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西湖泛神機式告 南雁歸天倫攸敘

  
  詩曰:
  路入煙霞一逕微,山深人跡到應稀。
  風生樹杪聞猿嘯,雨過溪頭見鳥飛。
  苔長翠錢黏蠟屐,梅飄香雪點春衣。
  尋幽不覺歸來晚,幾度寒鴉噪夕暉。
  卻說方端如同婉兒望南一路來尋眉仙,每到一處,凡茶坊、旅店、庵觀、寺院,都進去訪問,並無蹤影。一處訪不著,又到一處去查察,只是沒個下落,不覺經過幾個省城、無數郡縣,將有數月。端如道:「婉兒,我與你兩個東馳西走,並無頭緒。方才我聽得人說這裡是湖廣麻城縣了。且進城去打聽可有善卜的,問他一卦往那一路去尋好。」
  二人算計停當,竟進城來。真正車馬雜沓,商賈紛紜,好個富饒地面。二人閑走,見卜課的先生甚多,卻清冷坐著。端如道:「清靜獨坐的,課術想必尋常,不要去問他。」二人東穿西走,兼打聽眉仙下落。看看傍晚,只得投了宿店。端如問店主道:「這裡可有善課的先生?」
  店主道:「卜課的盡多,鄰近就有十來個,只都是騙了卦錢胡亂說幾句,送你起身便了,那裡卜得著?西街上有通靈土地,祈夢甚驗,只消睡在廟中一宿,那土地就托夢來。若依夢行之,事必靈驗。本縣百姓都於此廟中求夢。」
  端如聽了大喜。明日侵晨,虔誠齋沐,就備了香燭之儀來到廟中。先進去焚香禮拜,細訴心情。禱告已畢,原回店中,用了晚飯,命婉兒宿在店中,自己拿了鋪蓋,到廟中就睡在神座之傍。思量眉仙不知何處著落?又思量不知上地托夢如何?展轉不寐,至中宵倦極方兩眼朦朧。見自身坐於船內,到一湖中。只見游船如蟻,錦繡奪目。端如問船家曰:「此湖甚名?因何遊客如此之多?」船家答道:「此名西湖。」少頃,見一只畫肪撐來。見一人探頭出來,端如見是眉仙,忙將手亂招道:「白兄白兄,我特來尋你,你可快過船來。」兩船將近,見艙中一女子,頭戴金鳳冠,又有一女子傍立吹蕭。眉仙攏船欲走過來,二女子拖住不放。端如用力去拽,把船一側,端如失驚,一跳醒來。乃是一夢。
  端如大喜。時已鄰雞三唱,就起來,拜謝了土地,收拾鋪蓋回至店中,對婉兒說所祈之夢,又道:「西湖乃杭州所屬。今竟往杭州去便了。」二人歡喜不勝,謝別了店主,望前進發。一路亦不去訪問稽遲,不幾時已到杭城。因夢中之事,日日往西湖打聽,不見影響。
  訪有月餘,端如對婉兒道:「神夢似有因。今既到西湖打聽,怎麼並無下落?難道鬼神亦欺我?」又轉一念道:「神言必非淺道。雖說西湖,未必即是西湖。我今凡杭州府所屬縣分遍去訪察,少不得尋著。」算計停當,二人遂到各處府屬的縣尋訪,只是不見。末後到新城縣來。城中遍訪一番,又到城外來尋覓,又有數日。
  偶一日,二人打從牧雲庵經過。端如道:「此庵雖荒涼,也要進去看看。」遂同婉兒進庵內一看,寂無一人。婉兒道:「出去罷,熱鬧的所在尚不見,此庵鬼也沒一個,看他怎的?」端如道:「既進來,且看看去。」
  二人走入客堂,婉兒道:「壁上有幾行字,相公何不去看看?」
  端如道:「在那裡?」
  婉兒指道:「這壁上不是?」此一看,正所謂: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端如抬頭一看,詩後寫著:齊東寓客白眉仙題。端如忙舉足踴躍,拍手大笑。看看那邊壁上的詞,見書眉仙白引題,益發歡喜,笑做一堆。
  婉兒問道:「相公為何這樣快活?」
  端如道:「牆上的詩是你家相公做的。好了好了,海底撈針如今撈著了。」
