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寇河東武周入犯 戰美良叔寶豎功

  詞曰:
  亡隋失卻中原鹿。捷足高才,苦苦爭相逐。到底天心終可卜。笑人何事多翻覆。一劍誅蛇驚鬼哭。舉鼎英雄,刎首烏江澳。知機每把虯髯服。觸景能將纖手縮。右調《鵲踏枝》
  國勢將危,民心思亂,每每有一輩人出,有懷非望之心,這須要審己度人,審自己英雄才略,足以有天下,麾下將吏,都是留侯淮陰之流,這不妨舉事。又度他人不是我的對手,部下也沒有一乾佐命之人,越發可以舉事。若不能審己度人,項羽烏江便是一個例子,只落得生民塗炭,士卒殘傷。
  且說劉武周乃馬邑人氏,先在鷹揚府為校尉,與刺史劉仁恭領親兵,每日在閣下直宿。仁恭侍兒張紫煙,見他是個豪傑,與他私通。事漸為同輩知覺,武周不安。恰直馬邑饑荒,仁恭閉糴不發。武周遂與自己死友楊伏念,邀集邑中部下豪傑,置酒縱歡。酒酣,道:「壯士豈能坐待溝壑!不若共發倉粟救民。」你道荒時荒年,說個發倉救,有個不道好的麼?因此一齊謀。次日進府,竟殺了仁恭,收他侍兒為妾。發倉賑濟,自稱太守,降了突厥。後來襲了隋汾陽宮,將宮人寶玩,送與突厥始畢可汗,立他做定揚可汗即皇帝位。妻祖氏為皇后,改元天興。就以楊伏念做左僕射,妹婿苑君璋做內史令。又破雁門,直攻並州。此時守並州是唐主子齊王吉,不能抵當。他又得了一個易州賊宋金剛,有勇善謀,武周把一個妹子與他為妻,厚與妝奩,金剛就指撥他取晉陽,與唐主爭天下。
  金剛麾下又有兩個將官:一員朔州尉遲恭,一員晉陽尋相。這尉遲恭更武勇出群,武周以金剛為西南道大行台,尉遲為先鋒,破了介州,被他用誘敵之計,在雀鼠谷拿去了一個大將姜寶誼,總管李仲文。元吉連寫表章求救,卻走出一個不暗事的裴寂來。他原沒甚本領,只因與唐主交厚,得了大位。只見義兵自太原直取關中,道是好領的,就討這差。做了一個晉州道行軍總管,領兵征討。
  不解率師宜長子,自教一戰可輿屍。
  這裴寂倚著兵多將廣,長驅直入。那宋金剛也持重不敢浪戰,守住介休。裴寂自己屯兵度索原,分兵攻打介休。他道兵屯原上,兵來自高而下,勢如破竹。不知地高則水少,全靠介山來的一股澗水。宋金剛悄悄著尉遲恭,領一支兵馬屯在介山,壅住澗水。裴寂累次差兵去爭這澗水,俱為尉遲殺敗。軍中無水擾亂,裴寂只得傳令移營。說一個移營,軍士也不分個隊伍走了,才一移動,只聽得戰鼓齊鳴,尉遲在山上殺下。尋相在城中殺出,兵士要顧廝殺,便顧不得輜重;戀著行李,便不能征戰。到底兩不相顧,被他殺得屍橫遍野,原草都血。裴寂也不顧眾人,只帶得幾個家丁,一日一夜直走到晉州。晉州迤北一帶州縣,都歸金剛。
  雄兵十萬若雲屯,苦戰塵飛日月昏。
  多少殘兵泣原上,將軍只願一身存。
