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史平話 卷上

  詩曰:
  龍爭虎戰幾春秋,五代梁唐晉漢周。
  興廢風燈明滅,易君變國若傳郵。
  粵自鴻荒既判,風氣始開。伏羲畫八卦而文籍生,黃帝垂衣裳而天下治。作十三卦以前,民用便有個弦木為弧,剡木為矢,做著那弓箭,威服乖爭。那時諸侯皆已順從,獨蚩尤共著炎帝侵暴諸侯,不服王化。黃帝乃帥諸侯,興兵動眾,驅著那熊、羆、貔、貅、貙、虎猛獸做先鋒,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與蚩尤戰於涿鹿之地,鬥經三合,不見輸贏。有那老的名做風後,乃握機制勝,做著陣圖來獻黃帝。黃帝乃依陣布軍,遂殺死炎帝,活捉蚩尤,萬國平定。這黃帝做著個廝殺的頭腦,教天下後世習用干戈。
  此後虞舜征伐三苗,在兩階田地舞著乾羽,過了七十個日頭,有苗歸服。如湯伐桀,武王伐紂,皆是以臣弒君,篡奪了夏、殷的天下。湯、武不合做了這個樣子。後來周室衰微,諸侯強大,春秋之世,二百四十二年之間,臣弒其君的也有,子弒其父的也有。孔子聖人,為見三綱淪,九法斁,秉那直筆,做一卷書喚做《春秋》,褒獎他善的,貶罰他惡的。故孟子道是:「孔子作《春秋》,而天下亂臣賊子懼。」只有漢高祖,姓劉字季,他取秦始皇天下,不用篡弒之謀,真個是:
  手拿三尺龍泉劍,奪卻中原四百州。
  劉季殺了項羽,立著國號曰漢。只因疑忌功臣,如韓王信、彭越、陳豨之徒,皆不免族滅誅夷。這三個功臣,抱屈銜冤,訴於天帝。天帝可憐見三功臣無辜被戮,令他每三個托生做三個豪傑出來:韓信去曹家托生,做著個曹操;彭越去孫家托生,做著個孫權;陳豨去那宗室家托生,做著個劉備。這三個分了他的天下:曹操篡奪獻帝的,立國號曰「魏」;劉先主圖興復漢室,立國號曰「蜀」;孫權自興兵荊州,立國號曰「吳」。三國各有史,道是《三國志》是也。
  從這曹操開端篡漢,在後司馬懿也學他這局段,篡了魏,隋楊堅篡了周。煬帝弒了父親,淫了父妾,自立為帝,荒淫無度;靠他混一天下,張著錦帆,造著迷樓,一向與妃子遊蕩忘返,便飢饉薦臻,盜賊蠭起,都不顧著。邵康節有詩道是:
  螻蟻人民貪土地,沙泥金帛悅姬姜。
  煬帝恁地荒淫無道,那唐公李淵起兵入長安,向地名江都將煬帝殺了,立他代王名侑的做皇帝,尋受隋禪,革命為「唐」。秦王名世民的,將那哥哥太子建成殺了,傳位為皇帝,號做太宗。自登極後,從魏證之諫,用房玄齡、杜如晦做宰相,用李靖、尉遲敬德做將帥。正觀年間,米鬥三錢,外戶不閉,馬牛孳畜,遍滿原野,行旅出數千里之外,不要賚帶糧草。蠻夷君長,各各帶刀宿衛,繫頸闕庭。一年之間,天下死刑只有二十九人。當時恁地太平!
  太宗皇帝一日宣喚袁天綱入司天台觀覷天文,推測世運。袁天綱在司天台無事,把那世數推驗,做一個圖讖。正在推算,忽太宗到來,唬得袁天綱疾忙起來,起居聖駕。太宗待覷他算個甚麼文字,袁天綱進前將太宗背推住,叫:「陛下!不要看覷!」便口占一詩道:
  茫茫天運此中求,世代興亡不自由。
  萬萬千千說不盡,何如推背去來休!
  袁天綱道:「天地萬物,莫能逃乎數。天地有時傾陷,日月有時晦蝕。國祚之所以長短,盜賊之所以生發,皆有一個定的數在其間,終是躲避不過。」那讖上分明寫出兩句來。道個甚的?
  非青非白非紅赤,川田十八無人耕。
  且說袁天綱這兩句是一個字謎:非青非白非紅非赤,莫是個黃的色,這是「黃」字分曉;川田十八,這是個「巢」字分曉。只因袁天綱寫下了這兩句讖了,直到大唐第一十八個的皇帝,喚做僖宗皇帝,小名做儇,在後改名做儼,是懿宗皇帝的第五個兒子,初封普王。咸通十四年七月,懿宗崩,有左右神策護軍中尉劉行深、韓文約兩個,策立普王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改年號做乾符元年。是時僖宗年才十二歲。自僖宗登極後,關東連年旱乾,田禾不熟,百姓飢餓,流徙四散。嘗有翰林學士盧攜上表,表文曰:
  臣聞國家之有百姓,如草木之有根柢,若秋冬培溉其本根,則春夏枝葉榮茂。切見關東境內,連年旱災,禾稼無可割刈,所至飢荒,人無依倚,待盡溝壑。朝廷雖加存恤蠲免,餘稅實無可徵。而州縣文移督趣甚急,動加捶撻。雖撤屋伐木,僱妻鬻子,僅可供給催租吏卒酒食之費。朝廷倘無實惠撫存,百姓委實生受。乞敕州縣,凡有民間一切逋負租稅,盡與住徵;仍開發義倉,亟加賑給。庶人蒙實惠,如解倒懸。臣愚,昧死謹言,伏候睿旨!臣盧攜表上。
  僖宗方在幼沖,縱有忠臣直諫,怎生省得?只靠那丞相路岩,排行喚做路十的,處置軍國大事。奈緣路十蒙蔽聖聰,向僖宗跟前只奏道:「四境無虞,兵戈頓息,四時順序,禾稼豐登。」卻嫌著盧翰林進那一表,奏道:「盧攜妄奏災旱,熒惑聖聽,合該賜死。」使那宣使矯詔去賜盧攜死。密令差去的人員,剔取他結喉三寸以進,驗他死的虛實。朝廷行著這般政令,無一人敢奏事進言。
