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李少爺全傾積世資 諸三姐善撒瞞天謊

  按:朱淑人踅進大觀樓中間,見碰和的一桌四人,乃是李鶴汀和高亞白,尹癡鴛及蘇冠香,皆出位廝見。蘇冠香就道:「我替大人輸脫仔多花哉,五少爺來碰歇罷。」朱淑人推說勿會。高亞白道:「勿會碰也覅緊,有冠香來裏。」尹癡鴛道:「覅聽俚瞎說。前回凰儀水閣同周雙玉一淘碰個啥人嗄?」朱淑人不好意思,人座下場。
  剛碰得一圈莊,齊韻叟歇過午覺,緩緩而來。朱淑人見了,起身讓位。齊韻叟道:「耐碰下去哉啘。」朱淑人執意不肯。韻叟亦不強致,仍命蘇冠香代碰,自與淑人閑話。淑人當著眾人絕不提起商量的事。挨延多時,齊韻叟方要下場親手去碰,卻囑朱淑人道:「耐住來裏,晚歇叫周雙玉來,一淘白相兩日,等賞過仔菊花轉去。」淑人吶吶承命。
  待至天色將晚,碰和散場,大家踅下大觀樓,迤邐南行,抄入橫波檻。齊韻叟用手隔水指道:「菊花山倒先搭好,就不過搭個涼棚哉。」李鶴汀、朱淑人翹首凝望,祇見西南角遠遠地樓房頂上,三四個匠作蹲著做工,並不見有菊花山。左張右覷,但於蒙茸竹樹中露出一角朱紅欄杆。高亞白道:「該搭來裏菊花山背後,生來看勿見。」尹癡鴛道:「啥要緊看,再歇一日天末纔舒齊。」
  說話時,大家出了橫波檻,穿過凰儀水閣,踅至漁磯。上面三間廈屋,當頭橫額寫著「延爽軒」三個草字,筆勢像凌風欲飛一般。
  其時落日將沉,雲蒸霞蔚,照得窗櫺几案,上下通明。大家徘徊欣賞,同進軒中。管家早經安排一席筵宴。等得四個出局楊媛媛、周雙玉、姚文君、張秀英陸續齊集,齊韻叟乃相邀入席。
  楊媛媛袖出一張請帖,暗暗遞與李鶴汀。鶴汀閱竟,塞在搭連袋內,便有些坐不定,祇想要走,那裏還喫得下酒?朱淑人心中有事,亦自慵懶的,不甚高興。因此席間就寂寞了許多。
  點心之後,餚饌全登。李鶴汀託故興辭。齊韻叟冷笑道:「耐再要騙我!我曉得耐有要緊事體,故歇正好㖏。」鶴汀面有愧色,不敢再言。
  少時,終席散坐,李鶴汀方與楊媛媛道謝告別,即於延爽軒前上轎而去。抬出一笠園門口,兩肩轎子背道分馳,楊媛媛自歸尚仁里。李鶴汀卻轉彎向北,不多幾步停在一家大門樓下。匡二先去推開一扇旁門,裏面有人提燈出迎,叫聲「李大少爺,今朝晚仔點哉啘」。
  鶴汀見是徐茂榮,點點頭,跟著進門。及儀門首,即有馬口鐵玻璃壁燈嵌在牆間,徐茂榮就止步,讓鶴汀主僕自行。自此以內,一路曲曲折折的弄堂,皆有壁燈照著接引,弄堂盡處,乃是正廳。正廳上約有六七十人攢聚中央,擠得緊緊的,夾著些點心水果小買賣,四下裏串來串去,卻靜悄悄鴉雀無聲,但聞開配者喊報青龍、白虎而已。這裏叫做「觀圓臺」。
  鶴汀踮起腳,望了望,認得那做上風的是混江龍。鶴汀不去理會,從人縫中繞出正廳後面。管門的望見,趕緊開門,放進鶴汀主僕。這門內直通客堂,伺候客堂的人忙跑出來,一個邀著匡二另去款待,一個請鶴汀先到客堂。上面設立通長高櫃臺,周少和在內坐著管帳。這是兌換籌碼處所。
