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圖奪嫡晉王樹功 塞亂源李淵惹恨

  詩曰:
  繁華消歇似輕雲,不朽還須建大勛。
  壯略欲扶天日墜,雄心豈入弩駘群。
  時危俊傑姑埋跡,運啟英雄早致君。
  怪是史書收不盡,故將彩筆譜奇文。
  從來極富極貴極暢適田地,說來也使人心快,聽來也使人耳快,看來也使人眼快。只是一場冷落敗壞根基,都藏在裡邊,不做千古罵名,定是一番笑話。館娃宮、銅雀台,惹了多少詞人墨客,嗟呀嘲誚,止有草澤英雄,他不在酒色上安身立命,受盡的都是落寞淒其,倒會把這乾人弄出來的敗局,或時收拾,或是更新,這名姓可常存天地。但他名姓雖是後來彰顯,他骨格卻也平時定了。譬如日月,他本體自是光明,撞在輕煙薄霧中,畢竟光芒射出,苦是人不識得。就到後來,稱頌他的,形之紙筆,總只說得他建功立業的事情,說不到他微時光景。不知松柏生來,便有參天形勢;虎豹小時,便有食牛氣概。說來反覺新奇。我未提這人,且把他當日遭際的時節,略一鋪排,這番勾引那人出來,成一本史書寫不到人間並不曾知得的一種奇談。可是:
  器當盤錯方知利,刃解寬髀始覺神。
  由來人定天能勝,為借奇才一起屯。
  從古相沿,剝中有復。虞夏商周,秦漢兩晉。晉自五馬渡江,天下分而為二,這叫做南北朝。南朝劉裕篡晉稱宋,蕭道成篡宋稱齊,蕭衍篡齊稱梁,陳霸先篡梁稱陳。北朝晉亡時,止存得一個拓跋魏。魏之後亂離,又分東西。東西二魏,一邊為高歡之子高洋篡奪,改了齊;一邊被宇文泰篡奪,改了周。周又滅齊,江北方成一統。這時周又生出一個楊堅。乃父楊忠,以戰功封隋公。生他時,生得目如曙星,手有奇文,儼成王字。楊忠夫妻,知他異人。後來有一老尼,對他母道:「此兒貴不可言,但須離父母方得長大。貧尼願為撫視。」其母便托老尼撫育。奈這老尼止是單身住庵,出外必托鄰人看視。這日老尼他出,一個鄰媼進庵,正將楊堅抱弄,忽見他頭出雙角,滿身隱起鱗甲,宛如龍形。鄰媼吃了一驚,叫聲「怪物」,向地下一丟。恰好老尼歸來,連忙抱起,惋惜道:「驚了我兒,遲他幾年皇帝,總是天將混一天下,畢竟產一真人。」自此數年,楊堅長成,老尼將來送還楊家。後來楊忠病亡,楊堅遂襲了他職為隋公。其時周主見他相貌瑰奇,好生忌他,累次著人相他。相者知他後有大福,都為他周旋。他也知道周主疑他,將一女夤緣做了太子妃以固寵。直至周主晏駕,幼主庸懦,他羽翼已成,竟篡奪了周國,改號大隋。
  莽因後父移劉祚,操納嬌兒覆漢家。
  自古奸雄同一轍,莫將邦國易如花。
  隋主初即位,打起一番精神,早朝晏罷;又得一獨孤皇后悍妒非常,成全了他不近女色;更是在朝將相,文有李德林、高熲蘇威,武有楊素、李淵、賀若弼、韓擒虎,君明臣良,漸有拓土開疆、混一江表意思。若使江南人主,也能勵精圖治,任用賢才,未知鹿死誰手。無奈創業之君多勤,守成之君多逸;創業之君親正直、遠奸諛,守成之君惡老成、喜年少。更是中材之君,還受人夾持;小有才之君,便不由人駕馭。這陳主叔寶,也是一個聰明穎異之人,奈是生在南朝,沿襲文弱豔麗的氣習,故此好作詩賦。又撞著兩個東宮官:一個是孔范,一個是江總,又乃薄有才華,沒些骨鯁的人。自古道:「詩為酒友,酒是色媒。」