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賈春云為仙為鬼 鍬驚鴻乍陰乍陽

  且說翰林見了鄭十三獨自嗟歎,問道:「兄長有何獨唏之事?何不說來?」十三笑道:「兄長看此多情好事之人,作此可笑之事。」乃以汗巾投之。
  翰林接手看來,便是自家贈他仙樂亭仙娘之詩。心下大驚,不覺一身上寒粟遍起,旋又自解自言道:「向日之仙娘,必是張麗華。總是奇緣,如能再會,豈不多勝他女神仙的,難得再會乎?凡人所以害怕鬼魅者,恐他傷害人命。那女娘半夜三更,知我之來,送我葉上的詩,一夜繾綣,如重三生。臨別贈詩十分慇懃。可見他出自衷曲。何怕之有?」想畢,強言道:「總是傷他芳豔者的事,亦云奇男子之所為也。」便乘了十三朝空不見之時,撮土為香,復以一酌,澆他墳上,暗自禱祝道:「生以為人,死而為鬼,其本一也。惟冀芳魂,察此至意。今宵重續前緣,這是張娘之有信。」禱畢,還坐草茵,相與暢飲。
  十三細察翰林澆酒潛禱之狀,佯若不知他了。直到山西日斜,方才起身,一同還歸。
  十三將他一五一十備說於妹妹瓊貝,只為暗笑,佇見翰林落在圈套,不勝奇喜。
  且說翰林至夜,獨坐焚香,推窗佇望。但見月色朦朧,樹影參差,書童走堂的鞬鞬都睡著,萬籟寂然無聲。翰林怊悵危坐,更焚一柱心香,默禱芙蓉帳裡李夫人,庶幾來至乎。
  良久,但聞遠遠足音,稍稍漸近。翰林又驚又疑,拭目視之:果然是仙樂亭女娘,裊裊而來,到了窗前,躊躇不入。翰林喜之不勝,跳了出門,攜手上堂道:「娘子誠有信,感我至誠,玉趾光降,感激不盡。」美人辭謝道:「妾身陋穢,郎已盡知。幽明路殊,慚愧難盡。前者之夜,非敢欲欺蹤跡,恐驚動郎君,假稱仙娘,是妾之過。今日妾之本末已露,而郎君酌酒澆荒墳,為詩慰孤魂,為謝郎君大德而來。豈望重續前緣,以污郎君之貴體。」乃欲回身自去。
  翰林連忙款住了,說道:「娘子聽我。娘子悅我,我之慕娘,重於結髮。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佛家說的,總是水漚風火,生而為人,死而為鬼,何別乎幽明?娘子勿以自外。」乃與相攜入室就寐,情愛縝密,有倍前日。
  乃至雞聲初唱,張娘忙起身欲去。翰林道:「娘子無遽,明星未遽了。」張娘道:「雞聲一唱,陽氣來逼,不敢久留。」翰林無奈,出門相送,約以來夜,美人笑而不答。自此,夜必來會。
  翰林不勝喜愛,夜夜惟靜坐焚蠔,只待張娘之至。女娘或三日一至,或五日一來。翰林情好日篤,惟恨女娘之不能夜夜相會,一心都在張娘身上。晝則待夜,夜則待來。朋友也不接,書籍也不看。又有時發呆,癡癡坐著,言笑無常。
  看官聽我,楊翰林以少年才學,內蘊濟世安民之策,外優經天緯地之量,那裡以一個美貌之女,如是綣綣戀戀,至於發呆癡呆了?大凡人之虛靈者心,而初見女娘,認以仙娥,及其再遇,知其死鬼,疑眩蠱惑,只貪豔美,恐或人知,以至心不自在,疑癡發呆,可不戒哉!此是漫語,姑不多述。
