諫書稀庵筆記(<--html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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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書說明
  • 第一章
  • 第二章
  • 第三章
  • 第四章
  • 第五章
  • 第六章
  • 第七章
  • 辭典

    第一章

      ○序
      予告歸後,年近七十。飽食終日,日入即睡,夜半即興,悶坐無聊,乃學為詩歌古文詞,積稿盈尺。自知學識譾陋,不能追蹤古人。一日,紫紱十六弟告予曰:「兄詩文有金石聲。筆發既速,可作為小說,詳述平生所見聞,使雅俗共睹,豈不勝於詩文哉!」予曰:「唯唯。」乃即目所見耳所聞者,振筆錄之。無以名之,名之曰《歸里清譚》。門生楊咸卿曰:「曷不曰『林下清譚』?」予曰:「辭官歸里,豈易言哉?嘗見有服官卒生,擁厚貲,蓄珍寶,恐兄弟親族之爭其產也,甘棄其先人墓廬,僑居他鄉,死不得正丘首,殆不如狐。近有閩人,以貪黷敗官,將載寶而歸。鄉人相誓,勿售以房。又有位居顯要,親族恃勢,逞強霸產,擾害一方,鄉人將掘其墓而火其廬。其人久已失官,至今不敢歸。然則歸里豈易言哉!」咸卿曰:「師言誠是。」是為序。
      丁巳夏時十月朔日,諫書稀庵主人記。
      ◎狀元
      山東自有清以來,狀元有六人:聊城傅以漸、鄧鍾岳,濟寧孫如瑾、孫毓溎,濰縣曹鴻勳。鴻勳六七歲,即能作擘窠書。傳臚時,天尚未明,佇立丹陛下,聽候消息。耳中迭聞有呼其名者,回頭四顧,初無其人。無何,鴻臚高唱,果為第一人。予時家居讀《禮》,未得目睹。閱二十餘年,曹殿撰已開府陝西。癸卯科,濰縣王壽彭繼得狀元。兩狀元皆住南關新巷,且比鄰也。
      予謂曹殿撰曰:「予應殿試,恭書大卷七開半,一字不苟,僅得二甲分部,悔不效季雅一千買宅一萬買鄰之故事。」曹笑曰:「恐買鄰亦無益閣下。書法不敢謂不佳,惟獨行己意,自成一體,不黃不蘇,以吾閱卷,亦不取也。」予赧而退,從此不為人作字。
      王壽彭傳臚時,予正仕京曹。俗例,同鄉有應殿試者,京官必攜荷包忠孝帶,以備前十名引見佩用。是日辰初,讀卷大臣魚貫進內。至辰刻,大臣手捧黃紙,自內出,立於乾清門丹陛上,高呼曰:「王壽彭。」王驚喜變色,同鄉官代應曰:「在此。」乃為之整衣,佩荷包忠孝帶,扶上丹陛,肅立大臣之後。俟前十名依次傳齊,乃帶領引見。引見畢,同鄉官偕至山左會館,已見報喜人以「狀元及第」橫匾,及「禹門三級浪,平地一聲雷」黃紙對聯,張貼已畢。會館值年官即籌備款項,先以五十金交新狀元,往拜前科狀元,索取歷科帳簿。簿上一切事宜帖式,均詳載之。乃為之照寫請帖,邀請各位老師、歷科鼎甲之在京者。
      翌日,至會館飲燕。例召梨園演劇,我山東則否,以會館正廳供至聖先師位故也。
      翌日辰初,皇上御太和殿,先聞靜鞭三響如爆竹,黃傘隨駕至殿。鴻臚官唱喚一甲三人升殿,行三跪九叩禮。新進士在午門外行禮。聖駕退,鑾儀衛以黃亭舁黃榜,由太和門、午門、端門正中出,鼓樂前導,黃儀仗俱備,出東長安正中門,懸黃榜於北黃牆上。順天府尹於黃榜之左搭彩棚,設紅案,陳酒果,手敬三鼎甲各一杯,皆立飲,為之披紅簪花。旁有驊騮繡鞍,請三鼎甲上馬。一馬數役護之,前有紅儀仗鼓樂,導至國子監,行釋菜釋褐禮。旋至明倫堂,兩大司成正坐,受三叩禮。大司成身不敢動,頭動則狀元不吉;左右手動則榜、探不吉。此說相傳久矣。
      自國子監出,三鼎甲聯馬而行,沿途觀者如堵,婦女則門垂湘簾,或登樓倚檻而觀。此俗所謂狀元遊街也。斯時風和日暖,天街無塵,御柳成陰,櫻桃在樹,杏花出牆,童稚跳舞歡呼曰:「狀元郎來矣。」負郭鄉村婦女,新衣鮮履,僕僕徒行,信口評騭曰:「狀元美,榜眼偉,探花秀。」又有豔稱唐宋時選駙馬者。聽其言,殊可哂。侯門處女,守貞待字,父為宰執,配以金馬玉堂之士,亦事所或有;然《柳林池》、《琵琶記》諸故事,有清一代,未有所聞。蓋清代科名難得,儒者自童試、科試至春闈,層累曲折,乃博一第,計年必當逾二三十歲矣。糟糠之妻不下堂,士風之淳,不至如唐宋時之澆習。
      狀元騎馬歸第,榜、探送之。探花復送榜眼歸第,而後自歸。於時館中懸燈結綵,酒筵畢陳。門外冠蓋盈衢,車馬填巷。大官翰林,一時偕至。同鄉官為之款接送迎。子奔波一日,筋力俱疲。濰諺有云:「乃弟娶新婦,乃兄跑斷筋。」情形似之。