  到那十一月,有那秀才王仙芝,是那鄆州人氏,同著那濮州秀才尚君長、齊州王璠、維州楚彥威、淄州蔡溫玉,因就試長安,試官只取勢家子弟應選,這幾個秀才皆是寒族,怨望朝廷。為見蝗蟲為災,天下飢饉,遂結謀聚眾,在那鄆、曹、濮三州反叛,在那地名長垣下了硬寨。真個是:
  不向長安看花去,且來落草做英雄。
  王仙芝倡亂之後,遠近從亂的都來相附為盜,剽掠州縣。蓋是世之盛衰有時,天之興廢有數,若是太平時節,天生幾個好人出來扶持世界;若要禍亂時節,天生幾個歹人出來攪亂乾坤。
  且說曹州冤朐縣,有個富人黃宗旦,家產數萬,販鹽為生,喜聚集惡少。是那懿宗皇帝咸通元年上,黃宗旦妻懷胎,一十四個月不產。一日,生下一物,似肉球相似,中間卻是一個紫羅復裹得一個孩兒,忽見屋中霞光燦爛。宗旦向妻道:「此是不祥的物事!」將這肉球使人攜去僻靜無人田地拋棄了。歸來不到天明,這個孩兒又在門外啼叫。宗旦向妻子道:「此物不祥,害之恐惹災禍。」遣伴當每送放曠野,名做青草村,將這孩兒要頓放鳥鳶巢內,便是攧下來,他怎生更活!過個七個日頭,黃宗旦因行從青草村過,但聽得鳥鳶巢孩兒叫道:「爺爺!你存活咱每,他日厚報恩德!」宗旦使人上到巢,取將孩兒下來,抱歸家看養,因此命名做黃巢。黃宗旦又向妻子說了孩兒啼叫的事一遍。其妻道:「這個孩兒真個作怪!若不興吾宗,定是滅吾族。莫若傍今殺了,斬草除根,萌芽不發;斬草若不除根,春至萌芽再發。」黃宗旦道:「天要壞我家門,殺了這孩兒是逆天道。且養活教長成,看他又作麼生。」不覺年至十四五歲,身長七尺,眼有三角,鬢毛盡赤,頷牙無縫;左臂上天生肉騰蛇一條,右臂上天生肉隨球一個。背上分明排著八卦文,胸前依稀生著七星黶。自小學習文章,博覽經史。性好舞劍,會把劍向空擲去,一劍須殺一人;又會走馬放箭,每發一箭,不差毫釐。輕財好義。一日,有一道士過門,將一口劍送與黃巢,稱道:「上天賜與黃巢。」道罷,不見道士去向。黃巢得這一口劍,號做「桑門劍」。子細覷時,劍上有「混唐」二字。乾符二年,朝廷降詔興賢。黃巢一見,心中大喜,這是男兒立功名之時。真是:
  降下一封天子詔,惹起四海狀元心。
  黃巢一日辭了爺娘,選下了日,直往大國長安赴選。黃巢登程後,免不得飢餐渴飲,夜宿曉行。來到長安,討一個店舍歇泊。明日到試院前打探試日分,到試場左側,已知得日分了。歸歇泊處來,等候得赴試日已至,同士子入試場,把十年燈窗下勤苦的工夫盡力一戰。試罷,出試院等候開榜。等至三日,更無消息。黃巢意中驚疑,未免且去探榜。行得數步,探聽得試院開榜了,卻是別人做了狀元,別人做了榜眼,別人做了探花郎。黃巢見金榜無名,悶悶不已,拈筆寫著四句:
  拈起筆來書個字,多應門裡又安心。
  囊篋枵然途路遠,恓皇何日返家門?
  黃巢因下第了,點檢行囊,沒十日都使盡,又不會做甚經紀,所謂:牀頭黃金盡,壯士無顏色。那時分又是秋來天氣,黃巢愁悶中未免題了一首詩。道是:
  柄柄芰荷枯,葉葉梧桐墜。
  細雨灑霏微,催促寒天氣。
  蛩吟敗草根,雁落平沙地。
  不是路途人,怎知這滋味!
  題了這詩後,則見一陣價起的是秋風,一陣價下的是秋雨,望家鄉又在數千里之外,身下沒些個盤纏。名既不成,利又不遂,也只是收拾起些個盤費,離了長安,待前途□打聽□□,意下謁那賢豪,討些津發,奔歸鄉里。行了數十日,來到宋州碭山縣,小地名午溝裡。打聽得那有一個朱教授,小名喚做朱誠,在鄉里開設學館,將五經教導百十個徒弟,一鄉都叫他做朱五經,做了那小學的師父。黃巢思量:「咱每今番下了第,是咱的學問短淺。明日寫著榜子,做著一首詩,去見那朱五經,問他學習些個。」那詩道:
  百步穿楊箭羽疏,躊躇難返舊山居。
  鯫生欲立師門雪,乞授黃公一卷書。
  朱五經看了這詩道:「秀才,您每下第不歸故鄉,小生慣誦經史,教導鄉里徒弟,無過是教他學習個孝弟忠信的道理,識認得個三綱五常。如門下高作末句,願學黃石公兵法,覘賢丈志氣不凡,非小生所敢與聞。」黃巢道:「小生意下不是恁地說。為見而今世界不是修文時節,小生赴選長安,取的三名,不是權勢子弟,則是豪富兒郎。咱每寒酸貧儒,縱有行如顏、冉,文如班、馬,也不中選。看來只好學取長槍大劍,乘時作亂,較是活計。咱每貧儒,處這亂世,飢來有字不堪餐,凍後有書怎耐冷?便如師父平日無書不讀,直是皓首一經,也不得一名半職,便在鄉里教著徒弟,也濟得甚事?」朱五經道:「分明是如賢所教,但是小生自小兀坐書齋,不諳其他生活,只得把這教學餬口度日,為之奈何?」
