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飛花詠夫妻小會合 玉雙魚父母大團圓

 
  詞云:
  天心不是多顛倒,要見人心好。始終若一,死生不變,方偕到老。東邊是肉,西邊是骨,這相逢偏巧。一時看破,一時說出,古今稀少。
                     右調《賀聖朝》
  話說端榜眼上了一疏,奉旨省親,遂同著鳳儀、王夫人一齊起身。在朝同官聞知鳳儀起身,又見端榜眼欽賜還鄉,俱來餞別鳳儀、端昌,然後出京。一個是御史,一個是翰林,一路上十分榮耀。逢府、州、縣俱遠遠相迎相送。
  不日已到臨清不遠,鳳儀早先著人去找尋原住,不期房子俱被人占去了,家人俱逃走了。住房的人忽聽見鳳儀依舊有官,又聞得同了新科端榜眼回來要房子,嚇得魂膽俱無,連夜搬出。家人即扭見鳳儀,鳳儀竟不計較,遂同了夫人、姪兒到家,復招了幾個家人,在家整理。
  端榜眼在屋中,想起當年與小姐題詩月下之事,每每長歎道:「物在人亡,信不誣也!」又問明唐家祖墳,即著人備禮去祭。祭禮甚是齊整,遂驚動了臨清城裡、城外人來觀看,方知端榜眼是唐希堯過繼之子,今日做了大官回來祭祖。又曉得是昔年不見,被人拐出,故此改姓。只可惜唐希堯不知在那裡去了?以致人人爭羨,個個稱揚。
  又過了數日,早有揚州衙役來接鳳儀上任。端昌遂同了鳳儀、王夫人離家起身,不一日,到了境中。鳳儀的屬官俱來迎接,就不是統屬,因是端榜眼同來,俱雜在中間同接,故此更多了一番熱鬧。鳳儀到了衙中,端榜眼也住了數日,方才別了鳳儀、王夫人,獨往松江。端榜眼坐了一隻頭號官船,好不風騷。
  到了華亭縣,縣官著人迎接,端昌到家,拜見了父母。不一時,賀客填門,知縣也來拜見,忙了數日。朱天爵來見端居,說道:「令公郎今日榮歸,前日小弟舟中之言,老仁兄想必料理矣。乞示一言,方好到昌兄處去說。」端居因不曾與兒子說明,只得含糊應道:「小弟處無不願從。然婚姻事必先從女家說起,乞兄到昌兄處討一允來,然後行事。」
  朱天爵忙到昌家,昌全接見,朱天爵就先說道:「端榜眼已榮歸矣。小弟前日面見時,細觀其貌,潘安不如,才過蘇柳,更不必言。況年方弱冠,已身到鳳凰池。最可喜者,今尚還未娶。小弟前日之約,諒仁兄已籌之熟矣,乞賜一言,容小弟轉致端兄,促其聘禮,以賦桃夭。」
  昌全聽了,忽歎息說道:「前承仁兄高見,實是允合人心。只恨其中緣薄耳。」朱天爵驚問道:「以令愛之賢淑,配端榜眼之才華,兩才遇合,千載難逢。自是一段良緣,有何厚薄?」昌全又歎息道:「前領大教,即與拙荊細言。及會端姪,弟心實愛之。不期拙荊言於小女,小女實不願從。其中情事,不便細言。故使小弟不能主持,只好聽從其志耳。」
  朱天爵又驚問道:「自來婚配,雖說是男歡女悅而後成,亦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有為父母而不能主持之理?昌兄之言,可謂千古獨創之奇談了。」昌全只是歎息。朱天爵道:「仁兄既薄其人,不屑踐約,何不直截痛快,竟回了他?又推托在令愛身上,何為?」
