第一回
     托遺言續編現形記 述情話剖說厭世心

  話說甄閣學看見他大哥昏暈過去,自己大遠地跑來,見著面,一句話也沒有得說,不由得傷心,淚如雨下,「 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他嫂子、姪兒見他如此,知道病人是不中用了,急的喊「老爺」、喊「爸爸」嗚嗚咽咽,那裡喊得清爽,只有一片號啕哭聲,鬧得個驚天動地。還是向來伺候的一個老媽子上前去,摸了摸病人的胸口,忙叫:「 二老爺,太太,少爺,快別搗亂,老爺胸口子上還是熱的,決不至怎麼樣。據我看來,八分是見了二老爺,一陣歡喜,一陣傷感,一喜一悲,岔著了一口氣,昏暈過去,靜一靜,包管會轉過氣來。但是,病久了的人,神是虛的,切不要大聲哭喊,防著驚嚇他老人家,到反不好。」 甄閣學聽老媽這兩句說話很有道理,點點頭,止住哭聲。袖筒內拿出絹子來,揩乾眼淚,挨近牀上,伸手在胸口上摸了一摸,又用手在自己鼻上、嘴上試了一試,輕輕喊了一聲:「 大哥。」 約莫半刻工夫,見他大哥蠕蠕的微動。又有半刻工夫,出了半口氣,睜開眼睛,朝他望了一望,仍合上了。徐氏太太也就趕著湊上來,連聲的叫:「老爺,你醒醒,定定神,看二叔站在這裡呢!」只聽見喉嚨裡頭的痰,呼呼家響。慢慢又把手伸出被來,似想要掙扎起來的樣子。徐氏太太急忙雙手趁著勢抱他起來,回頭叫老媽子趕著把被折疊起,墊高了枕頭,順著身子靠緊。又叫兒子爬到牀裡去,用手在背上輕輕捶了幾下,哇的吐了一口濃答答的痰出來。氣喘呼呼,又似乎下氣不接上氣。老媽子早把參湯燉好了,用茶盅盛好。徐氏太太接過手來,拿銀匙送到口邊,叫他呷了兩口,仍舊扶著躺下,迷迷沉沉的睡去。
  甄閣學方才走出房來,徐氏太太又叫兒子出去,周旋一回黃二麻子,說:「你父親病著,人家是客,從北京跟你二叔來到咱家,不要怠慢了人家。」 他兒子答應著,朝外頭去了。甄閣學究竟手足情切,一個人在堂屋裡踱來踱去,不時的在房門口問他嫂子:「此刻怎麼樣?」 徐氏太太走近門口,一隻手掀開門簾,向甄閣學道:「還睡著未醒,睡的,覺得很香,不怎麼樣。二叔可以請歇歇罷。路上受了辛苦,一進門就吃這一驚,現在總算是菩薩保佑,轉過氣來,大約不要緊。」甄閣學道:「惟願不要緊就好。大嫂也可歇歇。但是身邊不要離開人。」徐氏太太答應著:「是」,轉身進去。甄閣學又叫姪兒來,把向來看病的一位葛古辛葛大夫請了來。他姪兒答應說:「已叫家人請去了大半天,這個大夫向來要掌上燈才來的。」按下慢表。
  且說黃二麻子,一個人坐在廳上,忽聽裡面哭聲大震,心裡想道:「不好了,一定是大大人去貨了。我們老大人來得真巧,趕上見一面。但不曉得他老兄弟倆可能說句話沒有?」自言自語地,正在出神。忽見大大人的少爺從裡頭走了出來,向他深深一揖,口稱:「黃二哥,遠道惠臨,現在一家人都因為家父的病,一切簡慢,實在不安得很。家母特命小弟在二哥前告罪,尚求原諒。」 黃二麻子究竟是在世路上閱歷久了的人,若是別人在那裡想的出神辰光,忽然來了一個人向他作揖,說這一套謙恭的話,必然要牛頭不對馬嘴,胡亂一回。這黃二麻子雖然是心裡在替甄閣學想他老兄弟倆多年不見,今日老遠的來僅見一面,一句話沒有得說,豈不是一件大缺恨!還算趕著送終,也可少慰友愛。