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眾捕人大鬧皂角林 好漢子縛進潞州府

  詩曰:
  英雄作事頗皦皦,讒夫何故輕淄涅。
  積猜成信不易明,黑白妍強難解別。
  雉網鴻羅未足悲,從來財貨每基危。
  石崇金谷空遺恨,奴輩利財能爾為。
  堪悲自是運途蹇,干戈匝地無由免。
  昂首嗟噓只問天,紛紛肉眼何須譴。
  壯夫無錢氣不揚,到多財卻也為累,若土著之民,富有資財,先得了一個守財虜的名頭,又免不得個有司看想,親友妒嫉。若在外,囊橐沉重了些,便有劫掠之慮;跡涉可疑,又有意外之變。怕不福中有禍,弄到殺身地位。
  話說叔寶未到皂角林時,那皂角林夜間有響馬割了包去。這店主張奇,是一方的保正,同十一個人,在潞州遞失狀去,還不曾回來。婦人在櫃裡面招呼,叫手下搬行李進客房,牽馬槽頭上料,掌燈燭、點茶湯、擺酒飯。黃昏深後,張奇被蔡太守責了十板,發下廣捕批,著落在他身上,要捉割包響馬。著二十個捕盜人,押張奇往皂角林捉拿。為何著在張奇身上?他身充保正,又是飯店主人。大凡響馬與飯店都是合伙的多,故此蔡太守著在他身上要響馬。叔寶在客房中,聞得外面人喧嚷,只認是投宿的人,或有什麼爭論,也不在話下。
  且說張奇進門,對妻子道:「響馬怪得財漏網,瘟太守麵糊盆、悶葫蘆、埋頭囤,不知苦辣倒著落在我身上,要捕風捉月,教我那裡去追尋?」婦人點頭,引丈夫進房去。眾捕盜人輕步跟在後邊,聽他夫妻有甚話說。張奇的妻子對丈夫道:「有個來歷不明的長大漢子,在我們家裡下著。」眾捕盜人聞言,一齊都進房來,道:「娘子,你不要迴避,都是大家身上的干係。」婦人道:「你們列位不要高聲,是有個人在我們家裡。」眾人道:「怎麼曉得他是來歷不明的人?」婦人道:「這個人渾身都是新衣服,隨身有兵器,騎的是高頭大馬。要說是做武官的,畢竟有手下儀從的人;要說是做客商的,就沒有附搭的伙計,也有手下的後生。這等樣個齊整人,到我們店中,獨自投宿,就是個來歷不明的人了。」眾人道:「這話也講得有理,我們先去看他的馬。」手下人掌燈火,往後槽來看,卻不是我們潞州的馬,本地方王孫公子養的走馬,都是有數的,這個馬,卻像是外路的馬。想是拒捕官兵,追下來,失落了單。問:「如今在那個房裡?」婦人指道:「就是這裡。」眾人把堂前燈都吹滅了。房裡卻還有燈,眾人在壁縫外,往裡窺看。叔寶此時晚飯已吃過,家火都收拾出去,把房門拴上,打開鋪蓋要睡,只見褥子重得緊,捏去有硬東西在內,又睡不得,只得拆開了線,把手伸進去,摸將出來,原來都是馬蹄銀,用鐵椎打扁、斲方的,好像磚頭一般,堆了一桌子。叔寶又驚又喜,點頭伸舌,心中暗道:「單雄信、單雄信!怪道教我回山東不要當差,原來有這等厚贈。就是掘藏,也還要費些力氣,怎有這現成的造化,他想是怕我推辭,暗藏在鋪蓋裡邊。單二哥真正有心人也。」只不知每塊有多少來重,把銀子逐塊拿在手中掂一掂、試一試,那曉得:
  隔牆須有耳,窗下豈無人。