  昌全見朱天爵發急,只得說道:「此小弟所深願,怎說推托?實實小女從幼即有人聘過矣。」朱天爵道:「既有人聘過,今其人安在?」昌全道:「今其人雖在天涯,遇合甚難,但小女貞節自守,百勸不回。小弟在參軍時,常總鎮為兒求媳,那時小弟不審小女前因,竟誤許了。小女聞知,又不說出,但自絕食,以致葉悴花枯,奄然長逝。幸喜天祿未終,逝魂復返。再三追求,方知心貞性烈,只知從一,不知有他。當此之際,不嫁則常聘難辭,欲強其嫁,則小女惟有一死。事在兩難,小弟已拚受禍,多虧周總戎設策,以李代桃,方能苟免。又恐風聲漏泄後有是非,故為小弟出疏賜歸,以絕其念。仁兄前日舟中之議,小弟唯唯否否,不遽苦辭者,只以常子武徒,非其所欲,今端姪翰林鼎甲,又年少風流,或者又當別論。故令弟婦微言探之。誰知小女冰霜松柏,只論節,不論人。視端姪猶常子,故小弟無可奈何。因此得罪仁兄,並得罪端兄也。」
  朱天爵聽了方驚道:「原來令愛有此委曲,又具此貞烈,殊可敬也。但有一說,若是行聘之人知在何處,守之可也。今其人消息未知,生死未卜,豈不令才女虛生於天地?此亦老仁兄一件不了的大心事,不可不急為料理也。」昌全點頭道:「仁兄之言甚是,且容小弟再商可也。」朱天爵遂別過。
  次日,來見端居道:「小弟只以為媒人易做,故叨攬在身上。誰知費唇費舌,不勝其勞。」端居笑道:「仁兄且莫怨勞,只怕勞而無功,更要埋怨。」朱天爵道:「勞則定要成功。」端居皺眉道:「這功似乎難成。今早小弟將仁兄之意,細細與小兒說知。只道他斷然樂從,誰知小兒聞知,竟誓死推托。以負台望。」
  朱天爵聽了著驚道:「這又奇了,令公郎正在受室之年,大登、小登。夫誰不願?令公郎為何苦辭?」端居道:「此事小弟一時也說不盡。吾兄只問小兒自知。」因叫人去請小老爺來。不一時端昌出來相見過,朱天爵因說道:「昌老伯令愛,才過道韞,貌勝西施。賢姪玉堂翰苑,年齒相當,若琴瑟友之,鐘鼓樂之,則周南雅化,無逾此矣。賢姪為何不遵庭訓,而再三推托?」
  端昌忙打一恭道:「小姪豈敢有違父命,而招愆於淑女?但思人居天地,節義為重。人苟不持節義,則與禽獸何異?小姪不敢欺瞞老伯,實自幼已蒙一才女見憐,詩詞媒證,久訂終身。今此女雖飄蓬不知何處,欲見無由,然義之所在,情之所關,小姪焉敢負心?故年將二十,絕無琴瑟之想,惟有求之天涯海角,以完此盟。如其不能,獨宿終身,亦甘心俟之矣。」
  朱天爵聽了大驚道:「原來賢姪不娶也為守義,真與昌小姐是一時奇聞了!」端居忙問道:「昌小姐又有何奇處?」朱天爵遂將昌全之言細細述了一遍,道:「昌小姐守節不嫁,令公郎守義不娶,豈不是一對奇聞?」端居父子聽了,也暗暗稱奇。朱天爵見兩家俱不願成,只得且暫別過。正是:
  節婦甘心不嫁,義夫豈肯成親。
  兩家都遵倫禮,只是苦了媒人。
  卻說一日,昌全見端榜眼新回,遂具柬請他父子。又著人去請朱天爵來陪。此時昌全園中,海棠盛開,昌全遂設席園中。將近晌午,端家父子來了,朱天爵也到了,四人入席,在花下飲酒。昌全只叫了幾個小優清唱,到飲得歡然。到半酣之際,朱天爵道:「久聞賢姪詩才高妙,今當春晝,又在此花下,賢姪何不賜教一首,以志今日之樂?」昌全道:「朱兄高論,既合時宜,又得文人之趣。端賢姪只得要發興了。」遂叫書童去取筆、硯。