心裡只管這麼想,他眼光卻不住地四面八方地射,甄大少爺剛走出屏門,他早已一眼瞥著。這甄大少爺氣宇軒昂,舉止大雅,料定必是甄老大人的姪少大人。不等大少爺走近,他已滿面堆下笑臉,站起身子,趨搶上去,恰與大少爺對作一揖。聽大少爺說完了話,忙答道:「 不敢當。」 大少爺讓他上座,黃二麻子歪著身子坐下。看大少爺滿面帶著愁容,雖然相對談笑,終是出之勉強,隨意寒暄幾句。外面報導:「葛大夫來了。」大少爺便欠身向黃二麻子道:「二哥請坐,小弟暫且失陪。」黃二麻子道:「少大人儘管請便,晚生不是外人,如有什麼事,盡可呼喚。晚生身受令兄大人天高地厚之恩,應該報效的。」大少爺說了兩句:「豈敢。」葛大夫已經踱了進來,大少爺迎著上去,便邀他向東邊書房裡去。
  黃二麻子仍然是一個人坐在客廳,心裡又想:不知道這位大大人的病得好不得好?倘若是出了岔子,咱們老大人自然是要把他身後一切大事辦完了方能回京,至少也得兩三月。若是像這樣綿著下去,要死不活的,他們老兄弟情義很重,必要在這裡等著,三月五月似不能定的。就是老大人要走,也恐怕大太太、少爺們不肯放他去,這全是天理人情上必然之事。但是我原要想借這一趟苦差回去得個勞績,有老大人幾句話說,不是馬上得個優差,吃他一注。若是像這樣耽擱下去,倘或那邊大人交卸了濟南道,我的差事不是又要掛在粉牌上了,豈不白受一回辛苦。想到這裡,就如熱鍋的螞蟻,週身不自在起來。耳邊忽聽一陣腳步聲響,不由得站起身來,在隔扇窗子裡一望,原來是大少爺送葛大夫出去。便兩步走到花簾門口站著,候大少爺送了大夫進來,搶上前去問道:「 少大人,方才大夫診了脈怎麼說法?開的什麼藥?」大少爺道:「 據葛大夫所說,家嚴的病是用心過度,氣血雙虧。」隨口又叫家人取了藥方來,一隻手遂給黃二麻子。黃二麻子雙手接過,從頭至尾看了又看,又用手指頭在藥方上東點西點,口中不住的咕噥。大少爺在旁看他看藥方如此認真,料想他懂得醫道的,便道:「黃二哥想來歧黃是高明的。這個方子開的怎麼樣?請教吃得吃不得?」 黃二麻子趕緊接口道:「晚生那裡配說『高明』兩個字,不過從小兒隨著先父讀熟些《內經》、《素問》、《 傷寒論》,陰陽虛實,君臣佐使,這幾個字,算講得明白。後來,到了山東,有些舊相好的朋友,知道晚生是世代以醫學傳家,問病求方,鬧得個整日家不得閒。就是令嫂夫人那年產後血崩,危險到極處,群醫束手,還是晚生輕描淡寫,擬了一個方子,服了一劑,便好了。後來人家取笑晚生叫做『 黃一劑』。說也可笑,從此之後,人家無論傷風咳嗽,大小病症,一劑見效。令嫂夫人一連兩胎均是平安無事,現在常服丸藥,體質很是健旺。」 大少爺道:「不錯不錯。記得家兄從前有信回來說起家嫂產後幾乎不起,後來請一位親戚診視,一帖便愈,想來就是二哥了,真是華、扁重生。但不知二哥與舍下是由那一支敘起來,怎麼個親戚?小弟一向隨侍保定,敝族丁繁,又分在各處,所有近的親戚,雖然曉得幾處,若在外頭,就算弄不清楚了。」 黃二麻子開著笑口道:「 不敢,不敢。少大人若問寒舍與貴府的親戚,實在慚愧得很。就是在山東這位令嫂夫人,若由寒舍支派算起來,與晚生是姊弟排行,嫁在貴府。令兄現任濟東泰武臨道,晚生在山東候補,是他老人家的下屬。照官例,要稱憲太太是不能夠認親的。