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殺翟讓魏公獨霸 破世充叔寶建功

  榮華自是貪夫餌,得失暗相酬。戀戀蠅頭,營營蝸角,何事難休?機緣相左,笑談劍戟,樽俎戈矛。功名安在?一堆白骨,三尺荒丘。右調《青衫濕》
  昔日秦末百姓,爭要亡秦,推陳嬰為王。其母不肯,叫他只是隨人,事成,不失封侯;不成,可免夷滅。後來陳涉、吳廣眾人都不得其死,他卻保全。這正是度力見機。若不然,做了一個楚霸王,難道不勇,只討得個烏江自刎結局。況又是始初量力,勉強讓他,後來卻又不甘,妄生釁端,為人所算,真乃貪鄙之人,徒為後世所笑。
  翟讓本是一個一勇之夫,無甚謀略,初時在群盜中,也自道是英雄。及見了李密足智多謀,戰勝攻取,也就覺得不及。又聽了李子英、賈雄一干人,竟讓李密獨尊,自己居下。始初已是甘心,後來看人趨承,看他威闊,也有不甘心之意。就是他甘心了,那弟男子姪道是「我家權柄,緣何輕輕與了人,反在他喉下取氣?」況又有一班幕下,見李密這乾僚屬興頭,自己處了冷局,也不免怏怏生出事來。一個司徒府司馬王儒信,要乘這名位未定之時,奪李密的權,道:「這官爵原不是朝廷賜的,祖父留的,要稱便稱。如今官極大的是個太宰,你就稱太宰,總統眾軍,連他也統在裡邊。他做來的功,都是你的功,落得等他辛苦,你且安逸。後來滅得隋國,要做皇帝,畢竟是官大的先做,依次而去。」翟讓道:「皇帝難做,我力量不如他。但得有官做,有金銀用,子女受享便罷,思量甚皇帝甚太宰?」王儒信見他這等激不起,罷了。倒是他兄翟弘,也官拜柱國、滎陽公,更是一個粗人,道:「這皇帝是該我家做的,怎輕易讓與人?若讓與人,何不讓與我,也等我快活幾時。你做個皇太弟,也好似做司徒之職。你不肯做,我自做。」翟讓聽了也只大笑一場,笑的是:
  真人自有屬,狂夫空浪思。
  嘗看一父母生的兄弟,小時無事,大來便分彼此。一有彼此,便有挑鬥的人,況是常人。當日李密勢大,會得以體面籠絡人,所以附李密的多。就有人將這些言語,增上些送入李密耳朵內。李密想道:翟讓也是個漢子,只可惡這乾扛幫的人,只恐久後扛壞了,也是肘腋之患,心裡大是不然。此時若得一兩個人調停,也可無事。爭奈單雄信雖是兩邊好的,卻是條直漢。王伯當是與李密厚的。秦叔寶、程知節只與李密有交。徐世勣是有經緯的,怕在裡邊調停惹禍,只得聽他。更使翟讓既沒一個圖李密的心,又肯收斂,不結怨於人,可以保得富貴,卻又度量小,性氣剛,覺得李密東飄西泊,虧我得到這田地,便放肆些也不妨,把一個新歸附李密的鄢陵刺史崔世樞,要他的錢,將來囚了,李密取,不放;元帥府記室邢義期,叫他來下棋,到遲,杖了八十;房彥藻破汝南回,翟讓問他要金寶,道:「你怎只與魏公不與我,魏公是我立的,後邊事未可知。」所以房彥藻怕他暗算,邢義期嗔他責罰,同著司馬鄭{,鄧李密剪除他。初時說,李密也不動,道:「我當日實虧他成此大事,是我功臣。今日遽然圖害,人不知他暴戾,反說我嫉賢背義,人必不平我,這斷不可。」鄭{道:「毒蛇螫手,壯士解腕。英雄作事,不顧小名小義。今貪能容之虛名,受誅夷之實禍,還恐噬臍無及。」房彥藻道:「翟司徒遲疑不決,明公尚得有今日。明公亦如此遲疑,必為所先。明公大意,必道他是粗人,不善謀人。不知粗人膽大手狠,作事極毒。」李密道:「這等諸君善為我謀,須出萬全。」正是:
  群雄有死手,戇夫無生機。
  次日置酒請翟讓並翟弘,翟摩侯、裴仁基、郝孝德同宴。坐定,李密吩咐將士,須都出營外伺候,只留幾個左右在此服役。眾人都退,只剩有房彥藻、鄭{兩個。數人陳設酒席,卻有翟讓、王儒信與左右還在。房彥藻向前稟道:「天寒,司徒扈從請與犒賞。」李密道:「可倍與酒食。」左右還未敢去,翟讓道:「元帥既有犒賞,你等可去關領。」眾人叩謝,走出。止有李密麾下壯士蔡建德帶刀站立,閒話之時,李密道:「近來得幾張好弓,可以百發百中。」叫取出送列位看。先送與翟讓,道是八石弓。翟讓道:「止有六石,我試一開。」離坐扯一個滿弓。弓才扯滿,早被蔡建德拔腰下刀,照腦劈倒在地,吼聲如牛。
  可憐百戰英雄,頃刻命消三尺。
  翟弘見了,離坐便走。摩侯道:「李密,你敢害我叔父麼?」爭奈手無寸鐵,都為蔡建德、房彥藻眾人所殺。李密又叫把翟讓從來官屬王儒信砍了。諸從行將官都錯愕不知緣故,李密吩咐道:「我與君等同起義兵,本除暴亂。司徒專行暴虐,陵辱群僚,無復上下。今所誅止翟讓一家,諸君無預。」又著王伯當、單雄信到翟讓營中安慰,自己也到營中撫賞。令單雄信、王伯當、徐世勣分領了他的兵,以後事權都歸李密掌握了。但只是營中將士道:「翟司徒與魏公這等有恩,卻又將來殺了,可見體面雖像好士,本心還是薄情。」早已有離心的了。
  拔去眼中之釘,早解三軍之體。
  王世充在東都聽得,道:「兩雄不並棲,我已知決有此事。只是殺了李密,翟讓這粗人,破他不難。如今卻留了李密,這人有膽略,有知謀,有決斷,是我一個狠對手,如何是好?」又想道:「李密既殺翟讓,眾心多有不附。如今又是除夜將近,部下必然縱酒酣歌。我乘月黑,潛往奪他倉城,也是一奇。」怕兵少,日日招募精銳的兵士。又日日犒賞激勵眾兵,只待廿九夜舉事。
  不料李密早已料定,著平原公郝孝德領正兵,屯倉城東。}琊公王伯當領正兵,屯倉城西。齊郡公孟讓領正兵,屯倉城南。河東公裴仁基領正兵,屯倉城北。單雄信、徐世勣、羅士信、程知節領奇兵,屯四隅。總管魯儒守城。裴行儼領兵在陸路截他敗兵歸路。秦叔寶領兵在洛水渡口,擊他敗兵半渡。分撥已定,正是:
  深深排陷阱,只待虎狼來。
  果然這日黃昏,吃了戰飯,王世充令驍將費青奴為先鋒,自己押後,出上春門,渡洛而來。一路水陸兵馬都伏定,不作聲響,聽他深入,竟走城西。一路探子報入軍中王伯當營中,伯當道:「我若迎著他死戰,也可殺退他。倒不如放他到城下,我叫他腹背受敵。」吩咐士卒,分在兩傍,自己居中,挺槍直奔費青奴。兩個戰有數合,王世充督兵一擁而至,王伯當故意一讓,讓他直衝至城下。費青奴吩咐架起雲梯軟梯,一齊上城。才及上梯,只聽城上一聲炮響,火把齊明,火箭、灰瓶、標槍、磚石,一齊打下。各處奇正兵發喊,從傍殺來。王伯當一軍從後砍撲,扒城軍士有著箭的、著槍的、著磚石及慌忙跌死的,不計其數。世充忙叫回軍,迎著王伯當,被他大殺一陣。行不過五七里,被裴行儼大殺一陣。到得水口將渡,叔寶伏兵又起。費青奴見了,道:「主帥快些渡河,我敵此兵。」拼命來戰叔寶。不及十合,被叔寶一簡打死馬下,早已斷送了一員驍將。