  書童走至內室,恰恰昌小姐坐在書房看書消遣,忽見書童忙忙取了筆、硯、箋紙去,小姐因問道:「你取筆、硯何用?」書童道:「老爺同端老爺、端榜眼、朱相公在園中看花飲酒,如今要端榜眼做詩,故老爺叫取筆、硯。」小姐因想道:「他一個少年鼎甲,自然才思不同。只不知是何做法?」因想道:「我有道理。」遂吩咐書童道:「你今出去,倘端老爺做完,你可悄悄拿來我一看,看過即送去。」書童答應去了。
  走到席間,送上筆、硯、箋紙,端昌正欲尋思,忽抬頭看見落花片片,飛舞筵前,一時觸動當年,想起鳳小姐《飛花詩》之妙,竟提起筆來,照他的前詩寫出。寫完,送與昌全、朱天爵同看。大家看了俱贊道:「賢姪倚馬而成,有如宿構。且風旨瀟灑,意味深長,真翰苑雄才也。」因又奉酒勸飲,遂將詩放在桌旁,彼此交贊,然後又飲。
  不期,這小書童受了小姐吩咐,今見詩完,遂悄悄挨近桌邊,乘他們飲得熱鬧之處,只推是收筆、硯,遂連詩都竊了,一逕走入書房,遞與小姐。小姐忙展開一看,只見詩柄是《飛花》,因觸著心事,不禁唏噓。因暗想道:「不知這榜眼又是甚麼做法?」及細細看去,竟是當年自家在鳳儀船上做的,一字不差。因大驚道:「這又奇了!我這首詩,只有鳳家父母知道,除了鳳家父母,只有唐家哥哥和我一同知道,此外並無一人曉得。緣何被這榜眼盜襲了?莫非唐表兄與這榜眼相好,與他說的?」
  再細細翻看道:「不獨詩是我的,這字跡起落,也宛然是唐表兄的筆法。難道這榜眼就是唐表兄不成?」一時心亂起來,要悄悄走入園中偷看,又想道:「不可。他一個外人,我怎好去看?」又想了半晌道:「我有個法兒,何不將他的和韻詩寫出去與他,看看他驚也不驚,便知他是也不是。」算計定了,遂取一幅一樣的箋紙,照他的行款,竟將他和韻《飛花詩》寫在上面,付與書童,叫他拿出去,仍放在原處。書童領命放了。
  端昌飲了幾杯酒,放不下鳳小姐《飛花詩》之妙,又將箋帖取了來看,只見箋帖上竟不是鳳小姐的原《飛花詩》,竟是自家和鳳小姐的《飛花詩》。吃了一驚,竟驚得將頭亂顛,口裡亂嚷道:「大奇,大奇!這詩是誰人改寫過了?改寫過了,他怎改寫出我和鳳小姐的《飛花詩》來?況我這首和詩,只有鳳小姐知道,難道是鳳小姐改寫的不成?大奇,大奇!」因向昌全連連打恭道:「昌老伯,可憐小姪為這兩首詩,幾番要死。今日既見此詩,是誰寫的?須要還我一個明白!」
  眾人見了,盡皆驚訝。昌全忙取詩箋一看,見果不是原詩,又聽見端榜眼鳳小姐長、鳳小姐短,心下早有幾分明白。因說道:「賢姪不必著忙,待我查清了,還你一個明白便了。」遂拿著詩竟入內,問女兒道:「這詩果是你改寫的嗎?」
  小姐見事有根由,不敢推辭,只得答應道:「果是孩兒改寫的。」昌全道:「你為何改寫?」小姐道:「這兩首《飛花詩》,原是孩兒與他初起訂盟之作,並無外人知道。他既不忘情,還寫孩兒的原韻;孩兒怎敢負心,不寫出他的和詩?既兩詩有驗,其人尚存,則孩兒往日有辜父母之心,不為虛謊矣。」昌全道:「既如此說,則今日之嫁,推辭不得了。」小姐道:「既為此守,焉敢他辭!」
  昌全聽了大喜,因復走了出來,笑對眾人說道:「原來小女之守,專為《飛花詩》而守;端賢姪之辭,亦為《飛花詩》而辭。今《飛花詩》既飛去飛來,復飛會於此,則守者、辭者,俱苦盡甘來矣。」端居聽了大喜道:「若如此說來,則小兒所辭,正為令愛。令愛所守,正為小兒。昔有意難求,今無心會合,真天緣之奇妙也!」