  朱五經有三個的兒子:第一的名做全昱,第二的名做存,第三的名做溫。各自小年不肯學習經書,專事遊手好閑,平常間吃粗酒,使大棒,交遊的是豪俠強徒,說話的是反叛歹事。在屏風後倒臥,忽聽得黃巢向他爺說著那使槍使劍的話,心下快活,思量這人也是個好漢,未免出來與他廝見。朱五經向黃巢道:「秀才無事,且在家閑坐,待討些盤纏相贈。」那朱溫、朱全昱兄弟,每日間邀取黃巢出去閑走。一日,黃巢見有一雁飛從天外來,黃巢拿起一張弓,滿如弦月,放一隻箭,快似流星,將雁兒左翼射過,從半天攧下來。雁口中銜得一紙文字。黃巢未見那文字時,萬事都休;才見了那文字後,十分惡氣上心來,鐵石萬鈞也遏不□。那紙上寫著個甚的?道是:
  四邊雲霧迷,黃巢□□□。
  丈夫四方志,急急奔仙芝。
  黃巢看了這首詩,道是:「詳詩中意義,是教咱每去投奔王仙芝也。」那時王仙芝在曹、濮、鄆三州作亂。「曹州是咱每鄉故,待奔歸去,又沒果足,怎生去得?」那朱溫聽得恁地,說道是:「賀喜哥哥!射雁得詩,分明是教取哥哥行這一條活路。便無果足,又做商量。咱三個兄弟,且去買些個酒吃了,卻做話說。」見那酒店前掛著一個酒望兒,上面寫四句詩道:
  百尺竿頭一布巾,分明寫出酒家春。
  相逢不飲空歸去,洞口桃花也笑人。
  黃巢和那朱溫、朱全昱、朱存三個兄弟,一同入那酒店坐地,喚酒保買杯酒和肉來,四個一就吃了。那黃巢拿著酒盞抬身起來,向朱全昱兄弟道是:「咱孤單一身,流落外裡,願與哥哥結義為弟兄,他時富貴無相忘。」那朱全昱道:「咱每也有這般意思。」便敘年紀大小:黃巢與朱全昱同年,卻大了五個月,便拜黃巢為兄,那朱全昱、朱存、朱溫做弟弟。盟約已定,當時朱溫笑道:「哥哥好說大話!您而今要奔歸鄉故,尚無盤纏,幾時得到富貴不相忘時節?」說話,只見朱存出來道:「咱有一個計策,討得幾貫錢贈哥哥果足歸去,只要兄弟每大家出些氣力。探聽得這去不遠二十里,有個村莊喚做侯家莊,有個莊主喚做馬評事,家財巨萬,黃金白銀不計其數。咱兄弟每待到二更時分,打開他門,將他庫藏中金帛劫掠些與哥哥做路費歸去,怎不容易?」黃巢道:「若去劫他時,不消賢弟下手。咱有桑門劍一口,是天賜黃巢的。咱將劍一指,看他甚人也抵敵不住!」道罷便去。行過一個高嶺,名做懸刀峰,自行了半個日頭,方得下嶺。好座高嶺!是:根盤地角,頂接天涯。蒼蒼老檜拂長空,挺挺孤松侵碧漢。山雞共日雞齊鬥,天河與澗水接流;飛泉飄雨腳廉纖,怪石與雲頭相軋。怎見得高?
  幾年攧下一樵夫,至今未曾攧到地。
  黃巢四個弟兄過了這座高嶺,望見那侯家莊,好座莊舍!但見:石惹閑雲,山連溪水。堤邊垂柳,弄風裊裊拂溪橋;路畔閑花,映日叢叢遮野渡。那四個弟兄望見莊舍遠不出五里田地,天色正晡,且同入個樹林中躲了,待晚西卻行到那馬家門首去。從那嶺腰分路入這小路上去,那樹林深處,見一個小小地莊舍,僻靜田地,前臨剪徑道,背靠殺人堽,遠看黑氣冷森森,近視令人心膽喪!
  料應不是孟嘗家,只會殺人並放火。
  那朱溫見莊門閉著,不去敲那門,就地上捉一塊土,撒放屋上。只見一個大漢開放門出來。黃巢進前起居,問丈人高姓。那大漢道:「我姓尚名讓,祖居濮州臨濮縣。因關東飢饉,王仙芝倡亂,遂聚眾落草。欲返鄉里,動身未得。」黃巢聽得恁地說,不覺淚眼汪汪道:「叔叔好交您知,咱也是曹州人氏,只因赴選長安,流落外裡,而今盤纏闕乏,無因得回鄉故,撞著朱家三個弟弟,邀小人今夜做些歹生活。且借盛莊歇泊少時,求些飯吃,待晚便去。」尚讓道:「不消恁地。咱每部下自有五百個嘍囉健兒,人人猛似金剛,個個勇如子路。倘得門下做個盟主,可擇日便離此間,沿途殺掠回去,不旬日間便到故鄉,參見父母。」黃巢道:「咱有天賜桑門劍一口,所向無敵,何況更有五百人相從,何事不濟?」道罷,尚讓釃酒殺牛,排辦茶飯。黃巢次早與朱全昱、朱存、朱溫三個弟弟相別,臨行拿盞囑付:「他日兄弟每富貴時節,誓不相忘。」道罷,各自離去。
  那黃巢得五百賊眾,揀下辛卯日離那懸刀峰下,將那村莊放火燒了而去。一路上遇著倉庫,便劫奪米糧,投向曹、濮州路回去。不數月,行到臨濮縣,將五百人潛伏深山中。兩個潛地入縣坊去,但見縣城摧壞,屋舍皆無,悄無人煙,惟黃花紫蔓,荊棘蔽地而已。行到前面,見荊棘中有一草舍,有個老叟在彼住坐。尚讓往見老人,因賦一詩道:
  老人來此話離情,淚滴殘陽訴楚荊。
  白社已應無故友,秋波依舊繞孤城。
  高天軍參齊山樹,昔日漁家今野營。
  牢落故鄉灰燼後,黃花紫蔓上墻生。
  尚讓吟罷此詩,同黃巢問老人借宿。老人道:「昨因王仙芝反叛,尚君長軍敗,已在狗脊嶺伏誅,累及爺娘良賤,一齊斬了。見今出□捕捉他弟尚讓未獲。」唬得尚讓頂門上喪了三魂,腳板下走了七魄。遂與黃巢不敢逗留,急奔過那縣北十里頭,小地名仁義裡,投奔舅舅家借宿。行至一更後,月色初上,到得仁義裡,悄無一人,只見舅家屋內,新墳累累。尚讓行得辛苦,與黃巢且坐歇子,因感泣,乃為詩一首:
  平生感慨有誰知?何事謀身與願違!
  上國獻書還不達,故園經亂又空歸。
  孤城日暮人煙少,秋月初寒壟上稀。
  世境颯然如夢斷,豈能和淚拜親闈!
