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瀝真誠淫凶甘伏罪 驚實信仇怨激成親

  接:來安暨沈小紅兄弟在客堂裏等了多時,娘姨阿珠出來,卻和沈小紅兄弟先回。來安又等一會,洪善卿纔出來,向來安道:「俚哚教我勸勸王老爺。倪是朋友,倒有點間架頭。要末同仔王老爺到俚搭去,讓俚哚自家說,耐說阿對?」
  來安那有不對之理,滿口答應。善卿即帶來安同行,仍坐東洋車,逞往四馬路東合興里張蕙貞家。
  其時王蓮生正叫了四祇小碗,獨酌解悶。善卿進見,蓮生讓坐。善卿笑道:「昨日夜頭辛苦哉?」蓮生含笑嗔道:「耐再要調皮,起先我教耐打聽,耐勿肯。」善卿道:「打聽啥嗄?」蓮生道:「倌人姘仔戲子,阿是無處打聽哉。」善卿道:「耐自家勿好,同俚去坐馬車,纔是馬車浪坐出來個事體。我阿曾搭耐說:沈小紅就為仔坐馬車,用場大點,耐勿覺著啘?」蓮生連連搖手道:「覅說哉,倪喫酒。」
  娘姨添上一副杯筷,張蕙貞親來斟酒。蓮生乃和善卿說:「翡翠頭面覅買哉。」另有一篇帳目,開著天青披、大紅裙之類,托善卿趕緊買辦。善卿笑向蕙貞道:「恭喜耐。」蕙貞羞得遠遠走開。
  善卿正色說蓮生道:「故歇耐討蕙貞先生是蠻好。不過沈小紅搭耐就實概勿去仔,終好像勿局㖏。」蓮生焦躁道:「耐管俚局勿局!」善卿訕笑婉言道:「勿是呀,沈小紅單做耐一個客人,耐勿去仔無投哉!剛剛碰著仔節浪,幾花開消纔勿著杠,屋裏再有爺娘搭兄弟,一家門要喫要用,教俚再有啥法子?四面逼上去,阿是要逼殺俚性命哉?雖然沈小紅性命也無啥要緊,九九歸原,終究是為仔耐,也算一樁罪過事體。倪為仔白相了,倒去做罪過事體末,何苦呢?」蓮生沉吟點頭道:「耐是也來浪幫俚哚?」善卿艴然作色道:「耐倒說得稀奇,我為啥去幫俚哚?」蓮生道:「耐要我到俚搭去,阿是幫俚哚嗄?」
  善卿「咳」的長嘆一聲,卻轉而笑道:「耐做仔沈小紅末,我一徑說無啥趣勢,耐勿相信,搭俚恩煞。故歇耐動仔氣,倒說我幫俚哚哉,故末真真無啥話頭。」蓮生道:「價末耐為啥要我去?」善卿道:「我勿是要耐再去做俚,耐就去一埭好哉。」蓮生道:「去一埭末做啥嗄?」善卿道:「故末就是替耐算計,常恐有啥事體。耐去仔,俚哚要一放心哚,耐末也好看看俚哚光景。四五年做下來,總有萬把洋錢哉,一點點局帳也犯勿著少俚,耐去撥仔俚,讓俚去開消仔,節浪也好過去。難下節做勿做,隨耐個便,阿是嗄?」
  蓮生聽罷無言。善卿因慫恿道:「晚歇我同耐一淘去,看俚說啥,倘然有半句閑語聽勿進末,倪就走。」蓮生直跳起來,嚷道:「我勿去!」善卿祇得訕笑剪住。
  兩人各飲數杯,仍和蕙貞一同喫過中飯。善卿要去代蓮生買辦,蓮生也要暫回公館,約善卿日落時候原於此處相會。善卿應諾先行。
  蓮生吸不多幾口鴉片煙,就喊打轎,逕歸五馬路公館,坐在樓上臥房中,寫兩封應酬信札。來安在傍伏侍。忽聽得吉了當銅鈴搖響,似乎有人進門,與蓮生的侄兒天井裏說話。隨後一乘轎子,抬至門首停下。蓮生祇道是拜客的,令來安看來。來安一去,竟不覆命,卻有一陣「咭咭咯咯」小腳聲音踅上樓梯。