  昌全因又對端昌說道:「賢姪如今明白了?」端昌連連打恭道:「明白了!」朱天爵因問道:「榜眼既已明白,這段婚姻還是辭也不辭?」端昌又打一恭道:「不敢辭了!」朱天爵方大笑道:「媒人一般也有做成的日子,妙,妙,這喜酒吃得穩了!」大家都笑起來,重新歡飲。大家因心中快活,直飲得沉沉酣酣,方才別去。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昌端兩家既已歡從,朱天爵又在兩邊撮合,早有端家行過極盛的聘禮去,昌家備了最厚的嫁妝來。到了吉期,端家大開筵席,遍請親朋。端榜眼身穿大紅圓領,頭戴烏紗朝帽,腰繫起花銀帶,上罩黃羅繡傘,騎一匹高頭駿馬,前擺著許多翰林的銀瓜執事,一路笙簫聒耳,火炮連天,自來親迎到了昌家門首。早有許多家人,捧了錦箋、筆、硯,求新榜眼題《催妝詩》。端榜眼笑一笑,遂坐在馬上,飛筆題詩一首,道:
  飛花飛去又飛還,依舊枝頭錦一團。
  今才燈前含笑看,花歡恰好對人歡。
  小姐看了大喜道:「果是表兄之筆,今日方完吾願矣!」於是妝成。候外面再三催促,方才拜別了父母,隨眾侍妾簇擁上轎。此時,端榜眼騎馬在轎前,昌全坐頭轎,在小姐轎後又添了昌全的執事,越發人多。一路上熱熱鬧鬧,甚是榮耀。
  到了端家,端居迎入中堂,方請新人下轎。丫鬟、伴娘扶著小姐,同端榜眼先拜了天地,又拜了父母,然後送入洞房。伴娘將小姐揭去蓋頭,端榜眼偷睛一看,見小姐比舊日越發出落得標緻非常。此時不敢開言。不一時做起花燭坐牀,撤帳同飲合巹,端榜眼遂打發眾人出房,然後恭恭敬敬朝著昌小姐又作了一揖,道:「自從與賢妹別後,愚兄廢寢忘食,離愁莫遣。每欲飛傍妝前,不期遭難流落,不能如願。後感賢妹勉勵之情,努力幸叨一第,即冒險以救尊公。只指望賢妹同回,佳期在即,不期賢妹又遭失散。愚兄歉恨無緣,死生無路,惟堅心不娶,以報賢妹之情。今不期與賢妹轉在此團圓,真意外之奇逢也!」
  昌小姐也不作兒女之態,竟說道:「賤妾蒙賢兄不棄,月下訂盟,實望進京以圖踐約。誰知隨親遠謫,失散途中,又蒙恩父母撫育,遂漸遠漸疏,又不期常鎮求婚,父親不知就裡,誤許聯姻。遂致小妹絕食而死,得恩人設策,婢作夫人,方使妾死裡回生。又得賜歸,居於此地。自分終身守義而已,昨又稱端榜眼之求,正費推辭,再不想端榜眼就是賢兄。真天作之合,人力所不及也!」
  二人將前後事說明,又喜不勝,合歡飲罷,端榜眼笑道:「昔日兒童,今俱長大。今不可再作從前之拒也。」說罷,二人相視而笑。端榜眼走近身旁,遂與昌小姐解帶寬襦,擁入銷金帳中,共結同心,而赴襄王之夢。真是:
  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
  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
  端榜眼與昌小姐新婚快樂,且按下不題。
