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定罪案發配幽州地 打擂台揚名順義村

  詩曰:
  失水蛟螭暫未伸,壯心豈肯混凡鱗。
  奮飛時欲游天表,灑潤常思澤世人。
  羞是寸蜓誇得意,笑他尺蠖浪稱神。
  直交戰血玄黃滿,方信神龍氣不湮。
  虎瘦雄心自在,龍困靈氣不消。壯士意氣,那肯在寥落不顯。就如漢高祖,不過是一個亭長,見秦始皇車駕過沛縣,道:「大丈夫當如此矣!」項羽避仇會稽,見秦始皇車駕東巡,道:「此可襲而虜也。」偶然觸發,便有按捺不住雄心,收束不下壯氣。
  叔寶同金國俊、童佩之出店觀看,立於櫃欄前,只見街坊上無數少年約有數百人,各執齊眉短棍,擺將過去。短棍後列五方旗號,中軍鼓樂,簇擁馬上一人,貌若靈官,戴萬字頂包巾,插兩朵金花,穿猱頭補服,係銀面挺帶,十字橫披兩匹彩段。馬後又是一對藍旗,許多槍刀簇擁,迎將過去。叔寶問店家:「迎送的這個好漢,是什麼人?」主人道:「三位老爹!我們順義村,今日迎太歲爺。」叔寶道:「怎麼叫這等一個凶名?」店主道:「我們這位爺,姓史,雙名大奈,元是番將,迷失在中原。近日謀幹在幽州羅爺標下,為旗牌官。羅爺選中史爺人材,不知胸中實授本領如何,發在我們順義村,打三個月擂台,三個月沒有敵手,實授旗牌官。殘歲冬間立起的,今日是清明佳節,三個月。初時,有幾個附近的好漢,後邊是遠方豪傑,打過也有幾十場,莫說贏得他的沒有,便是跌個平交的,眼中也沒見,果是一個好漢子。如今又迎到擂台上去。」叔寶問道:「今日可打了麼?」店家道:「今日還打一日,明日就不打了。」叔寶道:「我們要去看看,可看得麼?」店家笑道:「老爹這句話說差了,難道只我們本地方有人打擂台,這順義村,是個通衢,卻是四山五嶽來的豪傑,老爹不要說看,有本事打也憑老爹去打。」正是:
  吹來殘筱發清響,撥處寒灰露異光。
  叔寶道:「店家且替我們把行李收了,看打擂台回來,算還你飯錢。」叫佩之、國俊:「富貴不離其身,把盤費的銀子,謹慎在腰間。」
  三人出得店門,後面看打擂台的黎民百姓,織婦蠶奴,絡繹不絕。往街北走,走盡街,就是一所靈官廟。廟門首有幾畝荒地,荒地上築起一座擂台來,也只有九尺高,方圓闊二十四丈。台下有數千人圍繞,爭看史大奈,吹打迎上擂台,就將鼓手掣在靈官廟伺候。叔寶弟兄三人,捱將進來,上擂台馬頭邊看可有人上去打。還沒有人,只見那馬頭左手,兩扇朱紅欄杆,方方的一個<角兒。欄杆裡面設著櫃欄,櫃上天平法碼,支架停當。又有幾個少年,掌這銀櫃。三人到欄杆邊,叔寶問:「列位!打擂是個比武的去處,設這櫃欄天平在此何干?」內中一人道:「朋友,你不知道,我們史爺,是個賣博打。」叔寶道:「元來是為利。」那人道:「不是為利,卻是圖名。」叔寶道:「要銀子怎麼不是為利?」那人道:「始初時,沒有這個意思,立起擂台來,一個雷聲天下響,五湖四海盡皆聞,英雄豪傑,畢聚於台下。我們史爺為人謹慎,恐武不善作,打傷了人,沒有憑據。有一個人上去打,要寫一張認狀。」叔寶道:「怎麼叫做認狀?」那人道:「就是上去的,本人姓名、鄉貫年庚,設個誓,也要寫在認狀上,見得打死勿論。這個認狀,卻雷同不得,有一個人要寫一張,爭強不服弱,那個肯落後,都要爭先,為寫這個認狀,幾日不得清白。故此我們史爺說不要寫認狀了,設下這櫃欄天平,財與命相連,好事的朋友,都到櫃上來交銀子。」叔寶道:「交多少?」此人道:「不多,有一個人,交五兩銀子。不拘多少人,銀子交完了,史爺發號令上來打,有一個先往上走,第二個豪傑趕上一步,拖將下來。拖下來的,就不得上去。就是第二個上去了,當場時,有本事打我們史爺一拳,以一博十,贏我們史爺五十兩銀子;踢一腳,一百兩銀子;跌一交,贏一百五十兩銀子。」叔寶道「打不過呢?」那人道:「五兩銀子,買一頓拳頭打,殘疾回去,怨命就罷了。一日常有二三十人交了銀子,擂台底下,先就打闌殘了,出乎其類的上台去,被史爺紛紛的都摜將下來,一月之間,贏了千金,遠近皆知,人心都打寒了。