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慘受刑高足枉投師 強借債闊毛私狎妓

  按:陶玉甫出至李浣芳房間,當請高亞白、錢子剛入席。賓主三人,對酌清談。既無別客,又不叫局。李浣芳和准琵琶要唱,高亞白說:「勿必哉。」錢子剛道:「亞白哥喜歡聽大曲,唱仔祇大曲罷。我替耐吹笛。」阿招呈上笛子。錢子剛吹,李浣芳唱。唱的是《小宴》中「天淡雲閑」兩段。高亞白偶然興發,接著也唱了《賞荷》中「坐對南薰」兩段。
  錢子剛問陶玉甫:「阿高興唱?」玉甫道:「我喉嚨勿好。我來吹,耐唱罷。」子剛授過笛子,唱《南浦》這齣,竟將「無限別離情,兩月夫妻,一旦孤另」一套唱完。高亞白喝聲採。李浣芳乖覺,滿斟一大觥酒,奉勸亞白。亞白因陶玉甫沒甚心緒,這觥飲乾,就擬喫飯。玉甫滿懷抱歉,復連勸三大觸始罷。
  一會兒,席終客散。陶玉甫送出客堂,匆匆回內。高亞白仍與錢子剛並肩聯袂,同出了東興里。亞白在路,問子剛道:「我倒勿懂,李漱芳俚個親生娘、兄弟、妹子,連搭仔陶玉甫,纔蠻要好,無撥一樣勿稱心,為啥生到實概個病?」子剛未言先嘆道:「李漱芳個人末,勿該應喫把勢飯。親生娘勿好,開仔個堂子。俚無法子做個生意。就做仔玉甫一個人,要嫁撥來玉甫。倘然玉甫討去做小老母,漱芳倒無啥勿肯。碰著個玉甫,定歸要算是大老母。難末,玉甫個叔伯、哥嫂、姨夫、娘舅幾花親眷,纔勿許,說是討倌人做大老母,場面下勿來。漱芳曉得仔,為仔俚自家本底子勿情願做倌人,故歇做末賽過勿曾做,倒纔說俚是個倌人,俚自家也阿好說『我勿是倌人』?實概一氣末,就氣出個病。」亞白亦為之唏噓。
  兩人一面說,一面走,恰到了尚仁里口。高亞白別有所事,拱手分路。錢子剛獨行進弄,相近黃翠鳳家,祇見前面一個倌人,手扶娘姨,步履蹣跚,循牆而走。子剛初不理會,及至門首,方看清是諸金花。金花叫聲錢老爺,即往後面黃二姐小房間裏去。
  子剛踅上樓來,黃珠鳳、黃金鳳爭相迎接,各叫「姐夫」,簇擁進房。黃翠鳳問:「諸金花㖏?」子剛說:「來裏下頭。」金鳳恐子剛有甚秘密事務,假做要看諸金花,挈了珠鳳走避下樓。
  翠鳳和子剛坐談片刻,壁上掛鐘正敲三下。子剛知道羅子富每日必到,即欲興辭。翠鳳道:「故也再坐歇末哉,啥要緊嗄?」子剛躊躇間,適值珠鳳、金鳳跟著諸金花來見翠鳳。子剛便不再坐,告別竟去。
  諸金花一見翠鳳,噙著一泡眼淚,顫巍巍的叫聲「阿姐」,說道:「我前幾日天就要來望望阿姐,一徑走勿動。今朝是定規要來哉。阿姐阿好救救我?」說著,嗚咽要哭。翠鳳摸不著頭腦,問道:「啥嗄?」金花自己撩起褲腳管給翠鳳看。兩隻腿膀,一條青,一條紫,盡是皮鞭痕跡,並有一點一點鮮紅血印,參差錯落,似滿天星斗一般。此係用煙簽燒紅戳傷的。翠鳳不禁慘然,道:「我交代耐,做生意末巴結點,耐勿聽我閑話,打到實概樣式!」金花道:「勿是呀。倪個無娒,勿比得該搭無娒,做生意勿巴結,生來要打。巴結仔,再要打㖏。故歇就為仔一個客人,來仔三四埭,無娒說我巴結仔俚哉,難末打呀。」