  蓮生自往外間看時,誰知即是沈小紅,背後跟著阿珠。蓮生一見,暴跳如雷,厲聲喝道:「耐再有面孔來見我,搭我滾出去!」喝著,還不住的跺腳。沈小紅水汪汪含著兩眶眼淚,不則一聲。阿珠上前分說,也按捺不下。蓮生一頓胡鬧,不知說些甚麼。
  阿珠索性坐定,且等蓮生火性稍殺,方朗朗說道:「王老爺,比方耐做仔官,倪來告狀,耐也要聽明白仔,難末該應打、該應罰,耐好斷啘。故歇一句閑話也勿許倪說,耐陸裏曉得有冤枉個事體?」蓮生盛氣問道:「我冤枉仔俚啥?」阿珠道:「耐是勿曾冤枉倪。倪先生有點冤枉,要搭耐說,耐阿要俚說嗄?」蓮生道:「俚再要說冤枉末,索性去嫁撥仔戲子好哉啘!」阿珠倒呵呵冷笑道:「俚兄弟冤枉仔俚,好去搭俚爺娘說;俚爺娘冤枉仔俚,再好搭耐王老爺說;耐王老爺再要冤枉俚,真真教俚無處去說哉。」說了,轉向小紅道:「倪去罷,再說啥嗄?」
  那小紅亦坐在高椅上,將手帕掩著臉嗚嗚飲泣。蓮生亂過一陣,跑進臥房,概置不睬。小紅與阿珠在外間,寂靜無聲。
  蓮生提起筆來,仍要寫信,久之不能成一字,但聞外間切切說話。接著小紅竟踅到臥房中,隔著書桌,對面而坐。蓮生低下頭祇顧寫,小紅顫聲說道:「耐說我啥個啥個,我倒無啥;我為仔自家差仔點,對勿住耐,隨便耐去辦我,我蠻情願。為啥勿許我說閑話,阿是定歸要我冤枉死個?」說到這裏,一口氣奔上喉嚨,哽咽要哭。
  蓮生擱下筆,聽他說甚。小紅又道:「我是喫煞仔倪親生娘個虧!先起頭末要我做生意,故歇來仔個從前做過歇個客人,定歸原要我做。我為仔娘了聽仔俚,說勿出個冤枉,耐倒再要冤枉我姘戲子。」
  蓮生正待回駁,來安匆匆跑上,報說:「洪老爺來。」蓮生起身向小紅道:「我搭耐無啥閑話,我有事體來裏,耐請罷。」說畢,丟下沈小紅在房裏、阿珠在外間,逕下樓和洪善卿同行,至東合興里張蕙貞家。
  張蕙貞將善卿辦的物事與蓮生過目。蓮生將沈小紅陪罪情形,述與蕙貞。大家又笑又嘆。當晚善卿喫了晚飯始去。
  蕙貞臨睡,笑問蓮生道:「耐阿要再去做沈小紅?」蓮生道:「難是讓小柳兒去做個哉。」蕙貞道:「耐勿做末,倒覅去糟塌俚。俚教耐去,耐就去去也無啥,祇要如此如此。」蓮生道:「起先我看沈小紅好像蠻對景,故歇勿曉得為啥,俚凶末勿凶哉,我倒也看勿起俚。」蕙貞道:「想必是緣分滿哉。」閑論一回,不覺睡去。
  次日五月初三,洪善卿於午後來訪蓮生,計議諸事,大略齊備,閑話中復說起沈小紅來。善卿仍前相勸,蓮生先入蕙貞之言,欣然願往。
  於是洪善卿、王蓮生約同過訪沈小紅。張蕙貞送出房門,望蓮生丟個眼色,蓮生笑而領會。及至西薈芳里沈小紅家門首,阿珠迎著,喜出望外,呵呵笑道:「倪祇道仔王老爺倪搭勿來個哉。倪先生勿曾急煞,還好俚。」一路訕笑,擁至樓上房間。
  沈小紅起身廝見,叫聲「洪老爺」、「王老爺」,嘿然退坐。蓮生見小紅祇穿一件月白竹布衫,不施脂粉,素淨異常。又見房中陳設一空,殊形冷落,祇剩一面著衣鏡,為敲碎一角,還嵌在壁上,不覺動了今昔之感,浩然長嘆。阿珠一面加茶碗,一面搭訕道:「王老爺說倪先生啥個啥個,倪下頭問我:『陸裏來個閑話?』我說:『王老爺肚皮裏蠻明白來浪,故歇為仔氣頭浪說說罷哉呀,阿是真真說俚姘戲子?』」蓮生道:「姘勿姘,啥要緊嗄?覅說哉。」阿珠事畢自去。