東宮無事,詩賦之餘,不過酒懷中快活,被窩裡歡娛,台池的點綴。打點一對風流君王,浪子宰相。及到即位,不說換出他一付肝腸,倒越暢快了他許多志氣。升江總為僕射,用孔范作都官尚書。君臣都不理政務,只是陪宴和詩,過了日子。陳主又在龔貴嬪位下,尋出一個美人姓張名麗華,發長七尺,光可鑒人。更是性格敏慧,舉止閒雅,淺笑微顰,豐華入目,承顏順意,婉孌快心。還有一種妙處:肯薦引後宮嬪御。一時龔、孔二貴嬪,王、李二美人,張、薛二淑媛,袁昭儀、何婕妤、江修容並得貫魚承寵,陳主還有閒暇理論朝廷機事?就有時披覽百司章奏,畢竟自倚著隱囊,把張麗華放在膝上,兩人商議斷決。婦人有甚遠見?這裡不免內侍乘機關節,納賄擅權。又且孔范與孔貴嬪結為兄妹,固寵專政,當時只曉有張、孔、不知有陳主了。
  檀口歌聲香,金樽酒痕綠。
  一派綺羅筵,障卻光明燭。
  況是有了一乾嬌豔,須得珠寶玉佩,方稱著螓首蛾眉;翠襦錦衾,方稱著柳腰桃臉;山珍海錯、金杯玉爵,方稱他妙舞清謳;瑤室瓊台、繡屏象榻,方稱得花營柳陣,不免取用民間。這番便惹出一班殘刻小人:施文慶、沈客卿、陽惠朗、徐哲暨慧景,替他彩山探海,剝眾害民。在光昭殿前,起臨春、結綺、望仙三座大閣,都高數十丈,開廣數十間,欄檻窗牖,都是沉香做就。還鑲嵌上金玉珠翠,外布珠簾,裡邊列的是寶牀玉幾,寶帳翠帷。且是一時風流士女絕會妝點,在太湖、靈壁、兩廣,購取奇石,疊作蓬萊,山邊引水為池,文石為岸,白石為橋,雜植奇花異卉,正是:
  直須閬苑還堪比,便是阿房也不如。
  陳主自住臨春閣。張麗華住結綺閣。龔、孔二貴嬪住望仙閣。三閣都是復道回廓,委宛相通,無日不游宴。外邊孔范、江總,還有文士常侍王「等,裡邊女學士袁大舍等,都得陪從。酒酣命諸妃嬪及女學士、江、孔諸人賦詩贈答。陳主與張麗華品第,各有賞賜。把極豔麗的譜在樂中,每宴選宮女數千人,分番歌詠。只是這些供應,都從那裡來的?做了一個人主,不能治民,反又害民。
  釀盡一國愁,供得一時樂。
  杯浮赤子膏,筵列蒼生膜。
  宮庭日歡娛,閭裡日蕭索。
  猶嫌白日短,醉舞銀蟾落。
  消息傳入隋朝,隋主便起伐陳之意。高熲、楊素、賀若弼都上平陳之策。正在議論之間,忽然隋主次子晉王楊廣,請領兵伐陳,道:「叔寶無道,塗炭生民,天兵南征,勢同壓卵。若或遷延,叔寶殞滅,嗣以令主,恐難為功。臣請及時率兵討罪,執取暴君,混一天下。」看官們,你道征伐是一刀一槍事業,勝負未分。晉王他是親王,高爵重祿,有甚不安逸,卻要做此事?原來晉王乃隋主次子,與太子勇俱是獨孤皇后所生,他卻不甘為下,起有奪嫡之念。知得獨孤最妒,朝臣中有蓄妾生子的,都勸隋主廢斥。太子因寵愛姬妾雲昭訓,失了皇后歡心,他就乘機陽為孝謹,陰布腹心,說他過失,稱己賢孝。到此又要謀統伐陳兵馬,貪圖可以立功,且又總握兵權,還得結交外臣以為羽翼。卻喜隋主素是個猜疑的人,正不肯把大兵盡托臣下,就命晉王為行軍兵馬大元帥,楊素為行軍兵馬副元帥,高熲為晉王元帥府長史,李淵為元帥府司馬。這高熲是渤海人,生來足智多謀,長於兵事。李淵成紀人,胸有三乳,曾在龍門破賊,發七十二箭,殺七十二人。更有兩個總管韓擒虎、賀若弼---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君---為先鋒,自六合縣出兵,楊素由永安出兵,自上流而下,一行總管九十員,勝兵六十萬,俱聽晉王節制。各路進發,東連滄海,西接川蜀,旌旗舟楫,連接千里。