  婉兒道:「相公不要空歡喜。此庵荒涼異常,人影也無,未必相公住在此間。或者偶然經過題詩於此,又往別處去了,亦未可知。」端如一場大喜被婉兒說幾句話,意趣索然,手足懶舉,坐於凳上不動。婉兒道:「相公不要敗了興,且去尋庵裡人問聲就曉得了。」
  端如道:「我懶走,你去問聲罷。」
  婉兒遂四下尋覓,到後園見一老道人鋤菜,婉兒忙向前作揖道:「老道友,白相公可在你庵中麼?」道人回道:「沒有。」婉兒心中突的一跳,只得又問道:「山東白相公,題詩在你庵中牆上的?」
  道人道:「去了。」婉兒愈加驚惶,又問道:「那裡去了?」道人道:「往城中金侍郎家坐館去了。」婉兒心上方定,問其詳細。重到客堂來,見端如呆呆的坐著,婉兒道:「如今該走得動了。我家相公在城中金侍郎家處館,問著的實。可尋去罷。」
  端如聽說,喜動顏色,氣力復加。同婉兒進城問著金家,見門上無人,竟走進去,喚問道:「白相公在麼?」
  眉仙適舉筆與金聲改文字,聽得有人相喚,只道求他寫扇作文的,慢步出館來,問道:「是誰?」眉仙見了尚不知是端如。端如見是眉仙,忙蹌至堂中下禮道:「老兄安寓於此,弟何處不尋得到!」眉仙答禮,立起身來仔細一看,才認得是方端如,重又下禮。驚喜而言:「老兄長途跋涉,何以訪得至此?」方問間,婉兒赤進來叩頭。眉仙大喜道:「你怎麼亦來了?」命坐於檻上,自己挽著端如手坐定,問及白公消息,家中別後夫人安否,今何故來尋,細問來音。
  端如遂將白公在獄虧劉釗救出,逃湖歸家,家中幸得安寧。又將二友分路南北跟尋,自己祈夢來杭,適庵中觀詩訪得之故前後備述一番。眉仙致謝慰勞。
  金聲知先生家中來的人,進去稟知夫人。忙備飯於館中來,老僕來請。眉仙遂同端如進館坐下。老僕又陪婉兒於外廂飲膳。端如謂眉仙道:「令尊翁因懸望吾兄,故弟特來尋訪。今喜聚首,但願吾兄即同回方妙。」
  眉仙道:「我亦朝夕思家,二親時見於夢寐。只因禍患恐未息,故不敢歸耳。今兄來,自然即同歸矣,豈有又留於此乎。」端如道:「不然。我前祈夢,雖見吾兄於船中,將過船,有一頭戴金鳳冠,一傍立吹簫二女子拖住不放吾兄,船側驚醒。故今雖見兄,乞兄即歸方好。」眉仙聽了暗笑不已。
  端如問道:「何笑之有?」眉仙附耳低言,告以鳳娘、霞簫訂盟之事。端如大驚道:「真正神夢有驗。」眉仙道:「不止神夢有驗,我昔年與兄所遇黃犢客,他曾贈我數語,今想已都應驗﹔首句說駕一葉之扁舟,挾飛仙以邀游。依兄言之,此二語應於老父之事矣。又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之句,應於弟之借寓牧雲庵矣。至於鳳凰台上憶吹簫,又應於此也。只末句未審何為?既吾兄以神夢之事疑弟,我今先密寫一別書致二美,明日告明主母,與吾兄長往便了。」
  是夜端如與婉兒留宿於金家。鳳娘知眉仙要回去,不好留得,又不好送別,只得先封白金五兩、王簪一枝,傍晚使霞簫送與眉仙訂別,並祈莫負前約。眉仙亦致別書,對霞簫道:「鄙人無物可贈,我向來所成《珊鞭集》上、下二冊,今將一冊贈與小姐。日後成姻,仍將上下集纂成一冊,完我二人之願。小姐不能面別。代我致謝一聲。」霞簫接了別書、詩集,又訂道:「相公此去,長途保重,若到家可即行聘來求婚,毋使我二人失落。」各各涕泣而別。
  明日夫人置酒餞行。金聲泣道:「蒙師幾年訓誨,恩實再生。今日遠歸,未知何時再會,教我何以為情。」眉仙亦泣下道:「不必悲傷,後日正長,何愁相會無期。」又請夫人出來拜別。夫人將向來所積束脩一並付與眉仙,外送白金五兩為路費。