  一日,鄭雲鎬訪至,翰林欣迎,一同坐下。十三道:「近日俗冗,不能分身,久失與兄談話。今夜月色將好,要與兄長開懷對酌,賦詩圍棋,以續前游,特地而來了。」翰林肚裡日以女娘為心,夜夜苦企,今聞十三夜飲之語,蹙眉不展道:「愚弟近日氣宇好不舒舒服服,難乎夜酌。惟兄長只卜其晝。」十三笑道:「兄長高興,胡為衰倦?」乃說些閒語,別去。
  次日,十三又同一先生來到,坐下,問夜來之安,乃道:「此先生不但嫻於籌命,又精麻衣之篇,近日來住廣渠門外東嶽廟,所籌無不靈異。今與兄長同為相一相問的何如?」翰林點點頭道:「好」。但見他先生生得眉分春山,眼如銅鈴,懸鼻方口,七尺以上身材,頭戴一頂烏縐紗抹眉頭巾,穿一領皂沿邊白絹道服,係雜彩呂公縧,著一雙方頭青布履,手裡拿一副賽炙金熟鋼鈴桿,氣宇軒軒。
  茶罷,翰林向前施禮道:「請問先生貴鄉何處,高姓大名?」那先生躬身答禮道:「晚生祖貫山東人,姓吳,雙名榮澤便是。」翰林道:「久仰,久仰。君子問災不問福,只求推籌目下行藏則個。在下今年十五歲,甲午年甲午月天中部甲午日甲午時生。」那先生取出一把鐵算子來,排在桌上,算了一回,拿起算子,桌上一拍,叫一聲道:「怪哉!」翰林失驚道:「賤造主何凶吉?」先生道:「翰林若不見怪,當以直言。」翰林道:「正要先生與迷人指路,但說不妨。」先生道:「翰林這命,文章出群,功業振業,手執兵權,萬里封侯之相,福祿無窮,但目下橫厄。極其怪哉呢!」翰林道:「人之吉凶禍福,自有前定。疾病之自來,人所不見。有何目下之災乎?疾病麼?」先生道:「非為是也。」翰林笑道:「然則先生差矣。在下新入翰林,言語謹慎,作事遵法,非理不為,非財不取。疾病之外,有何橫厄之來?」那先生作色道:「天下原來都要人阿諛諂佞。罷,罷,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惡言。晚生告退了。」乃起身欲去。
  翰林道:「先生息怒,前言特地戲耳。願聽指教。」十三又挽住了,說道:「先生再加仔細。」先生道:「翰林貴造,一切都在好運。但今年時犯歲君,正交橫厄,不徒造命如是,晚生粗解麻衣,翰林鳳眼龍准,耳白唇紅。天下之人,莫不聞名瞻仰。但今黑氣侵於明堂,如非鬼祟,來於夢中,必是穢污,近於寢簟。旬日之內,一臥難起。不足疏忽。再加慎旃。」翰林聽來,想道:「先生所言,也指張女娘,頗解術數來歷。女娘情愛,決無害我之心。且我有天命,豈一么魔鬼祟,有能害我?」想畢,便道:「今禍福夭壽,已定於有生之初。在下苟有富貴封侯之相,雖有鬼魅,於我何有?周京兄更觀貴造。」那先生道:「大凡算命,便是算了先天之數,一從古法。倘或精神不能專一,便為舛錯,是謂差毫謬千。是故晚生一日一命之外,再不疊說,願相公更卜他日罷。」翰林點點頭兒。
  十三道:「賤造改日再論,有甚不可。但翰林兄之橫厄,且有何導避的法了?」先生道:「翰林公甚不准信,晚生何敢多論。」乃拂袖而起。翰林只將例金賞他,先生不受而去。
  翰林不平,倒不挽他。十三道:「人不可確信。兄長吉人天相,那有鬼祟來侵?原來術數之人,不作誕說,無以動人,往往作此虛妄怪誕之論,欲為驚人,甚是不妥。」乃相對而笑。
