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新皇大逞驕奢 黔首備遭荼毒

  詩曰:
  聖王御區宇,宮室唯茅茨。
  物力豈不足?所惜在民脂。
  節儉以自牧,至德良可師。
  胡為後世主,作法亦何癡!
  髡山備棟宇,斤斧無休時。
  截然雲漢低,深邃杳莫知。
  丹翠奪錦綺,貝玉飾庭墀。
  使鬼固雲疲,黎民曷堪之。
  手足困拮據,倉廩竭鞭笞。
  君安民苦危,民危君亦隨。
  試問阿房宮,千古空傷悲。
  天下物力有限,人心無窮。
  論起人君富有四海,便有興作,也何損於民?不知那一件不是民財買辦,那一件不是民力轉輸。況且中間官吏虛冒侵克,那一節不出在小民身上。為君的在深宮中不曉得,今日興宮,明日造殿;今日構閣,明日營樓。有宮殿樓閣,便有宮殿上裝飾的,宮殿前點綴的,宮殿中陳設的,豈只一土木了事?畢竟到騷擾天下而後止。故漢文帝曾造露台,有司估計百金,文帝道:「百金,中人十家之產,豈宜輕舉。」這是聖明恤民之主。只是常言說的:「偷來的財易盡,買來的官易壞。」篡來的皇帝便多妄為。陳後主造臨春、結綺閣,勞民傷財,以致國家敗亡,這是隋主目擊的事,那時豈不笑他罵他,一到自己即了大位,想起平日用這許多苦心,結識楊素,彌縫皇后,謀奪東宮,也只圖一時快意。況且天下一統,沒個敵國外患來窺伺我的天下,東起滄海,西抵羌夷,南極五嶺,北抵沙漠,千百州縣,億兆人民,便取用些、徵調些何害?也有個放恣意思了。可可民間謠言道:「修理洛陽還晉家。」他自道:「我自晉王為太子,晉家應是指我了。」
  七月即位,到十一月才止四月,傳旨駕幸洛陽,封皇長子楊昭為晉王,鎮守長安。他心中道:「自此長安至洛陽,常要往來,陸行不免費事。」這條黃河,他自星宿海發源,到雍州龍門地方,順流南下,又到華陰,是太華山阻住了,得巨靈神一手擘開,仍舊自南向東到砥柱,也是一座山聳立,似柱子一般生在河中,任你狂濤險浪,千古衝他不動。這番又到孟津地方,是武王伐紂領兵渡河,白魚跳入舟來的處所。此下便是洛水,自塚領山來,又合著伊水、瀍水、澗水,流入大河的地方,河與洛,原是相通。但是天下大勢東南低西北高,水勢乘高而來,地土又鬆,把泥都衝過來,常易閼塞。隋主傳旨:「自長安到洛陽,大發丁男八十萬,自龍門起,凡是長平、汲郡、臨清關,直到濬儀、襄城、上洛,都要開得深、開得闊,以便大船行走。」此時部文到州,州轉到縣,這些吏胥,不管村居城市,捱家僉點,賣富差貧。有錢的,便家有十餘丁,容他借名隱射;沒錢的,便是單丁、女戶、老疾,也要僉他。或逼他出錢顧倩,還要他備辦畚鍤。一到工所,那裡顧他是隆冬天氣,赤身露體?動不動是責打施行。
  吏胥如虎急追呼,荷鍤河乾凍裂膚。
  毳帳君王知也未?艱辛誰為繪征夫。
  大河東西,河南河北,各道百姓,不勝擾害。
  到了大業元年春,卻又傳旨:營建東京,命僕射楊素,充大總理。納言楊達、將作大匠宇文愷,充副總理。賜楊素一道R,是各府州縣官,俱聽委用差遣;各府州縣錢糧,俱聽辦濟取用;各府州縣民丁工匠,俱聽徵調。先差官在附近採辦木植蘆片,搭蓋廠屋。次差官在川湖,彩買楠柏,閩廣採取花梨、紫檀,沉香各色奇木;江南採取雪璧、太湖,五嶺採取英石、大理等異石。開廠燒造皇磚,琉璃黃瓦,水路船只搬運,陸路車輛載發。楊素先定了皇城內大殿、後官朝房、內侍宮嬪閣子,次定都城內省寺部院府衛衙門、宗廟及城外郊壇基址,這番打造宮殿各衙宇式樣。差官奏聞,大都揣摸著隋主好盛的心,多依新創,少有仍舊的。擇日興工,工匠之外,一日驅役百姓做工,可也有二百萬之數,但見:
  石彩山枯髓,林空地鮮毛。陰陰雷吼,和來邪許之音;的的電光,落下斧斤之影。奠玉礎,掀翻地軸;駕虹梁,撼破天關。百尋千尺,豈少豫章名材;水運陸輸,盡是閩川異產。匠石呈材,郢人運削,那一個不是良工國手;離朱引繩,公輸流目,那一處不是鬼刻神鏤?正是:
  工窮土木逞豪奢,殿閣重重雲霧遮。
  轉眼悲看王氣盡,築愁築怨為誰家?