  陳國屯守將士,雪片告急。施文慶與沈客卿,遏住不奏。及至僕射袁憲陳奏:要於京口、彩石兩處添兵把守,江總又行阻撓。這陳主也不能決斷,道:「王氣在此,齊兵三來,周師再來,無不摧敗。彼何為者耶?」孔范連忙獻謅說:「長江天塹,天限南北,虜馬怎能飛渡,總是邊將要作功勞,妄言:『臣每患官卑,虜兵若來,臣定作太尉公矣。』」施文慶道:「天寒,虜馬凍死,如何能來!」孔范又道:「可惜凍死了我家馬。」陳主大笑,叫袁憲眾臣,無可用力。這便是陳國禦敵的議論了。飲酒奏樂,依然如故。
  北來烽火照長江,血戰將軍氣未降。
  贏得深宮明月夜,銀箏檀板度新腔。
  直到日暮方覺。不期這日賀若弼領兵,已自廣陵悄悄渡江。韓擒虎又帶精兵五百,自橫江直犯彩石。守將徐子建一面奏報,一面要率兵迎敵。元旦各兵都醉,沒個拈得槍棒的。子建只得棄了兵士,單舸趕至石頭。又值陳主已醉,自早候至晚,才得引見。面道:「明日會議出兵。」次日鬼混了一日,到初四日分遣蕭摩訶、魯廣達等,出兵拒戰。內中蕭摩訶要乘賀若弼初至鍾山,擊其未備。任忠要精兵一萬,金翅三百艘,截其後路。都是奇策,都不肯聽。到了初八日,督各將鏖戰,其時止得一個魯廣達竭力死鬥,也殺賀若弼部下三百餘人。孔范兵一交就走;蕭摩訶被擒。任忠逃回,陳主也不責他,與他金兩櫃,叫他募人出戰。誰知他到石子崗,撞了擒虎,便率兵投降,反引他進城。這時城中士庶亂竄,莫不逃生。陳主還呆呆在殿上等諸將報捷。及至聽得北兵進城,跳下御座便走。袁憲一把扯住,道:「陛下尊重,衣冠御殿,料他不敢加害。」陳主道:「兵馬殺來,不是耍處。」掙脫飛走,趕入後宮,尋了張貴妃、孔貴嬪,道:「北兵已來,我們須向一處躲,不可相失。」左手綰了貴妃,右手綰了貴嬪,走將出來。行到景陽井邊,聽得軍聲鼎沸,道:「罷罷!去不得了,同一處死罷!」一齊跳入井。喜是冬盡春初,井中水涸,不大沾濕。後主道:「縱使躲得過,也怎生出得去?」
  凱歌換卻後庭花,簫鼓翻成羯鼓撾。
  王氣六朝今日歇,卻憐竟作井中蛙。
  三人躲了許久,只聽得人聲喧鬧,卻是隋兵搜劫珠寶宮女。止見正宮沈後端處宮中,太子深閉閣而坐,單不見陳主。眾軍四下搜尋。有宮人道:「曾見跑到井邊,莫不投水死了?」眾兵聞得,都來井中探望。井中深黑,微見有人。忙下撓鉤去搭。陳主躲過,鉤搭不著。眾軍無計,遂將大石投井中,試看深淺,好下井找尋。陳主見飛下石子,大喊起來道:「不要打我!快把繩子拋下,扯了我起來。」眾兵急取長繩,拋勾數十丈。又等了半日,聽得陳主道:「你等用力扯我,有金寶賞你,切不可扯不牢跌壞我。」初時兩人扯,扯不動。又加兩人,也扯不動。這些人道:「畢竟他是個皇帝,所以骨頭重。」一個道:「畢竟是個蠢物。」及至發聲喊,扯得起來,卻是三個人束做一堆,故這等沉重。眾人一齊笑將起來,簇擁了去見韓擒虎。陳主到也官樣,相見一揖。晚來賀若弼自北掖門入城,呼後主相見。後主見他威風凜凜,不覺汗流股戰。賀若弼看了,笑道:「不必恐懼,不失作一歸命侯。」著他領了宮眷,暫住德教殿,外邊分兵圍守。