  百戰逞英雄,身埋草野中。
  屍連河岸矗,血染洛川紅。
  在岸上的都被殺死,水中的半被射死溺死,單單剩得王世充中軍二三千人馬。只得向越王討取救兵。越王又發兵七萬,令他攻擊李密,以功自贖。
  王世充得了東都兵馬,乘著銳氣來到洛河北岸,也將李密敗了一陣,就屯在鞏縣北首,合了各路兵馬。又想前次渡河,吃了虧,叫各軍都造浮橋,以便進兵。王伯當聞得,進中軍道:「隋軍造浮橋將渡洛水,不若乘其未成,分調單、秦、徐、羅眾將,分紮水口,施放矢石,使他不得渡,也是一策。」李密道:「這是御人之策,不是攻人之策。累月相持,何時是了。正要他來決一雌雄,何可拒之。」分調郝孝德、孟讓、王伯當,各領大兵抵當劉長恭、龐玉、韋霽三路。自己同單雄信、徐世勣守大寨。程知節、羅士信統兩支奇兵,往來應援。秦叔寶統一支游兵相機截殺。分撥已定,王世充兵馬已先後渡橋來了,恰見:
  水映朱旗赤,戈搖雪浪明。
  長虹接空起,天際落神兵。
  王世充前部領兵是虎賁郎將王辨,此人將家之子,武藝絕倫。李密原任他渡河,待他攙前落後,步伍不整時,拔柵而出,以逸擊勞。不想這王辨更有主意,自立馬在橋邊,等得眾兵齊渡了,發令起身,一窩蜂殺至,竟撲李密大寨,長刀大斧,將他寨棚亂劈而入。單雄信、徐世勣只待他兵至殺出,不期他的兵來得驟,矢石發不及,抵死支撐,抵當不住。勢在危急,卻得程知節、羅士信兩枝奇兵,竟撲王世充中軍。王世充恐被他截作兩處,不能救應,忙吹畫角收兵。兵有進無退,王辨得了勝勢,便該乘勢奪了李密大寨,回兵未遲。但軍心不一,部下聽得吹角收軍,一齊退走。王辨也禁止不住。李密正聞外寨已破,親率部下死士捨命來援。徐、單二人見隋兵退,反乘機一殺,合單、徐、程、羅四支人馬,殺個屍橫遍野。一邊應勝而敗,一邊轉敗為勝,都只是王世充一聲角壞事。
  橫戈滅敵氣雄平,怪是軍中畫角鳴。
  不必楚歌能潰敵,一聲吹散八千人。
  殺至浮橋,王世充先已渡橋去了。眾軍爭要渡橋,自相爭殺,溺死已是數千。正爭時,又值洛河上流擁下船數十隻,將浮橋砍斷。王辨正立馬在橋上,退回南岸,又值秦叔寶自己坐的船到,一撞將王辨撞落水中。王辨雖勇,奈是甲重水深,不能舒展,竟淹死水中。
  燕頷熊軀臂若猿,誓將一木抵頹垣。
  未教睢水同韓信,卻向湘江伴屈原。
  部下將士又淹沒了數千。韋霽等三路也有勝的,也有敗的,聞得王世充敗,都各退兵。及過浮橋時,都吃了叔寶一場大虧,四散逃竄屯紮。
  王世充直逃到河陽,初春天氣,下了雨雪,這些落水掙得性命的,又在路上凍死一半。叔寶道:「各兵驚散,都未入城,可乘勢直抵東都。」李密遲疑未發。叔寶請作前驅,領兵去取了金墉城,與東都相逼。李密到時,王世充已入東都,復出在含嘉城屯紮了,卻只是不敢出城。李密就在金墉城居住,每日篩鑼擊鼓,連東都城也震得動的。部下三十多萬人馬,自北邙山直排陣到上春門。