      ◎賽金花
      某狀元未通籍時,就幕於東海關道署,昵一妓曰秦愛玉。晨興盥洗,愛玉見其掌心紅如硃砂,知其必貴,願委身焉。會將北上公車,苦無資斧。愛玉餽以三百金,乃能成行。許以中式後,納為▉室。
      是科果臚唱第一。既而食言,足跡不復東來。愛玉自某貴後,閉門謝客,群呼為狀元夫人,欲謀一面者不能得。
      迨狀元失約,愛玉愧無以見人,乃投繯而死。相傳死之日,即賽金花降生之日。又與某狀元同鄉。生時,頸有紅圈如線。及長,面若芙蓉,目如秋水。家貧,學為雛妓。時狀元家居,同人邀飲,招妓侑酒,為狀元招金花。入門,兩人相見,似曾相識,偎傍其側,局終依依不能去。乃攜之歸家,畀其母以重金,置諸側室。
      逾年,狀元以卿貳出使德國,偕之前往。住德數年,德國語言文字,粗能通曉。歸國後,隨狀元寓京都。狀元將歿,囑其夫人畀以三千金,令其母攜去擇配。夫人吝甚,予以首飾衣服數事,逐之使去。
      乃入滬上青樓,輾轉至京,寓西安門外磚塔衚衕。地為樂部群妓之淵藪,於是聲名藉甚,車馬盈門矣。至吾家相府請安者數四,予因得識面焉。視見時,目不敢逼視,以其光豔照人,恐亂吾懷也。
      庚子歲,拳匪起,洋兵入都。德國元戎瓦達西者,為八國統領,原與金花相識,一旦相逢,重續舊好。凡都人大戶被洋兵騷擾者,求金花一言,可立解,以此得賄巨萬。洋兵既退,其名益震,人皆稱為賽二爺。門前榜曰「候選曾寓」,曾蓋金花之本姓也。家蓄雛妓四五人,以代其勞。終日安居樓上,非有多金貴客,不下樓一見也。夜與同夢者,多紫韁黃絆而至,群呼樓上為椒房焉。
      其性殘忍,一雛妓被其笞死,瘞之樓後,為人控告。時予正巡中城,委指揮趙孝愚持票往傳。至其家,有娘姨數人,婉言進賄二千金,放其逃走。趙指揮本為安邱富紳,不允其請。又詭云:「夜間被竊,失去中衣,不能行也。」指揮將飭城役往購中衣。彼知不能逃,乃登車至城署。五城御史多與相識,不敢堂訊,咸曰:「此乃命案,例送刑部。」乃牒送之。
      堂官派一滿一漢兩司員鞫之。上堂時,滿員先拍案恫喝,金花仰面上視,曰:「三爺,你還恫喝我,獨不念一宵之情乎?」滿員乃由後堂鼠竄。漢司員,正人也,諦視其貌久之,心怦怦動。旁有錄供者,筆落於地。司刑隸手軟,不能持鎖。司員乃歎曰:「此禍水也!吾其置之死地,以杜後患。」此語傳出,諸要路通函說項者,紛至沓來,堅請貸其一死。乃定為誤傷人命,充發三千里,編管黑龍江。而說項者又至矣,乃改發上海。予聞之,笑曰:「蛤蟆送入濕地矣。」
      例由五城押解,復委趙指揮押登火車,送至良鄉縣。縣官躬迎於車站,告趙指揮曰:「下官敬備燕席,為二君洗塵。」乃同入縣署,賞名花,飲佳醴。翌日,趙指揮回城覆命。予曰:「東坡有句云:『使君莫忘霄溪女,陽關一曲斷腸聲。』當為君詠之。」近聞金花已物故,年不過四十也。
      ◎傷乳
      京城外有鴨嘴溪,其地空曠。洋人歲時賽馬,多在其地。某歲值賽馬,觀者男女雲集。有少婦跨驢經過,一年少書生偶燃爆竹,驢驚而婦墜,石觸其乳,流血縷濡。少婦之夫與書生理論,相率赴城署喊控。
      予先飭穩婆驗傷,據報傷不甚重,敷以創藥,血止矣。堂訊書生,乃宛平秀才。予斥之曰:「爾見少婦跨驢而來,故以爆竹驚其驢,實屬有心嬉戲,平素佻發可知。」飭擊掌二十,即為完案,並寫判以示之。判曰:「洋人賽馬,正來鴨嘴之溪;少婦墮驢,誤創雞頭之肉。桃符未換,爆竹何來?戒佻▉之狂且,懲以夏楚;保軟溫之雙乳,賞以膏丹。少婦歸哺幼兒,書生勿為浪子。其各遵判勿違。」
      此判懸諸署門,被報館抄登。此後報館屢來抄判,以充資料,並送閱報章,不索報費。予曰:「判案尚得潤筆,抑何可笑也。」
      ◎改胭脂判
      《聊齋》《胭脂》一段,為東昌府之實事,正值蒲留仙應試之時。結此案者,為提學施愚山閏章,留仙之師也。清末,《聊齋》一書入於大內。慈禧太后喜閱之,命京師名優孫菊仙,排演《胭脂》一劇,一日才能演畢。
      取鄂秋隼者為朱素雲,年韶貌麗,平日善學蘇、黃書法。取胭脂者為楊小朵,溫秀如處女。其父曰老朵,貌亦美,取此劇之賣花婆,演劇時與其子相調笑,令人解頤。取施愚山者即孫菊仙。宮內戲具咸備(京語曰切末物)。城隍將出,有高鬼,著孝衣長二丈,孝帽高二尺;矮鬼,以小兒披髮戴面具,跳躍而出。以及刀山血磨,群鬼舁之,利鋸鋼叉,立於台前。燈火慘淡,嗚嗚作鬼鳴,令人毛骨悚然。至尾聲,則笙管作喜音。胭脂乘彩轎于歸。鄂郎披紅簪花,襴衫官靴,乘藍轎。縣官亦乘轎相送,鳴鑼開道,儼如實事。