  黃巢為見尚讓吟詩,他也吟四句詩道:
  秋光不見舊亭台,四面荒涼瓦礫堆。
  火力不能燒盡地,亂生黃菊眼前開。
  兩個吟詩一罷,放聲大哭。忽聞人語馬嘶,唬得黃巢、尚讓兩個潛伏荊棘中。須臾兵圍搜捉,黃巢兩個被亂軍捉住,卻是齊州王璠部下兵眾,因見尚讓,喜曰:「尚先生在這!」因問黃巢:「此丈姓甚名誰?」尚讓依直與他說了。王璠道:「黃巢莫是曹州冤朐縣黃宗旦的兒子麼?近見費博古向咱道:『將次有個尚鐵面帶得一個黃將軍來,可立他做軍長。』這人應著謠讖。近來桑門現,大內金星又現;嘉德殿前黃蟻鬥聲如雷;終南山石人自哭,血雨降下,石人言道:『三七二十一,由字頭不出,腳踏八方地,果頭三屈律。』又大內前地陷,得石碣,有字道:『貝邊戎,亂中國;非青,非白,非赤,非黑。』此應中央『黃』也,貝邊戎乃『賊』字也。又『三七二十一,由字頭不出,腳踏八方地』,乃是『黃』字;『果頭三屈律』,乃是『巢』字。又京都童謠云:『金色蝦蟆三角眼,翻卻曹州天下反。』今黃將軍目生三角,實應這謠讖。小人部下有五百軍,願立黃將軍為軍長。」黃巢大喜,令尚讓部那懸刀峰下五百人同來,計一千人軍,即日離了仁義裡,同那尚讓、王璠三個投向濮州路去,投奔王仙芝。
  王仙芝聽得黃巢來到,開著寨門,自躍馬出寨,迎接黃巢等回寨,分賓主坐定,致酒相問勞。仙芝道:「向與黃將軍同舉進士不中,曾相聚販賣私鹽,苟求升合之利度日,豈料遭世飢荒,落草為盜。今日復相聚會,此天以英雄賜我也!」喜不自勝,即日署黃巢為沖天太保均平大將軍。巢受命大喜,按桑門劍誓師道:「今日之事,皆賴諸君同心戮力,共成伯業!」宰牛設宴。宴罷,吟一詩道:
  落葉瀟瀟庭樹紅,曉楊枝畔帶金風。
  君子位重邦家寵,小人得道瑯琊窮。
  問鼎昔時觀楚子,舞雞夜畔笑劉公。
  他時端拱麒麟殿,暫借扶桑掛舊弓。
  乾符三年七月,唐僖宗差宋威往沂州與王仙芝迎敵。鬥經五十餘合,那王仙芝力不敵,敗走。宋威奏道仙芝已死,百官皆入朝,賀大寇平定。才經二日後,仙芝又在沂州管下攻剽州縣。當時宋威謊奏王仙芝已死,朝廷已行收兵;又聽得王仙芝復出沒州縣,再遣宋威捕捉王仙芝。宋威部下軍兵皆叛來投王仙芝了。朝廷再改差忠武軍節度使崔安潛部兵討王仙芝。王仙芝自得黃巢來歸後,連攻陷數州,如汝州、陽武、鄭州、唐、鄧等州,及淮南諸州,皆降了王仙芝,軍聲大震。到得十月,朝廷詔刺史裴渥依理招諭王仙芝。那時王仙芝寫著一封書,回了裴渥道:
  小人王仙芝書呈裴尚書台座:仙芝世受大唐國恩,怎肯倡亂?實由懿宗臨朝聽政,委用非人,奢侈亡度,賦斂煩急。連年水旱,州縣不以實聞,朝廷不行仁政。百姓流殍,無所控訴,相聚為盜,豈得已哉!今承下喻,倘朝廷柄用賢臣,寬傜薄賦,則仙芝斂兵不戰,免使生靈塗炭,皆尚書仁人一言之利也。仙芝頓兵城下,聽候指揮,伏取處分。
  裴渥得書大喜。即日開城門,迎接王仙芝及黃巢等入城,置酒歡宴。正是:
  琉璃鐘,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幃繡幕圍香風。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腰舞。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
  宴會已罷,裴渥令書記段璋寫表奏聞於朝。朝廷降詔,除王仙芝為左神策軍押牙。詔下,王仙芝大喜,欲拜詔受命。黃巢大怒道:「當初咱每與明公共立大誓,橫行天下。今明公輕信裴渥遊說,獨取美官而罷,使部下五千餘眾,何所歸向?」因奮拳毆擊王仙芝,傷中其首。眾軍喧嘩不已。王仙芝便不敢受命,即日將裴渥殺了。分其軍為兩軍:一翼軍有三千人,從王仙芝大掠蘄州;一翼軍二千人,與尚讓從黃巢就那蘄州分道寇掠。
  乾符四年二月,黃巢攻陷鄆州、沂州、濮州,又取虔、吉、饒、信等州,遂入浙東,擾亂福建諸州。
  乾符六年正月,朝廷差高駢統兵分道收捕黃巢。九月,黃巢攻廣州甚急;為見朝廷軍聲再震,遂有厭兵的意思,上表求為廣州節度使。僖宗使宰相會議。左僕射於琮道:「廣州市舶寶貨所聚,怎可令巢賊得之?請除黃巢充率府率。」巢得告身,大怒,擒廣州節度使李迢,使迢草表。迢道:「咱代受國恩,親戚滿朝。腕可斷,表不可草!」巢怒,將李迢殺了,遂寇潭州。
  話不要絮煩,且說那朱溫自與黃巢相別後,其父朱誠喪亡,朱溫共那哥哥朱全昱、朱存侍奉那母親王氏。一日,瓜園內有個方山道人龐九經為他討地,令朱溫將父喪掘地三尺葬之,不要走卻金神。朱溫依他所教,掘地安葬朱五經,只留得金色飛魚二個,都不全,及被打殺,並斷為兩三段,填埋穴內,葬父在上。後數日,龐九經回見土色無光,草不潤溫,道是:「七七四十九個金神,走了四十七個,只有兩個,更不圓全。汝家雖出二帝,可惜不得善終。」那朱溫葬了那爺,分明是:
  神仙指出羊眠地,福地須還葬福人。
  那朱溫葬了那爺爺,侍奉他的娘娘王氏,和那二個哥哥,同往徐州錄事押司劉崇家,驅口受傭工作:那長子全昱為劉崇家使牛,次子朱存為劉崇家鋤田,第三子朱溫為劉崇家放豬,伊母王氏為劉崇機織。劉崇的娘,夜見朱溫,排行喚做朱三,睡後有赤光。一日自東岡回,見朱三在日中眠睡,有赤蛇貫從朱三鼻過。劉崇的娘與他的兒子道:「休教朱三放豬,此兒他日必定富貴。」劉崇便喚朱三共他的兒子劉文政同入學堂讀書。怎知朱三與劉文政卻去學習賭博,無所不為;又會將身跳上高墻,行屋上瓦皆不響;又會拳手相打,使槍使棒,不學而能。鄉里人呼他做「潑朱三」。劉崇向朱三道:「丈夫當立功名,何故號做潑朱三?」
  一日,共那劉文政賭輸了錢,廝趕走了,不敢回家。經一月餘,河北地有賊名張占,諢名叫做「張捻」,搶遍地、白荷葉杯、朱漆笠、楊先、劉文等,打劫劉崇家財。朱溫得知,同那劉文政在半路截住,捉了張占,奪了家財,放張占自去,共劉文政同去飲酒賭錢。劉文政與那北石佛村教學的秀才楊崇賭錢相爭,拿起骰盆,將楊秀才一下打殺了,被捉去押下徐州左獄拷勘。分明是:
  官法如爐,人心似鐵。
  那文政已下獄了,朱三問劉崇覓錢二百文,待去徐州救取劉文政。一夜趕到徐州,撞著一個鄉人,朱溫請他入酒店買些酒吃,飲酒後,問鄉人道:「怎生有路入得左獄?」鄉人道:「左獄皆是重囚。若折人一股,眇人一目,打落人雙齒,便該重罪,即得入獄。」朱溫便尋鬧揮拳,打落了鄉人兩齒,被地分投解徐州,送左獄禁勘,恰與劉文政同匣。是夜三更,風雨驟作。溫打開匣,脫了枷,同那劉文政躍身從氣樓走出,撞著弓手節級霍存、白守信,他兩個曾在劉崇家做莊客,認得是朱三、劉文政,四個廝趕同走。奔到劉崇莊上,忽見莊上火燄起,朱溫知是張占又來打劫劉崇家財,又奪下了家財,放張占去。朱溫與劉文政商量:「咱若久留此處,必定帶累劉崇打官司,不如落草閃避。」晝間潛伏,夜後起行,將次到齊州界。夜色二更,月明如晝,如何見得?
