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秦叔寶智取浿水 來護兒大戰平壤

  詩曰:
  王師靖虜氛,橫海出將軍。
  赤幟連初日,黃麾映晚云。
  鼓鼙雷怒起,舟楫浪驚分。
  指顧平玄菟,陰山好勒銘。
  兵凶戰危,相殺也是一件險事,到了水戰更險。古來善用兵的,如項羽破釜沉舟,以破章邯;韓信背水斬陳餘;囊沙阻水破龍沮;周瑜赤壁火攻,走了曹操;關雲長樊城乘水淹了七軍,都是智勇成功。若在茫茫大海之中,這也極難措手。
  叔寶領了來總管將令,領兵作先鋒,先招習熟知水道的做了嚮導,凡海中有鐵板沙、明礁暗礁處,自登州起,如皇城、廣鹿、長山、連雲各島,或是有木可樵,有泉可汲;或可避一面颶風;或是可避兩面颶風並三面颶風的,俱一一圖畫,以備觀覽趨避。又慮海中風水大,風猛浪高,打散船只。吩咐把大船聯做兩個大方陣,中藏哨船,撥善水伶俐小軍,撐駕哨探。一出海先分發兩枝哨船:一支到遼東,打探隋主進兵消息;一支在沿海,打探高麗各處關津備禦,有無多寡。把大隊下碇,緩緩而行,以俟打探的行止。
  一去數日,先是打探本國的回報:「三月十二日聖駕已到遼水,高麗阻水安營,不得前進,聖上敕作浮橋,直抵東岸。不料橋短了丈餘,不能到岸,眾兵也有赴水去的。水低岸高,不能得上,被他殺傷。只有左屯衛大將軍麥鐵杖老爺、虎賁錢士雄老爺、孟義老爺,都在橋上,飛身上岸,殺他兵馬數百。爭奈後兵不繼,眾寡不敵,都皆戰死。到了二十,又接橋抵岸,兩下大戰,殺得麗兵大敗,屍橫遍野,遼水皆紅。如今現已圍住遼東城了。」叔寶聽了想道:「大兵已渡遼河,我這邊不必進去協戰了。高麗既知我大兵入境,困住遼東城,畢竟發傾國之兵來救。或分屯要害地方,國中定是空虛。不若乘虛直搗,擒其偽主,佔據平壤。這時腹心既潰,手足自解,遼東安市各城,可不戰而下,這便是莫大功勞。當日鄧艾入蜀,韓擒虎平陳,都是如此。只不知他海上備禦。」常言道:
  取子須尋虎穴,探珠要趁龍眠。
  一戰踏平麗國,芳名永勒凌煙。
  恰好打聽麗兵哨船回報:「某等日間俱在近岸小島安歇,夜間分投上岸,暸望沿海煙火。又扮做收買人參客人,潛入民家買囑,問他國中消息。說沿海是些零星哨馬,只有鴨綠江、浿水兩處海口,每處約有二三萬人馬。東西兩岸,築有敵台,水中橫有浮橋,守備極嚴。近日聞天兵已渡遼水,圍了遼東,有令著分兵在沿江把截,把守津渡處所。只不知還有多少人?」叔寶又想:「鴨綠去平壤尚遠,浿水離平壤止有六十里。他料我兵沿海而行,必過鴨綠,方過浿水。不知我兵乘著西風,由海中行,竟可抄過鴨綠江,直向浿水海口。一得進口,可以掩襲平壤。」一面關報來總管道:「麗賊抗拒天兵,國中必虛。今卑職謹率本部,自浿水進兵,出其不意,乞督大兵策應。」仍移文駕前總管:「他若回兵內救,即乘機追殺,同會平壤。」經理已完,便駕帆乘風直進。
  不一日早見一座大島,叔寶吩咐依島屯紮,不要露形。再差人打聽:這島叫做留煙島,離浿水一百餘里海面,南風半日可到。水口原是大對盧乙支文德帶兵三萬把守,因遼東圍急,調去兵二萬,又調乙支文德回國議事。如今守將是蓋牟,他兩岸敵台,伏有強弓勁弩,浮橋上積有磚石火器,兵船未易進發。
  高城與雲齊,長橋若虹臥。
  鳥鵲未能飛,蛟龍不敢度。