      太后大悅,賞賜極優。外間戲園演之,攢頭而觀者,幾無容足之地。
      惟留仙所撰判文數百字,孫伶據案宣讀,為時頗久,俗人不能解,有沈沈而睡者。予為孫伶改之,唱一段,說一段。孫伶聲音徹亮,善唱皮簧。此後聽者,擊節歎賞,不復思睡矣。
      一日,宮內再演,太后贊曰:「改得好,是何人所改?」孫伶奏稱自改,不敢以御史觀戲上聞也。孫伶亦解人哉。
      ◎姪控姑
      五城公署之側有菩薩廟,住持為尼姑,家有老母,迎入廟中養之,並迎其姪婦王氏入廟,不令其姪相見。
      其姪名李時元,久不得見其妻,疑其姑在廟賣奸,赴城控告。呈詞言其姑乳名蘭姐,年少輕浮,霸禁其妻,不令歸家,亦不令其謁見祖母。聞蘭姐不守清規,懇乞傳訊云云。
      予閱其詞,曰:「我向不願婦女上堂,矧尼姑乎?應即判斷。」判曰:「尼姑敬佛,勿登柏樹之堂;農子娶妻,願為瓜綿之續。姪既授室,當有室人;姑既出家,莫干家事。飭蘭姐在廟養母,明三教不廢倫常;飭王氏出廟從夫,使兩人永無怨曠。姦情既無憑證,控案作為結完。此判。」即飭差帶原告到廟領其妻歸家。
      於是京中尼姑群相謂曰:「某侍御保護吾輩體面,勿深究此事,忠厚之至也。」
      ◎潘尚書
      潘文勤伯寅以欽賜入翰苑,學問淵博,曾入樞密。後直南齋,半夜即起。入內,內侍為之燃燭十餘枝,坐而觀書。勤之一字,無愧也。
      為工部尚書時,由內出,即入部,天方黎明,告司員曰:「清晨辦公,精神清楚。皇上遵祖法,早起視朝,故無廢事。若部中俗例,秋、冬、春為晚衙門,夏日為早衙門,吾不謂苫。然亦須體恤人情,不便自行早來,或三日一到部,或四五日一到部,先一日預告部中,不敢使諸公虛候也。」
      尚書尚儉,不乘肩輿,一車而已。駕車白騾,已老矣。某歲伏雨過多,道塗泥濘,行至宣武門外,老騾陷於淖不能起。尚書告其僕曰:「前有一車,懸工部燈籠。急呼之,予附其車。」問之,果為工部司員,且門生也。是早為尚書堂期,故早起入署。急下車相讓。尚書曰:「此車為吾兄之車,吾兄入車內,予坐車前足矣。不允,予將徒行。」乃同車而行。
      其白騾從此病憊,乃賃一轎,命僕人舁之。僕未練習,一日行至正陽門,雨後路滑,前二人仆,尚書亦仆於地,道旁觀者大笑。有識之者,曰:「此管理順天府事父母官也,奈何笑之?」尚書起立,曰:「本來可笑。」乃乘轎而歸。京師傳為笑柄。
      凡騾之青色者,年老則變白。潘府中騾多白,故京師人語云:「潘家一窩白,陳家一窩黑。」
      尚書天閹,與翁常熟同。一門生不知,初謁時,詢問:「老師幾位世兄?」尚書曰:「汝不知我天閹乎?」
      尚書善鑒別金石,有濰縣裴三者,得一漢洗,花紋古篆皆佳,尚書以三百金購之,極喜。裴三求書楹聯,諾之,曰:「汝先歸店,我即令人送到。」乃鋪紙濡筆直書。書成一幅,命僕人往送。旋又寫成一幅,更命僕送去,蓋得一古器而興高也。
      有諸城縣拔貢尹祝年,講金石之學,入京朝考,自書門生帖謁尚書。尚書曰:「此非門生也,姑延入。」尹入見,即行師生禮,口稱老師。翌日,入南齋,告曹殿撰曰:「君同鄉尹祝年硬拜老師,似強姦也。」同直者急詢之曰:「強姦已成否?」相與大笑。內侍急入曰:「皇上將登殿。」笑乃止。
      尚書下直,出東華門,必至小合興酒館小飲,此館得其墨跡最多。
      上齋翰林多寓西城,下直必出西華門,再出西安門。門外有酒館曰萬福樓,與予寓相近,每邀予作陪。某日清晨飲罷,下午又在此聚飲。曹殿撰引《聊齋》書一對,囑予對之。其出聯曰:「妓女出門訪情人,來時萬福,去時萬福。」予急切無以應,乃曰:「翰林下直喚酒保,你飲一杯,我飲一杯。」以妓女對翰林,亦謔之耳。
      ◎雷甲雷乙
      陝西有二雷姓,皆以進士官吏部,然只同姓而不同宗,人呼謂雷甲、雷乙。乙無正妻,攜一妾寓京師,門首銜條曰「吏部雷」。甲有正妻,悍甚,又無子,乃置一妾,分別而居,門首銜條亦曰「吏部雷」。
      甲妻聞其置妾也,密詢家人此妾寓於何處,家人但云:「門首有『吏部雷』字樣。」甲妻持棒而往,誤入乙寓。見一少婦正在梳妝,髮鬢而美,蓮足纖纖。大怒,以棒擊之。旋將鏡台磁皿,全行碎之。正在施威,雷乙入門,曰:「是何潑婦,敢來吾家?」細睨之,曰:「年齒稍長,姿容尚好,予久無正妻,留汝作配可耳。」命其妾出,遂闔門抱之,將與同夢。