  遠望青霄練靜,遙觀碧漢澄輝。銀河時度現微光,斗柄橫移星宿轉。月華如晝,天靜無雲。譙樓禁鼓報三更,漏滴銅壺中夜至。
  是夜月光皎潔,撞著一陣軍馬,約三百餘人,將朱溫四人喝住,問道:「您是誰人?要從那去?」朱溫應聲道:「小人是潑朱三。敢問將軍姓氏?」那為首的人大喜道:「我前時見張占說道,有個朱三的雄勇過人,正要與弟兄同來蕭縣相探;不自意中夜相逢!咱是牛存節,青州博昌人氏,不得已而落草。」邀請朱溫,和那劉文政、霍存、白守信等四人,同入林中共飲。堅請朱溫做個軍下首領,牛存節副之。議論一定,朱溫向牛存節道:「此去齊州,近在五十里,打聽得官兵四集,怎可久居?我等聚眾數百為強人,若不攻打州縣,如何能致富貴?劫一村不如劫一縣,取一縣不如取一州。咱每要差一人去齊州打探。」朱溫使霍存打扮做莊家人去。劉文政堅欲同往,溫道:「您愛貪酒,莫誤我事。」文政堅要共霍存去。
  去到齊州探事已了,向霍存道:「朱三哥怕我吃酒,咱今事了,吃些又礙甚事?」遂入酒店連飲了數升。忽見一少年,將一口刀要賣。劉文政要買,問多少價。少年道:「要價錢三百貫。」文政道:「恰有三百錢,問你買了。」少年人怒道:「您三百錢只買得胭脂膩粉!咱每這刀,要賣與烈士!」文政道:「您怎知我不是殺人烈士?」遂奪少年刀,殺了少年人。被地分捉了劉文政,解赴齊州。
  霍存獨自一個走回寨上來報事因。朱溫道:「又卻是劉文政貪酒誤事也!」牛存節道:「須索去救他。」朱溫道:「咱自徐州劫獄後,官司防備嚴緊,只得候出斬時,去劫法場救他始得。」打聽得齊州掃灑法場,要出重囚。朱溫與牛存節詐做賣柴人,藏刀仗放柴內,用大車載入城,藏刀在褲內。在法場人叢中,四散分佈了人。到日中時分,有監斬官楊巡檢名慶的,押劉文政赴法場處斷。牛存節鳴鑼為號,朱溫等各執刀奔來,將劉文政奪了,出北門望鮑出路去。奈楊巡檢統軍趕來緊急,朱溫墜身入澗,別尋路走,與劉文政、牛存節、霍存、白守信四人相失了。真個是:
  相逢不下馬,各自奔前程。
  且說那朱溫出澗,取登州路去。方入城,被一人向前將朱溫扯住,喝道:「你怎在此?」唬得朱溫股慄驚顫。那人向朱溫道:「咱是您的姊夫,登州孔目官燕守志也。您恁時幼小,認我不得。我將你去探你姐姐。」遂帶朱溫回家,時八月十五日也。
  登州有海市,燕守志邀朱溫同看海市。忽莊客來下書,報導:「張占強人下海,要覓酒食,犒設兒郎。」燕守志正在煩惱,朱溫向燕孔目道:「姊夫與家老小,且往鄰村閃避。咱在此應對他不妨。」張占使人來報信,被朱溫射了一箭。張占奮怒,入來覷見是朱溫,大驚問道:「朱三哥何故在此?」朱溫道:「燕孔目是咱姊夫,他無可犒設,您來吃些個酒了去。」張占道:「來早下海去,恐怕你闕少果足。」留金銀贈朱溫,相別而去。這正喚做:
  螳螂正是遭黃雀,黃雀提防挾彈人。
  次日,燕孔目歸莊,向朱溫道:「強人張占,自來擾害平民,賴得朱舅保全。若得朱舅只留此住坐,使強人不敢來,這村中皆荷威德。有少事相聞:咱有小女,尚未適人,欲侍巾櫛。」朱溫聽從其言,擇日成親。花燭夜宴會,可謂是:
  簫鼓喧天,笙歌聒地,畫燭照兩行珠翠,星娥擁一個神仙。
  那朱溫成親後,才得五七日,有兩人□莊□同尋朱三,見朱溫道:「昨日張占來,說您在這,李將軍教我二人來取你。你卻在這做女婿,好快活!」朱溫便將那張占所贈金銀,付與丈人燕孔目:「權為看覷妻子,三年卻來相取;如三年不來,即一任改嫁。」便辭了燕孔目而去。共著霍存、白守信,每日晝則隱伏,夜則起行。正行間,撞著虎與牛鬥,霍存、白守信唬得走上樹去躲了。朱溫靠樹放虎過,放一箭射中虎肩膊,拔槍刺牛中肋。忽有一人從背後笑道:「朱三哥真勇士也!」霍存、白守信道:「這個李將軍。」朱溫跪見。李將軍將朱溫手攜取,入寨相共商議:「今天下盜賊紛紛,童謠四起,咸言黃巢應讖。今小人要共公等率兵投他,共圖大事。」朱溫見恁地,說道:「黃巢舊時至咱家,與咱每結義為弟兄,也是咱每哥哥。今聞黃巢引兵犯宋州去,咱願隨李罕芝、霍存、白守信等三人,廝趕去投黃巢。」
  巢見朱溫,敘舊日弟兄情話,大喜道:「咱久聞威名,今日得共其事!」即拜尚讓為太尉,朱溫為金吾將軍。下令謂朱溫道:「宋州歸德節度使張蕤,年老無兵,不肯降附。限三日,您破宋州。」未行間,有流星馬走報:徐州大將黃鉞來救宋州。巢與葛從周商議,使朱溫去截黃鉞兵。溫道:「先受命限三日取宋州,乞別差人。」黃巢道:「截黃鉞的勾當,須索你去。」朱溫歸告指使李彥威道:「您去攻破宋州,為我奪取張節使歸娘。才得,便發文字來報我。」當日宋州已破,張蕤自縊而死。李彥威來申:「今得張歸娘,申上將軍。」朱溫得書大喜,卻不防備被徐兵劫寨,殺傷甚眾。黃巢大怒,急召朱溫至帳前前,怒罵道:「您是咱每弟弟,故把宋州兵權付您,卻為貪女色,擅自離軍,折了我兵三千。若不行軍令,怎能伏眾?」喝令李罕芝將朱溫推去法場斬了。欲待下手間,聽得有人喝道:「不得枉壞勇士!」李罕芝抬頭一覷,卻是劉文政、牛存節、霍存、白守信等四個。「我每同將軍歸投黃大王,今未蒙賞賜,便要行刑。若放朱溫,大家無事;若不肯,請與將軍決勝負了去也!」李罕芝不得已,引眾人來告黃大王,乞放朱溫。葛從周道:「且恕一次,後犯不赦。」