  翰林對酌暢飲,十三有意連以大白相勸,翰林不知其計,連倒大醉。至夜深方醒驚,重整衣衿,焚香危坐,以待張女娘之來。到了深更,不勝焦燥,忽聞窗外有噓唏啼哭之聲。翰林大駭,推窗跳出看時,女娘隱身樹林之中,啼泣不來。翰林說道:「娘子有什麼委屈,有此悲切?」女娘嗚咽道:「郎君信他妖道之言,欲絕妾身,妾不敢近前。天緣已盡,從此永訣。」翰林大驚,欲近豔女娘,已遠去了。有一紙落在庭前,翰林拾取視之,乃張娘告訣之詩。詩云:
  昔訪佳期躡彩雲,更將清酌酹荒墳。
  深誠未效恩先絕,不怨郎君怨鄭君。
  翰林大憤,拂衣而搜,果然頭髻中墜落硃砂符咒一片來。
  翰林大怒道:「周京之誤我事如是了!」遂拈裂投火,不勝恨歎。須次女娘之詩作為方勝兒,以埋女娘之墳,以俟更來,深藏袖裡,詩云:
  冷然風馭上神雲,莫道芳魂寄孤墳。
  園裡百花花底月,故人何處不思君。
  一番吟罷,不勝憤憤道:「女郎詩云,不怨我而怨鄭君。我見周京,必大辱之矣。」次日早起,往訪於十三。十三已他出不在家,懷恨歸來。
  三日連忙,一不相遇。翰林無奈,將欲往城南,埋了和詩於女娘之墳矣。¥司徒置酒內堂,使邀翰林,翰林即進陪席。司徒道:「近日楊郎一何憔悴?」翰林道:「前日與周京一夜過飲,因此氣不舒服。」十三自房裡笑笑嘻嘻出來,翰林怒目相視,不作一言。十三道:「兄長雖欲諱我,我已盡知。兄不謝我,反為藏怒於我耶?」司徒接口道:「老夫有聞,楊郎夜夜與美妹共坐花園,信然麼?」翰林低頭,未及回話。
  十三道:「楊兄恕諒罷。愚弟憂悶,兄長見迷於鬼魅,畫了符咒於吳先生,乘兄醉睡,藏之頭髻,潛身窺見女鬼哭訣,而不敢近兄。吳先生之言,果不差矣。弟心為兄長,而遠逐鬼魅,兄反怒我,可乎麼?」司徒道:「誠有這事,楊郎不必牢諱,略說所由也,且不妨。」翰林無奈,遂將仙樂初見女娘,後又澆酒孤墳,夜會花園之事,一一備說,道:「張女娘雖然非陽界上人,為性和柔,動止典則,必不為祟傷人。且學生雖甚疲劣,寧為鬼魅所迷?楚襄王遇神女而同席,柳春畜鬼妻而生子,人不為怪。今周京與妖道相謀,將不經之符,斷女娘自來之路,可不是駭慨了麼?」司徒撫掌大笑道:「賢婿何不早言於老夫?宋玉賦神女而遇神女,少翁致李夫人魂於芙蓉帳裡。老夫薄解是法,今為賢婿致張女娘於前,何如?」翰林道:「岳丈戲學生,不敢仰對呢。」司徒笑道:「曷嘗戲也?」便把手裡麝尾,向空擊了屏風,道:「張女娘安在?」言未已,有一美娥,凝妝豔飾,從屏風後來,立司徒面前。
  翰林驚訝,舉眼視之,果與張女娘無差。翰林瞠然,莫知其是真是假,是人是鬼,是為環顧一堂,目睜口呆。
  此時司徒夫妻掌不住哈哈大笑。十三彎腰屈背,兩手握著嘴,卻說不出話來。滿堂老媽、奶娘、丫鬟們,也有笑岔了氣,伏著桌兒的,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上來替他搬去東西的,哄然一堂。翰林益摸不著頭腦,啞口無言。