  專職是將作監、太府監兩個衙門,又差委府縣佐貳首領,晝夜督催。正是饑者勿食,勞者勿息。又差委官彩買,並移文出產地方州縣官部,解銀油漆、石青、石綠各色,備採畫之用,芸香、椒堊,備塗飾之用。賤的是銅,以至雲母羅鈿,黃金翠羽,珍珠寶石,備鑲嵌之用。不只兩月,都已完成。
  高閣奠中州,嵯峨逼鬥牛。
  玉街疑雪積,金殿滯雲流。
  日影接黃閣,煙光映翠樓。
  豈宜塵世有,應得並瀛洲。
  宮殿已造完,又要措置那宮殿外的蒼鬆翠柏、異卉奇葩、怪石假山各項。宮殿外點綴了,宮殿內要擺列的珠簾玉幾、金屏象牀,鋪設的錦帷繡褥、寶簟文衾,陳設的商彝周鼎、玉爵金瓶,那一事不是剝民?那一件不是勞民?妨功失業,不消說得了。又道人民不多,若不殷富,也不是一個京都光景。傳旨把附近大家富戶,俱遷移進都城居住。凡是窮民好移,他有甚麼家私,挈了妻子便走。這些富戶,住的是重樓邃室,少甚麼水□山莊。還有的是千箱萬籠,如何移得?那嚴旨一下,官吏督催,卻不怕你不移。又把這乾人弄得失產拋家。
  田園固足戀,跋涉更可悲。
  贏得夢中魂,故裡時追隨。
  把中原百姓,已是騷動得極了。
  不料又差出三員官來,一員是內史舍人封德彝,奉旨在澗水邊營造顯仁宮,又跨著洛水,就取著這兩股水,在宮中為渠為沼,或在水中起山,或在岸上起山。因他是個書生,心思極巧,會得點綴,故此差著他。還特旨著他不拘江南、江北、川、廣、閩、浙,採取古怪的山石,珍異的花木鳥獸,輸送洛陽。出了這個題目,那封德彝又是要討好的,凡是深山窮谷虎狼做巢穴人煙盡絕的所在,也畢竟差人搜到。或在山岩裡挖得一塊古怪的石頭,起得一株稀奇的樹木,就是得了珍寶,便費幾個月工夫,百十人扛抬,百十兩使用,不怕州縣官不解來。還怕損傷枯萎,都擔了一把干係。若是這地方聞得有了一奇獸奇鳥,便是這方悔氣了。差撥了獵戶,掘井布網,那理管燒燬了人家樹木,踏壞了人家田禾。搜來的奇石花木鳥獸,有費了百十兩銀子運到,或者好中選好,選下來;或者中途磕壞,摧折死傷,又都成無用了。自古道出處不如聚處。若說奇石,只除了百十丈的玉山,不曾尋來,其餘少甚?