  此時兵漸向並州,齊王元吉見他一路來,將官被拿的拿,走的走,料是支撐不住。叫司馬劉德威道:「此賊遠來,斷須一戰,挫其軍威。卿是文人,我乃將種,明日五鼓,我帶領精兵出城。卿可率老弱守城,不可有誤。」連晚犒賞了三軍,把行李裝上幾車,說是隨軍犒賞。把妻妾都是武扮,雜在家丁中間。五鼓出府,離得城,吩咐:「賊勢浩大,難與爭鋒,且回長安請旨區畫。」部下聽得說不廝殺回長安,那個不歡喜,一道煙都向長安去。劉司馬怕元吉出戰有失誤,差人出城打探。回報已自回京。這司馬與城中百姓,不勝驚惶。劉武周前軍已到城中,土豪蔭保倚著城中無主,竟開城迎接。劉德威逃去不迭,只得自盡。一座晉陽,不煩征戰,已屬了武周了。
  武周自己坐了太原,分金剛等攻打各州縣。宋金剛自己破了晉州,尋相破了龍門,尉遲破了澮州。裴寂又發出一個高論,是堅壁清野,著虞州、秦州兩處守將,把城外並村落中百姓,盡收入城固守。城外積聚,盡行燒燬,不要資盜。百姓不顧,反怨他擾害。一個夏縣的呂崇茂道:「兵來未必死,如今先燒去家資,是餓死了。」倡些無賴作反,自稱魏王,與武周相應。裴寂只得又討救兵。
  無才制敵還生敵,束手無謀只乞援。
  唐主又差了一個永安王李孝基,工部尚書獨孤懷恩,陝州總管於筠,內史侍郎唐儉救應。爭奈賊勢極大,連唐主也沒法,道:「賊勢如此,難與爭鋒,宜棄大河以東,謹守關西。」只有秦王不肯。
  秦王自平薛仁杲回來,一來部下瘡痍未息,二來建成、元吉道他擁兵自重,故此他不欲領兵。到此時勢,料道不是他出去,也平不賊來。況部下新有秦瓊、程知節一乾戰將,更易做事,所以上表道:
  太原王業所基,國之根本。河東殷實,京邑所資。若舉而棄之,臣竊憤恨。願假臣精兵三萬,必冀平殄武周,克復汾晉。
  冀平殄武周,克復汾晉。唐王覽表道:「吾兒若肯出兵,汾晉必復矣。」傳旨發兵三萬,並本部人馬出長安。唐主自己鸞駕到華陰縣長春宮宴犒,一路來:
  塞威亦何酷,塞草慘不綠。
  風緊人顏悴,霜滑馬行促。
  挾纊主恩深,橫戈士心篤。
  片石何巍巍,詩勒燕山曲。
  秦王督兵,恰是十一月天氣,迤北風高地寒,黃河已結了冰凌。秦王兵到龍門,龍門這地方,兩山高峻,自高而下,相隔二十餘丈,岸狹水急,到此時也都凍了。秦王喜得是個岸狹,可以渡河,怕的又是水急,冰不結實。著兵士把石塊敲打,卻也堅厚異常。秦王乘他無備,竟渡了河,到柏堡地界安了營,與宋金剛大寨相去不遠。只是寒冬雨雪,糧運道路艱難,河東郡縣遭武周這場兵火,倉庫都虛,也沒得來協濟。秦王差下叔寶、知節,前到各營堡去教諭。這秦王百戰百勝,原有威名,又況他下西河,取霍邑,所到都禁止擄掠。這仁義之稱,又是久著的,那一村堡不送糧來,那一個送糧的不行賞齎?所以兵食足了。秦王自己有了兵食,他故作持久之計,大兵屯住不出。又差下叔寶、知節部下將士,分番去截他糧運,使他軍中糧米不足。如此數日,計議發兵攻他。
  一日秦王帶了叔寶二十騎人馬,前到一座小孤山去,觀看宋金剛營寨,這山雖小,卻久不經人行走,霜濃草滑,不能行走。秦王吩咐從騎,都在小坡上屯紮,自己與叔寶兩個,步上山崗,看他連營數十,部伍甚整:
  角韻逐風搖,旌旗帶日飄。
  將軍威令肅,士馬寂無囂。