  翠鳳勃然怒道:「耐隻嘴阿會說嗄?」金花道:「說個呀,就是阿姐教撥我個閑話。我說要我做生意末覅打,打仔生意勿做哉!倪無娒為仔該聲閑話,索性關仔房門,喊郭孝婆相幫,撳牢仔榻床浪,一徑打到天亮。再要問我阿敢勿做生意?」翠鳳道:「問耐末,耐就說定歸勿做,讓俚哚打末哉啘。」金花攢眉道:「故末阿姐哉,痛得來無那哈哉呀!再要說勿做呀,說勿來哉呀。」翠鳳冷笑道:「耐怕痛末,該應做官人家去做奶奶、小姐個呀,阿好做倌人?」
  金鳳、珠鳳在傍「嗤」的失笑。金花羞得垂頭嘿坐。翠鳳又問道:「鴉片煙阿有嗄?」金花道:「鴉片煙有一缸來浪。碰著仔一點點,就苦煞個,陸裏喫得落嗄?再聽見說,喫仔生鴉片煙,要迸斷仔肚腸死哚,阿要難過?」翠鳳伸兩指,著實指定金花,咬牙道:「耐個鏟頭東西!」一句未終,卻頓住嘴不說了。
  誰知這裏說話,黃二姐與趙家娒正在外間客堂中,並擺兩張方桌,把漿洗的被單鋪排縫紉。聽了翠鳳之言,黃二姐耐不住,特到房裏,笑向翠鳳道:「耐要拿自家本事,教撥俚末,今世勿成功個哉。耐去想,前月初十邊進去,就是諸十全個客人,姓陳個,喫仔一臺酒,繃繃俚場面。到故歇一個多月,說有一個客人裝一擋乾濕,打三埭茶會。陸裏曉得該個客人,倒是俚老相好,來裏洋貨店裏櫃臺浪做生意,喫仔夜飯來末,總要到十二點鐘去。難末本家說仔閑話了,諸三姐趕得去打俚呀。」翠鳳道:「酒無撥末,局出仔幾個嗄?」黃二姐攤開兩掌,笑道:「通共一擋干濕,陸裏來個局嗄?」
  翠鳳欻地直跳起身,問金花道:「一個多月,做仔一塊洋錢生意,阿是教耐無娒去喫屎?」金花那裏敢回話。翠鳳連問幾聲,推起金花頭來道:「耐說㖏,阿是教耐無娒去喫屎?耐倒再要尋開心做恩客。」黃二姐勸開翠鳳道:「耐去說俚做啥?」翠鳳氣的瞪目哆口,嚷道:「諸三姐個無用人,有氣力打俚末,打殺仔好哉啘!擺來浪再要賠洋錢!」黃二姐跺腳道:「好哉呀!」說著,捺翠鳳坐下。
  翠鳳隨手把桌子一拍,道:「趕俚出去,看見仔討氣!」這一拍太重了些,將一祇金鑲玳瑁釧臂斷作三段。黃二姐咳了一聲,道:「故末陸裏來個晦氣。」連忙丟個眼色與金鳳。金鳳遂挈著金花,要讓過對過房間。金花自覺沒臉,就要回去,黃二姐亦不更留。倒是金鳳多情,依依相送。送至庭前,可巧遇著羅子富在門口下轎。金花不欲見面,掩過一邊,等子富進去,纔和金鳳作別,手扶娘姨,緩緩出兆榮里,從寶善街一直向東,歸至東棋盤街繪春堂間壁得仙堂。
  諸金花遭逢不幸,計較全無,但望諸三姐不來查問,苟且偷安而已。不料次日飯後,金花正在客堂中同幾個相幫笑罵為樂,突然郭孝婆摸索到門,招手喚金花。金花猛喫一嚇,慌的過去。郭孝婆道:「有兩個蠻蠻好個客人,我搭耐做個媒人,難末巴結點,阿曉得?」金花道:「客人來浪陸裏嗄?」郭孝婆道:「哪,來哉。」
  金花抬頭看時,一個是清瘦後生;一個有須的,蹺著一隻腳。各穿一件雪青官紗長衫。金花迎進房間,請問尊姓。後生姓張,有須的說是姓周。金花皆不認識,郭孝婆也祇認識張小村一個。外場送進乾濕,金花照例敬過,即向榻床燒鴉片煙。
  郭孝婆挨到張小村身傍,悄說道:「俚末是我外甥囡,耐阿好照應照應?隨便耐開消末哉。」小村點點頭。郭孝婆道:「阿要喊個臺面下去?」小村正色禁止。郭孝婆俄延一會,復道:「價末問聲耐朋友看,阿好?」小村反問郭孝婆道:「該個朋友耐阿認得?」郭孝婆搖搖頭。小村道:「周少和呀。」郭孝婆聽了,做嘴做臉,溜出外去。金花裝好一口煙,奉與周少和。少和沒有癮,先讓張小村。