  叔寶聽了一笑,叫左哨把總趙武,近前附耳低言吩咐了。又叫右哨把總陳奇,後隊把總朱猛,都近前悄悄吩咐。打點船只器械行糧。
  次日恰值東南風緊,叔寶先下令三個把總小船先開,次後吩咐大船起碇扯蓬,向浿水征進。行不上半日,約有八九十里,遙望海口兩座敵台,是兩點煙。戰船上桅子密排,似樹林一般。叔寶叫放銃,各船都準備,弓上弦,刀出鞘,打點火磚火箭,鳥嘴噴筒接戰。風緊船大,銃聲方絕,船已到海口了。這蓋牟是朝鮮平壤道節制使,他倚仗說隋兵沿海而來,必先經遼河鴨綠兩個水口,故此不甚提防。及至聽得銃響,探子來報,忙叫戰船出海拒敵,敵台上人馬俱上台防守。這時各船軍士,也有睡覺的,也有出去營生的。聽得天兵已到,軍令出戰,一船跑不出五七個人來,還又是頂盔不及甲,著甲尋不著桿槍,有了扶舵的,沒人使槳,亂做一團。叔寶在前船叫放火箭,先從他那日曬雨打的箬篷上放去。可也是著油的乾柴相似,海口弄得通紅一片了。
  煙連密霧起,燄逐晚霞明。
  公瑾謀偏勝,曹瞞那得生?
  此時隋兵已是大勝了。只是水口橫截住浮樹,兩邊敵台上矢石如雨,也有火磚火器打下來,不能前進。卻聽得東西兩岸喊聲大舉,是趙武、陳奇各帶領精兵五百名,在無人處上涯,來攻兩處敵台。敵台上軍士,只向水口施放炮石,不期他乘虛砍門而入,驚得魂不附體,只辦得兩隻腳逃走,敵台都不顧了。隋兵水陸俱已有兵,蓋牟便死守浮橋,也阻擋不住。卻又見上流頭鼓角齊鳴,是朱猛搶了些民船,自上殺下,用利斧砍斷浮橋鐵索。叔寶大隊一湧而來,蓋牟見不是頭,只得跳上馬,帶了些親從殘兵,從陸路逃入平壤。叔寶已是得了他一個要害地方,吩咐鳴金收軍。三個把總並本部兵,各獻了功:約斬麗兵首級四千餘顆,奪獲船只一百餘只,燒燬二百餘只,糧米一萬餘石,軍火器械,不計其數。叔寶著書記一一載入冊籍,以備軍中急缺。仍寫公文飛報來總管:乞他急來策應,以決進止。這便是叔寶平遼第一功了。
  殺氣徹雲深,橫空結慘陰。
  機謀奇扼吭,小丑欲驚心。
  當有左哨把總趙武稟道:「自古云:『不入虎穴,難得虎子。』仰仗將爺虎威妙算,得了g水海口,想麗國必定震驚。不如乘這破竹之勢,直取偽都,縛了高元,一國自定,請將爺均旨。」叔寶道:「我初意也要如此。但兵法百里而趨,蹷上將。今此地去平壤尚有六十里之遙,我部下人少,輕兵掩襲,似須疾趨。倘彼知覺,以逸待勞,不免前無所乘,後恐失據。縱使我潛軍而往,襲得彼國,也還恐兵無後繼,難以鎮定彼國。這還俟來元帥來計議。」
  停了六七日,來總管和周總管俱至。叔寶自出海口迎接。來總管相見大喜道:「當日我只知先鋒勇冠三軍,不料你足智多謀,便是孫臏也不能過你。」正是:
  劍當斷革方知利,馬歷長途始見才。
  叔寶將所得糧餉金帛軍器冊呈上,又設宴與兩位總管洗塵。
  次日,來總管先犒賞叔寶部下有功員役,次犒賞部下隨行將士,商議發兵,征剿麗國。叔寶道:「平壤城高而堅,麗人性狡而悍,他能既失利,如今必堅壁清野,以逸待勞。且浿水與平壤相隔六十里,鼓行而前,彼得知之為備;若行掩襲,竊恐道遠軍疲。不若分為三軍:周總管據守水寨,總管以大軍離平壤三十餘里結寨;小將領輕騎更在前屯營,不時在他城下耀兵,斷他樵彩汲水道路,還又絕他糧運救援,使他不敢出。然後請聖上命一二大將,督兵數十萬,逢城勿攻,直指平壤,水陸並進,勢成壓卵。」