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樂遊園賞秋詠菊詩 打圍場看劍聽寶瑟

  話說張修河罪惡盡露,家藏僭物,不軌之跡畢著。天子大怒,將大小家眷盡行誅戮,奸黨懾伏,俊父登庸,於是進拜張居正為左丞相。狄弼琦為左柱國,謝瓊為吏部尚書,楊少璉為國子祭酒,鄭雲鎬為太常卿,韓浩吉、趙應度俱進侍讀。自此群彥濟濟,朝著清明,邊庭泰安,百廢俱舉。光陰荏苒,序屬九秋,楓菊滿眼,秋光遍地。一日,鄭太常來拜魏國公。魏公欣迎,禮畢,坐定。茶罷,魏公道:「近者國家多事,久不與兄長敘懷,乃相賀奸黨誅殛,朝廷少事呢。」太常道:「可不是。總是閣下發露假學初之功。」又相笑進酒,酒酣,太常道:「近日樂遊園秋色正佳,丞相如有高興,約與韓、趙兩翰林,令從祭酒兄卜日一賞那黃菊丹楓,便是有趣的。」魏公喜道:「正合吾意。韓、趙兩人是我舊僚,近日不能與之詠詩久矣。明天最合賞他時景呢。」太常道:「惟命。當約諸友會於樂遊園。」原來這樂遊園,在城西十里。前有一度清溪,白石磊落,晴沙如鋪素娟。前有一抹青山,蘊藉低亞,後面石峰,如束帛插筆。四時之景不同:三春萬花爭發,山頭如燃,落英泛水,飄蕩浮港;九秋楓葉錦繡一般,墨漆丹砂,縈落石面;夏之綠陰,冬天白雪,比他賞玩絕勝十倍,最以春秋兩時。一城遊玩之人,無日不熱熱鬧鬧,與西湖之虎丘、天台之赤城相埒。
  次日,魏公用過早膳,命駕到樂遊園。鄭太常、楊祭酒已與韓、趙兩翰林,先來等待。魏公道:「諸兄高興,業已早來麼?」諸人各自敘禮請安道:「剛才的來了。」仍相與坐定,獻茶。但見前山楓葉多勝了錦繡,滿眼菊英,或紅或黃,白的紫的,無色不有。
  魏公指點叫奇,韓翰林道:「晚生家近西湖。每春秋佳節,無年不泛舟西湖。士婦遊賞,無日不熱熱鬧鬧。虎丘登臨,又勝泛舟。詩朋社友,賞玩賦詩。今此樂遊園溪石,倒勝了西湖之境面了。」魏公道:「西湖、虎丘,一國之名勝。晚弟緣薄,曾未一見伊。今此園才為始登。虎丘之勝,雖或見於畫圖丹青,安能領略其真景之百一?虎丘有真娘墓,詩人每懷古,多詠白居易詩,有雲『不識真娘鏡中面,唯見真娘墓頭草』者,是也。韓兄必有舊詠,虎丘佳境,願為之傳誦,以開茅塞罷。」韓翰林道:「年少時雖有若干寫情,何足塵丞相高眼?」魏公堅意求示,韓翰林無奈,不宜忤丞相高誼,遂誦虎丘一詩。詩云:
  春風處處黃鳥啼,桃花李花爭芳菲。
  花陰笑語人不見,花外香塵暗拂衣。
  虎丘山寺鐘聲曉,虎丘山路生芳草。
  香車寶馬往來多,水色山光領略少。
  我來選勝破春愁,典衣獨酌梅花樓。
  樓中寂寂添幽緒,遙見真娘墓邊樹。
  翠鈿羅衫化作塵,墓門留得詩人句。
  鏡裡嬌容想昔時,只今煙裊綠楊枝。
  可憐不是巫山雨,惱亂襄王起豔思。
  丞相聽罷,稱贊不已,道:「兄長宗匠巨筆,可與白香山『脂膚荑手不牢固,世間尤物難留連』之句相上下。」韓翰林道:「這是晚生十三歲時隨人謾吟,豈敢當丞相如是過獎了。」魏公因命進酒道:「野酌不可拘禮,只以飲酒賦詩為法。」團圓桌子擺在正中。先按上幾碟果子蔬膳,輪流燙了酒,斟上來,勿論賓主少長,隨意用過。又用別的命題。
  太常道:「也不過於新巧了。看那古人中,那裡有那些刁鑽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呢。若題目過於新巧,韻過於險,再不得好詩,倒小家子氣。詩固然怕說熟話,然也不可過於求生。只要頭一件,主意清新,措詞就不俗了。究竟這好。」楊祭酒笑道:「兄長不必長篇大套的說來,只命好題罷。」太常道:「你不自出,讓於他人麼?」丞相道:「不須推諉,還是正經好景呢。」祭酒道:「令眼前之景,便是楓、菊。擇於兩者,何如?」太常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恐怕落套。」丞相想了一想,道:「韓兄善於律。