      甲婦大窘曰:「吾誤矣,甘受罰,勿污我。我乃雷甲之妻,聞其別置一妾,故有此誤。」雷乙責之曰:「爾夫年逾四十,尚無子。爾悍名素著,人皆聞之。吾室內有佛,爾宜對佛宣誓,此後聽夫置妾,不再過問。倘食言,佛必殛之。」甲妻允之。宣誓畢,乃放之歸,自此閫威不作。
      雷甲時宿其妾寓,生二子。人皆曰:「雷甲之子,雷乙之力也。」聞者絕倒。
      ◎姚頌虞
      工部同僚姚頌虞,世浙江鹽業,家富鉅萬。年少翩翩,捐貲入部,為候補郎中。其妻為盛尚書之女,悍甚,時往來京津間。
      一日,京中名優譚鑫培在津演戲。天津戲園本有女座,姚太太素愛觀劇,園主日為留樓座一間。是日,易州刺史竇小村在津邀客,聽譚伶《戰宛城》,遣人定座。座已滿而客已訂,計無所出。遣人求姚太太暫讓座一日,得允諾,甚感之。
      一日,姚公在妓寮飲酒,夫人聞之大怒,將以官員狎妓飲酒控諸大府,請上奏革其職。頌虞懼,浼竇乞情,以為竇之面子大也。竇往見,為之哀求。夫人曰:「當日汝請客聽戲,予讓座一日,以汝為正人也。今來關說,必與頌虞為一流人物,予將控汝引誘良家子弟,革汝功名。」竇大懼,長跪不起,而後允情。
      竇公出告人曰:「予在易州,山上有虎,予能擒之。今日獅子一吼,予膽破矣。」人謔之曰:「今日君演《打蘇跪墀》,勝於譚伶《戰宛城》十倍也。」予曰:「不意一婦人能擒竇二東(《紀氏五種》言竇為河間人,俗呼二頓,乃竇二東也。二或作爾)。
      姚夫婦在京,同僚偶至其寓,主人囑勿談狎游事,恐有耳屬於垣者。家有兩婢,年及笄,夫人疑與姚有私,日日鞭拷。姚曰:「饒其命,予已為之覓配矣。」乃放出,為之擇配。倉猝難成,暫賃屋以寄之。風聲偶露,夫人持棒而往,痛擊瀕死,遂鬻之。姚遂患夾氣傷寒症,不數月而亡。時兩宮由西安回鑾,姚以十二萬兩購回宮內陳設古磁等物,獻之上。得旨以道員即選,適逢桂梧鹽道缺出,應即銓選,而已玉樓赴召矣。惜哉!
      ◎兩大司成
      清宗室盛伯羲先生學問宏博,群呼為旗人中小聖人。作大司成,獎勵後進,成均士風,為之一變。漢大成則為吾鄉王文敏廉生。兩人皆講金石,講考據,以故成均之士,講漢學者居多。兩人散署後,昕夕晤談。端午帥亦講金石,時相辯論,又相謔也,呼兩人為大八成,時捐例以大八成為上也。
      文敏善罵,凡至美至惡之事,皆曰「王八蛋樣」,如論人文學之至佳者,必曰:「好似王八蛋樣。」人或嫌之,予解之曰:「此非罵也。『王八蛋樣』,即朱子所謂無以復加之意。」文敏喜曰:「老同年,誠善解經哉!」
      文敏生二子,長子已登賢書而病亡。伯羲無子,夢王孝廉來為己子,果得一子,仍以孝廉之名名之,未成人而殤。生平禮賢愛士,名士多寓其府邸。
      戊子科充山東大主考,所取皆知名士。此科闈藝,以山東為冠。門生上公車,多寓其府邸。壁懸名人畫一幀,上繪鼎爐萱花螃蟹,指示門生曰:「諸君今科得鼎甲,或傳臚,予所殷盼也。」一門生鄒道沂曰:「門生不敢望鼎甲傳臚,作老師之壚子,時得親炙,則幸矣。」京師以壚子為罵語,鄒初入京,不知也,座中大笑,伯羲亦笑而出。而鄒之徽號,傳播京師矣。
      文敏值庚子之變,與其夫人、寡媳投井殉國。奉旨以文敏陪享國學韓文公祠。群謂文公好辯,文敏亦然,兩人同祠,講學恐多齟齬。國學學官曰:「自文敏入祠後,睡夢中似有爭論之聲,彷彿聞孔孟與楊墨字樣。醒而潛聽,寂然也。」而血食千秋,福山與昌黎對峙,亦吾東省之光也。
      ◎潔癖
      裕相國齋田有潔癖,多禁忌。家中常坐之處,不令他人坐。掀簾、開風門,其手所捏之處,不令人捏。在部畫稿,司員知其癖,遞筆時,皆拈筆管之頂以授之。如是日為四離四絕,則不出門,不閱公牘。所著衣服,潔淨無塵,並無褶疊痕。在部坐久,偶有褶疊,歸則令人以熨斗平之。
     一日,日已夕,步行至巷口,吃烤羊肉。都中冬日,滿街有手挽車,上載羊肉、鍋壚、酒壺、木炭,切肉而烤之。食者皆立於車旁,一足踏地,一足蹬車,持箸而食。是日雪後,突來一犬,雪花滿身,突入相國兩股間,污其白狐裘,適中其所忌,懊恨不能再食。命僕縛犬,截其尾以泄憤。
      予適逢之,乃相謔曰:「古語有云:『貂不足,狗尾續。』乞以狗尾與我。我貂褂不完,可藉以補之。今日天寒甚,予裘不能禦冬,相國如嫌狐裘已污,可以贈我。」一笑而散。相國歸語家人曰:「傾相謔者,乃山東人,作給諫,吾友也。彼性不好潔,多食而健。年五六旬,猶可徒行十餘里,吾何自苦哉!」由是潔癖遂改。予聞之曰:「予以譎諫規相國,相國從諫如流,此真賢相哉!」