  善卿欲想些閑話來說,笑問小紅道:「王老爺勿來末,耐牽記煞,來仔倒勿響哉。」小紅勉強一笑,向榻床取簽子燒鴉片煙,裝好一口在槍上,放在上手。蓮生就躺下去吸,小紅因道:「該副煙盤還是我十四歲辰光搭倪娘裝個煙,一徑放來浪勿曾用,故歇倒用著哉。」
  善卿就問長問短,隨意講說。阿珠不等天晚,即請點菜便飯。蓮生尚未答應,善卿竟作主張,開了四色去叫。蓮生一味隨和。
  晚飯之後,阿珠早將來安、轎班打發回去,留下蓮生,那裏肯放。善卿辭別獨歸,祇剩蓮生、小紅兩人在房。小紅纔向蓮生說道:「我認得仔耐四五年,一徑勿曾看見耐實概個動氣。故歇來裏我面浪動個氣,倒也為是搭我要好了,耐氣到實概樣式。我聽仔娘個閑話,勿曾搭耐商量,故末是我勿好。耐要冤枉我姘戲子,我就冤枉死仔,口眼也勿閉個㖏!時髦倌人生意好,尋開心,要去姘戲子;像我生意阿好嗄?我咿勿是小乾仵勿懂事體,姘仔戲子阿好做生意?外頭人為仔耐搭我要好末,纔來浪眼熱。覅說啥張蕙貞,連搭仔朋友也說我邱話。故歇耐去說仔我姘戲子,再有啥人來搭我伸冤?除非到仔閻羅王殿浪剛剛明白哚。」
  蓮生微笑道:「耐說勿姘就勿姘,啥要緊嗄。」小紅又道:「我身體末是爺娘養來浪。除仔身體,一塊布,一根線,纔是耐辦撥我個物事。耐就打完仔,也無啥要緊。不過,耐要豁脫我個人,耐替我想想看,再要活來浪做啥?除仔死,無撥一條路好走。我死也勿怪耐,纔是我娘勿好。不過我替耐想:耐來裏上海當差使,家眷末也勿曾帶。公館裏就是一個二爺,笨手笨腳,樣色樣勿周到。外頭朋友,就算耐知己末,總有勿明白個場花,就是我一個人曉得耐脾氣。耐心裏要有啥事體,我也猜得著,總稱耐個心。就是說說笑笑,大家總蠻對景。張蕙貞巴結末巴結煞,阿能夠像我?我是單做耐一個,耐就勿曾討我轉去,賽過是耐個人,纔靠耐來裏過去。耐心裏除仔我,也無撥第二個稱心個人來浪。故歇耐為一時之氣,豁脫仔我,我是就不過死末哉,倒是替耐勿放心。耐今年也四十多歲哉,倪子、囡仵纔勿曾有,身體本底子嬌寡,再喫仔兩筒煙,有仔個人來浪陪陪耐,也好一生一世快快活活過日腳。耐倒硬仔心腸,拿自家稱心個人冤枉殺仔,難下去耐再要有啥勿舒齊,啥人來替耐當心?就是說句閑話,再有啥人猜得著耐個心?睜開眼睛要喊個親人,一歇也無處去喊。到該個辰光,耐要想著仔我沈小紅,我就連忙去投仔人身來伏侍耐,也來勿及個哉!」說著,重復嗚嗚的哭起來。
  蓮生仍微笑道:「該號閑話說俚做啥?」小紅覺得蓮生比前不同,毫無意思,忍住哭,又說道:「我搭耐實概說,耐原無撥回心,我再要說也無啥說個哉。就算我千勿好、萬勿好,四五年做下來,總有一點點好處。耐想著我好處末,就望耐照應點我爺娘,我末交代俚哚,拿我放來浪善堂裏。倘忙有一日伸仔冤,曉得我沈小紅勿是姘戲子,原要耐收我轉去,耐記好仔。」
  小紅沒有說完,仍禁不住哭了。蓮生祇是微笑。小紅更無法子打動蓮生。比及睡下,不知在枕頭邊又有幾許柔情軟語,不復細敘。