  鶴汀取出一張二千莊票交付少和。少和照數發給籌碼,連說「發財,發財!」鶴汀笑而頷之。然後請鶴汀到了廂房,拾級登樓。樓上通連三間,寬廠高爽,滿堂燈火,光明如晝。中央一張董桌,罩著本色竹布臺套,四面圍坐不過十餘人,越發靜悄悄地。
  這會兒是殳三做的上風,贏了一大堆籌碼,李鶴汀不勝艷羨。殳三下來,喬老四接著上場搖莊。鶴汀四顧,問:「賴頭黿為啥勿來?」殳三道:「轉去哉呀。剛剛來裏說,賴頭黿去仔末,少仔個人搖莊哉。」鶴汀也說:「無趣。」
  喬老四亮過三寶,鶴汀取鉛筆、外國紙畫成攤譜,照譜用心細細的押,並未押著寶心。鶴汀遂不押了,徑往靠壁煙榻吸兩口鴉片煙。喬老四搖到後來,被楊柳堂、呂杰臣兩人接連打著四平頭復寶,祇得撮起骰子。
  李鶴汀心想,除了賴公子更無大注的狎客,欻地從煙榻起身,坦然放膽,高坐龍頭,身邊請出將軍,搖起莊來。起初喫的多,配的少,約摸贏二千光景。忽然,開出一寶重門,盡數配發兀自不夠。鶴汀心中懊惱,想就此停歇,卻沒甚輸贏。不料風色一變,花骨無靈,又是兩寶進寶,外面狎家沒一個不著的,竟輸至五六千。鶴汀急於翻本,不曾照顧前後,這一寶搖出去便大壞了。第一個喬老四先出手,押了一千孤注;殳三跟上去也是一千,另押五百穿錢;隨後三四百、七八百、孤注穿錢,參差不等,總押在進寶一門。鶴汀猶自暗笑,那裏見得定是進寶。揭起攤鍾,眾目注視,端端正正擺著么、二、四、六四隻骰子。鶴汀氣得白瞪著兩隻眼,連話都說不出。旁人替他核算,共須一萬六千餘元。鶴汀所帶莊票連十幾隻金錢止合一萬多些,十分焦急,沒法擺布。喬老四笑道:「故末啥要緊嗄,故歇借得來配出去,明朝還撥俚好哉。」一句提醒了鶴汀,就央楊柳堂、呂杰臣兩人擔保,向殳三借洋五千,當場寫張約據,三日為期,方把一應孤注穿錢分別配發清楚。
  李鶴汀仍去煙榻躺下,越想越氣,未及天明,喊樓下匡二點燈,還由原路踅出旁門,坐上轎子,回到石路長安客棧,敲開棧門,進房安睡,也不問起乃叔李實夫。
  次日飯後,始問匡二:「四老爺來哚陸裏?」匡二笑道:「就不過大興里哉㖏。」鶴汀自己籌度,日前同實夫合買一千簍牛莊油,其棧單係實夫收存,今且取來抵用,以濟急需。爰命匡二看守,獨自步行往四馬路大興里諸十全家,祇見門首停著一乘空的轎子,三個轎班站在天井裏。鶴汀有些惶惑,諸三姐認得鶴汀,從客堂裏望見,慌的迎出叫道:「大少爺來㖏,四老爺來裏呀!」
  鶴汀進去,問道:「阿是四老爺個轎子?」諸三姐道:「勿是,四老爺請得來個先生,就叫是竇小山,來裏樓浪。大少爺樓浪去請坐。」鶴汀踅上樓梯,李實夫正歪在煙榻上,撐起身來廝見。諸十全還腼腼腆腆的叫聲「大少爺」,惟竇小山先生祇顧低頭據案開方子,不相招呼。
  鶴汀隨意坐下,見實夫腮邊、額角尚有好幾個瘡疤,煙盤裏預備下一疊竹紙,不住的揩拭膿水;倒是諸十全依然臉暈緋紅,眼圈烏黑,絕無半點瘢痕。
  一會兒,竇小山開畢方子,告辭去了。鶴汀始問實夫要張棧單。實夫怪問道:「耐要得去做啥?」鶴汀謊答道:「昨日老翟說起,今年新花有點意思,我想去買點來浪。」