多蒙令兄大人賞臉,屢次吩咐說:『大家至親,不要拘這些俗套。』在晚生做此官,行此禮,絲毫規矩是錯亂不得的。但是大人之命,又不敢違拗。晚生很費了幾夜的心思,想出個兩便的法子。在場面上的稱呼仍是大人、憲太太,若是在私宅見了令兄大人,不過於大人之上加『 姊丈』 兩個字,見了令嫂夫人,便直稱呼『姑太太』,要像從前在寒舍姊姊的舊稱。此時就是把一把鋼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再叫了的。」大少爺聽黃二麻子敘起親戚,才知是山東大哥的舅爺。後頭半段說話忽然觸動他老子常說給我們聽的:「你們小孩子羨慕人家做官,做官這樣事到了現在時候,實在是個最壞人心術的一種毒藥。凡人中了這個毒,比鴉片煙還厲害,是無藥可醫的。只要一顆頂珠在頭上一壓,立刻利欲熏心,傷天害理的事全做得出來。心中目中只有一個神聖不可侵犯的上司,什麼人都可不認,就是父母妻子,不是要借他親老丁出四個字的題目來,做求差求缺的文章,也可以不必認了。最恨是平時什麼金蘭交誼,到了有一個做大官的,這個官小一點的便要繳銷蘭譜,把昔日的車笠同盟,今日來化作一天風雨。」大少爺把這一片義方之訓,來參合著黃二麻子不敢認姊弟的一番妙論,頗露出感觸的神情,向黃二麻子道:「二哥也過於客氣,既是至親,家兄又屢次奉告,何必這樣拘泥呢!」黃二麻子道:「姪少大人雖然如此說。」 大少爺急攔道:「 我們至親,快別這樣稱呼,反叫小弟肉麻。」黃二麻子道:「這是各盡各道。」又接著說道:「官家例是這樣定的。不見當今皇上的皇后也是臣下的女兒,一人大內,做了皇后,連自己老子都不敢認,這兄弟還算什麼東西。有時遇著恩典,傳了進去,仍舊是女兒坐在上頭,老子趴在地下跪著,頭都不敢抬一抬,不問不敢對。像晚生蒙令兄大人、令嫂夫人天恩,准其常常進府,坐著說話,比較皇親國戚,榮耀多了。」大少爺聽著,實在有些討厭起來,不去駁他,即說:「二哥斟酌這個藥方,到底可以服得麼?」 黃二麻子道:「 據晚生看這方子,擬的很有道理,脈象是怎麼樣,未曾開出脈案。大約這位葛大夫,時常看熟了的,總該有把握。可以服得。」 大少爺道:「家父服葛大夫的方子也服疲了,雖不見壞,總沒有見大功。二哥精通醫學,欲奉求為家父診視,不知肯賜診否?」 黃二麻子道:「晚生本有這個心,但是醫不自薦。既然少大人吩諭,敢不從命。但是現在時候已將晏了,姑且把葛大夫的方子檢來服他一劑,請老大人安息一宵,明早晚生再去診脈。似乎早晨有清明之氣,看脈較晚上准些。」大少爺回道:「 是極。」 又閒談了一回,開出晚膳,大少爺陪黃二麻子吃過飯,安頓在西書房住宿,便進上房,向徐氏太太說黃二麻子明早進來看病的話,徐氏太太答應道:「是。」大少爺又道:「他原來是山東大哥的舅爺,接二叔到山東去,因二叔要來看爸爸,所以跟著同來的。」徐氏太太道:「你也去歇歇罷。爸爸這時候看見覺得很清爽,才喝了一口稀米湯,又迷糊著睡了。上半夜有我在這裡招呼,到了下半夜,你再同你兄弟接班。」 大少爺答聲:「是。」回房自去安息不題。