  小村見這諸金花面張、唱口、應酬,並無一端可取,但將鴉片煙暢吸一頓,仍與少和一淘踅出得仙堂。散步逍遙,無拘無束。立在四馬路口,看看往來馬車,隨意往華眾會樓上,泡一碗茶,以為消遣之計。
  兩人方纔坐定,忽見趙樸齋獨自一個接踵而來,也穿一件雪青官紗長衫,嘴邊銜著牙嘴香煙,鼻端架著墨晶眼鏡,紅光滿面,氣象不同,直上樓頭,東張西望。小村有心依附,舉手招呼。樸齋竟不理會,從後面煙間內團團兜轉,踅過前面茶桌邊,始見張小村,即問:「阿看見施瑞生?」小村起身道:「瑞生勿曾來,耐阿尋俚?就該搭等一歇哉呀。」
  樸齋本待絕交,意欲於周少和面前誇耀體面,因而趁勢人座。小村喊堂倌再泡一碗。少和親去點根紙吹,授過水煙筒來。樸齋見少和一步一拐,問是為啥。少和道:「樓浪跌下來,跌壞個。」小村指樸齋向少和道:「倪一淘人,就挨著俚運氣最好。我同耐兩家頭,纔是倒霉人:耐個腳跌壞仔,我個腳別脫仔。」
  樸齋問吳松橋如何。小村道:「松橋也勿好,巡捕房裏關仔幾日天,剛剛放出來。俚個親生爺要搭俚借洋錢,噪仔一泡。幸虧外國人勿曾曉得,勿然生意也歇個哉。」少和道:「李鶴汀轉去仔阿出來?」小村道:「郭孝婆搭我說,要出來快哉。為俚阿叔生仔楊梅瘡,到上海來看,俚一淘來。」樸齋道:「耐陸裏看見個郭孝婆?」小村道:「郭孝婆尋到我棧房裏,說是俚外甥囡來哚么二浪,請我去看,就坎坎同少和去裝仔擋乾濕。」少和訝然道:「坎坎個就是郭孝婆,我倒勿認得,失敬得極哉!前年,我經手一樁官司,就辦個郭孝婆拐逃啘。」小村恍然道:「怪勿得俚看見耐有點怕。」少和道:「啥勿怕嗄?故歇再要收俚長監,一張稟單好哉。」樸齋偶然別有會心,側首尋思,不復插嘴。少和、小村也就無言。
  三人連飲五六開茶,日雲暮矣。趙樸齋料這施瑞生游蹤無定,無處堪尋,遂向周少和、張小村說聲再會,離了華眾會,徑歸三馬路鼎豐裏家中,回報妹子趙二寶,說是施瑞生尋勿著。二寶道:「明朝耐早點到俚屋裏去請。」樸齋道:「俚勿來末,請俚做啥?倪好客人多煞來浪。」二寶沉下臉道:「教耐請個客人末,耐就勿肯去,單會喫飽仔飯了白相,再有啥個用場嗄?」樸齋惶急,改口道:「我去,我去。我不過說說末哉。」二寶纔回嗔斂怒。
  其時,趙二寶時髦已甚,每晚碰和喫酒,不止一臺。席間撤下的小碗,送在趙洪氏房裏,任憑趙樸齋雄啖大嚼,酣暢淋漓。喫到醉醺醺時,便倒下繩床,冥然罔覺,固自以為極樂世界矣。
  這日,趙樸齋奉妹子之命,親往南市請施瑞生。瑞生並不在家,留張名片而已。樸齋暗想,此刻徑去覆命,必要說我不會幹事,不若且去王阿二家重聯舊好,豈不妙哉。
  比到了新街口,卻因前番曾遭橫逆,打破頭顱,故此格外謹慎。先至間壁,訪郭孝婆做個牽頭,預為退步。郭孝婆歡顏晉接,像天上吊下來一般,安置樸齋於後半間稍待,自去喚過王阿二來。