  實夫聽說,冷笑一笑,正欲盤駁,忽聽得諸三姐腳聲,一步一步蹭到樓上。見他兩手攝著個大托盤,盤內堆得滿滿的,喊諸十全接來放下。諸三姐先從盤內捧出一蓋碗茶送與鶴汀,隨後搬過一盆甜饅頭,一盆咸饅頭,一盆蛋糕,一盆空著,抓了一把西瓜子裝好,湊成四色點心,排勻在桌子中間。又分開兩雙牙筷,對面擺列。
  實夫就道:「耐啥一聲勿響去買得來哉嗄?」諸三姐笑嘻嘻不答,祇把個諸十全望前用力推攝。諸十全祇得踅近兩步,說道:「大少爺請用點心。」說的聲音輕些,鶴汀不曾理會。諸三姐忍不住,自己上來,一面說:「大少爺用點㖏。」一面取雙牙筷。每樣夾一件送在鶴汀面前。鶴汀連聲阻止,早夾的件件俱全,還撮上些西瓜子。
  實夫笑勸鶴汀:「隨意喫點。」鶴汀鑒其殷勤,拆一角蛋糕來喫,並呷口茶過口。諸三姐在旁摹然想起,連忙向抽屜尋出半匣紙煙,揀取一卷,點根紙吹,送上鶴汀,說:「大少爺請用煙。」鶴汀手中有茶碗,口中有蛋糕,接不及,喫不及,不覺好笑起來。諸十全不好意思,把諸三姐衣襟悄地一拉,諸三姐纔逡巡退下。
  實夫乃將藥方交與諸三姐,諸三姐因問:「先生阿曾說啥?」實夫道:「先生也不過說難好點哉,小心點。」諸三姐念聲阿彌陀佛,道:「難好仔罷,耐生來浪,倪心裏一徑急煞!」
  諸三姐說著,轉向鶴汀,叫聲「大少爺」,慢慢說道:「四老爺末喫仔個兩筒煙,來裏鄉下勿比仔上海,隨便陸裏小煙間纔是齷齷齪齪個場花,想來四老爺去喫煙末,倒勿知勿覺困下去,就過仔個毒氣。四老爺坎到辰光,怕得來,面孔浪纔是個哉!倪說:『四老爺陸裏去過得來個嗄?』故末四老爺忒啥個寫意哉,連搭仔自家纔勿曾曉得是啥場花。我同十全兩家頭成日成夜伏侍四老爺無撥困。幸虧個先生喫仔幾帖藥,好仔點。勿然,四老爺再要生下去,我同十全一徑來裏伏侍,倘忙兩家頭纔過仔,一淘生起來,難末真真要死哉!大少爺阿對?」
  鶴汀暗忖這段言詞,虧他說得出口,眼看著諸十全打量一番。諸三姐復道:「大少爺阿曉得?外頭人再有點勿明勿白冤枉倪個閑話,聽著仔氣煞人哚!說四老爺該個瘡,就是倪搭過撥俚毒氣。倪搭末不過十全搭仔我,清清爽爽兩家頭,啥人生個瘡嗄?要說十全生來浪,四老爺兩祇眼睛阿是瞎哉嗄?」說到這裏,一手把諸十全拖到鶴汀面前,指著臉上道:「大少爺看㖏。四老爺面孔浪,倪十全阿有點相像?」又捋出諸十全兩祇臂膊,翻來覆去給鶴汀看了,道:「一點點影蹤纔無撥啘。」諸十全羞得掙脫身子,避開一邊。
  鶴汀總不則聲,但暗忖這諸三姐竟是個老狐狸,若實夫為其所愚,恐將來受害不淺。當下實夫嗔著諸三姐道:「外頭人閑話聽俚做啥!我總勿曾說耐末,纔是哉啘!」諸三姐笑道:「四老爺生來勿曾說啥。四老爺再要說倪,故末倪要……」諸三姐說得半句即縮住嘴,笑而下樓。
  實夫方向鶴汀笑道:「耐末也覅起啥個花頭哉。耐自家洋錢自家去輸,勿關我事。故歇我手裏拿得去棧單,倘忙輸脫仔下來,教我轉去阿好交代?」鶴汀默然不悅。實夫道:「棧單來裏小皮箱裏,要末耐自家去拿,我勿好撥耐。」鶴汀略一沉吟,起身就走。實夫問:「阿要鑰匙?」鶴汀賭氣不要了。