  廣明元年十二月,黃巢統軍入潼關,未幾,又引兵趣長安。百官奉僖宗皇帝駕幸興元。黃巢陷長安,凡唐之宗室在長安者,盡行屠殺。遂入大內,自稱大齊皇帝,改元金統元年。授尚讓為太尉,朱溫為金吾衛上大將軍,屯兵東渭橋。黃巢既稱帝,便驕奢無度,命朱溫統兵二十萬攻河中。那河中節度使王重榮,為見賊勢方熾,姑欲少屈,以紓目前;奈黃巢調發無厭,一日,驅黃巢使命盡殺之,統兵與朱溫迎戰。兩處陣圓,陣前一員將,綽馬出陣,卻是人材凜凜,有如天降鬼魔王;容貌堂堂,撼動天關藥叉將。鬥經幾合,只見朱溫拽馬退走,被王重榮伏兵四起掩擊,車馬兵士殺傷過半,獲糧草兵器四十餘舡。朱溫敗走,遣奉使王處存結盟,引兵就渭北田地裡屯駐。
  中和元年,朱溫攻陷鄧州。二月,鄭畋糾合黨項羌、拓跋思恭會兵鄜、延,與節度使李孝昌同盟討賊。乃傳檄天下,檄文云:
  昔漢遭王莽之變,二十八將感會風雲,而開中興之業。晉罹五胡之亂,而祖逖擊楫中流,誓在興復;王導新亭之嘆,亦欲戮力神州。何物黃巢,敢行稱亂?迫脅天子,屠戮城邑,俘我人民,掠我金帛,海內聞之,莫不切齒!今帥諸路兵馬勤王,遠近忠義之士,各思自奮,剪除巨賊,掃清中原,使園陵再安,鐘?如故,顧不偉歟?檄書到日,戮力功名,封侯圖王,在此一舉。佈告中外,咸使聞知。故檄!
  檄書才下四月,官兵聲勢復震。唐弘夫領兵屯駐渭北,王重榮領兵屯駐沙苑,王處存屯兵渭橋,拓跋思恭屯兵武功,鄭畋屯兵盩厔。當時黃巢部兵迎戰。唐弘夫在地名龍尾下寨,排背水陣,與黃巢廝殺。黃巢連輸數陣,引兵投東便走。當有程宗楚部軍,先入長安城。唐弘夫共那王處存帥精銳兵士五千人,星夜入城。百姓歡聲動地,各拋擲磚瓦,趕殺巢部下潰軍。唐弘夫等大縱軍兵討擄,劫掠倉庫,開宴犒軍。黃巢露宿地名霸上,探知前軍無備,再攻長安。程宗楚、唐弘夫跨馬迎敵,被黃巢放一箭,先射中程宗楚額角,墜馬而死;唐弘夫方待退走,被朱溫躍馬趕上,橫槍一刺,刺下馬來。軍士被殺者,十分已著了八九分。黃巢兵再入長安城,縱軍洗城,不問老幼,一時屠戮,流血成川。勤王諸軍,盡皆潰散。
  乾寧二年正月,王鐸上表,自請做諸道行營都統,辟崔安潛做那副都統,辟周岌、王重榮做司馬,辟諸葛爽、康實做先鋒使,差王處存、李孝昌、拓跋思恭做京城三面行營都監使。朱溫打聽得官軍又四起,黃巢問朱溫道:「咱自稱帝後,再入長安,軍民都有怨望,為之奈何?」朱溫道:「哥哥自從做皇帝後,殘忍忒煞。只因洗城令下,屍骸滿城,民無固志;掠得府庫子女,不放散賞軍,軍有怨言。咱聽得四處已得州縣,太半反叛歸唐。有那同州是個要害田地,須索個好伴當每去據守。」黃巢回言:「不奈何煩朱將軍去同州,緩急看兄弟的面皮相救援則個。」道罷,朱溫待歸營收拾了,吩咐著老小,揀好日起行。只見那妻子張歸娘淚蔌蔌的下。朱溫向張歸娘道:「咱每行軍發馬,您哭則甚?」張歸娘只管含羞不說,淚珠似雨,滴滴地流滿粉腮。正是:
  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
  朱溫鎮日價只是去四散走馬趯毬,使槍射箭,怎知他渾家曾被黃巢親到他軍營來相尋,因見張歸娘生得形容端正,美貌無雙,使些潑言語,要來奸污他;奈緣張歸娘是個硬心性的人,不肯從允,跪謝黃巢道:「妾丈夫朱三,是大齊皇帝的弟弟,大齊皇帝便是妾的伯伯。皇帝新得天下,未有休兵之期,豈宜行這無道的歹勾當?」道罷,有人報朱溫已回,黃巢潛身便走。那時節張歸娘不曾敢向朱溫道。今聽得朱溫要往同州,只得依直說了。朱溫未聽得萬事俱休,才聽得後,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卻不叵耐這黃巢欺負咱每忒甚!」時下間,便帶將他的老小、部所屬軍,不辭黃巢,迤▉向同州路去。黃巢得知朱溫有反叛的意思,差使命兵喜來趕,到那小地名離愁村,趕著朱溫。溫將岳喜殺了,教他的伴當將岳喜首級回去報與黃巢道:「朱三傳示黃巢:您今盜有長安,僭號大齊皇帝,全不記得咱每兄弟帶挾他在懸刀峰下結義做弟兄,相同投奔著尚讓時分,曾指天說誓道:『富貴時,無相忘。』今才得長安,便要來奸占咱每渾家。這黃巢是個無信行的頭口!咱自去據了同州,他日相逢,不妨廝殺!」道罷,將些銀子與那岳喜的伴當,交他好好的傳示著。嚇得那廝,命如柳絮飄風,心似鳥鳶中彈。