  司徒笑道:「老夫剛才說的實話來。這女娘非仙非鬼,俺家養育之賈氏,名春雲,與女兒為伴,薄有才貌。老夫念賢婿獨處花園,不免齟齬,且念寂寥,欲先送此賈娘,要為媵侍。賢郎少輩居中用事,戲謔使賢郎墮他圈中,三疑四惑,弄了幾天。老夫若不說明,無以解賢郎之猜疑,多是老夫之過了呢。」十三陪笑道:「仙娥相迎,我所媒的。張娘夜至,我所媒的。楊兄將恩作仇,倒也怒目疾視,寧不愧的?」翰林如夢初醒,起身拜謝道:「岳丈如是原眷,周京這般欺冒,極為大駭呢。」十三道:「弟非欺冒,自在欺冒之發蹤指示者也。兄勿怨我。」翰林道:「十三兄如不立幟,誰復作誦?」十三道:「聖人有言,出乎你者反乎你。兄自思之。兄欺何人乎?以男而尚為假女,以人而獨不為假仙假鬼乎麼?」翰林剛才大覺,道:「我尚在夢中了。」司徒夫妻復大噱。
  翰林方才大喜,顧謂春雲道:「將事其人,先欺其人,可是婦人之道麼?」春雲斂祚道:「但聞將軍令,不聞天子詔也。」翰林道:「自古強將無弱卒,其將不亦可知乎?昔神女朝為雲,暮為雨,襄王見雲見雨,惟以神女知之。今春娘昨為仙,今為鬼,但當遇仙遇鬼,惟以春娘知之。正是古今同一軌的。」滿座皆大笑。於是擺上肴膳、果酒,盡日乃罷。
  翰林將歸,春雲秉燭前導,自是伏侍花園,百般乖覺,又十分謹慎。翰林情愛日篤,晷刻不離左右。
  有話即長,無辭即短。光陰荏苒,已屬仲秋。翰林正擬上表歸覲,奉孝廉夫妻還京,以成鄭小姐親迎的禮。一日,忽然邊報驟至,礦民內應,遼兵深入,侵掠邊境,失勢浩大。星馬日至,翰廷洶懼,謀欲興兵征討,互相推委,莫有正論。
  翰林學士楊少游出班奏道:「遼兵為患,今為久矣,不可不大興征伐,屠至巢穴,永除後虞。礦民是我赤子,不過一時的不堪繁役,民生日困,邊釁漸開,以至於此。今宜罷其繁役,一番下旨宣諭朝廷之德意,發倉賑濟,自為鎮安,不為邊憂。臣願奉聖教,布宣德化,歸順其心,遼兵自然退去。不有興兵騷擾。伏惟聖裁。」天子准奏,龍顏大悅道:「諭以你妙然文臣,有此深猷宏略,朕甚嘉尚。雖然宣諭,不可獨出邊境,以示草率。」即日升拜楊少游為御史大夫,兼宣諭使;升大將廖鋼為兵馬團練使,領三千兵馬為後隊護行,不日上程。
  翰林受命謝恩,回至花園,拜告司徒。司徒興歎道:「國家有事,臣子分義,只當蹋蹷,不有其身。今賢婿以妙年文僚,受此重任,不避虎狼之穴,可以飲敬。但老懷分張,自不勝悒悒的了。」崔夫人登時眼圈紅了,落下淚來,道:「自迎到翰林以來,夫妻二人依靠為命。今為遠出邊疆,那裡放得心來?吉人天相,自然是建功立業,萬代榮華。但女兒親事差遲,無有期會,可不是不遂心願?為娘的自不已戀戀的呢。」御史站起身,復坐,欠身道:「王靈攸暨,不當言私。不過是礦民役繁自亂,以致繹騷。今宣德意,罷其礦稅,必當自安。礦民安,則遼兵不足憂矣,但一年半載,遲速不可預定。願大人自重。」春娘在夫人座下,只自兩臉飛紅,不敢即聲。
  御史不以為顧,定以明天發程。
  次日,天子御文華殿,文武百官朝賀畢,下旨御史楊少游上殿進前,欽賜御酒三杯,諭道:「邊閫事務,一依卿從便用事。安民討賊,務要建功立業,式遄其歸。」少游領命,奏道:「聖德如天,臣雖一介書生,鼠竅小丑,不勞聖念,臣當竭力。」退朝,直出都門。滿朝文武,無有不出送都門遣別,御史一一把酒相謝。
  鄭十三遠遠到來,依依臨別。御史道:「多勞周京兄特地相送。惟願兄長陪侍岳丈、岳母,照管花園,若弟在時。」十三道:「這個自然。」乃與各相慰勉而別。