  眾捕盜正看他暗喜的光景,大家知會道:「你看這個人,是真正響馬。若是買貨的客人,自己家裡帶來的本錢,多少輕重,自然曉得。若是賣貨的客人,主人家自有發帳法馬交兑明白,已沒有不知數目的理,怎麼拿在飯店裡掂斤播兩?這個銀子,難道還是他的?決是響馬無疑。常言道縛虎休寬,先去後邊把他的馬牽出飯店,藏過了,他若一上了馬,便如龍得水,如鳥得風,就禁他不住了。」二十名捕盜人,腰間解下十來條繩索來,在他房門外邊,離地一尺高,櫃欄住磉門房□子,做起軟絆地繃來,絆他的腳步。那怕他:
  大鵬有翼沖天去,猛虎多威出阱來。
  先議一個有膽量的,先進去引他出來。店主張奇,先瞧見他這一桌銀子,就留了心:這個東西,左右是沒處查考的,待我先進房去,擄他幾塊,怕他怎的?對眾人道:「列位老兄!你們不知我家門戶出入的所在,待我先進去,引他出來,何如?」眾捕人都是曉得利害的,隨口應道:「便等你進去。」張奇一口氣呷了兩三碗熱酒,用腳將門一蹬,那門閂是日夜開閉,年深月久,滑溜異常,一腳激動,便跳將出來。張奇趕進房去,竟搶銀子。可見銀子不是好東西,能生人,又能殺人。秦叔寶也為這幾兩銀子,手腳都亂了。他若空身坐在房裡,人打進來,招架住了,問個明白,就問出理來了,因有滿桌銀子,不道人來拿他,只道歹人進來搶劫,怒火直衝,動手就打一掌去。遢的一響,把張奇打來撞在牆上,腦漿噴出桃花,牙齒亂拋瓠子。哎喲一聲氣絕身亡,正是:
  妄想黃金入袖,先教一命歸泉。
  外邊齊聲吶喊:「響馬拒捕傷人。」張奇妻子舉家號8痛哭。叔寶在房裡,著忙起來:「就是誤傷人命,進城到官,也不知累到幾時?我又不曾通名,棄了行囊,走脫了罷。」還捨不得這幾塊銀子,羅在衣兜裡面,拽開腳步,往外就走,不想腳下密布軟絆,輕輕伏倒。眾捕盜三四把撓鉤,將秦瓊搭住,五六根水火棍,一起一落。叔寶渾身都是虯筋板肋,伏在那地繃上,用膀臂護了自己頭腦,任憑攢打,把拳頭一□,短棍俱折,虎口都迸裂了。眾人一齊添換短兵器上來,鐵鞭、拐子、流星、鐵尺、金剛環、拳心袖彈,乒乓劈拍亂打。
  虎陷深坑難展爪,龍遭鐵網怎騰空。
  四肢都打傷了,奄奄氣絕。眾人叫掌燈火來,取冷水照面門上一噴,方才9醒轉來。跣剝衣裳,繩穿索綁,取筆硯來,寫響馬的口詞。叔寶道:「列位!我不是響馬,是山東齊州城劉爺差人,去年八月家間,在你本府投文,曾解軍犯。久病在此,因朋友贈金還鄉,不知列位將我誤認為盜,誤傷人命,見官好與你們明白。」眾人那裡信他的言語,把地下銀子都拾將起來,贓物都開了數目。馬牽到門首,馱了東西,抬這秦瓊,張奇妻子叫村中人,寫了狀子,一同離了皂角林,往潞州城來。
  這卻是秦瓊二進潞州,到城門首時,三更時候,對城上喊叫:「守城的人!皂角林拿住割包響馬,拒捕又傷了人命,可到州中報太爺知道。」眾人以訛傳訛,擊鼓報與太爺。蔡太爺即時吩咐巡邏官員開城門,將這一干人押進府來,發法曹參軍勘問。果然巡邏官員開了城門,放進這一干人,到參軍廳。這參軍姓斛斯,名寬,遼西人氏,夢中喚起,一包子酒尚未醒,燈影下先叫捕人彔了口詞。聽得說道:「獲得贓銀四百餘兩,」便道:「我老爺在這廂,撰不出一個錢,他有這許多銀子,有馬有器械,響馬無疑。」便叫:「響馬!你喚甚名字?那裡人?」叔寶忙叫道:「老爺!小的不是響馬,是齊州軍解公差秦瓊,八月間到此,蒙本州蔡爺,賞有批回。」那斛參軍道:「你八月給批,原何如今還在此處?