      ◎同鄉相參
      日照開坊翰林尹朗若,與御史鄭菱泉夙有嫌。
      一日同鄉公宴,兩人酒後互詈,同鄉官勸解各歸。第二日,彼此遞摺參奏。上命翰林院掌院學士查覆。掌院傳同宴者各遞說帖,詳述情形。濰縣郭中書虞琴表兄曾預座,亦赴翰苑親遞說帖,出而告人曰:「予一監生,未曾得有科名,今日得至翰苑,此生無憾矣。」會掌院覆奏,尹鄭兩人使酒罵座,皆有應得之咎。奉旨革職。
      尹失官後,削髮為僧,居嶗山之下。鄭不知也,為道士裝,居嶗山之上。後遇香火會,兩人晤面,又互相詈,眾為之勸散。此後兩人日通函相詈,無休時。
      予聞之,曰:「有一解鈴之法,便永不相詈。」人問何法,予曰:「一人為僧,一人割勢為尼姑,則式好無相尤矣。」此乃謔語耳。不意兩人皆不守清規,被主持驅逐。予曰:「前言謬矣,兩人各割勢為尼姑,則不被驅逐矣。」
      後數年,虞琴表兄長子松存,先中副榜,嗣中兩榜,為名翰林。予曰:「乃翁赴翰苑遞說帖,是為之兆也。」虞琴笑而頷之。
      ◎潘得譽
      粵東潘得譽,富甲一鄉,園林池沼,占地十餘畝。亭榭樓閣,連楹而建。夏日為鏡榻,注水於內,蓄以金魚,與姬妾裸體相狎,取如魚得水之義。其第五妾田氏,尤得寵。田氏之弟曰田十,賭博無賴,屢向田氏乞貸。
      一日,田氏告之曰:「今畀爾五十金,賃一屋,娶一妻,安分度日,吾當歲有所助。否則勿再來也。」田十夙知洋煙館主人李六之妻,貌尚美,乃與李六相商,借妻一日,誓不過宿,議價三十金。李六允之。田十走告其姊,言妻已說成,屋已賃定,某日吉期,請往觀焉。
      屆期,田氏至其家,果見百事齊備。須臾,新婦下轎,拜天已畢,入室向姊行禮。田氏見其貌美秀端好,攜其手同坐,告之曰:「此後與吾弟和睦安度,飲食衣服之費,吾能給之,勿慮也。」旋手脫金鐲一雙,飾其纖腕。復叮嚀數語,乃辭歸。新婦覺金鐲沈沈,觸目燦黃,為生平所未見。回顧田十,年少翩翩,從之又可衣食無虞,勝於從李六多矣。日將西,乃闔門與田十同榻而臥。李六視天色已晚,妻尚未歸,急往叩其門。門堅閉不啟。將逾垣,被巡更兵捉去,乃自白其情。兵役皆曰:「無妨也。爾婦與田十有一宿之緣也。」第二日,乃成訟。縣官傳訊新婦,詰其願歸何人,曰:「願歸田十。」遂斷離,飭田十償李六娶婦之貲,案乃結。
      潘氏以商起家,富而不貴,是年鄉試,為其子捐監,以數萬金賄通關節,鄉人皆知。揭曉日,監臨入闈,行至中途,有人狂奔,誤觸騶從。執而訊之,乃為潘氏報喜,冀先報得重賞也。監臨取其報條入闈,示眾曰:「如有此名,請黜之。錢可通神,外間風聲不小,宜慎之。」寫榜至三十餘名,果有此名,乃易之。兩主考顏赧赧然。人謂失卻數萬金錢,保住四個頭顱(謂兩主考一房官及潘),亦潘氏之福也。
      得譽八旬乃故。其養生之法,古今未聞,日以熟紅棗七枚,置諸姬妾牝戶中,津潤半日,而後食之。死後含殮,不見其舌,人皆不解。予曰:「舌與陽莖一氣相聯,以陰助陽,陽長則舌短。死則氣全下注,故現此相,理或然歟?」
      ◎崔靈芝
      予在京時,名優有三靈芝,曰丁,曰李,曰崔。李美秀而文,不善歌而能作小詩,頗有雅趣,河間府獻縣人,不知其鄉有紀文達,予乃贈以《紀氏五種》一部。丁則善唱戲,而貌微寢。崔則無美不備,令人見而神傾,以故聲價極高。
      一日,予凌晨赴城署,出正陽門,見數十人立於橋上,似將迓予。旋見眾人羅跪車前,呈遞呈詞。予略閱之,謂曰:「到城聽斷。」乃相率至城署。細閱所訴,乃兩戲班爭崔一人。此曰:「崔先受我三百金,允入班唱戲一年。」彼曰:「崔舊在吾班中數年矣,不辭而行,實不合理。即索三百金,亦願予之,何故捨舊而新是謀。」崔言後所得三百金,業已用罄,無力償還。予諭之曰:「此事易易耳,每日為兩班演唱,或先或後,聽汝自便。都中皆誇汝為美人,又誇汝歌喉,謂能繞樑三日。一日演兩齣,吾知聽汝戲者,仍趨之若鶩。且一歲得六百金,視宰相年俸尚優,豈不善哉。」予知兩班無不樂從。兩班齊聲曰:「遵斷。」崔曰:「多得金固好,惟一日演兩齣,恐勞累以死。」予厲聲曰:「人皆愛汝,予獨不愛汝。勞累以死,正合予意。遵斷勿得違,違即笞爾臀。爾身為優伶,亦當保爾臀也。」群笑而退。僚友謂予善作遊戲文字,第謔而虐耳。