  甄閣學看見他大哥白天氣決過去,心內又是傷感,又是著急,在書箱裡搬出許多的藥書,堆在桌上,帶起老花眼鏡,查症選方。又把葛大夫開的方子,一味一味地查對本草上注釋,那一味藥治那一樣病。對來對去,還是不能味味對症。歎了口氣,皺著眉頭,來到他大哥房門口,先叫聲大嫂。徐氏太太答應著走到房門口,說:「請二叔進屋裡坐。」甄閣學慢步進房,在窗前方桌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說:「這位葛大夫是常來看病的嗎?」徐氏太太道:「咱們家裡的人有病,全是他看。老爺逢人便說他的醫道很穩當,不會鬧岔子的。」甄閣學道:「方才開的這個方子,我費了許多事,把藥書對了好幾部,內中有幾味藥竟是萬萬不能用的。」 徐氏太太道:「這麼不要煎把他吃。你姪兒才進來說,跟二叔同來的一位黃老爺是大姪兒的舅爺,會看病,在山東有個綽號叫『黃一劑』,醫道自然是頂好的。約定明天大早進來看脈。橫豎老爺剛才又吐了些痰出來,這一陣睡的很安穩,率性等黃老爺看了再服。二叔看好不好?」 甄 閣 學 點 頭 道:「這黃二麻子人很漂亮,他會行醫,我卻不知道。若論親戚,不過是你姪兒媳婦的同宗的兄弟,並不很親。就是這樣,等明天看了,再吃罷。」 又談了些家常事情,回房安寢。一夕無話。
  等到第二天,東方發亮,黃二麻子趕著披衣起來,洗了臉,專候上房呼喚。家人揣上點心來,黃二麻子就問:「大少爺起來了麼?」家人道:「昨晚下半夜,是兩位少爺當班,還沒睡呢!說:『黃老爺用過點心,就請上去,上房都預備好了。』」黃二麻子道:「點心用不用不要緊,煩你老上去回一聲,乘著早上清氣,先替老大人看看脈。」 家人放下點心,便轉身跑進去,一霎時出來,說:「 請黃老爺。」 黃二麻子便跟著進了屏門,轉一個彎,一片大院子,又進一重門,方是上房。只見朝南的長七間上房,全是嵌著五彩玻璃。東西兩邊廂房,廊簷下陳設多少應時盆花,很是幽雅。家人把黃二麻子帶到中堂門口,大少爺兄弟兩個出來迎接進房。黃二麻子抬頭看見,甄大大人銀絲鬚髮,挨靠著枕上,一雙半睜半閉的眼睛,似乎招呼不招呼的情形。黃二麻子屏氣息聲,放輕腳步,走近牀前,在一張方杌上坐下。大少爺已把他老子的左手抬著放在小枕頭上面。黃二麻子把三個指頭用蘭花式按在大大人左手,合了雙目,歪著頭,慢慢的切脈。約有一點多鍾,換診右手,又看了舌苔,然後方退出來。甄閣學早在堂屋中間候著,用手一約,請他屋裡坐。黃二麻子用著蟹行法,慢騰騰進了屋子,向甄閣學請了安。甄閣學回了半個安,說:「費心。」 讓他坐。黃二麻子只好把半個屁股挨著椅子邊上歪斜著坐了。甄閣學開口便問:「方才診家兄的病象如何?」 黃二麻子道:「據卑職看,大大人的貴恙是心陽耗損,營陰暗傷。多半是幼年用心過度,現值耄耋年歲,元真多虧。木乏水涵,怒陽橫肆莫制。土遭木伐,中宮不主默運。飲食積濕,停留釀痰,痰火上升,灼肺為咳。咳久,震動元海,浮陽上騰。濁陰盤踞陽位,氣機亦不宣佈,則為厥逆喘促。似宜用培補脾土,鎮逆納氣一派的藥,方見功效。」 甄閣學聽了,連連點頭:「 說的有道理,說的有道理。家兄自從十六歲下場起,一直到四十八歲。三十年裡頭,連正帶恩,下了十七八場,把一個舉人不得到手,把一身心血反耗盡了。老兄所說他的病原,一點也沒說錯。就請開個方子,叫他們檢了來,煎好就吃。只要家兄病得好,老兄將來到了山東,要什麼差事,什麼缺,包在兄弟身上。」黃二麻子道:「這也當得起說。」一面趕即起來,請了一個安,仍舊歸座位。提起筆來,在硯台上填了又填,想了又想,便恭恭敬敬用楷書一行一行地寫來:
  診脈左寸浮漒,關部均見弦勁;右寸細滑,兩尺虛大無力。症延歲月,迭更寒暑,病機變幻,難以窺測。徒進偏寒偏熱,防傷胃敗食減。據證按脈,不外鬱勞內傷,五臟互相戕賊。
  治法:當建中宮參合,鎮逆納氣,冀其中土漸旺,四維均受其德,根本不撥,枝枯自能回澤。但是草木功能,不過如斯,證由情志而起,還須內觀靜養,庶幾壽衍百齡。訂方於右,敬求鈞鑒。
  大人參一錢,炙甘草,四分;紫衣胡桃霜,三錢;靈慈石,二錢;野白朮,二錢;蛤蚧尾,一對;補骨脂,一錢五分;細菖蒲,五分;野茯苓,三錢;左牡蠣,三錢;白蒺藜,三錢。
  白石英三錢為引。
  寫完了,反覆看了數次,又在紙角上添寫了「 各色戥足」幾個字。抬起身來,雙手將藥方送與甄閣學道:「請老大人教訓。」甄閣學看了一看,笑著道:「這脈案開的便與他們開的不同。」 回頭叫他姪兒道:「你快去檢了來,煎好送與你爸爸吃。」 大少爺答應:「是,」 接著藥方,便走出房門。甄閣學又叫他回來道:「這大人參藥店裡恐未必有真正的。我箱子裡卻帶的有一枝,就把這枝拿去 用 罷,不 必 再 買了。」大少爺道:「是。」這邊黃二麻子也就起身告辭,出來站著對甄閣學道:「姪少大人如把藥檢回,可就交給卑職,煎好了再送進來。」 甄閣學道:「已經費了神,煎藥就叫老媽子去照料,怎麼敢當老兄呢!」 黃二麻子道:「 老大人到不要如此。這煎藥的功夫卻是要講究的。第一加水要有個分量,不能隨意多少,第二便是火候,最要勻稱,如火大了,恐怕煎乾汁,火小了,又怕時候久了,走失藥性。必定須水火停勻,如初寫黃庭,恰到好處,服之方有功效。卑職討這差事,就是恐防貴紀們不曉得煎藥的法子,不得其法,雖有仙丹,服之也是無益。」 甄閣學道:「 老兄體貼真入微了。令愚兄弟感激不了。」 黃二麻子挺著腰一站,讓甄閣學轉過身子,自己才低著頭走出上房。
  在屋子裡坐下,默了一回神:這個藥方雖然是費盡苦心開了出來,究不知道這位大大人吃下去受不受?如其受了,那就可以大著膽子用這一路的藥去,沒有醫不好的病。我黃二麻子,升官發財全靠著一錢大人參身上。設或吃下去不受,還得另想別的法子。費心勞神,到還是小事,只恐怕大人們的狗臉一翻,那我這一條狗命,確活不成了。胡思亂想,反沒了主意。外面家人送了買的藥進來,就攤在桌上。一包一包的拆開看過,藥品是不錯的。又拿出一個小戥子,一味一味的稱過,分量也還不差。又把澄清的泉水,稱了四兩一錢一分,將藥料浸入紫沙罐內。然後扇起風爐,較准不大不小的火色,將藥罐放在火上,在懷中拿出表來,記定時刻,一點二十分工夫,恰恰煎好。又用新毛巾把一隻建窯杯子裡外揩得乾乾淨淨,隔著紗漏,把藥傾了個八分滿,蓋上紗罩,盛在朱漆盤內,叫家人送到上房去。
