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李密結盟唐公 叔寶力救李靖

  詩曰:
  莫嗟蹤跡有差池,萍梗終看有會時。
  不改赤衷疑似石,相逢青鬢怕成絲。
  風摶柳絮離還合,岫吐雲陰定復移。
  願是種恩積休恨,誰雲千里乏心知。
  今人徒快一時,喜的是結怨,懶的是種德。不知冤家固有聚頭,不圖報的,有時得報。叔寶當日救了李淵,只是路見不平,那期有柴紹救他一節,又那期李淵後邊,做出一番大事業來。
  李密聞得唐公有兵來,大惱道:「李淵這廝,你那心事我怎不知?不過目下借一個扶立代王之名,畢竟後來要篡他位,那裡實心為著隋家?如今你占了西京,我該得東京,怎又遣兵來救?這也不是救他,也只是於中取事,要兼取兩京之意,可惡之甚。他今兵馬遠來,領兵的又是他兩個兒子,少年膏梁子弟,曉得甚事?乘他營壘方安,又與東都情意未協,不相援應,我且點了兵馬,殺他一個片甲不回,使他不敢正眼覷著我。破了他,東都自然膽落,可以不攻自下,這便是一舉兩得。」單雄信逗起兄仇,抓不著癢處,道:「東都勢在垂亡,李淵這廝,敢小覷明公,發兵救援。小將不才,願領本部五千人馬,直抵唐營,擒取兩個小兒,以獻麾下。」李密聞言,便待調裴仁基、孟讓一乾,拒住東都王世充兵。自己與單雄信、王伯當與唐兵相持。獨有王伯當道:「明公不可造次。唐公自晉陽舉義,連取西河霍邑,不半載已據長安。他兵鋒甚銳,聞多是他二子謀略。今率兵遠來,陽作扶隋之名,實無扶隋之志。今日東都若與他相連,怕他乘機兼並;若不與相通,必生疑忌,他必退兵。若明公不能寧耐,提兵相角,僥倖勝了他,兵連禍結,無有已時。且將驕卒惰,東都必來乘我之敝,一或反為所勝,軍心一搖,當日乘興歸附的,都敗興而潰。兩下夾攻,何以當之?為今之計,當與連衡,不宜更樹一敵。」李密道:「此言大似有理!但我定須先通書與這廝。」賈潤甫道:「禮尚往來,先亦何礙。且我與關中信使往來,東都必然疑懼。便是關中實心來救,亦不肯相信。這就是反間之策。還須妙選能言快語之士,聯合兩家。」王伯當道:「這無如秦叔寶。」叔寶道:「戰陣之事,不欺明公,一槍一刀,秦瓊盡去得。若說做說客,秦瓊文墨不深,如何能隨機應變,應答如流?」李密道:「這也是。」王伯當道:「明公曾記起叔寶與唐公有恩麼?所以今日只用他的人,不須他的口辯。」李密笑道:「果然。」著魏徵修了一書,就著秦叔寶做正使,魏徵做副使,前往唐營。待要:
  憑將三寸舌,聯合兩家交。
  兩人帶了從役,前至唐營,道:「李元帥差將軍秦瓊,記室魏徵,齎書來見。」建成與世民,聽了個秦瓊二字,便已動心,叫請進來。柴紹在中軍賬同坐,遠遠望見,道:「果是楂樹崗救尊翁的秦將軍。」建成兄弟和柴紹便階下相迎,分賓主坐下。坐定,叔寶談及奉魏公令,欲通兩家之好,共平隋室。此時唐兵為救東都而來,屯在芳華苑。東都當事的道:「今日的李淵與李密爭差不多,若放他進來,是拒虎放狼了。等他鷸蚌相持,我且收漁人之利。」也不差人犒賞問慰,把他千里來援的高興掃了。建成與世民想起東都既不相信,關中根本未牢,何苦在此與李密結仇?正有回意,趁著叔寶之言,道:「魏公書來結盟,當聽父親裁度。今既蒙下顧,愚兄弟當為足下且暫收兵。」就厚款了叔寶、魏徵,吩咐班師。城中朝議郎段世弘,有書得翻城相應。世民又想:「雖得東都都城,人心未定,外邊又有李密、王世充兩個勁敵,必來爭奪,怕不能守。」竟與叔寶同回一路:
  潼關柳色連旗影,渭水波聲接馬嘶。
  自古不爭真善勝,何煩血戰苦相持。
  到了長安,建成弟兄,先見了唐公,親說東都之事。次後及李密請和,使人就是秦瓊。唐公即忙召見,大加禮遇,道:「相別將二十年,將軍猶少壯。老夫已老,追想前日之事,不惟老夫保全,全家又得脫禍,真刻刻不能去心。」叔寶呈上魏公之書。唐公賜他二人傍坐,自己上坐。啟書,大略:
  宗弟密頓首拜
  大將軍唐公兄麾下:
  密與兄,派流雖異,根係本同。自唯虛薄,為海內英雄,共推盟主,所望左提右挈,戮力同心,執子嬰於咸陽,殪商辛於牧野,豈不盛哉!