      此後日演兩齣,園主及觀劇者,嘖嘖頌予功德。予曰:「功德止此耳。」
      ◎義和拳
      庚子義和拳之亂,新出《清朝野史》大略紀之,尚有未詳盡者。
      予時服官京師,身在槍林彈雨之中,一月有奇。所寓又近什襲庫法國教堂,義和拳及虎神營兵,閂日圍攻,予親見之。聞教堂內,教士教民約三四百人,其兵械只有槍數十。義和拳挾煤油柴草,從外誦咒以焚其室,迄不能燃。於是謠言出矣,謂教士以女血塗其屋瓦,並取女血盛以盎埋之地,作鎮物,故咒不能靈。
      大學士啟秀獻策於端王、莊王曰:「此等義和拳,道術尚淺。五台山有老和尚,其道最深,宜飛檄請之。」乃專騎馳請,十日而至。啟秀在軍機處賀曰:「明日太平矣。」人問其故,曰:「五台山大和尚至矣。教堂一毀,則天下大定。」聞者為之匿笑。
      和尚住莊王府邸,先選拳匪之精壯者數百,又選紅燈照女子數十人。協同揀選者,大學士剛毅也。韶年女子,手攜紅巾,足著小紅履,腰繫紅帶,下垂及足,額有紅抹,掩映粉黛,口誦神咒,蹀躞於府廳氍毹之上。樂部歌妓唱蕩韻(京師有此調,頗雅),舞長袖,不能比也。
      揀選事畢,莊王問大和尚:「何日攻打教堂?」和尚輪指以卜曰:「今日三點鐘為最吉。」又問:「騎馬乎?步行乎?」和尚閉目言曰:「騎載勳(莊王名)之馬,備一大刀。」於是跨馬挾刀,率拳匪直入西安門,紅燈照尾其後。剛毅亦以紅布纏腰纏頭,隨之步行。
      西安門內有當店兩座,早被拳匪搶掠一空。和尚暫坐其中,以待吉時。座前酒一壺,菜一盤,自斟自飲。剛毅及諸拳匪侍立於庭。將報三點鐘,予在寓登壁而觀,家人阻予曰:「槍彈飛來奈何?」予曰:「今日拚命觀此一劇。」
      旋見和尚策馬率領拳匪直撲教堂,指令縱火。教堂內猝發數槍,正中和尚要害,墮於馬下。拳匪大師兄居前者,亦被彈而倒。後隊大潰,數人拖一屍而奔。紅燈照幼女有被踐而死者,蹂花碎玉,殊可惜也。敗北者一擁出西安門。剛毅立不能穩,足不能動,力抱門柱而立。一老閽人不知其為宰相也,曰:「你老先生如此年紀,亦學此道,何自苦也!」拳匪拖屍,逕奔莊王府。中道謂人曰:「和尚暨大師兄暫睡耳,吾當以咒喚醒之。」途人竊語曰:「恐長眠不起矣。」
      端王以教堂不能下,憤甚,乃命工以木桿起四面炮台,請巨炮名大將軍者,實鉛彈如斗以攻之,彈著屋瓦,不能透。覆命挖地道,以棺實火藥燃之。教堂毀去一屋,死教民數十人,仍不能下。命四周掘地以陷之。予寓勢將被掘,乃攜眷遷於北城。
      時六月念四日,為關帝生辰。拳匪持紙馬紙衣,入廟稽首,揚言曰:「關帝座下之馬,汗流至足,殆赴天津大戰,殲洋人盡之矣。」數日,天津失守。端王聞警,急召李秉衡入京,問戰和之策。李仍主戰。乃率烏合之眾,馳赴通州。洋兵已至燕郊鎮,李營不戰而潰。李仰藥死於通州,其參贊戎務者,予同年王太史廷相,識見迂執,予嘗笑之,亦仰藥而死。
      七月廿一日夜,炮聲隆隆。清晨,洋兵破齊化門而入。旗兵與之巷戰,均能奮不顧身,彼此死傷遍地。洋人炮攻東華門,兩宮坐內監車,出西直門。逃難者擁塞如堵,不得行。載瀾以槍擊斃數十人,車駕乃得出,逕赴頤和園。
      太后入內監房少坐,曰:「餓甚。」內監曰:「出雞子煮之。」旋聞炮聲在邇,太后曰:「不食矣。」登輿行九十里,晚至貫市村,宿於回教禮拜寺。召見老回回,問:「有現銀否?我倉猝未攜一錢。」老回回奏曰:「為人解鏢有八百金。」命盡獻上。鄉人煮麥飯,以筒盛之,舁至寺中,高聲呼曰:「請娘娘們喝粥。」老回回當搖手禁之曰:「此何等地方,敢作野人之聲乎?」兩宮及宮人飽餐麥粥,視唐明皇之出狩,情形無以異也。自此至太原,至西安,《清代野史》所載綦洋,不復贅述。
      再記洋兵占城之事如左。
      ◎洋兵占城
      洋兵入京城,計有八國:曰美,曰英,曰法,曰德,曰意大利,曰俄,曰日本,曰奧,分城駐兵為八區。德將瓦達西為八國統領,以其駐京使臣克林德死事之慘,故推德為首領,以定和議。瓦達西駐節西苑之儀鸞殿,太后之寢宮也。
      洋兵初入之日,教堂中人慶更生,齊出殺人以泄憤,西安門迤北人家,屠戮殆盡。第二日,洋帥下令禁之,乃止,而屍積如山矣。予在北城,見各戶皆插白旗,上寫「順民」二字,殆仿闖賊入京城之故事。