如今以菊花為賓,以人為主,竟擬出幾個題目來,都要兩個字,一個虛字,一個實字。實字就用『菊』字。虛字便用道用門的如此。又是詠菊,又是賦事,前人雖有這麼做的,還不很落套。賦景、詠物兩關著,也倒新鮮大方。」太常笑道:「很是有趣。只是不知用什麼虛字才好?韓兄先想一個我聽聽。」韓翰林想了一想,笑道:「『菊夢』就好麼。」丞相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個『菊影』何如?」韓翰林道:「很好。」祭酒笑道:「『問菊』可使得?」太常道:「也罷了。只是也有人做過。若題目多。這個也搭的上。我又有了一個。」韓翰林道:「快說出來。」太常道:「『憶菊』何如?」韓翰林拍案叫妙,因接說道:「我也有了。『訪菊』好不好?」丞相也贊有趣,因說道:「索性擬出十個來寫上再看。」說著,遂研墨蘸筆,太常便念,一時湊了十個。祭酒看了一遍,又笑道:「十個還不成幅,索性湊成十二個,就全了,也和人家的字畫冊頁一樣。」丞相聽說,又想了兩個,一共湊成十二個,說道:「既這麼著,一發編出個次第來。」太常道:「更妙,竟弄成個菊譜了。」丞相道:「起首是『憶菊』。憶之不得。故訪,第二是『訪菊』。訪之即得,便種,第三是『種菊』。種既盛開,故相對而賞,第四是『對菊』。相對而興有餘,故折來供瓶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覺菊無彩色,第六便是『詠菊』。既人詞章,不可以不供筆墨,第七便是『畫菊』。既然畫菊,若是默默無言,究竟不知菊有何妙處,不禁有所問,第八便是『問菊』。菊若能解語,使人狂喜不禁,便越要親近他,第九竟是『簪菊』。如此人事雖盡,猶有菊之可詠者,『菊影』、『菊夢』二首,續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感。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太常依言,將題錄出,又看了一回,又問:「該限何韻?」丞相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韻,分明有好詩,何苦為韻所縛?今也不必學那小家派,只出題,不拘韻,原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樂,並不為以此難人。」韓翰林接口道:「丞相總論很是,既這樣,自然大家的詩還進一層。但今五個人,這十二個題目,難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丞相道:「那也太難人了。將這題目譽好,都要七言律詩,明白貼在案上。他們看了,誰能那一個,就做那一個。有力量者,十二首都做也可,不能的,作一首也可。高才捷足者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許他趕著。」於是將十二題目貼在案上,便取來一張雪浪箋過來,磨濃香墨,羊毫幾管置傍邊。
  丞相道:「這菊句不拘次序,隨意到便寫。自己雖構成七句,他人先寫八句,且便用他句罷。」太常笑道:「很好,有趣。但如晚生鈍才,多讓了諸公幾句呢。」丞相笑道:「韓翰林便是大手筆,先題《憶菊》,開首篇以異茅塞罷。」韓翰林謙讓一回,先寫《憶菊》一律,詩云: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
  空籬舊圃秋無跡,冷月清霜夢有知。
  念念心隨歸雁遠,廖廖坐聽晚砧遲。
  誰憐我為黃花瘦,慰語重陽會有期。
  右(上)《憶菊》,韓浩吉題。
  題畢,丞相抽筆《訪菊》一律,詩云:
  閒趁霜睛試一遊,酒杯樂盞莫淹留。
  風前月下誰家種?檻外籬傍何處秋?