  眉仙收拾行囊,撿琥珀連環、誓書藏於胸前錦囊中。凡朋友送的一應古董玩器,不好帶去,都把與金聲。命婉兒帶了行囊,同端如出門。金聲隨後相送。眉仙道:「我尚要去別魏、何諸友,不必送了,回去罷。」金聲只得含淚而歸。
  眉仙先來別魏非瑕。非瑕道:「弟竟不知,尚未一餞。」再三苦留住下。魏非瑕送去拉何聖之、沈雲鵬來相餞。各敘衷情。明日魏非瑕贈彩繒二端、鬆綾四表裡、白金十兩。何、沈二人各贈數金。三人相送眉仙出城外,涕泣珍重而別。眉仙又到牧雲庵來別空如,贈彩繒二匹、白金五兩,以報留寓之德。從此三人僱下頭口,望山東進發。
  路上端如問眉仙來時那匹馬怎麼樣了。眉仙道:「死於庵中,因此留寓。」端如又問來時曾帶珊瑚鞭否。眉仙道:「帶來的。」端如道:「為何不見?」眉仙默告已贈鳳娘之事。端如道:「既如此,在弟身上。回去稟知老伯,行聘求婚便了。」眉仙道:「弟別後,兄可曾娶尊嫂否?功名若何?」
  端如道:「我是前年娶的。袁兄娶有三年,已生一子。我尚璋瓦未弄。是兄出奔三年,我二人就列黌序。」
  二人你問我答,路上不覺寂寞,又無甚擔擱,不幾時到家。婉兒先背行囊奔至家中來通報。白公歡喜無限,同長孫夫人出堂來看。
  眉仙進來拜伏於地道:「不孝子播越在外,父難不救,母老失養,真乃世之罪人也。」
  白公扶起。端如亦拜見。白公同夫人再三慰謝。遂問眉仙出逃幾年避難何處。眉仙將寓庵中、館金家之事細告一番。白公又問端如道:「勞君長途跋涉,何以訪得到彼?」端如遂將廟中祈夢、壁上觀詩、諸友餞別,細述始末。白公歎道:「古惟有尋親者不辭千里之勞,今君為友如此,愚父子將何以報?」端如謙讓不已。
  夫人已置酒於外廂,遂邀入座。席間端如談及道:「當初白兄出避,時方弱冠,今已壯年矣。且喜向患蕩平,老伯可訂其結縭之好,室家有助,老伯之事畢矣。」
  白公淚下道:「我有此意久矣。因此枉禍,故不及此。今若得喬木門楣,聯姻方好。」
  端如道:「有一事,正千里奇緣。」將眉仙處館,與鳳娘、霞簫始末根由盡情細述。白公聞說亦喜道:「事實良緣。只是途遠,何人致聘?」
  端如道:「袁兄北往,何日得回?今小姪欲去尋回,故不能隨往,我去絕妙。如今可令婉兒去求,必無所阻。若不然,白兄可置書於魏非瑕亦可。我就此告辭矣。」白公允諾,又謂端如道:「君尋袁兄還是幾時去?」端如道:「我今回家,一面就往北去了。」白公道:「為友忘家,真今世稀見之義人也。」遂送白金斤許為路費。眉仙亦送白金二十兩及非瑕所贈鬆綾一端,並送與端如。端如竟受眉仙之贈,固卻白公之金。再四推讓,白公遂送快驢一匹為行腳。端如拜受而歸。臨別,眉仙道:「但願遇得袁兄,不日就回。弟備得樽酒,與二兄話舊。」端如謹諾。回家亦敘別一番。仍收拾行囊,乘白公所贈的驢,往北尋袁漸陸、劉釗去了。
  白公聽了端如的求婚之言,進作一聘書,將金鳳釵一對、碧玉釵一對、錦瑕四端、聘金五十兩,命婉兒藏好,多帶盤費,治裝而行。眉仙又將雅扇三棲,自己精寫楷書,古硯三方,送與魏非瑕、何聖之、沈雲鵬三人,致謝別意。婉兒一同置於行囊。拜別家主,望杭州進發。未知求婚可就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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