  於是三聲炮響,征旆悠悠,車馬之壯,威儀之盛,自不必論。大將軍廖鋼,自然選了將佐,練束兵馬,一路上軍容整肅。
  御史行了幾日,到了洛陽,滿城官員出城迎接。御史一一接過,先使人往天津橋,探問桂蟾月。家僮歸告道:「桂娘重門深鎖,寂無人影。訪問鄰舍,俱言:桂娘自今春杜門謝客,有時公子王孫來鬧門外,桂娘自言出家,換著女道士之服,乘夜出門,今不知所在處。屢訪同言,也是確信的。」御史怊悵歎服,遂題一詩於壁上。詩云:
  雨過天津柳色新,風光宛似去時春。
  可憐玉郎重來地,不見當罏勸酒人。
  題罷,一宿無話。
  次日登程,行了月餘,到了邊境。礦民相聚,望見御史威儀,莫不贊歎,舉杯向化之心。御史見了府尹,宣佈聖化,盡罷礦役,出榜揭曉,發倉賑濟。其揭示云:
  欽差御史大夫、兼宣諭使、原任翰林學士楊為出榜揭曉事:
  蓋萬物自生自新,而天地之涵養不息。雖或自陷自覆,而天地之栽培猶然。凡我黎民,多因礦稅繁興,徵調四出,民生日困,邊釁漸開。朝廷用是憫憐,一民不得其所,尚且聖世之不忍,況幾萬生靈,總是國家之赤子,豈不欲使安土樂業。自今悉罷礦役。積欠逋稅者,並令蕩滌。饑寒貧窮者,丞為賑調。
  凡有迫於繁役而過失者,俱使赦宥。咸與惟新,以頌聖明之德意。如或執迷不悟,外寇相連,自陷重辜,大兵一臨,玉石俱焚,盡為齏粉,悔無及矣。先申告示,想宜知悉。
  於是礦民咸聚視諭,匍匍前來,俱稱死罪。往往有年老扶杖者,以手加額,相賀道:「不意今日復睹聖天子德儀,一朝歸化。」遼兵原來無興兵犯境之心,只為礦民思亂繹騷,相聚剽掠,見礦民向化自安,遼兵亦歸剿穴,更無興鬧侵邊之舉。
  御史與團練使,同為屯兵營紮,留了一月,慰撫礦民,安土歸農。上表奏明,朝廷遂設屯兵備禦,將為撤兵復路。滿城文武俱來參候餞別,御史各各慰安,一路回程。廖將軍嚴束隊旅,所過秋毫不犯,百姓無不壺漿迎送。旌旗耀日,刀槍如霜,自不必說。
  一日,行至延安府。御史驅馳原隰,早定館舍,暫為倚忱。
  忽有一個書生,便衣進前。御史驚起看時,眉分春山,眼如秋水,潘岳之風彩,年可十五六。御史問道:「兄長曾無夙契,今賜賁顧,有何所教?願聞高姓大名。」那書生再拜躬身道:「學生姓狄,名伯鸞。北方之人,生於遐陬,學術空疏,書劍無成。願得一侍大人君子,以托終身之事,自效雞鳴狗吠之誠。今聞大人德量海涵,不遠千里,敢躡車塵,不嫌自薦,唐突進見。今蒙聖德,不以遐陋而疏棄,款賜包容,自幸已有托身之所也。」御史一見其顏,已先情投意合,答禮道:「在下塵臼中人,尚不遇良朋碩友,談情話心。今荷狄兄遠訪於道次,一對清范,自不覺清如潭水,味似醇醪,令人未飲,已先心醉。」狄生不勝感謝,謙讓一回。自此同在一處,行則並鑣,止則同榻,須臾不捨。
  狄生心透識遠,語言爽利,志氣不俗。御史日興契合,狄生雖無倚馬之才,唱和詞章,御史隨景題詠,必興誦喻,狄生隨句達意,無不中節。御史尤為奇道,道:「狄兄雖無七步成詩,藻識明澈。昔白樂天,喜有解詩媼。今我得狄兄,解詩友呢。」狄生亦笑。
  一日,行至宜陽,洛陽將近。狄生告道:「自此無遠,有親戚嬸姑,暫且分路,找尋訪見也。趨明天追會洛陽館舍了。」御史雖甚悵然,不能挽止,便道:「狄兄無違約期。」狄生應答,坐下自己牲口,獨先揚鞭而去。