  卻說鳳儀在揚州任上,忽一日,門上衙役進來稟道:「外面有老爺的表弟唐希堯要見。」鳳儀聽見大喜,忙叫請進。迎入後衙,見了王夫人,各訴了一番離別之苦。鳳儀即道:「表姪被難,過繼端家,今中了榜眼,選入翰林。我夫婦得他之力救回。當初令郎幼時,與我小女有約,訂盟終身。不期小女前在途中失散,表姪大失所望,又打聽得你不知去向,前日同我出京,已在臨清住了許久,在祖塋上拜掃一番。又同我來此到任,他如今回華亭縣省親去了。省親之後,即來訪你了。」
  唐希堯忽聽見有了兒子,已是千歡萬喜,又聽見得中榜眼,如此榮耀,真是快樂無窮。王夫人即刻著人請了趙氏進衙來同住,說知前事。趙氏大喜。過了些時,正要到華亭縣去認子,不期端榜眼已差人來下書,報知小姐之事。門上人傳進,鳳儀拆開看罷,不勝驚喜道:「原來我女孩兒有人收留,今表姪訪著,已結婚成親了。」
  王夫人聽見大喜道:「女兒、姪兒既相會成婚,乃大喜之事。我們至親,何不大家同去認明,也是人生快事。況聞華亭也離此不遠。」鳳儀、唐希堯、趙氏俱說道:「有理,有理。」鳳儀遂吩咐衙役道:「本院有事公出。」遂同王夫人並唐希堯夫婦下船。
  不一日,到了華亭縣。鳳儀著人報知端昌,端昌告知父親道:「鳳老伯即昌小姐之親父也。」端昌忙先到船迎接。到了船上,即走入艙中來見鳳儀。不期才跨入中艙,只見左邊立著一個須鬢皓然的老人家,右邊又立著一個銀絲綰髻的老媽媽,端昌晉見,吃了一驚。因暗想道:「我看此二人頭鬢雖白,面龐恰似我唐家的父母一般,他為何在此?」一時倉促,不敢輕易上前相認。
  唐希堯、趙氏又見他烏紗圓領,氣象軒昂,也不敢輕易廝叫。鳳儀、王夫人早從後艙走出來,說道:「姪兒,這是你的父母,為何不來拜見?」端昌聽見果是他的父母,方搶上前,左手扯著父親唐希堯,右手牽著母親趙氏,跪下大哭道:「不肖孩兒自從被難,數年不能侍養,終朝思念父親、母親。今幸得第,指望少報寸恩,又不期父母潛身遠害,無處訪求。在萬死飲泣之際,不期得遇表妹。因幼時在家有約,今又蒙恩父母再三勸勉,遂從權成婚。今願二大人恕孩兒不告之罪。」
  唐希堯、趙氏抱著端昌大哭道:「當日孩兒進場,不見回來,我二人思你、想你,肝腸寸斷,甚是痛心!只說今生不復見面,誰知見了你鳳老伯,方知我兒高中,又知你與表妹成親,快心不過,故特來看你。且喜你有志成名,不負我二人之望。」說罷 ,遂攙了端榜眼起來。端居也來了,大家相見。端昌即告知緣故。端居方知二人是孩兒的親父母,今日重逢,也覺大喜。遂迎請到家。
  這日恰是滿月,昌全、杜氏俱在內室,忽聽見有人先來報道:「小老爺去迎接鳳老爺,在船中忽認著了生身父母,如今同來了。」昌全又驚又喜,忙出來迎接,先拱請了鳳儀入去,再接第二個端昌新認之父,走到面前,卻是一個老者,依稀認得像是臨清托孤的唐希堯。卻倉卒不敢廝叫,不期那老者看見昌全,早驚驚疑疑問道:「老先生莫非是數年前,在臨清見過的昌先生嗎?」昌全方大喜道:「老丈既認得昌全,則老丈果是我好友唐希堯了!」
  二人認明,大驚大喜。遂同入廳來各各相見過。昌全因說道:「我小弟幸獲一女,得贅榜眼為婿,自謂邀榮矣。不期小女原係鳳老親翁之令愛,今不期小婿又係唐老親翁之令郎,如今看來,小弟之榮,實借光於老親翁多矣。」