  王阿二見是樸齋,眉花眼笑,扭捏而前,親親熱熱的叫聲阿哥,道:「房裏去㖏。」樸齋道:「就該搭罷。」一面脫下青紗衫,掛在榰帳竹竿上。王阿二遂央郭孝婆關照老娘姨,一面推樸齋坐於床沿,自己爬在樸齋身上,勾住脖項說道:「我末一徑牽記煞耐,耐倒發仔財了想勿著我,倪勿成功個。」樸齋就勢兩手合抱,問道:「張先生阿來?」王阿二道:「耐再要說張先生,別腳哉呀!倪搭還欠十幾塊洋錢勿著杠。」
  樸齋因歷述昨日小村之言。王阿二跳起來道:「俚有洋錢,倒去么二浪攀相好。我明朝去問聲俚看。」樸齋按住道:「耐去末覅說起我㖏。」王阿二道:「耐放心,勿關耐事。」
  說著,老娘姨送過煙茶二事,仍回間壁看守空房。郭孝婆在外間聽兩人沒些聲息,知已入港,因恐他人再來打攪,親去門前看風哨探。好一會,忽然聽得後半間地板上歷歷碌碌,一陣腳聲,不解何事。進內看時,祇見趙樸齋手取長衫要著,王阿二奪下不許,以致扭結做一處。郭孝婆勸道:「啥要緊嗄?」王阿二盛氣訴道:「我搭俚商量,阿好借十塊洋錢撥我,煙錢浪算末哉。俚回報仔我無撥,倒立起來就走。」樸齋求告道:「故歇我無撥來裏啘!停兩日,有仔末拿得來,阿好?」王阿二不依,道:「耐要停兩日末,長衫放來浪,拿仔十塊洋錢來拿。」樸齋跺腳道:「耐要我命哉,教我轉去說啥嗄?」
  郭孝婆做好做歹,自願作保,要問樸齋定個日子。樸齋說是月底,郭孝婆道:「就是月底也無啥。不過,到仔月底,定歸要拿得來個㖏。」王阿二給還長衫,亦著實囑道:「月底耐勿拿來末,我自家到耐鼎豐里來請耐去喫碗茶。」
  樸齋連聲唯唯,脫身而逃;一路尋思,自悔自恨,卻又無可如何。歸至鼎豐里口,遠遠望見自家門首,停著兩乘官轎,拴著一匹白馬。踅進客堂,又有一個管家踞坐高椅,四名轎班列坐兩倍。
  樸齋上樓,正待回話,卻值趙二寶陪客閑談,不敢驚動,祇在簾子縫裏暗地張覷。兩位客人,惟認識一位是葛仲英,那一位不認識的,身材俊雅,舉止軒昂,覺得眼中不曾見過這等人物。仍即悄然下樓,踅出客堂,請那管家往後面帳房裏坐。探問起來,方知他主人是天下聞名、極富極貴的史三公子。祖籍金陵,出身翰苑,行年弱冠,別號天然。今為養痾起見,暫作滬上之遊;質居大橋一所高大洋房,十分涼爽。日與二三知己,杯酒談心。但半月以來,尚未得一可意人兒承歡侍宴,未免辜負花晨月夕耳。樸齋聽說,極口奉承,不遺餘力。並問知這管家姓王,喚做小王,係三公子貼身伏侍掌管銀錢的。樸齋意欲得其歡心,茶煙點心絡繹不絕,小王果然大喜。
  將近上燈時候,娘姨阿虎傳說,令相幫叫菜請客。樸齋得信,急去稟命母親趙洪氏,擬另叫四色葷碟,四道大菜,專請管家,趙洪氏無不依從。等到樓上坐席以後,帳房裏也擺將起來,奉小王上坐,樸齋在下相陪,喫得興致飛揚,杯盤狼藉。
  無如樓上這臺酒僅請華鐵眉、朱藹人兩人,席間冷清清的,兼之這史三公子素性怯熱,不耐久坐,出局一散,賓主四人哄然出席,皆令轎班點燈,小王祇得匆匆喫口乾飯,趨出立候。三公子送過三位,然後小王伺候三公子登轎,自己上馬,魚貫而去。
  第三十七回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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