      嗣北城為日本分區,傳諭各戶,撤去「順民」二字,塗一紅日於旗心。搜查拳匪,數日乃罷。此後居民頗相安。設審判處於順天府署,延瑞▉判案。瑞▉之超升,實由於此。其時通衢左右,陳列衣服、骨董、家具無算。緣破城之日,當店、大肆、富室,被土匪搶劫,都中菁華,耗矣盡矣。上等皮衣、舊磁、名畫,多被外人以賤價購去。華商所得者,中下等物耳。京官留都者,無貲不能購,徒眼熱耳。京官大員,亦有未行者,如崇中堂、左小侯、懷尚書、世侍郎,尚有十餘人,或行或止,茫茫無策。
      洋帥意在議和,而不見中華大員來議,無從著手。海關總辦赫德,顧問官也,乃出見總理衙門掌印司員舒齡,示以議和之意。舒公乃邀請大員七八人至其寓,商量謁見洋使。大員家中被劫,多無長衣。舒公開篋出長衫數件,各衣之,步行而往。洋使歡迎,且曰:「請汝慶王、李中堂入京,可以議和。」言罷,指其屋棚:「你看多少槍彈孔,吾輩不死,幸耳。」數大員仍歸舒宅,議寫奏摺,遣司員樸壽齎呈行在。得旨命慶王回京議和。
      ◎笄
      濰俗凡丈夫而巾幗者,謂之曰「男人戴鬟」,以其事後食言,腼不知恥,如婦女然。按《玉篇》:「䰎,髮光澤貌,以笄蟠髮也。」《禮記.內則》:「女子十有五年而笄。」又云:「笄總角,拂髦。女大則蟠髮為䰎。」濰俗亦然。
      古人男子蟠髮,則用櫛,若今之小梳然。左太沖稱其妹左芬為「不櫛進士」是也。竊謂古人男女頭上之髮皆不剃,或櫛或笄,以為區別。至清朝入關,始下剃髮之令。民國共和,又有翦髮之令。兩次皆不及婦女。數百年來,男子莫能保其髮,而婦女之髮如故,且放足為天足,亦云幸矣。
      共和後,予翦髮如和尚,夏日偶至東城樓關廟納涼,和尚少瀾欣欣然曰:「老爺今日步我後塵,亦祝髮矣。」予曰:「和尚是步我後。何言之?予家有女眷,和尚亦私蓄女眷,豈非學步哉!」和尚赧然。
      ◎盜墓
      清制,宰相卿貳,亦葬用土穴,棺之外加木槨而已。外省多不恪遵,京畿則不敢違也。以故。葬後多被盜掘者。離墳一二里,挖道而入,外不見土,其技至精。或守墓佃戶,遇窮餓時,往往自室中穴而入,實無防範之法。四川卓相國,葬於京畿。葬後,其子孫俱在京寓,皆患腿疼,以為宅第低濕所致,而兒婦、孫婦以及僕人,則無此疾。醫者云:「腿雖疼,而六脈無病。」日久不解。一夜,相國示夢告其子曰:「吾腿有疾。」乃開墳視之,始知被盜。盜以相國腿上之長骨,高支棺蓋。乃易棺,整骨以掩之,子孫腿疾漸愈。相國能示夢於其子,死而有靈也。枯骨偶動,全家不安,因知血脈相傳,綿延累世,令人愴然動木本水源之思。曩予在京,猶及見卓少君,群呼為「卓矮子」,身高僅及中人之半,以蔭賞郎中,在戶部當差。堂官嫌其侏儒,不願其到部,恐補缺引見時,為上所嗤笑。一日,堂官入署,卓持稿上堂,翹兩足呈遞。堂官畫押畢,將交之。張目四顧曰:「卓老爺何往?」復低頭而笑曰:「在桌底下,吾焉得見之?」卓從此告休。凡盜墓之賊,其睛皆綠。予會審時,歷驗不爽,緣屍氣薰蒸也。故就刑時,無呼冤者。近日華人之娶洋婦者,生子則黑髮碧睛,所在多有,又將何以辨之?
      ◎論墓
      帝王陵寢之制,為石室、石牀、石門,外圍以磚為室城。嬪妃則以石砌為長方池,謂之金井。下至卿相,皆葬土穴。吾濰則不然,蓋離京千里,夜郎自大,其多財而不知禮法者,則為寶沙穴,或作包沙二字,以沙土石灰水潤之,築成房廳,高出於地,前開隧道。再次者則為攢館,亦開隧道,屋較小,或磚或石,上與地平。其號稱知禮者,不敢僭開隧道,多以磚沙為金井。棺外有用槨者,有不用槨者。以上諸葬法,雖曰違朝廷之制,而不使土侵膚,亦仁人孝子之心也。築穴既堅,從無盜墳之事。盧家金碗,千年猶在。墓上豐碑,宜高不過三尺餘,厚二尺,矗立於地,久而不仆。樹木則宜植學士鬆,枝葉蔥茂,蔚然叢生,不中棟樑之材,無刈伐者,以待數萬年後,陵谷變遷,付之滄桑可耳。
      ◎放生池
      京師崇文門外放生池,大可數畝,夏日芰荷甚盛,遊人如織。池上有大禪院,供大士像,金碧燦然,吾琴山族伯作御史時所倡修也。歲庚辰,上公車,同縣四人寓其中,虔求神簽。簽云:「文士自慚無進步,農夫且喜有新田。」不解其意。已而四人皆落第。田介臣以拔貢應朝考,後至,亦寓寺內,得小京官,始悟首句「無進步」;第二句「有田」二字,亦▉▉然矣。池中施放活魚,孳生極繁。主持和尚寥空,戒行甚高,日夜監視,不令人竊取活魚。魚以白鱔居多,蓋鱔愛護其子,不相吞食。如鱔有孕,人將烹之,則首尾入熱湯,其腹穹起,恐傷其子。此亦物之至仁者,大不類梟獍之性矣。
      ◎相面