  且說甄閣學看黃二麻子說他大哥的病由,很是對路,巴不得這一劑藥吃下去,立起沉痾。也是黃二麻子官運亨通,教他碰上了這個當口,頭一劑藥下去,安然無事。甄閣學問他嫂子說:「大哥是病久了的,只要這一劑藥下去對症,再叫他慢慢的調理,自然會好。」徐氏太太道:「托二叔的福,湊巧有黃老爺,這個天醫星降臨,老爺能夠轉危為安。再燒香還願,謝謝老天爺。」 叔嫂二人正在談天,見他大哥在牀上翻轉過身子,叫拿茶來吃。徐氏太太送上茶去,甄閣學也走進牀邊,問:「大哥吃了藥覺得怎麼樣?」他大哥道:「不怎麼,胸口上的氣,不過覺得喘的鬆些。」 甄閣學道:「 這就是效驗。據黃老二說:大哥的病確是鬱勞內傷。服藥調補,還須要靜心調養,慢慢的會痊癒的。」 他大哥說:「 我何曾不曉得我的病根呢!」 說了這句話,歇了一刻,又歎了一口氣,還想再說。甄閣學恐怕他話說多了傷神,連忙止住他道:「大哥才吃了藥,靜養養,等你全好了,談天的時候多著呢!」徐氏太太在旁邊扶侍著睡下。甄閣學也就出來,找黃二麻子商訂藥方。
  這位大大人本是久困場屋,積鬱成病。到了暮年,精血衰耗,所以漸漸的發作出來。今日黃二麻子先與他開了建中鎮氣的藥方,吃了對症,接連進了幾劑,培補滋養的藥散,居然一天輕似一天。甄閣學與徐氏太太終日陪著談天解悶,不上十天,也就痊癒了。黃二麻子看見大大人的病已經好了,乘便催著老大人回京,便好前去山東,免得大人在那裡盼望。甄閣學與他大哥是多年不見面了,此番因為兒子要迎養他到任上去,所以抽這個空兒來在保定。一來看看他大哥的病,二來因他大哥迷信科名,自誤一世,要來商量,替他的兩個兒子,籌個出路。偏偏到了保定,他大哥的病正在垂危,那裡還有空說這些話。現在他大哥的病已好了,自己也要打算回京,料理料理,好赴山東去,不得不把原來的意思一層一層的說給他大哥。誰知這位大大人雖然與甄閣學是一母同生,天性卻迥然不同。若按著現行的新名詞說就成了個反對派,閒言少敘。且說他大哥聽了甄閣學的一派說話,帶笑不笑的,手拈著鬍鬚,搖搖頭道:「在賢弟替愚兄籌劃卻也不錯,但是,士各有志,趨向不同,你我均這麼大的年紀,今日分手之後,若要想再見,恐怕也就難了。」 說到這句,不由得老眼一紅,欲落下淚來。復又勉強忍住道:「自我十六歲那一年,初次觀光,卻是興高采烈,自己以為拾青紫如草芥,一個舉人還不到手擒拿嗎?盼到放榜,題名錄上,竟沒有我的名字,有些知己朋友見我未中,便多方的安慰。那時我惟有內省自咎,總是工夫不到。等到第二科又去,就不同第一次那樣的草率,聚精會神地把三場熬過。回到家中,老爺子還叫我把場稿抄出來,送與幾位老前輩看過,俱說今科一定要高中的。誰知發榜仍沒有中。後來買了闈墨來看所取的五魁文章平淡無奇不過腔調圓熟點。那時心中雖然耿耿,終究自己火候尚欠。便埋下頭來苦苦地磨練了三年,以為此次必可出售。榜後贖取落卷,連房都沒有出,自怨自艾。人家工夫越練越深,怎麼我會越練越退呢?一直氣了五七天,飯也不吃,覺也不睡,我那泰水看見我那難過情形,便勸我保重身體,不要氣壞了,若梁灝八十二才得功名,你若比起梁灝來年紀差一半呢!俗言說得好『 留得青山在,不怕莫柴燒』,又說『 鐵杵磨成針,功到自然成』,有的是家私,老婆兒女全不要你養,不愁吃,不愁用,今科不中,下科再來,沒有不會中的時候。若因為今科不中,氣壞了下科的舉人,等著誰來中呢!叨叨嗦嗦的話我實在不耐煩聽他。恰巧我一個老友文心龍來看我。這文心龍也是與我同病相憐的人,正是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遇斷腸人,不盡的牢騷,盡可傾吐。