來總管道:「將軍之計,固出萬全,但我身為大將,手握強兵,豈有見利不趨,把大功讓與人乾之理?況我當日與韓總管,止得五百名兵馬,攻破陳國朱雀門,哪在這區區小國?」叔寶道:「總管若決意要進兵,總管大將還宜持重,小將願領兵一萬,前往攻城便了。」周總管道:「秦將軍言是。」來總管道:「二位疑我乾不得這場功來麼?如今周總管可固守水寨,我自率兵四萬前去,務必踏破平壤,擒偽主。」叔寶道:「還是小將去。」來總管道:「不勞將軍。若畢竟慮老夫有蹉跌,只用將軍帶五千兵,在中途紮寨,以備緩急。若軍中再有阻撓退縮,煽惑軍心者,定行處斬。」
  次日簡選了四萬精銳,用隨軍虎賁郎將武懋功為先鋒,鷹揚郎將張義為合後。吩咐三更造飯,四更起行,人銜枚,馬摘鈴,也不發炮舉火,趁著星月起兵。
  旗展星文動,刀連月影明。
  令嚴神鬼伏,士伍寂無聲。
  走至將及天明,來總管正待叫軍士吃些乾糧、棋炒,以備打城。只見巡哨的來報:「前面有兩個大寨,攔住路口。」來總管道:「乘他不備,快砍進去。」果然部下將士,乘著銳氣,放倒鹿角,一齊殺入。這些麗兵果然沒一個迎敵,倒拖刀槍,擁著兩員番將,東西逃走去了。只見滿寨金帛,這些軍士見了,懷裡k,腰間塞,都已得了一手。卻是武先鋒看了道:「怎不乘勢搶城,卻在此擄掠?」拔刀在手,說:「有不上前在此擄掠者斬!」連砍了幾個,眾軍只得上前,殺到南門,日色大明,城門大啟,武先鋒大喜,拍馬當先,叫:「軍士快隨我來。」
  旌旗亂掣海霞紅,殺透雄關第一重。
  指顧燕然堪勒石,大標麟閣著奇功。
  武先鋒當先殺入。來總管聽報武先鋒入城,催起後隊一齊進城。進得城,卻沒兵來迎敵。眾軍士放心搶掠,也沒一個隊伍了。正搶時,卻見一座城樓。武先鋒道:「這定是高麗王城了,眾軍士可用心攻打。」趕到城下,只見繞城是河,城門緊閉,吊橋高扯,卻正是平壤城。恰才進的,乃是座外邏城。武先鋒與來總管計議,渡河攻城。只聽得一聲炮響,城上矢石齊發,邏城四下,炮響如雷。高麗兵埋伏在人家寺宇內的,可有五七萬,都是生力之兵,團團圍殺來。來總管兵雖是精勇,但行走半夜,大戰一場,身子已是饑疲。況身邊各搶有金帛,行走不前,被麗兵砍殺,好似斬蔥切菜。逃進巷道的,不知出路,都被麗兵擒拿。
  紛紛熱血濕邊疆,慘慘征雲映日黃。
  自是貪功成敗績,從今莫笑夜郎王。
  此時來總管三停人馬,已折了兩停,只認原路殺出。到得城邊,城門已被閘板閘斷,不能出去。後邊麗兵發喊追來,來總管沒極奈何,叫:「縋城去罷。」一齊上城,推去女牆縋下。遺棄軍器,堆得與城樓相似。又有那扒城不及的,又被追兵砍去許多。喜得三個將官無恙,帶了殘敗兵馬,往海口逃生,一萬人馬,倒有五千沒有器械的了。還有許多著槍被箭,傷手折腳的。
  軍聲慘不威,戰血滿征衣。
  莫抱瘡痍恨,猶勝未得歸。