      予由給諫簡放知府,鄉人為予惋惜曰:「宜放道員,今屈就矣。」予曉之曰:朝廷視知府重於巡道、鹽道。工部同僚,有志崇者字岳亭,為六額駙之子。額駙最為宣宗所寵愛,常命其同坐而食。官至內務府大臣,清廉自持,力絕苞苴,故身後蕭然。岳亭以蔭賞郎中,在部當差十餘年,按資得京察一等,記名道府。貧甚,典衣殆罄。會寧夏巡道缺出,大軍機剛毅為之說項。太后曰:「此子吾甥也,極老實,能作府、道乎?」剛毅奏曰:「作知府,恐不勝任;作巡道,食祿而已,不管重要案件。」乃得旨簡放。岳亭將之任,苦無資斧。內務府大臣追念六額駙之廉潔,為集千金以助之,乃成行。岳亭人極長厚,惟讀書不多耳。以是知朝廷視知府,重於巡道、鹽道也。雍乾間,吾家本支無作顯官者,先相國文慤公以二甲二名入翰林。歸家至壽光縣,店中有善相者,倩其相面。相者許以官至知府。抵家告諸家人,一門老少大喜,買麵十斤,作麵條同食,以為賀焉。近代品級層層,官階累累,以位置冗員,仕版所載,屈指難計。太守一官,漢重其任,或以尚書令、僕射出為太守,或自郡守入為三公,事恒有之。壽光相士以古法相人,未可厚非也。予作知府數年,解組歸里,全家甚喜,曾有詩記之云:午夜攻書自引錐,揣摩文字壯年時。一朝衣錦歸鄉里,阿嫂猶為季子炊。」
      ◎煤氣
      予巡中城,冬日報煤氣薰死者,恒有之。燕地嚴寒,無煤火則夜間骨栗。吾師嵩文恬公以刑部尚書為內務府大臣,竟死於煤氣。其他官員人役死於此者,不可勝計。數千百年來,華人無祛除煤氣之法。有之,自洋爐入華始。一洋爐煙筒外引,煙出而火熾,今已流遍寰區。人皆曰洋爐能暖人,而不能烹爨,是猶固執不通也。洋爐之雙蓋者,以泥杜其兩端,專用其中之圓蓋,燒煤至少。去其蓋,可以烹爨,爨畢仍蓋之,數口之家飽且暖焉。其或地無煤炭,則可用木柴,西伯利亞地無煤炭,不惟爐灶用柴,即火車亦用之。其火力不及煤炭,遇陀阪之路,多加木柴,一鼓其氣而上。惟飛灰滿街衢,為可厭耳。其柴多取之吾黑龍江千年山林。惟楚有材,晉實用之,良可慨也。然豈第此木柴已哉。今日在大連灣充日本警察長者,為玄華峰,濰縣人也,官聲錚錚。丁巳夏,濰大旱,飢民載道。華峰軫念故鄉,募鉅款寄濰施賑,全活無算。予有詩贈之,詩云:「子胥去楚卻歸吳,能寫流民鄭俠圖。浮海遙來仁者粟,頓教桑梓慶其蘇。」「東海遙連鴨綠江,高人戶外水淙淙。好生先把黃金寄,喜捧瑤函鯉一雙。」他日,華峰言歸祖國,整頓警察,一洗腐敗之風,吾國庶有豸乎!
      ◎立尚書
      立尚書山,字玉甫,漢軍人。其先為楊姓。美儀容,慷慨好施,交遊至廣。善鑒別古磁、古字畫,收藏綦富。由奉宸苑郎中洊升戶部尚書,為內務府大臣。邸內園林之勝,甲於京師諸府。予與之鄰居,起園時,為之擘畫。自園門至後院,可循廊而行,雨不能阻。山石亭榭,池泉樓閣,點綴煞費經營。演劇之廳,原為吾家廳事,後歸尚書,予為佈置,可坐四五百人。時鴉片煙盛行,設榻兩側,可臥餐煙霞,靜聽詞曲。男伶如玉,女伶如花,迭相陪侍。戲劇有不雅馴不合故事者,予為改正之,群呼我為「顧曲周郎」。凡冠蓋而來者,冬初則一色雞心外褂,深冬則一色貂褂。王府女眷,珠翠盈頭。小內監二人,扶掖而至,相見以摹鬢為禮。脂粉之香,馥鬱盈室。復有時花列案,蓓蕾吐芳。春則牡丹、海棠、碧桃等卉,謂之唐花。夏則蘭、芷、木香,秋則桂花滿院。猶有滬上佳卉,來自海舶者。雕簷之下,鸚鵡、八哥、葵花等鳥,懸以銅架,喃喃作人語,與歌聲互答。酒酣燈炮,時已四鼓,賓散戲止,優伶各驅快車,出城而去。此可謂盛矣。無何拳匪亂起,紅巾纏頭者,填溢都門。商賈歇業,戲館焚如。予所見在邸中演戲之優伶,習武藝者,則為拳匪之師兄;其弱文者,則裝為道姑,手執麈尾,身披八卦衣。女子口中唸唸有詞,群設香壇,供奉《封神演義》之列仙。時端王載漪(其父守制時生此予,宣宗惡之,賜名哭)率旗兵拳匪,圍攻八國使館及教堂。德宗明達,召諸大臣垂詢議和之策。尚書與徐用儀、聯沅、許景癸、袁昶奏言:「拳匪為妖,萬不可用。洋兵已集津沽,宜急赴使館議和。」乃命五人前往議和。載漪恨之,數日後矯詔盡殺之。事定後,兩宮回鑾,方知之。乃詔各立專祠,予以易名之典。尚書園林被毀,故宅已改建專祠,廟食千秋焉。予於亂中攜眷避居北城,兵燹後,偶過其地,惟望尚書專祠一拜。吾家賜第,巋然尚存。尚書邸之歌台舞榭,僅餘老屋數椽,荒煙蔓草,不堪回首矣。嘗有句云:「舊日鄰家歌舞地,空餘老樹噪寒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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