  唐希堯聽了,哈哈大笑道:「昌親翁道 :『借光於小弟。』不知小弟實借光於昌親翁。昌親翁,你道小弟這榜眼之子是誰?即昌親翁昔年過繼與小弟之兒也!」
  昌全聽了,驚喜非常,道:「原來小婿不是小婿,轉是我親兒昌谷,大奇,大奇!」端居聽見他二人說出始末緣由,亦大驚說道:「這樣看來,小兒端昌不是小兒,轉是我昔年之婿,大奇,大奇!」
  正說未完,只見端昌出來說道:「孩兒岳父轉是父親,父親轉是岳父,固已奇矣。誰知端家的媳婦,轉是昌家原定的媳婦;昌家的繼女兒,轉是端家的親女兒,不更奇乎?」
  眾人皆驚問道:「這是為何?」端昌道:「方才昌母親說起孩兒幼年看會,因作對定端媳婦時,曾有一對玉雙魚,將一個與媳婦為聘,就將一個掛在孩兒身邊,以為比目之兆。後因遭難,將孩兒過繼在唐父母處,還留下這個玉魚以為記念。方才昌母親與端母親說起往事,因取出這個玉魚來,問端母親那個可在?端母親說是掛在女兒身邊,並女兒失去,不勝感歎。不期媳婦身邊也掛著一個玉魚,說是自小兒就有的。因愛其美,故至今不捨得放下。因取下來一比,兩魚合攏一處,中間樞鈕聯合,分毫不差。方知鳳老伯收養之女,即是端父母所失之女。既是端父母之女,豈不原是孩兒幼年所定之媳婦?顛顛倒倒,豈不更奇?」
  眾人聽了,俱稱奇道快不已。忙叫取出玉魚來看,果然兩個湊成一個,是件寶物。大家歡喜無已,因說道:「一向糊塗,今既分明,則名分俱要改正。」仍上疏改名昌谷,以昌全、杜氏為生身父母,認唐希堯、趙氏為恩養父母,拜端居、李氏為岳父母。彩文小姐以端居、李氏為生身父母,認鳳儀、王夫人為恩養父母,事昌全、杜氏為公婆。從新安排筵席,大吹大擂,拜見一番,方正了名分。正是:
  昔日分離悲不了,今朝相見喜非常。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自此以後,昌榜眼不忍唐希堯、趙氏遠去,端小姐不忍鳳儀、王夫人分開。鳳儀、唐希堯、王夫人、趙氏也捨不得分離。因商量共置了一所大房,三姓同居。鳳儀因離任日久,不便久住,只得單身赴任,到揚州做了三年鹽院。復過命,就告了致仕,不回臨清,竟來華亭一起同居。
  昌榜眼也起身進京,昌全吩咐道:「我當日若無恩人周重文,怎有今日之榮?父子怎能相見?你今進京,以德報德,方見孝道。」昌谷領命。端小姐也說道:「當年常勇求媳,虧春輝代替。若無春輝,我已骨化形銷。怎今日與你享夫婦、室家之樂?你此去若有可報處,可為我報之。」昌谷應諾,進京復命。官居舊職。
  過了些時,在當事面前吹噓,將周重文加了掛印總兵。又見常勇削職,又托人將常奇入學,以報春輝。後來周、常聞知,方曉得這些報德之處,俱是親戚,往來不絕。昌谷遂著人接了小姐進京。後來昌谷直做到大學士,見父母年老,方才告致仕來家。昌全直活到九十,鳳儀、端居、唐希堯俱各有壽,相次而沒。李氏、趙氏、杜氏俱無病而卒。昌谷生有四子,二子登甲,二子入泮。竟分接了三姓香火。以後夫妻相好愈篤,也活到八十而終。至今相傳為《飛花詠》《玉雙魚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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