  看完了書,叔寶道:「敝主魏公,還求明公自至河內,面結盟約。」唐公道:「當即議之。」送寶與魏徵館驛中安下。建成、世民都來相拜送禮。世民又覺慇懃,三日小宴,五日大宴,世民親來陪宴。柴紹又自有私宴,連魏徵也日日在酒肉林中。似此浹旬,叔寶要求復命,唐公召眾人計議。眾人道:「李密正與東都相仇,若還西來,怕王世充等掩襲其後,倉城一失,根本俱無,斷不能與我為敵,豈可受其侮慢?竟宜絕之。」唐公笑道:「李密井蛙,妄自矜大,正宜因其驕而驕之。若遽與絕,他必羞忿,起兵來奪關中,雖不足為患,卻也為他所牽挈。不若卑禮厚幣,以悅其心,他反為我綴住東都之兵,使我得征討不服,豈不美哉。若我西方已定,更可據崤函之險,蓄銳養威,觀蚌鷸之勢,收漁人之功,豈必屑屑與他較量。」叫溫大雅寫下一封復書,道:
  宗兄淵頓首拜
  大元帥魏公麾下:
  淵雖庸劣,幸承餘緒,出為八使,入典六屯。顛而不扶,通賢所責。所以大會義兵,和親北狄,共匡天下,志在尊隋。天生蒸民,必有司牧。當今司牧,非子而誰?老夫年逾知命,願不及此。欣載大弟,攀鱗附翼,唯弟早膺圖□,以寧兆民。宗盟之長,屬籍見容,復封於唐,於斯足矣。殪商辛於牧野,所不忍言;執子嬰於咸陽,未敢聞命。汾晉左右,尚須安楫。孟津之會,未暇卜期。
  書成未發,著柴紹到館中與叔寶相見,道:「岳翁感將軍厚恩,慕將軍英勇,願得相與朝夕。紹等亦得與兄周旋,以領教益。不若先令魏記室齎書還東都,足下大駕且此暫駐。」叔寶道:「不才承唐公優禮,故人綈袍戀戀,也不能無情。但奉使而來,豈有不復命之理。唐公之新恩不敢負,魏公之舊誼不可忘。倘得彼此交好,並無二三,使瓊得遨遊二主間,所得已多矣。如欲令不才留滯於此,非心所願。」柴紹道:「良臣擇主,智者見機。魏公驕矜忌刻,且處四戰之地,恐難有成。不若且此棲遲,以觀其變。」叔寶道:「魏公倚我如左右手,不容去身。今即當返命,不敢遲滯,望兄周旋,早返東都,正是友誼。」柴紹只得回覆了唐公。那世民心裡又不肯放他,又置酒館中,與他兩人相敘,道:「世民寤寐賢豪,猶恐不足,自見將軍英雄蓋世,不能去心。倘得與將軍共事,天下不足平矣。如不鄙我,願在此共成王業。」叔寶垂淚道:「秦瓊武夫,荷蒙公子德意,怎不知感?但我與魏公,相依已久,已食其祿,一旦背之,不義;出使不復,不信;貪利忘恩,不仁。不仁、不義、不信之人,公子要他何用?只願他日盟好不斷,緩急相緩,脫有會時,赴湯蹈火,有所不辭。今日之身,未敢輕許公子。」正是:
  我心匪席難為轉,不為恩深便委身。
  世民道:「為忠為孝,朋友正要相成,豈有相強之理。但眷慕之心,如此妄意耳。」
  次日唐公開宴,殿上相餞。叔寶與魏徵一同進去,將近虔化門唐公視事的所在,只見一群刀斧手,簇擁著一個人,身上俱是繩穿索綁。魏徵道:「好一條長大漢子,為甚遭刑?」這漢子口中又道:「唐家不欲平天下麼?怎殺我壯士?」神氣凜凜,了無懼色。秦叔寶道:「這定是奇士。」上前看,是越府主簿李靖。叔寶忙道:「藥師兄,何以至此?」李靖便道:「足下非秦叔寶乎?我自與兄別,即避地靈右,數年後,出仕在馬邑作郡丞。食人之祿,當盡其心。前見唐公遣人募兵,殺害高留守,我曾飛書告變。後來兵打馬邑,我力不能支,逃入京師。不料京師失陷,唐公在中書見我告急本章,四下差人緝拿,要行殺害我。想我今日雖死,不失為忠義之鬼;但可惜我有一身武藝,滿腹機權,生平以王佐自許,不料不能舒展一毫,徒與草木同朽。」正是:
  七尺負奇才,一朝作俘虜。
  怨氣結陰雲,蕭蕭欲飛雨。