  且說御史分送狄伯鸞,自如失侶之雁,獨行無聊。及至洛陽,府尹、文武官員迎來候謁,俱道礦氏招安,遼釁自息,贊歎御史洪福,設宴接風。御史一一接應,各自散去。
  不覺西日已暮,獨依靠背,自言自語道:「桂娘消息,今又杳然。復見之期,將在何日?」不勝悒悒不樂。走堂的進來,掌燈起來。御史遂拿筆硯,將欲復題虛佇之詩,忽然一個道士,皂袍草履,登堂進前,請了道路之安。御史縱目視之,非別人,即是桂娘子。
  御史驚喜欲狂,握手促膝道:「桂娘自何而來?」蟾月道:「自從當日,大爺分手之後,杜門謝病,不與外人相接。樓上諸公子,日至門外,吆喝惹鬧。最中張公子仗他吏部之勢,言辭悖丑,多率狠僕,將欲劫逼。妾身無奈,乘夜變服逃避,寄身於尼院、道觀之間。首者,得聞大爺奉旨過此,題了『不見罏頭勸酒人』之句,於心感激。多般伺探,聞知大爺別後事情,有興妾教諭者,請道其概罷。」御史道:「有難倉卒盡道,一自奉命遠出,三月道上,一無可意。曾到延安府,遇一知己之友,行則同鑣,食則同桌,夜與一榻,頗慰寂寞了。」蟾月道:「大爺許心之友,可知超世的仙類。果是姓甚名誰,今在哪裡?」御史道:「行至宜陽,雲是親戚找訪,約以洛陽更會。定知今夜不至,必然明天到來。姓狄,名伯鸞,年與我同庚。潘岳之風彩,杜牧之氣象。與之同榻,自不免薰蕕之同器呢。桂娘如一見過,可知此言之不謬獎呢。」蟾月道:「大爺吹噓之獎,得不太過麼?」御史道:「說人容貌,到不如模畫丹青。丹青尚雲七分,況以言辭傳道,多不及丹青者乎。其超越之風韻,尚不能道一一了。」桂娘只為微笑,乃說別後事情,道途閒話,便不知更鼓三打了。
  御史復把桂娘之手,欣然一笑道:「佳人重逢,一刻千金,豈非今宵實是題語乎?」蟾月道:「大爺垂眷賤妾,如此戀戀,妾雖碎骨靡身,豈敢忘之。但嫌疑之際,與昔無異。願伏大爺俯察妾身之至情。」御史道:「桂娘之心,堅如金石,我所知的。寧有區區之嫌疑呢?」蟾月道:「非謂大爺之不信。女子事君子之道,固如是了。而今大爺,旅館殘燈,不免寂寞。妾當以絕豔之娥,為大爺一夜之侍矣。」御史笑道:「觀於海者難為水。洛陽粉黛,我已三見。」蟾月道:「大爺無為小覷,試看他出世之標,不比妾身的庸陋。」乃出外一杯茶時,同一美女花隱柳遮的進來,坐於燭影之下。
  御史舉眼一看,端的是梳雲掠月,膚潔端明,與桂娘可以上下。御史大為驚異,定睛熟視,略有些面善,那裡見過的,一時想不起來,便開言問道:「娘子姓甚,年幾?」美人斂膝對道:「妾身早失父母,姓與年紀都不記了。」御史聽其聲音,尤為詫異,復問道:「我今三過洛陽,娘子實與面善。娘子亦曾記那裡看我的了麼?」美人笑道:「倘或於路上瞻望呢?」御史聞「路上瞻望」,復近前熟視,也非別人,直與狄生二而一也。又問道:「娘子得與狄伯鸞為甚麼親戚麼?」美人笑而不言。
  未知哪美人是誰?又是哪裡面善?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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