  樓下諸三姐挽留道:「大少爺再坐歇㖏。」鶴汀也不睬,一直出了大興里,仍回長安客棧。心想:實夫既然怕不好交代,又教我自家去拿,難道說我偷的不成?似這等鄙瑣慳吝,怪不得諸三姐撮弄他、擺布他。我如今也不去管他,但是殳三一款,如何設法?想來想去,祇好尋出兩套房契,坐轎往中和里朱公館謁見湯嘯庵,託他抵借一萬洋錢。湯嘯庵應承,約定晚間楊媛媛家回話。李鶴汀先去坐等。
  湯嘯庵送客之後,尋思朱藹人處所存有限,須和羅子富商量,即時便去兆富里黃翠鳳家相訪。羅子富正在樓上房裏,請進廝見。適值黃二姐在座,也叫聲「湯老爺」。湯嘯庵點點頭,道:「長遠勿見哉,生意阿好?」黃二姐道:「生意勿局,比仔先起頭懸進哚。」黃翠鳳冷笑叉口道:「耐是有生意勿做啘,啥勿局嗄!」
  湯嘯庵不解所謂,丟開不提,袖出房契給羅子富看,說明李鶴汀抵借一節。子富知其信實,一口允諾,當與嘯庵同詣錢莊劃付匯票。
  黃二姐見羅子富、湯嘯庵既去,房裏沒人,遂告訴黃翠鳳道:「前日天看仔個人家人,倒無啥。我想就買仔俚罷。不過新出來,勿會做生意。就年底一節末,要短三四百洋錢哚,真真急煞來裏。」翠鳳低著頭不言語。黃二姐道:「耐阿好替我想想法子,阿是進個把伙計?阿是拿樓浪房間租撥人家?」翠鳳仍低著頭,好似轉念頭樣子。
  黃二姐揣度神情,涎臉央及道:「謝謝耐。耐說來浪閑話,我總歸纔依耐。倘忙生意好仔點,我也勿忘記耐個呀。謝謝耐,替我想想法子。」翠鳳開言道:「耐個人忒啥個心勿足,故歇覅說無法子,倘然有法子教撥耐,賺著仔三四百洋錢,耐倒再要嫌道少哉啘!」黃二姐沒口子分辨道:「故是無價事個。有得賺末,再好無撥個哉。再要嫌道少,阿有該號人嗄?」
  翠鳳又低著頭,足足有炊許時不言語。黃二姐亦自乖覺,靜靜的在旁伺候。翠鳳忽睜開眼,把黃二姐相了一相,即招手令其近前,附耳說話。黃二姐彎腰僂背,仔細聽著。又足足有炊許時,翠鳳說話纔完。黃二姐亦自領悟。
  計議已定,恰好羅子富回來,手中拿的一包抵借契據,令翠鳳將去收藏。黃二姐跟至床背後,幫翠鳳撐起皮箱蓋,怪問道:「羅老爺個拜匣有兩祇來裏哉?」翠鳳道:「一祇是我個呀,贖身文書末就放來哚拜匣裏。」
  子富聽其重重關鎖停當,黃二姐就辭別去了。翠鳳鼻子裏哼的一聲,向子富道:「阿是撥我猜著,俚要向我借洋錢哉呀。」子富詫異道:「黃二姐再要借洋錢?」翠鳳道:「俚個人末阿有啥淘成?兩個月勿曾到,一千洋錢完結哉啘。」子富隨風過耳,亦不在意。
  隔得一日,黃二姐復來,再三再四求告翠鳳。翠鳳咬定牙關,一毛不拔。黃二姐一連五日糾纏不清,翠鳳索性不睬。黃二姐漸漸噪鬧起來,子富看不過意,欲調和其間,不想黃二姐一口要借五百。子富勸其減些,黃二姐便嘮嘮叨叨,縷述從前待翠鳳許多好處,道:「故歇會做仔生意,俚倒忘記脫哉!我末定歸勿成功!贖身勿贖身,總是我個囡仵,阿怕俚逃走到外國去!」
  子富接不下嘴,因將其言訴與翠鳳。翠鳳笑道:「有仔贖身文書末,怕俚啥嗄?隨便啥法子來末哉。」
  第五十八回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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