  魏徵道:「秦將軍,你可以救得此人。」叔寶道:「藥師兄勿慮,這事都在小弟身上。」竟進虔化門來參謁唐公,道:「秦瓊有一故人三原李靖,此人乃韓擒虎之甥,酷似其舅,星躔輿地、機變俱備腹中,其才十倍秦瓊,正堪備明公驅駕,)安中原。今聞得罪麾下,命盡須臾,願明公法漢高祖之封雍齒,夏侯嬰之生韓信,釋其前愆,收其後效。」唐公道:「此人執迷,自惹其咎,本宜梟示。今將軍見諭,當釋其罪。」吩咐放了。一似:
  困龍初得水,枯木又生枝。
  唐公在殿上宴了叔寶、魏徵,至晚而散。李藥師至館驛相謝,叔寶就留住小酌了,談心直至夜半。次早辭了唐公,去辭世民,道:「秦瓊已食人祿,不可二心。故人李靖,才兼文武,真是今之諸葛。若使他在公子麾下,得展其用,勝似秦瓊在此服役。」世民道:「將軍所薦不差,即當辟置幕府,重加委用。」就著人在驛中請了李靖來,與柴紹置酒,在十里長亭餞別。又與柴紹、李靖相送二十餘里,天晚而回,猶自執手難釋。總因:
  意氣如膠漆,依依不可開。
  叔寶與魏徵,兩人並轡而行,也道:「唐公猶是尋常,秦王英武神明,世所罕有。至於好賢下士,真非浪傳。」不惟秦王胸中,不忘一個叔寶與魏徵。叔寶與魏徵胸中,已戀戀一個秦王了。
  風雲自巧湊,魚水易相投。
  叔寶未回時,東都朝議郎段世弘,因唐兵已回,又寫一封書拴在箭上,射與李密軍中,道:「四月廿八日,無月天昏,可悄悄率兵直抵上春門,只看窩鋪中火起,一面砍門,一面攀城,乘懸下索子上城,不可失約。」李密得書,巴不上這日領兵攻城,一座東都城池,在他手掌上了。不料這事段世弘與一個城門校封左達同謀的,只因書上單出了段世弘名字,他卻不忿道:「有害同當,有功他獨享。」故此出首在王世充處。王世充忙點兵圍住段世弘宅子,不分男女,盡行誅殺。只有原佈置在城門邊砍門,城上接引外兵的,都逾城逃走。走入李密營中,說知此事。王世充正在上春門門下掘了陷坑,外城懸了閘板,各巷道伏了兵馬,窩鋪中放把號火,城中發喊,似翻城模樣,要賺李密來。喜得李密已知了消息,按兵不動,雖不受傷,東都眼見得不可得了。
  正在心焦,恰值叔寶與魏徵回來。呈上回書,李密看了大喜道:「如今英雄,除我之外,只有唐公。唐公尚且推尊,還有何人敢不尊我?我一旦克了東都,發兵取了山東、江淮一帶,即了天子位,只消把一個王公的名號封了他,他屬我,關中自歸我,卻不消我一些兵力。這事若不是叔寶去,也未必他肯歸心。」叔寶道:「此皆明公威德所致。」李密重賞了秦叔寶、魏徵、王伯當。以後與唐公,信使不絕,一意只要攻取東都,自己無日不與王世充相持。又分遣各將官攻取他附近郡縣,斷他糧運,絕他救援。東都人多糧少,糧盡自然潰散。算記也是,只是洛陽天下之中,沒有可據的險阻。李密屯兵洛口,右通關中,喜是通和了,卻前逼東都,後通江淮,不期江淮又有兵來,卻是黎陽守將徐世責力告急文書道:
  黎陽郡守將徐世勣
  為緊急軍情事:逆賊宇文化及,躬行弒逆,威劫從行軍士,北歸東都,已至彭城登陸。兵過滑台,直指黎陽。卑職思得:黎陽、倉城,兵糧所聚,根本之地。特撤黎陽兵馬,並守倉城。昨化及已入黎陽,前鋒已至倉城。倉城雖堅,但賊動稱百萬,眾寡不侔。懇乞分差猛將,星夜救援。或親統大軍,前來策應。庶不至有失,為此飛報。
  上稟。
  李密接報大驚道:「我取東都,撞了一個王世充勁敵,怎又增出一個宇文化及來。不知這廝怎地弒君,怎地又向黎陽來惱我。」正是:
  卻逢虎豹當關立,又是羆貅驀地來。
  總評:
  柔詞愚李密,便斷東方兵,是一紙書賢於甲兵十萬也。唐主能用李密固關中,李密不能借唐主平東都,戇哉!
  大業十年後,亂者多,頭緒多,逐人為敘起止,自當用追敘法。彼此綰結、逗起,都成一片,巧手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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