  二月間,朱溫趕到同州據守,又侵了華州。四月間,王鐸統諸道兵進逼長安城。那黃巢部下叛去的十分去了七八分;同、華二州,又被朱溫據了。九月十一日,朱溫同、華二州來投王鐸歸降。王鐸一見朱溫,自下階攜朱溫手,接入帳坐,定議要捉黃巢。朱溫道:「黃巢所恃者誰?尚讓、葛從周兩人。尚讓與小人有肚皮,咱密地招之,令他先叛;然後謀取葛從周。若除了這兩人,巢賊不足平也。」王鐸聞說大喜,署朱溫為同華節度使,寫著表一道,奏了。表文曰:
  臣王鐸近欽奉聖旨,統領諸道兵馬,攻取長安,共圖恢復。於今月十一日,有偽齊黃巢義弟朱溫,將同、華兩州印信,部領所隸軍馬二萬,赴軍前納款願附,且進除凶之策。臣鐸切謂王師所向,軍民響應,忠義勇烈之士,歸誠效順,倘無激勸,何以獎勵後來?已便宜署朱溫充同、華二州節度使外,謹具奏聞,伏候敕旨。
  昭宗皇帝在興元得王鐸表奏,出示臣寮。田令孜賀云:「天心悔禍,義士來歸。且同、華乃要害田地,今為王都統收復,巢寇無能為矣。此天與我以興復王室之機也。宜乘朱溫來歸,結以恩信。」朝廷差著使命,宣授朱溫做河中行營招討副使,賜名喚做全忠。那朱溫既得招討副使,潛地遣霍存輕身入長安城,招誘那尚讓,便寫著一封書道:
  小弟朱溫書奉尚二哥哥軍師元帥鈞座:小人自懸刀嶺下,得與哥哥相遇,那時黃巢與溫兄弟結義為弟兄,誓願富貴無相忘;自投王仙芝後,同舉大事,今僭稱偽齊,盜有長安,便生欺負之心。因截徐兵,幾遭虎狼之手;賴得葛先生保全,僥倖至此。溫去逆從順,今蒙大唐皇帝賜溫改名全忠,宣授河中行營招討副使,與曩時從那販鹽賊黃巢為鼠盜日,天淵之隔。今欲邀哥哥同來歸忱天朝,保有富貴,未委哥哥意下如何?未會尊顏,切乞保重!小人朱全忠書呈。
  霍存得書後,一直奔入長安,尋見尚讓投下。尚讓道:「喜得朱三弟消息!」因留霍存住,「經兩日,候咱與葛先生商量。若得葛從周相允,黃巢特杌上肉,何足慮哉?」兩日,霍存辭歸與讓,道:「咱更不回書,您好生傳示朱招討道:咱與葛先生商量,我兩個若歸大唐,自是□路。莫若且留軍中,約有進兵時節,咱兩個從內叛起相應,屠這□寇,反掌間耳。但彼此須索機密,不可漏泄。所謂機不密則害成也。」得黃金十兩,津發霍存回歸。
  朱全忠得尚讓的信息,於十一月尚讓招誘葛軍師,將黃巢親信人向鐵面、溫爺等一齊殺了,奪取他軍來歸朱全忠。十一月,朱全忠使葛從周統兵攻取兗州,自統大軍相繼攻城甚急。兗州太守朱瑄使部下將賀1、柳存、何懷寶部兵萬餘人,攻襲曹州。葛從周又自策應,曹州與兗州之圍遂解。朱全忠部兵追趕賀瑰等,行至鉅野趕著,與三將佈陣索戰。兩處陣圓,皂雕旗開處,一員將軍出陣前,高叫:「咦!陣上有甚頭目出來相見?」朱全忠上馬出陣。問:「賊陣上將軍,願聞姓字!」全忠駐馬道:「我是大唐招討副使朱全忠,諢名喚做潑朱三。對陣將軍,願聞姓氏。」那將軍答曰:「咱是朱太守下部將賀瑰。我既走避,招討只管趕來則甚?」可謂是:
  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
  朱全忠聞說,勒馬便鬥。但見如兩虎爭餐岩畔,如二龍奪寶波心。跨馬當鋒,玉斧斲來心膽碎;披袍臨陣,金槍刺動鬼神驚。二將馬交,鬥經三十餘合,不見輸贏。只見黑風四起,殺氣漫空,頃刻間那賀瑰兵敗。朱全忠縱兵掩殺,生擒三將:一個是賀瑰,一個是柳存,一個是何懷寶。俘獲三千餘人。朱全忠將所獲的俘虜,盡皆殺了;縛三將向那兗州城,與朱瑄道:「三將已敗,何不早降?」道罷,將柳存、何懷寶二將殺了;放賀瑰入城招那朱瑄去。不半日,朱瑄同賀瑰來降。兗州遂已收復。
  中和三年閏月,李克用遣李存信將兵救兗州、鄆州。二月,朱全忠遣龐師古統所部兵攻鄆州,數月不下。六月,李克用進兵攻取魏博,朱全忠遣葛從周統兵解魏博圍。葛從周受命,部兵次地名洹水,李克用引兵對陣,一箭炮石打不到處,兩處陣圓,李克用與葛從周,交馬對戰。葛從周密地使人就陣前鑿坎。鬥戰正酣,李克用馬跌,幾被散軍執住。李克用見勢急,放一箭射殺了散軍。葛從周見不分勝負,遂同龐師古統所部軍攻打鄆州,遂復鄆州。那朱瑄兵少糧盡,不復索戰,但引水來,開著那深濠,為固守計。龐師古與葛從周商議,命工匠造著浮橋,夤夜濟師。朱瑄困蹙,棄城逃走。走到小地名殺豬林,被散兵拿住,解送朱全忠軍前。朱全忠大軍入鄆州,署龐師古做著天平留後職名。捉了朱瑾的妻子赴軍前,朱全忠的渾家張夫人請見,瑾妻下拜。夫人亦答拜,向瑾妻道:「兗、鄆與司空約為兄弟,今以小嫌,起兵相圖,使吾姒困辱至此。使汴州一旦失守,賤妾亦如吾姒今日之受辱也。」朱全忠遂逐瑾妻,押朱瑄就軍前斬了。