  眾兵脫得追兵,巴不得一步趕到浿水,還只慮肚中饑餓,難以行走。不料遠遠望著當先攻破的麗兵大寨,如今卻整整齊齊,排列著許多人馬。初時逃去這兩個將官,一個是乙支文禮,一個是蓋牟,橫刀勒馬,立在陣前。來總管見了,道:「可別有去路麼?」張合後道:「這是原來大路,縱有別路,也不認得。」武先鋒道:「眾軍士!如今須在死裡逃生,殺得這陣過,可有命了。如今有軍器的可殺上前去。」還是武先鋒了得,發聲喊,挺槍直取乙支文禮。張合後挺著方天戟,來戰蓋牟。來總管自持大刀,要殺條血路。苦是勞逸不同,又是眾寡不敵,後面麗兵也縋城追來。聲勢正是緊急,卻聽麗兵陣後,喊聲大起,兵馬亂竄,風飄著一面紅旗,大書「秦」字。當先一員將官,素袍銀鎧,黃馬銀盔,舞著兩條金簡來了。看見武懋功戰不下麗將,他便驟馬衝來。乙支文禮忙待舍武懋功來迎,叔寶已到,只一簡,把乙支文禮刀打落沙場。那武懋功又眼快,一槍便從肋下搠去。文禮早墜下馬,叔寶又添上一簡,已斷送了性命。剩得個:
  馬帶征鞍嘶白日,鬼含冤恨泣黃昏。
  主將既沒,這一枝兵,已就漫散了。叔寶對武懋功道:「你保總管先行,我一發了了那將官來。」帶著馬復衝到西首陣上。張合後已是駕格不住,只聽一聲雷吼道:「我來也。」竟取蓋牟。蓋牟丟了張義,來戰叔寶,相持也有二十餘合。叔寶乘他刀法空處,右手一簡,從面門打來。蓋牟閃得一閃,那左手簡,又從腰下打去。蓋牟略沾得一沾簡稍兒,幾乎l下馬。虧得兒子蓋蘇文,搶來救了,也不敢戀戰,收兵逃遁去了。叔寶統著這支生力兵,把這攔截的、追趕的,殺一個盡絕。直趕殺至近城回軍,可也殺他大將一員,精兵二三萬。這是:
  善摶有馮婦,於菟浪負□。
  來總管原領精兵四萬,可也剩有五千餘人,真叫殺傷相當了。離海五七里,周總管又整兵來接應。來總管道:「幾乎不得相見,虧了秦先鋒。」周總管置酒壓驚。飛報叔寶已殺敗麗兵,直追至城下,惟恐退兵急遽,示弱於人,已離城三十里結營,皆來報捷。來總管喜之不勝,道:「今日雖然失利,已曾破他兩寨,直薄都城;又得秦先鋒破軍殺將,得失相當。表奏主上,功過可以相准。」是日安歇了。
  次早叔寶單騎來營中問候,來總管甚加獎慰道:「不用卿言,至有此敗。又得卿策應,使老夫得免鋒刃,不惟有功於國,抑且有德於我。只是我軍新敗,麗賊必行窺伺,奈何?」叔寶道:「虛者實之。如今總管只與周總管在水次,休養兵士,寫表催大兵前來,小將領兵一萬,前於中道紮寨,麗兵決不敢越小將竟至水口。小將還將部下,分作三軍,每日遣一軍在平壤城下耀兵,使他不敢出城一步。這不惟他不敢出來窺我,我還坐困他,待聖駕來時,合齊攻擊。」來總管與周總管同聲應道:「先鋒所見極高。」就著叔寶統領所部,中道紮寨。叔寶就將趙武、陳奇、朱猛,各領一軍,每日出哨近城村落,不許擄掠,俱勸諭他歸順。百姓都各送有牛酒犒軍,叔寶盡皆厚賞,且問他城中虛實。城外打柴汲水處所,都差兵巡哨攪擾,使他不得樵汲。此時叔寶雖未圍城,城中卻被他禁得出入都不自由了。
  蕞爾已成籠檻勢,彈丸只用靴尖趯。
  總評:
  兵家勝敗,轉乎呼吸,然大要不過「知分數」三字而已。知分數者何?未進兵,則當審地利,擇嚮導,知敵將之能否,察敵國之計謀。將進兵,則當察強弱,探虛實,度彼已,用我所長,攻彼所短。已進兵,則當堅死敵之志,破狡譎之謀,無狃小勝,無怯小挫,無見小利而趨,以投機阱。無因難勝而止,以敗老謀。如此回之勝敗,不過此數言而已。來護兒名為宿將,向遇陳國君臣,故能成功耳。如叔寶才是興王名將,其局段出手自不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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