  蠟屐遠來情得得,冷冷不盡興悠悠。
  黃花若解憐詩客,休負今朝掛杖頭。
  右(上)《訪菊》,楊少游題。
  寫罷,鄭太常詠《種菊》一詩,詩云:
  攜鋤秋圃自移來,籬畔庭前處處栽。
  昨夜不期經雨活,今朝猶喜帶霜開。
  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護惜,好和井迳絕塵埃。
  右(上)《種菊》,鄭雲鎬題。
  書畢,楊祭酒又寫《對菊》一律,詩云:
  別圃移來貴比金,一叢淺淡一叢深。
  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呤。
  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孤負,相對原宜惜寸陰。
  右(上)《對菊》,楊少璉題。
  寫完,趙翰林醮筆題《供菊》一詩,詩云:
  彈琴酌酒喜堪儔,几案婷婷點綴幽。
  隔坐香分三迳露,拋書人對一枝秋。
  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游。
  傲世也因同氣味,春風桃李未淹留。
  右(上)《供菊》,趙應度題。
  題畢,各各稱贊。鄭太常素才敏好勝,心中必欲多詠十二題菊,正欲寫《吟菊》一詩,六句才成,未及八句,韓翰林先題《吟菊》詩云:
  無耐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詩解訴秋心。
  一從陶令評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右(上)《吟菊》,浩言。
  鄭太常無奈,正欲寫《畫菊》,剛才拿筆,丞相先寫「畫菊」詩云:
  詩餘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
  聚葉潑成千點墨,攢花染出幾痕霜。
  淡濃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
  莫認東籬閒彩綴,黏屏聊以慰重陽。
  右(上)《畫菊》,少游。
  寫完,又不住筆,連書《問菊》一律,詩云: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扣東籬。
  孤標出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
  莫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話片時。
  右(上)《問菊》,少游。
  丞相題畢,道:「周京兄無奈疾手的多奪麼,何一詠而不復題?」太常只微笑,方欲拿筆書《簪菊》,韓翰林先為忙手蘸筆《簪菊》。太常無奈,只著急讓他下筆,詩云:
  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盒中妝。
  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
  短鬢冷沾三迳露,葛巾香染九雲霜。
  高情不入詩人眼,拍手憑他笑路傍。
  右(上)《簪菊》,浩吉。
  鄭太常不勝躁急。才了,他連忙下筆,直寫《菊影》、《菊夢》二詩,詩云:
  秋光疊疊復重重,潛度偷移三迳中。
  窗隔疏燈描遠近,籬篩破月鎖玲瓏。
  寒芳留照魂應駐,霜印傳神夢也空。
  珍重暗香踏碎處,憑誰醉眼認朦龍?
  右(上)《菊影》,雲鎬。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雲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
  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恨情。
  右(上)《菊夢》,雲鎬。
  寫完,祭酒又續題「殘菊」一律,詩云:
  露凝霜重漸傾欹,宴賞才過小雪時。
  蒂有餘香金淡泊,枝無全葉翠離披。
  半牀落月蛩聲切,萬里寒雲雁陣遲。
  明歲秋分知再會,暫時分手莫相思。
  右(上)《殘菊》,少璉。
  題畢,篇終。各各看一詩,贊一詩,彼此稱揚不絕。