  這時晉王率兵在後,先著高熲、李淵撫安百姓,禁止焚掠,馳入健康。兩人正在省中出示,曉諭黎庶,禁約士卒,拘拿陳國亂政眾臣,只見晉王向來矯情鎮物,不近酒色,此時他離遠京師,且又聞得張麗華妖豔,著高熲之子記室高德弘,馳到建康,來取張麗華。高熲道:「晉王身為元帥,伐暴救民,豈可先以女色為事!」不肯發遣。高德弘道:「大人!晉王兵權在手,取一女子,抗不肯與,恐至觸怒。」李淵便道:「高大人!張、孔狐媚迷君,竊權亂政,陳國覆滅,本於二人。豈容留此禍水,再穢隋氏。不如殺卻,以絕晉王邪念。」高熲點頭道:「正是。昔日太公蒙面斬妲已,今日豈可容留麗華。」便吩咐並孔貴嬪取來斬於清溪。高德弘苦苦爭阻不聽。
  秋水丰神冰玉膚,等閒一笑國成蕪。
  卻憐血染清溪草,不及夷光泛五湖。
  張、孔二美人既斬,弄得個高德弘索興而回。回至行營參謁,那晉王笑容可掬,道:「麗華到了麼?」高德弘恐怕晉王見怪,把這事都推在李淵身上,道:「下官承命去取,父親不敢怠慢,著備香車細輦,還選美貌嬪御十人,陪送軍前。」晉王笑道:「非著記室往取,高長史也未必如此知趣。」高德弘道:「只是可耐李淵,他言禍水不可容留,連孔貴嬪都斬了。」晉王聽了失驚道:「你父親怎不作主?」德弘道:「臣與父親再三阻擋,必不肯聽,還責下官父子做美人局愚弄大王。」晉王大怒道:「可惡這廝!他是酒色之徒,一定看上這兩個美人,怪我去取他,故此捻酸殺害。」卻又歎息道:「這也是我一時性急,再停兩日,到了建康,只說取陳叔寶一乾家屬起解,那時留下,誰人阻擋;就李淵來勸諫,只是不從也沒奈我何,這便是我失籌,害了兩個麗人。」臨後恨恨的道:「我雖不殺麗華,麗華由我而死。畢竟殺此賊子,與二姬報仇。」當下一場懊惱散了,早已種下禍根。
  頭懸小白懲亡陳,誰解匡君是忤君。
  羨是鴟夷東海畔,智全越國又全身。
  晉王因此一惱,到勉強做個好人。一到建康,拿過施文慶,道他受委不忠,曲為諂佞;沈客卿重斂逢君;陽慧朗、徐哲暨慧景侮法害民;都將來斬在石關下,以息三吳民怨。使元帥府記室裴矩,收圖籍,封府庫,一無所取,以博賢聲。又道:「賀若弼先期決戰,有違軍令;李淵怠惰,不修職事,上疏糾劾,請拘拿問。」隋主知平陳若弼首功,俱免罪。還先召回若弼,賜絹萬段。其時各處未定州郡,分遣各總管督兵征服,川、蜀、荊、楚,三吳、百粵,凡得州三十、郡一百、縣四百。三月晉王留王韶鎮守建康,自督大軍與陳主,與他宗室嬪御文武百司,發建康。
  四月至長安。獲俘太廟,拜晉王為太尉,賜輅車袞冕之服玄圭白璧。楊素封越公,封他子玄感為開府儀同三司。賀若弼、韓擒虎並進上柱國。若弼封宋公。擒虎因放縱士卒,淫污陳宮,不與爵邑。高熲加上柱國,進爵齊公。李淵升衛尉少卿,因是晉王惱他,不與敘功,反劾他,故此他封賞極薄。李淵也不介意。喜是晉王復奉旨出鎮揚州,不得頻加讒譖。但是晉王威權日盛,名望日增,奇謀秘計之士,多入幕府,他圖謀非望之心越急了。
  四皓招來羽翼成,雄心豈有老公卿。
  直教豆向釜中泣,寧論燃箕一體生。
  總評:
  殺一麗華,能禁世無麗華乎?也只是迂謀。但忠臣計國,不可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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