  越王驚得惶惑無措,召這些群臣商議,都是個泥塑木雕,有幾個略會說的,不過說每門須添一員勛戚,與大臣同守,他是與國同休的,畢竟用心。有的道須著虎賁郎將御史排門挨查,搜捉奸細。有說街衢市井,都屯兵馬以備巷戰。有說城中花子饑民無食,恐至生亂,著司農卿煮粥賑濟。又有的道粥也煮不得這許多,到不若募他作兵,差他劫營,送他出城罷了。只有一個不知死老頭兒,民部尚書韋津道:「主辱臣死,豈有令賊人直逼京都,束手待斃的理。我想賊眾,雖有三十餘萬,卻是烏合之眾,半係饑民,貪食而來。正該點選精兵,背城一戰,挫他銳氣,不可示弱於賊。」眾人道:「此言有理,如今就借重老尚書領兵。」各官就公舉了他出城拒戰。韋尚書也推不得,又舉一員金紫光祿大夫段達。這段達極猾,自己領了些堪戰營兵,把這乾花子兵與老弱都與韋津領了,擇日出兵。正是:
  止圖身利害,那計國存亡。
  兩人分門而出。段達出太陽門,遠遠望見李密各軍營寨,便道:「我這幾個兵,去敵他那一寨,把這些兵送與他做功,不若還留來守城。」叫火速退兵。比及李密發兵來迎敵時,隋兵已是躲入城去了。只有韋津對家中道:「我只為國事顛危,不能無言。今日這些後生小子,把我置之死地,不知我為國而死,是死忠死義,只可惜我死再沒個敢為國家開口的了。」與家人說別了,卻領兵殺出上春門來。正迎著秦叔寶人馬。這些花子一哄的棄甲投戈,走的走了,降的降了。有些老弱,如何當得這支精兵?要退回,城門已閉。韋尚書道:「眾軍死也為忠義之鬼,不可退縮。」力戰不敵,竟為亂兵所殺。
  憂國有昌言,奸諛苦相妒。
  俠骨委城隅,芳名照千古。
  叔寶既破了韋津的兵,四方來兵馬並郡縣都各膽落,一時河陽都尉獨孤武,河內郡丞柳燮,職方郎柳續都帶領本部人馬歸附。
  長樂王竇建德,迦樓羅王朱粲,魯郡徐元郎,濟陰孟海公上表請魏公即天子位,建國改元。本營將士裴仁基一乾,都上表章請正位號。李密因東都未平,不允。房彥藻道:「自古唯名號足以鎮服人,今明公既不肯稱,則群心還未一。且東都未克,倉城亦難為王基,脫有意外之變,進退無據。明公還宜命猛將鎮守黎陽等處要地,更遣人招降附近地方,以為根本。」李密道:「此言有理。」遂差房彥藻、司馬鄭{分頭說降了梁郡太守楊注。至衛州,衛州賊王德仁不從,反將彥藻殺了。正是:
  酈生三寸雖雲巧,難免當時鼎俎紅。
  李密聽知大惱,正要調秦叔寶領兵前去復仇。只見哨馬報:「鎮守太原唐公李淵,自晉陽起兵,連取西河霍邑,直據關中,僭號唐王。聞得目下差世子建成、次子世民,充左右元帥,領兵十萬來救東都。」李密歎息道:「當日柴孝和曾勸我取關中為霸基,遲則恐為人得,我不以為然。不料東都未克,關中又為此人所有,真是兩失。」就留秦叔寶在麾下御備,與唐兵相持。調徐世勣領兵征討王德仁,事平仍守黎陽以為基業。卻如何得似兵每來:
  金城千里帝主都,未許庸人作霸圖。
  總是天心衛真主,故教愎諫拂忠謨。
  總評:
  鴻溝背約,畢竟漢高不是。殺翟讓,畢竟李密不是。然漢高得天下,李密終亡,則李密自此而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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