  明日起來,蓮生過午欲行。小紅拉住,問道:「耐去仔阿來嗄?」蓮生笑道:「來個。」小紅道:「耐覅騙我㖏。我閑話纔說完哉,隨耐便罷。」蓮生佯笑而去。
  不多時,來安送來局帳洋錢,小紅收下,發回名片。接連三日,不見王蓮生來。小紅差阿珠、阿金大請過幾次,終不見面。
  到初八日,阿珠復去請了回來,慌慌張張告訴小紅道:「王老爺討仔張蕙貞哉,就是今朝日腳浪討得去。」小紅還不甚信,再令阿金大去。阿金大回來,大聲道:「啥勿是嗄!拜堂也拜過哉,故歇來浪喫酒,鬧熱得來。我就問仔一聲,勿曾進去。」小紅這一氣,卻也非同小可,跺腳恨道:「耐就討仔別人,倒無啥,為啥去討張蕙貞?」當下欲往公館當面問話,輾轉一想,終不敢去。阿珠、阿金大沒興散開。小紅足足哭了一夜,眼泡腫得像胡桃一般。
  這日初九,小紅氣的病了。不料敲過十二點鐘,來安送張局票,來叫小紅。叫至公館裏,說是酒局。阿珠叫住來安要問閑話,來安推說無工夫,急急跑去。小紅聽說叫局,又不敢不去,硬撐著起身梳洗,喫些點心,纔去出局。
  到了五馬路王公館,早有幾肩出局轎子停在門首。阿珠攙小紅踅至樓上,祇見兩席酒並排在外間,並有一班毛兒戲在亭子間內搬演,正做著《跳牆著棋》一齣昆曲。小紅見席間皆是熟識朋友,想必是朋友公局,為納寵賀喜。
  洪善卿見小紅眼泡腫起,特地招呼,淡淡的似勸非勸,略說兩句,正兜起小紅心事,迸出一滴眼淚,幾乎哭出聲來。善卿忙搭訕開去,合席不禁點頭暗嘆。惟華鐵眉、高亞白、尹癡鴛三人不知情節,沒有理會。
  高亞白叫的係清和坊袁三寶。葛仲英知道亞白尚未定情,因問道:「阿要同仔耐幾花長三書寓裏纔去跑一埭?」亞白搖手道:「耐說個更加勿對,故是『可遇而不可求』個事體。」華鐵眉道:「可惜亞白一生俠骨柔腸,未免辜負點。」亞白想起,向羅子富道:「貴相好搭有個叫諸金花,朋友荐撥我,一點無啥好啘。」子富道:「諸金花生來勿好,故歇到仔么二沒去哉。」
  說時,戲臺上換了一齣《翠屏山》。那做石秀的倒也慷慨激昂,聲情並茂。 做到酒店中,也能使一把單刀,雖非真實本領,畢竟有些工夫。沈小紅看見這戲,心中感觸,面色一紅。高亞白喝聲好,但不識其名姓。葛仲英認得,說是東合興里大腳姚家的姚文君。尹癡鴛見亞白賞識,等他下場,即喚娘姨,說:「高老爺叫姚文君個局。」娘姨忙攙姚文君坐在高亞白背後。亞白細看這姚文君,眉宇間另有一種英銳之氣,咄咄逼人。
  那時出局到齊,王蓮生忽往新房中商議一會出來,卻請吳雪香、黃翠鳳、周雙珠、姚文君、沈小紅五人,說到房裏去見見新人。沈小紅左右為難,不得不隨眾進見。張蕙貞笑嘻嘻起身相迎,請坐講話。沈小紅又羞又氣,絕不開口。臨行各有所贈:吳雪香、黃翠鳳、周雙珠、姚文君四人,並是一祇全綠的翡翠蓮蓬。 惟沈小紅最重,是一對耳環,一祇戒指。沈小紅又不得不隨眾收謝。退出外間,出局已散去一半。
  高亞白復點一齣姚文君的戲。這戲做完,出局盡散,因而收場撤席。
  第三十四回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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