  自此鄆、齊、曹、棣、兗、沂、密、徐、宿、陳、許、鄭、滑、濮十四個州府,皆受朱全忠節制。朱全忠犒設大軍罷,使葛從周守兗州,朱友裕守鄆州,龐師古守徐州。十月,朱全忠大舉擊楊行密,到地名清口屯駐。楊行密與朱瑾統兵三萬索戰。龐師古就清口下營,謀士王浩向師古道:「營地污下,恐有灌水之患。」師古恐其惑眾,斬了王浩。楊行密先佈陣索戰,與龐師古交鋒,鬥經數合,被朱瑾統五千人駐中軍,壅淮水灌師古軍營,汴兵大亂。行密與朱瑾乘勝掩擊,溺水的,殺死的,不計其數。被楊行密拿了龐師古,就軍前斬了。葛從周收拾潰軍,不滿千人,來奔朱全忠軍前。朱全忠軍勢稍衰。
  光化元年三月,朱全忠使副使韋震入朝,求兼鎮天平。朝廷怕朱全忠勢燄,宣授朱全忠為宣武宣義天平節度使。四月,朱全忠會集幽州、魏博兩處兵馬,攻擊李克用,連拔洺州、邢州、磁州,李克用威聲頓減。十二月,李罕芝,諢名喚做磨雲將軍,先從李克用收捕王行瑜,屢獲勝捷,一日,向李克用道:「小人從相公行軍,仰荷福蔭,戰無不勝,攻無不服,也指望垂名竹帛;願相公保奏,得個帥府的名分,也不枉了健兒每辛苦。」李克用道:「您怎不知王行瑜當未反叛,也只因倚恃功勞,邀求官爵,故朝廷差咱每收捕。破賊時分,咱已具奏,催趣蘇文建赴鎮札住了。當今又有聞奏,怎不道我每也學王行瑜的一般行踏?候咱歸鎮後,為公奏功,未為遲也。」李罕芝因此不悅。恰遇昭義節度使薛志勤薨,背密地引澤州兵馬乘夜入潞州城,將州主殺了,投降朱全忠。在後李克用使李嗣昭統兵來趕李罕芝不及。李嗣昭先取道入澤州,將李罕芝的老小一齊拿了,解送晉陽李克用軍前。朱全忠表奏署李罕芝做昭義節度使。
  光化二年正月,劉仁恭調發幽州、滄州等十二州兵馬攻貝州。城中千餘戶,盡為仁恭屠殺。三月,劉仁恭進兵攻取魏州。有節度使羅紹威到朱全忠軍前納款求援,朱全忠道:「劉仁恭恣行殺戮,且有單可及驍勇,此亦勁敵,未易破也。」急請葛從周至帳下商量,調遣李思安統所部精兵救魏。劉仁恭打聽得朱全忠部將李思安前來救援,急遣單可及疾忙將領精兵五萬人,前來迎敵。那單可及素號驍勇,心欺負著李思安兵少,卻被李思安將兵馬藏伏在四處了,寫著了書來單可及軍前索戰;那單可及恃勇,便輪刀上馬出陣接戰。李思安躍馬交鬥,經二十餘合,思安拽槍佯敗,退走。單可及乘勝追擊,走到小地名滄灘,伏兵四出掩擊,單可及被李思安刀橫膊轉,從馬上斲下來,俘殺三萬餘人。葛從周乘勝攻破魏州城。劉仁恭為失卻單可及,仰天大哭,自放火將軍營燒了,一夜逃遁。葛從周向朱全忠道:「下坡不走,快便難逢,只好一就攻取河東。」使那氏叔琮做著先鋒。李克用使周德威前來接戰。那氏叔琮部下有一個驍將是陳章,諢名叫做陳夜叉,向叔琮軍前請單騎與周德威索戰:「聽得河東倚重者周陽五一個。今番定要生擒活捉來獻軍前,就求一州為賞。」道罷,到地名洞渦與周德威挑戰。德威詐敗走卻,陳夜叉一直趕上,被周德威奮鐵撾反擊,陳夜叉墜馬,被周德威生擒,以獻李克用軍前。葛從周亦引兵退守魏州。李克用喜曰:「周陽五此舉,足以雪滄灘一敗之恥矣!」舉酒相慶,奏辟周德威充行營司馬。
  光化三年四月,朱全忠請葛從周赴行府議事,命左右排辦些茶飯飲宴。朱全忠道:「自陳夜叉一敗後,獨眼龍威望日盛。咱思量有舊日的弟兄劉文政、牛存節幾個,驍捷有膽智,須索去尋他每來共圖大事。」葛從周道:「俺細思鎮州密邇太原,若得王鎔與那獨眼龍不甚通和,則可以專意攻討矣。」全忠道:「有甚人可去招誘王鎔麼?」葛從周道:「這事容易。探聽得王鎔屬官周武,與咱每是個姻眷,俺使他招那王鎔;若得鎮州,則河東不足懮也。」遣周武奉使鎮州,恰遇成德判官姓張名澤的,也說那王鎔,喚他來降朱全忠,則可以借朱公聲援,李克用縱強,不足怕懼。王鎔決意將鎮州來歸。此後瀛州、景州、莫州、定州,不戰自潰。王處直詣軍前,獻繒帛十萬疋,犒設軍旅。朱全忠仍為表聞於朝,求節鉞。河北諸鎮,一舉而定,莫非受朱全忠的節制。
  朱全忠一日會著那葛從周、王鎔、王處直、那氏叔琮、張澤、周武、李思安、李罕芝、羅紹威、朱友裕、韋震等,大小十一官人每,做著個太平筵會。那筵會如何?
  寶盤雕俎,玉斝犀瓶,滿筵珍果間新奇,裝飣嘉肴香馥鬱;□中噴金鼎龍涎,盞面上波浮綠蟻。
  筵會才半,那李罕芝共葛從周幾個,手拿金盞,向朱全忠座前稱賀道:「明公威震河北諸鎮,悉甲長驅而前,河東特囊中物耳。請此卮酒,為明公壽!」朱全忠接盞飲罷,卻回獻那幾個官人酒。正是賓主喧嘩,觥籌交錯。忽見筵前有一個白兔走過,那個白兔生得霜毫錯落,玉體輕盈;四蹄壯健疾如風,雙眼鮮明光耀日。那白兔從筵前過,傍若無人,出沒走躍。吃那朱友裕張著那弓,放著個箭,箭到處,那白兔死倒在地。使人取來,可煞作怪,那白兔又變成一張白紙,上面寫著四句。寫個甚的?
  河北雖平定,少陽重困危,崔公同舉事,趣向大梁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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