  祭酒笑道:「 周京兄之『菊影』、『菊夢』,實多警句於最晚,欲得才名,要推為魁了。」丞相笑道:「各詩自有篇內之景,惟我公道評來『憶菊』當置第一。『對菊』為第二,意思清新,立論典雅,韓兄當為魁了。然後『問菊』、『種菊』次之。」韓翰林欠身道:「『訪菊』、『畫菊』二詩,閒寂淋漓,兩盡題意,實是丞相正音宗匠。晚生等何敢相較?」丞相笑道:「韓兄太謙了。」於是飲酒進膳,暢飲半酣,丞相笑道:「今日快樂,不可徒詠殘詩。平原秋草,正宜射獵,獵具也有等候的麼?」府吏、長班一時告道:「鷹隼炮弓,並有多手待了。」丞相大悅,即令打圍起來。登時眾多獵夫,炮手一時領命,金鼓動地,鷹隼漫天,炮的炮,射的射。少頃,所獲鹿、兔、豬之類,雉、鵝、鴨、雁之屬,積如阜坻。丞相大為快活,盡為分賜。¥忽見一雙天鵝飛鳴雲霄間,丞相道:「恨無弋之駕,以助一時快趣來。」鄭太常道:「下生薄有穿楊之技,曾或偶中。近久不試,第可為今日歡娛而試之。」命取弓箭來。伺候的即取彤弓一張、雕簡三個進前。太常道:「何用三矢?一的不中,鵝已遠去,奚暇再放?」因用手挽一挽彤弓試較,笑道:「力乍太軟,慮其不利。」復左手執弓,右手挽弦,恰如滿月。挽來,仰面向空,出一聲「中」,放送一箭去了。
  那枝箭,杳然直入雲霄,俄頃帶著一隻白鵝落下來。說時遲,那時快。一座莫不稱快,左右一時喝采。太常擲弓大笑,就坐。丞相大喜道:「不知周京兄有此奇藝,恨不與白衣從事於征倭之時。」遂命膾煮所獲之獸,進酒啖吃,一座咸稱快活。
  忽有一雙油碧遮車,從大路來至帳下,門座阻擋揮去。丞相道:「第問來歷,不須揮卻。」但見一雙佳娥,一人穿著短後輕裝狹袖衣,一人穿著長袖環 錦繡衣,雙雙來拜於前。一座驚訝,莫知端倪。丞相定睛看時,短後狹袖的便是泰安征倭營中沈裊煙,長袖環佩的宛然是白龍潭夢游之白凌波也。
  丞相又喜又驚,發言道:「兩娘何以相遇?那裡聯車來此野外?」沈裊煙站起身,道:「一自丞相破倭奏凱而還朝,妾身方擬隨後而來,偶然與白娘子邂逅於洞庭湖上。白娘為幻前身,不可造次,耽擱歲月,今才同來。聞知丞相賞秋於此,敢此前來請安。」白凌波復斂衽前告道:「賤妾厚蒙丞相大恩,救命於亂離奔竄之中,不以鄙陋而遐棄,何日忘恩?而前身變幻,費了歲月。今荷沈娘子聯車之厚意,得拜席下。從茲至願畢矣。」丞相莞爾而謝。
  祭酒諸人摸不著頭腦。丞相遂將沈娘挾匕入營、舍劍身事之事,白娘變了白龍、潭水清甘之由、做夢破陰兵之顛末,一一備說,道:「兩娘俱有大功大恩。今來相投,可不是感歎麼。」一座莫不贊歎。
  韓翰林道:「吉人天相,自然有神助天佑。其中,丞相夢裡破兵之事,實是千古未有之事。」太常道:「此謂神遊。唐明皇廣陵賞燈,魏徵做夢斬龍,俱是此類。丞相命世之姿,立大勛於國家,豈無奇征異兆!」各各稱贊。
  於是丞相命兩娘賜坐,各勸杯酒,復進午膳。用過,茶畢,鄭太常道:「沈娘子仗劍飛入於百萬軍中,誠紅線後一人。又是見義識理,明於順逆,豈非女俠中君子乎!」丞相道:「今日之游,亦云賞心快意。一座皆是知心之友。沈娘雖有行役之勞,能不憚一場劍術,使之助興麼?」沈裊煙欠身對道:「雕蟲小技,不敢呈丑於大人之前,既承盛教,敢不從命。」就便解下鴛鴦劍來,先走了個架式,便斜行拗步的舞了起來。只見一片寒光,渾身盤繞。霜雪之色,滿於帳中;一天彩虹,隱現空中。大家肅然叫奇。少頃,裊煙收了劍。舞畢,還立於坐側。諸人稱歎不已。
  太常向白娘道:「娘子亦有妙藝而助歡麼?」白凌波對道:「妾幼而失學,文武上卻俱不能,無以應大人之命。惟妾家近湘水之上,即娥皇、女英所游之處,有時風清月白,寶瑟之聲,起在雲霄之間,妾兒時略仿其音聲,有不足仰塵於大人之垂聽呢。」太常越發歡喜道:「如此更好了。」只見白凌波手提寶瑟,彈奏一闋。其音哀怨清切,殆於水落三峽,雁號長天。四座淒然變色,萬慮齊除,肅然危坐,默然相賞。聽的兩盞茶時,方才停手,大家稱贊不已。丞相笑道:「彈的好,聲韻鏗鏘,調格清高。可惜世人難得以學傳的。」因復暢飲盡樂。
  於焉,山日西斜,韓翰林道:「今天陪誨丈席,諸益團圓,快樂無窮,但不勝懷爵,敢自告退。明天早自請安。」丞相道:「夕陽在山,禽聲上下,聊卜他日,有何不可?」於是各自命駕。
  丞相命府吏護了兩娘轎車在後,還府。
  未知沈、白兩娘如何進了魏公府?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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