這一定近處還有窩家了。」叔寶道:「小的因病在此耽延。」斛參軍道:「這銀子是那裡來的?」叔寶道:「是友人贈的。」斛參軍道:「胡說!如今人一個錢也捨不得,怎有這許多贈你。明日拿出窩家黨與,就知強盜地方與失主姓名了。怎又拒捕,打死張奇?」叔寶道:「小的十六日黃昏時候,在張奇家投歇,忽然張奇帶領多人,搶入小的房來。小的疑是強盜,酒後慌張,失手打去,他自撞牆身死。」斛參軍道:「這拒捕殺人,情也真了。你那批回在那邊?」叔寶道:「已托友人寄回。」斛參軍道:「這一發胡說,你且將投文時在那家歇宿,病時在誰家將養,一一說來,我好喚來對證,還可出豁你。」叔寶只得報出個王小二、魏玄成、單雄信。斛參軍聽了一本的帳,叫:且將贓物點明,響馬收監,明日拘齊窩主再審。」可憐將叔寶推下監來,好利害的去處:
  居喪門之地,坐白虎之方。鐵門杳杳五六重,陰風撲鼻;石壁崚崚三四丈,白日生寒。狴犴高張,鎮剛悍之銳氣;荊蓁密覆,防踰越之私謀。繚杻拖來,一個個鳩形鵠面;梆鈴響靜,一聲聲鬼哭神號。風雨黃昏,青火攢生破壁;炎蒸溽暑,蒼蠅聚咂殘屍。換班錢少遲,禁子便敲毒棒;常例銀不到,獄官動用非刑。身落阱中,誰怕你聰明蓋世;頭鑽網內,那問他豪傑過人。須知牆外即天堂,這是眼前真地獄。
  次早斛參軍見蔡刺史道:「昨蒙老大人發下人犯,內中拒捕殺人的叫做秦瓊,稱係齊州解軍公人,卻無批文可據。且帶有多銀,有馬有器械,事俱可疑。至於張奇身死是實,但未曾查有窩家失主黨與,及檢驗屍傷,未敢據覆。」蔡刺史道:「這事也大,煩該廳細心鞫審解來。」斛參軍回得廳,便出牌拘喚王小二、魏道士、單雄信一乾。王小二是州前人,央了個州前人來燒了香,說他是公差,飯店並不知情,歇了。魏玄成被差人說,強盜專在庵觀寺院歇宿,百方刁鑽,詐了一塊。單雄信也用了幾兩,隨即收拾千金,帶從人到府前,自己有一所下處,喚手下人去府中將童老爹與金老爹請來。原來這兩個,一個叫做童環,字佩之,是府中捕盜快手。一個叫做金甲,字國俊,與雄信通家相處。聞雄信到下處,有人來請,迳進裡面來。雄信叫手下把外面大門關了,對二友雙膝跪下。二友慌張,伏倒在地道:「兄有何話,吩咐小弟,當效犬馬之勞,何須如此行禮?」雄信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昨夜誤捉進府的秦叔寶屈陷監中,求二位多方解救。」童、金二人道:「就是秦瓊麼?」雄信道:「正是。」二人道:「單二哥!此事掣肘,此人又招稱拒捕傷人,張奇的妻子又補狀在府中。」雄信道:「求二位難處中與我設一個善處之法。」佩之道:「恐監中一時動手,可先打一小關節,拿幾兩銀子賄賂了司獄。司獄官與牢裡的禁子,疏了秦朋友刑具,把言語寬慰了他,與他關通了說話。次後須在參軍處,做了跟腳,這些衙官不過是錢米。後在蔡刺史處,打一關節。關節到,大家便葫蘆提出門了。」單雄信便將千金交與,憑他使用。兩個停妥了監中,自見叔寶,與他合同了聲口。斛參軍處,貼肉:。魏玄成也是雄信為他使用無說。皂角林去檢驗屍傷,金童二人,買囑了仵作。張奇致命處,做了磚石撞傷。捕人是金童二人周支,不來苦執。復審把銀子說是友人蒲山公李密、王伯當相贈的,不做盜贓,不打不夾,出一個審語解堂道:
  審得秦瓊,以齊州公差至潞。批雖寄回,而歷歷居停有主,不得以盜疑也。張奇以金多致猜,率眾掩之。秦瓊以倉率之中,極力推歐,使張奇觸牆身死。律以故殺,不大苛乎!宜以誤傷末減,一戍何辭。其銀兩據稱李密、王伯當贈與,合無?俟李密等到官質明給發。
  論起做了誤傷,也不合充軍,這也是各朝律法不同。既非盜贓,自應給還,卻將來留難貯庫,也只是衙門討好意思,乾沒他的以肥上官。至於捕人誣盜,也該處置,若難為了他,恐他解堂時爭執,故此都推在已死張奇身上。解堂時,斛參軍先面講了,蔡刺史處關節又通,也只是個依擬。
  叔寶此時得命好了,還敢來討鞍馬器械銀兩,憑他貯庫。問了一個幽州總管下充軍,僉解起發。雄信恐叔寶前途並沒伴侶,兵房用些錢鈔,托童佩之、金國俊押解叔寶,一路相伴。批上就僉了童環金甲名字,當堂領文,將叔寶;鎖出府大門外,疏了刑具,同到雄信下處,拜謝活命之恩。雄信道:「倒是小弟遺累於你,何謝之有?」叔寶道:「這還是小弟運途淹蹇,致有此禍。若非兄全始全終,怕不作囹圄之鬼!」雄信就替童佩之、金國俊安家,邀叔寶出西門,到二賢莊書房,沐浴更衣。因有事在前途,不過換了一身布草衣著,倒收拾了百金盤費,壯叔寶行色。擺酒餞別,因行色匆匆,三杯酒告辭。雄信臨分手取出一封書來,道:「童佩之!叔寶兄在山東河南,交友甚多,就是不曾相會的,慕名也少不得接待。這幽州是我們河北地方,叔寶卻沒有朋友,恐前途舉目無親,把這封書收在包裹裡面。到了涿郡,地名叫做順義村,也是蓋村有名的一個豪傑,叫做張公瑾,與我通家,有八拜之交。你投他引進幽州,轉達公門中當道朋友,好親目叔寶。」佩之道:「小弟曉得。」辭了雄信,三人上路,正是春日融和天氣:
  過了瑤山疊翠,遠水澄清。奇花綻、錦繡鋪林;嫩柳垂、金絲拂地。風和日暖,時過野店荒村;路直沙平,夜宿郵亭館驛。見了些羅衣蕩漾紅塵內,駿馬驅馳紫陌中。
  在路上,三人也各說些自己本領,及在公門中事業。彼此相敬相愛。不覺數日之間,到了涿郡。巳牌時候,已是順義村,一條街道,倒有四五百戶人家。入街頭第二家,就是個飯店。叔寶門首站住道:「賢弟!這就是順義村。要投張朋友處下書,初會間的朋友,肚中饑餓,也不好就取飲食。常言說:『投親不如落店』,我們且在飯店中打個中火,然後投書,也不遲。」正是:
  取魚不在前灘,下樁何勞急水。
  童金二人道:「秦大哥講得有理。」三人進店,酒保引領,坐後面坐頭。點茶湯,擺酒飯。才吃罷午飯,聞店門外,如萬馬奔騰之狀,又不知是何事故。
  總評:
  叔寶得銀之喜,張奇搶銀之狀,捕人設計之密,雄信周全挽回之苦,一筆筆寫出,無不逼露。
  數百金值甚,叔寶便爾驚喜感動,有此無端之喜,所以有無妄之災。
  如叔寶英雄,橫得數百金,便招奇禍;今之庸妄人卻動希非分,安得令終。
  投店估銀,叔寶全疏脫了,到不如雄信揮金佈置,上下週詳。然一以取禍,一以全交,可見豪傑處世,不可有一毫疏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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