  天工刻就玲瓏,鬼斧雕成岩險。
  凌空黛染青峰,磊落翠生絕巘。
  若說草木,只除蓬萊、方丈的瑤草琪花沒有,其餘
  深谷養成異質,窮崖產出奇村。
  豔若仙姝獨立,香疑檀麝飛來。
  若說禽獸,唯是麒麟、鳳凰、騶虞之類,世上罕有,少甚麼
  鸞帶西池翠色,鶴移緱嶺行云。
  神雀頌成黃霸,一角就賦終軍。
  封舍人督率,將這些木石相度堆植,鳥獸畜養,真將來佈置得:
  山連魏闕陰陰起,水繞宮牆湛湛流。
  花弄清香迎御輦,鳥舒新韻續歌喉。
  這是一員差官了。
  又一員,乃尚書右丞皇甫議。因隋主做晉王時曾鎮守揚州,揚州是江北最繁華富麗的地方,有新舊城,遊玩處所有二十四橋、梅花嶺、瓊花觀,更有一種當隋主意的,是有顏色、會藝技、能書善畫、彈琴對局、妙舞清歌的女人。他舊游之地,不能忘情,也常形之夢想。但離京路遠,陸路攜帶三宮六院不便。一日披閱山水圖經,見先時黃河自星宿海,經山陝河南,由兗州入海。後邊屢屢衝決,出泗水合淮水入海,已離江都不遠。況江都有一條邗溝,上接高郵、邵白、寶應各湖,至清江浦與淮水相連,下邊直通揚子江。看了是可通得的,發這高興,差他與總管麻叔謀開濬。又因路途迂遠,工程浩繁,又差太原留守李淵協理。這是宇文述因殺子之疑,要借差將他調離太原,然後就河工上尋他空隙。此時柴紹夫妻在樗縣,早已知得。且宇文惠及死時,長安都謠說是唐公家將,他料是宇文述奸計,忙與李氏計議。李氏道:「這差不唯恐有禍,還惹民怨,可一面差人報與父親,叫他托病。一面父親曾有三千銀子寄來與秦叔寶。叔寶去久,你要自去送與他,又不曾去。不若我再湊些裝資,與你進長安打關節,另換一人,庶幾無患。」果然柴紹去買了一個梁公蕭矩,是蕭後嫡弟;一個千牛宇文晶,是隋主弄臣,日夕出入宮禁的,做了內應。外邊又在張衡處打了關節。張衡原是造謠言害唐公的,他也不過是為太子,原不曾與唐公有仇,況是小人,見了銀子就罷了。唐公病本到,就改差左屯衛將軍令狐達,著他仍養病太原。這兩員官領了R,定限要十五丈深,四十步闊,河南淮北共起夫三百六十萬,每五家出老幼或婦女一名管炊爨饋送,又是七十二萬。又調河南、山東、淮北驍騎五萬,督促工程。那裡管農忙之時?任是甚山根石腳,都要鑿開。墳墓民居,盡皆發掘。起手便掘了一個大金仙的墓,棺中這人,容貌如生,肌膚玉潔,頭髮自頭上長到腳根邊,又倒生在背下。棺前一塊石銘,是鳥跡篆,一個下邳的役夫識得,道:「我是大金仙,死來一千年。數滿一千年,背下有流泉。得逢麻叔謀,葬我在高原。發長至泥丸,再候一千年,方登兜率天。」叔謀只得將來改葬,自後著神見鬼,也不敢休息。
  濬竭黎民力,鋤穿赤子心。
  試看落來淚,應共汴河深。
  這役未完,又傳旨要在長安到江都,沿河築御道,兩岸都種垂楊。人煙湊集所在,建造行宮,務極開廣華麗,共有四十餘所,以備臨幸。仍賜新河名為通濟渠。這時河南、河北、山東、山西、淮南、淮北,也沒一所不差撥的。卻又放不過江南這帶地方。他道南人船,北人馬,若要打造船只,在通濟渠來往,畢竟是江南船匠。故差這一員是黃門侍郎王弘,在江南打造龍舟。頒來式樣,龍舟四層,高四十五尺,長二百尺。上重是正殿內殿,東西朝堂,中二重有一百二十房,都是金楹玉楹,綺窗珠簾;下重是內侍住立的。皇后是翔螭舟,制度也不甚差。又有浮景九隻,是三重的。漾彩、朱鳥、蒼螭、白虎、玄武、飛羽、青鳧、陵波、五樓、通場、玄壇,都是兩層的樓船。此外更有板艙、黃蔑、青龍、艨艟、艚艐、八櫂、艇舸,共數萬餘只,取用木植、釘油、灰料,不可勝計。各處工役,有司但曉督催,刻限完工,那一個肯來軫恤工匠夫役,那邊風雨寒暑相侵,飲食失度,沒一日不死千百人,正是:
  圖遂一人之歡,那計萬民之苦。
  那知他奢侈之心,還又未肯歇息,直要件件做到,方才住手。
  總評:
  楊廣之惡,自近及遠,故起手於顯仁,結局於高麗。若使天假之年,寇盜不作,不知何所底止矣。
  秦政之築長城,為防胡計,非為游娛也。開河之役,誠有功於後人。若論楊廣,則只為流連之樂耳,未可與秦皇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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