有銀子,本領不如的,不敢到櫃上來交;有本領,沒有銀子的,也打不成。故此後來這兩個月,上去打的人甚少。今日做圓滿,只得將櫃欄天平佈置在此,卻也不知道可有做圓滿的豪傑來沒有?」叔寶對佩之、國俊笑道:「這倒也是豪傑乾的事。」童佩之就攛掇叔寶道:「兄上去,官事後,中途發一個財。兄的本領,是我們知道的,一百五十兩,手取到幽州衙門中用,也是好的。叔寶道:「賢弟!命不如人說也閒。我的時運不好,雄信送了幾兩銀子沒福受用,皂角林惹出一場官司來。潞州受了許多坎坷。這裡打人,又想贏得銀子。再莫說上去了,只好看看罷了。」童佩之就要上去,道:「這個機會,不要蹉了,等小弟上去耍耍罷。」他不曉得利害,只要上去耍子。這個童佩之、金國俊,也不是無名之人,潞州府堂上當差,有名的兩個豪傑。叔寶卻與他不是久交,因這場官司,雄信引首,得以識荊一拜。叔寶卻不曾與他比過手段。見他一頭高興要上去耍耍,叔寶卻也奉承道:「賢弟逢場作戲,你要上去,我替你兑五兩銀子。」叔寶交銀子在櫃上,童佩之上擂台來打。那擂台馬頭,是九尺高,有十八層疆剎。才走到半中間,圍繞看的幾千人,一聲喝采,似
  一風撼倒千竿竹,百萬軍中半夜雷。
  把童佩之嚇得骨軟筋酥。
  這幾千人,是為許久沒有人上去,今日又有人上去做圓滿,眾人吶喊助他的威。卻不曉得他沒來歷的嚇軟了。卻又不好回來,只得往上走。走便往上走,卻不像先前的本來面目了,做出許多張致來:咬牙切齒,怒目睜眉,揎拳裸袖,綽步撩衣,發狠上前。下邊看的人贊道:「好漢發狠上去了。」又有識貨的,在後邊道:「這個人不是好漢,是個沒來歷的。」那人道:「你怎麼知道他沒來歷?」那人答道:「有來歷的人,再不發狠,扯開拳頭生繃硬靠就打。但是發狠的,就是沒來歷的人。你看豎眉睜眼,跌打時可有一件用得著的麼?」下邊紛紛議論。
  卻說史大奈在擂台上,三月不曾遇著敵手,傍若無人。見來人腳步囂虛,卻也不在他腔子裡面。獅子大開口,做一個門戶勢子,等候來人。上中下三路,皆不能出其匡郭。童環到擂台上,見史大奈身軀高大,壓伏不下來,輕身一縱,飛仙踹,雙腳掛面,落將下來。史大奈用個萬敵推魔勢,將童環腳拿落在擂台上。童環站下,左手撩陰,右手使個高探馬勢,來伏史大奈。史大奈做個織女穿梭,從右肋上鑽出童環背後,楂住衣服鸞帶,叫道:「我也不打你了,攛下去罷!」把手一撐,從擂台上攛將下來。下邊看的一讓,摜了個燕子銜泥,撲通跌了一臉沙灰。正是:
  自負強中手,輕同陌上塵。
  把一個童佩之,弄得滿面羞慚;一個秦叔寶,急得火星爆散。喝道:「待我上去!」往前就走。掌櫃的攔住道:「上去要重兑銀子,前邊五兩銀子,已輸絕了。」叔寶不得工夫,兑取一錠大銀,丟在櫃上道:「這銀子多在這裡,打了下來,與你算罷。」也不從馬頭上上擂台,去平地九尺高,一攛就跳上擂台來,竟奔史大奈。史大奈招架秦瓊,好打:
  拽開四平拳,踢起雙飛腳。這一個韜肋劈胸敦,那一個剜心側膽著。這一個青獅張口來,那一個鯉魚跌子躍。這一個餓虎撲食最傷人,那一個蛟龍戲子能兇惡。這一個忙舉觀音掌,那一個急起羅漢腳。長拳架勢自然凶,怎比這回短打多掠削。二人相持數十回,不分勝敗與強弱。
  也不像兩個人打,就如一對猛虎爭餐,擂台上滾做一團。
  牡丹雖好,全憑綠葉扶持,難道史大奈在順義村,打三個月擂台,不曾有敵手,孤身就做了這一個好漢?一個山頭一隻虎,也虧了順義村的張公瑾做了主人,就是叔寶有書投他,不曾相會的。今日這個旗帳鼓手,都是張公瑾備辦了,來附和史大奈的。張公瑾此時在靈官廟擺三席酒,本村中邀了個會本領少年豪傑白顯道,來陪史大奈吃賀喜酒。故此將鼓手先叫來,在廟裡伺候。打完了擂台,好吹打安度飲酒。張公瑾與白顯道二人是酒友,等不得安席吃正經酒,先叫廚下的庖人取幾樣果菜,在大殿滴水簷前,用矮桌低凳,拿壇冷酒,先在那裡試酒。
  且嘗個清聖濁賢,不管他你勝我負。