不料文心龍見了我,一句牢騷不發,到比榜前的神氣開展了許多。我以為他故作曠達,前來慰藉我的,我亦只好勉強為他抱屈:功名遲早自有定時,下科我們再作同年罷。文心龍聽我說完這句話,哈哈大笑。倒把我笑的僵住了。他說:『我看你舉到沒中,怎麼中了魔了。明白點,像你我這樣,就是下一百回、一千回、一萬回我敢說:包不中。我們做同年的這句話,奉勸今生今世永遠不必講了。』我聽他說的奇怪,便道:『心龍,我看你這樣曠達的人,這幾 句 話 說 出 來,似 乎 有 點 魔 氣。』 心 龍 不 服 道:『你自己被了魔,反怪我的話有魔氣。』 伸手在書桌上把一本新科闈墨翻開前幾篇刻的文章叫我看問我:『 做的好不好?』我說:『中舉的文章自然是好的。』他又叫我把眼睛揩亮些再仔細的看。我見他如此,說:『這幾篇文章裡頭必有經緯之作,到不好走馬看花。』 凝了神看了又看,實在看不出特色來。心龍一把手搶了過去,說:『你凡眼那裡見得到這絕妙好辭呢!』乃用著指頭在這幾篇闈墨的破承起講上點出幾個字來,叫我牢記著這幾個字眼。又把同門錄翻開,在廉官的名字下指給我看,道:『這一個字同這一個字是一樣的不是?這一個字同這一個字是一樣的不是?把這兩個字拼起來對這兩個字,是不是一樣的呢?』 我依著他指的地方對著這本同門錄,對了幾遍,拼起來,恰恰嵌著兩個名字不是!廉官便是新舉人。我到不解起來,問他怎麼有這樣湊巧的字眼?他對我又是哈哈地大笑:『 我說你沒中舉中了魔,你還不服,我說像你我們這樣再下一百回、一千回、一萬回包不會中的話,就是不明白嵌字的道理。你且不要納罕,我講給你聽罷。現在的世界真花樣越出越奇,昨日早上在某家的門口過,看見哄了許多人在那裡。我以為是什麼變戲法的,也便擠身進去,並沒有看見什麼變戲法的,只見牆上貼了一張無奇不大的黃紙報條,上寫著捷報貴府老爺,蒙欽命大主考取中銀子科第幾名舉人。我看見著報條有什麼稀奇,也值得擁這麼多人。再下細一看,才看出壬子科的壬字,寫別了一個銀字。看的人七言八語,有的人說:怎麼這個字都會寫別了呢?有的人說:你還不知道,這個戶頭是咱保府數一數二的,因為想著中個舉人,很費了些心血,好容易走路子,拜著了一位苦即用的門,偏偏今科這位苦即用委了簾差,就送了一個關節把他,後來因傳遞的事在場裡被巡綽官捉住了,敲了一竹槓。未出榜之前我就聽見人說:前街漆匠店裡做了一塊文魁的匾,說是某家預定的,不到三五天,果然就中出來了。他拜門要銀子,送關節要銀子,敲竹槓又要銀子,這不是銀子中的舉人!不知那個尖刁鬼寫了這張報條貼在他牆上。有的人說:你這個解釋還是個人的解說。據我們聽見些街談巷議,都說今科實在有些不乾不淨,主考賣關節不賣關節,我卻不知道,不敢說,我只曉得是從監臨一直到看柵欄門的人為止,沒有一個不撈摸幾個,故大家說今年那裡是壬子科,是個銀子科。那個時候,我正一肚子不是味,聽他們東一句、西一句,倒把我聽的樂起來了。既然照這樣說法,不中倒是我們的幸福。」 我聽文心龍說了一大段的閒話,並不干涉幾個字,急急要明白這嵌字的事,便叫他不要弔葫蘆扯長線,快把這個嵌字的巧處說給我聽。心龍叫我不要忙,你且往下聽著:「你要曉得這嵌名字的緣故,便叫做通關節。凡是考生要想中舉,須先得花些銀子,打通簾官,拜了他的門。