  張公瑾道:「只要熬過今日,這一兩個時候,史朋友事便完了。」白顯道道:「三個月沒尋得一個對手出來,哪爭在這一時?平日打出了,嚇慌了人,那個還敢來?」正說時,兩個後生慌慌的走將進來道:「二位老爹,史老爹官星也還不現。」公瑾道:「今日做圓滿,怎麼說這話?」來人道:「擂台上史爺,倒先把一個人摜將下來,得了勝。然後跳一個大漢上去,打了三四十合,不分勝敗。小的們擂台底下傍觀者清,史爺的手腳都亂了,打不過這個人。」張公瑾道:「有這樣事,可可做圓滿,就遇這個敵手。」叫:「白賢弟,我們且不要吃酒,朋友的事,不要做得有始無終,大家去看看。」出得廟來,分開眾人,擂台底下,看上邊還打哩。打得愁雲怨霧,遮天蓋地:
  黑虎金錘降下方,斜行要步鬼神忙。
  劈面掌參眉就打,短簇臁擘破撩襠。
  張公瑾見打得凶,不好上去,只問底下看的人:「這個豪傑,從那一條路上來的?」底下看久了的,個個都知道,就指著童佩之、金國俊二人道:「那個鬢角裡有些沙灰的,就是先摜下來的了;那個衣冠整齊的,是不曾上去打的。問這兩個人,就知道上頭打的那個人了。」張公瑾卻是本方土主,喜孜孜一團和氣,笑溶溶滿面春風,對佩之舉手道:「朋友,上面打擂的是誰?」童佩之跌惱了,臉上便拂乾淨了,鬢角還有些沙灰,見叔寶打贏了,沒好氣答應人,道:「朋友,你管他閒事怎麼?憑他打罷了。」公瑾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恐怕是過中朋友,不好挽回。」金國俊卻不惱,他不曾上去打,元榮無辱,上前來招架道:「朋友,我們也不是沒來歷的人。要打便一個對一個打就是了,不要講打攢盤的話;就是打輸了,這順義村也認得本地方幾個朋友。」公瑾道:「兄本地方認得何人?」國俊道:「潞州二賢莊單二哥,有書到順義村,投公瑾張大哥。還不曾到他莊上下書。」公瑾大笑,笑一個:
  千里攜將錦字,對面不識張郎。
  白顯道指定公瑾道:「這就是張大哥了。」國俊道:「元來就是張兄得罪了。」公瑾道:「兄是何人?」國俊道:「小弟是金甲,此位童環。」公瑾道:「無來是潞州的豪傑,上邊打擂的是何人?」國俊道:「這就是山東歷城秦叔寶大哥。」張公瑾搖手大叫:「史賢弟,不要動手!此乃素嘗聞名秦叔寶兄長。」
  史大奈與叔寶二人扠住拳。張公瑾挽住童佩之,白顯道拖著金國俊,四人笑上擂台來。六友相逢,彼此陪罪。公瑾叫道:「底下看打擂的列位,都散了罷,不是外人來比試,乃是自己朋友,訪賢到此的。」命手下將櫃抬往靈官廟中去,邀叔寶下擂台,進靈官廟,鋪拜氈頂禮相拜。叫鼓手吹打安席。元是張公瑾、史大奈、白顯道,一個人一席酒的。添了秦叔寶、童佩之、金國俊,兩人合一席,安下坐來。公瑾席上舉手道:「行李在於何處?」叔寶道:「在街頭上第二家店內。」公瑾命手下:「將秦爺行李取來,把那櫃裡的原銀返璧於叔寶。」叔寶就席間打開包裹,取雄信的薦書,送與公瑾拆開觀看:「嗄!元來兄有難在幽州,不打緊,都在小弟身上。這個靈官殿的酒,不過是郊外小酌,與史大哥賀喜,還要屈駕到小莊去坐一坐。」六個人匆匆幾杯,不能盡歡,公瑾早已吩咐手下,到莊去擺酒。
  黃昏時候,邀眾友都到莊上,大廳秉燭焚香。邀叔寶諸友,八拜為交。
  情疏同室積戈戟,義洽天涯是弟兄。
  執手相期同奮翮,一行征雁倚天橫。
  誓同生死,患難扶持。拜罷,擺過酒來。飲到五鼓時候,史大奈也要到帥府回話,白顯道也要相陪,備六騎馬,帶從者十餘人,同叔寶齊進幽州投文。不知如何?
  總評:
  叔寶不肯打擂台,才是英雄本色。見朋友輸了,發憤上去,不免見獵心喜。若非張公瑾細密週到,安知不又撩下一場事來也。如公瑾者,其為友全交,不減雄信,而精密過之。後來舉龜投地,十分勇決,英豪不可測識如此。
  這回形容史大奈上台施設,與童環高興尋打,秦瓊勇力過人,公瑾委曲周全,六人無心邂逅,絕妙雜劇作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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