等到臨場的時光,就預先約定,或是在破承題上暗嵌自己名字,或是在起講頭上暗嵌簾官的名字。並且還有比這個巧的,暗中約定幾個字,分嵌在領題處,因為科場墨卷,考官是看不見的,必須由謄錄用硃筆謄過一道。這謄錄也是第一會做鬼的,就像我們回回做謄錄,不是很要花幾串錢。原要買他個不要亂謄,這個事是你曉得的,不必盡說了。就是那本硃卷到了簾官房裡,姓名是彌封的,筆跡是謄過的,那裡辨得出誰是誰做的,所以想出這個嵌字方法,只要翻開一看,就明白這本卷子是某人的。無論他的文章好不好,總得昧起心來,替他多圈幾個靛青連圈,加一個好批詞。你想這一本白紙卷,寫著鮮紅的字,旁邊加上許多又圓又大的藍圈點,怎麼會不好看呢。薦上去了,主考是憑簾官的薦條,只要批語好,圈兒多,也就可以備取了。那裡還耐煩再去一篇一篇的看過,這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習慣語了。你想他們全是這個辦法,我們可不是下一百回、一千回、一萬回也不得中。我從此次發誓不再下場,另尋別的生路。所以倒覺得地闊天空,一無障礙。就如你這兩分家財,不要〔說〕拿來中個舉,就是會進士、點翰林也有餘。試問你有的是好貨,還肯去貼錢求售嗎?既然不肯貼錢求售,也是我那句話:一百回、一千回、一萬回不得中。不如把這個想頭丟開罷!』 我聽見心龍的話,是然而然,但是掄才大典,照科場律例定的很嚴,難道他們既做了官,連例都不知道嗎?心龍又駁我的這句話:『 就是因為科場例太嚴,所以才有人去干犯。我這句話,你必須又要駁回,說是既然是嚴,人又怎麼敢犯呢?你卻不知道現在做官的最怕的是擔處分,雖然是一點風流小罪過,他總要繞著彎兒,想出規避的法子。科場定律這麼嚴,設或鬧出一點岔子來,你想這些官還擔得起嗎?故拿定一個一概弗得知的主意,由他們去,以致把這一般熱心科名的人,釀得越鬧越不像樣了。』 當時文心龍與我說的這些話,我尚以為他是一時憤激之談,那裡真能到這個田地。後來又下過幾次科場,連閱歷代調查,更有甚於心龍所說的離奇古怪。我的科名思想從此已淡了一半。自從那年廢去八股,改試策論之詔下來,我以為從前積弊從今可以一洗而淨。我那科名思想不由得死灰復燃,怦怦躍動起來。」
  這回書是從第五編甄閣學的大哥害了病,甄閣學去看他續起來的。甄閣學的大哥病好了之後,甄閣學便要往山東當老太爺去。老兄弟兩個臨別各有各的贈言。在甄閣學,是以官興家,心中眼中只有一個「 官」 字,故自己籌劃,代旁人家籌劃,自始至終不離一個「 官」 字。似乎世界上除了這一個「 官」 字,再也想不出第二字來可以謀生活的。在他大哥,從小兒在書堆裡打滾,初意也原想在書堆中尋一個黃金屋出來,及到中年以後,困頓場屋,閱歷了多少牛鬼蛇神,方做醒這黃粱大夢。故把功名思想付諸大海汪洋,一心想在教育實業上栽培後輩。這是他兄弟兩個的志趣不同處,咱們也不去管他。現今他大哥看見文字改革,怦然心動,以後還有什麼說話,聽書的且容小子吃口茶,慢慢的演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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