  秦王與叔寶兩個指手畫腳,道:「金剛營盤既大,將士又多,遠至此處,別無糧運,止靠劫掠。如今我駐在此,他不敢西來,又不敢分兵去劫,這也是坐困之道。只待他糧盡退回,乘勢追殺,可以盡復故境。」兩個正說,只見石隙中一條雪色蛇,向秦王面前,直攛將來,往秦王背後而去。秦王道:「奇事!怎隆冬蟲蛭俱已蟄,怎有蛇來?」回頭看時,只見一支賊兵,分作三路,一路由左,一路由右,一路從背後,悄悄殺來。恰是宋金剛出哨兵馬。秦王也不慌忙,道:「有人暗算我們。」急與叔寶下得山崗,到山坡上。這些軍士在那廂,也有牽馬吃草的、打盹的、閒坐說笑的,見秦王都走起身。秦王與叔寶急跳上馬時,左右二支人馬,已從谷口抄出,漸漸將近。秦王道:「莫忙,你們先行,我與秦將軍斷後。」山路走不快,他那出哨將官,是個胡騎出身,叫做馬哈,慣會騎馬,頭一個趕來。秦王道:「秦將軍,箭不可輕放。」兩個只張著弓,慢慢押後。將及有七八十步遠,只叫得一聲著,馬哈翻斤頭掉下馬去。比及一個家丁趕上來救時,叔寶箭又到,已跌下馬。以後的發聲喊,都把身子閃入在樹林中去了。秦王與叔寶,自從容回營。正是:
  箭巧如穿楊,人輕似落葉。
  秦王回營,議定堅守以老賊兵。卻又探馬來報:「永安王領兵征剿夏縣呂崇茂,正在圍城。不料金剛差尉遲恭、尋相前往救援,裡外夾攻。永安王自己圍城,先差總管劉世讓尚書獨孤懷恩迎敵,被尉遲陣上,活擒了獨孤尚書,鞭打了劉總管落馬擒去。及至永安王自己上前,又被尉遲拿去。於總管、唐侍郎抵死要救,又遭呂崇茂夾攻,都陷沒了。目下尉遲將領得勝人馬回轉澮州。」秦王道:「永安王素稱英勇,於、劉兩總管善戰,獨孤尚書、唐侍郎善謀,怎至全軍皆沒?」報馬道:「尉遲恭他長身鐵面,虎背熊腰,力敵萬夫,唐將莫敢攖其鋒,委是難敵。」秦王發放了報馬,與眾將計議道:「金剛軍多糧少,正在乏竭,若令尉遲恭得以奪獲唐兵糧餉助他,他勢越大。且永安失陷,也須救援,我想尉遲自夏縣還澮州,必經美良川過,若出兵邀截,不惟使他不得與金剛連兵,奪回眾將,亦未可知。但尉遲既英勇,還須我自往廝殺。」叔寶道:「尉遲恭一介勇夫,何須大王親行。末將不才,願領一支人馬,先據美良川,待他來時,擒獻麾下。」
  憑將捉將手,要著凌煙功。
  秦王道:「尉遲雖勇,料不能當將軍。我還差民部尚書殷開山相輔。尉遲這廝,驟勝兵疲,況轉輸勞苦,必為我敗。只是這廝為將軍扼住,不能東就金剛,必南合王行本,這也不可容他。只待將軍捷音至,我便出兵前去,此處留程將軍把守足矣。」
  叔寶得了令,與殷尚書兩個領兵,先據美良川。到不一日,尉遲兵馬已到。尉遲恭倚著永安王全軍俱已大敗,前路無人攔擋,自己當先,尋相押後,帶了糧餉金帛子女,器械刀槍,並這幾個唐將,迤3而來。忽報前邊有兵擋路,自己提鞭躍馬上前來瞧,見一個:
  鳳翅金盔,魚鱗銀鎧,面如月滿,身若山凝。飄飄五柳長髯,凜凜一腔殺氣。弓掛處一彎缺月,簡搖處兩道飛虹。人疑是再世伍胥,真所畫白描關聖。
  這便是唐國大將秦瓊。秦瓊見一將提鞭而來,知是敬德,果然也是一個英雄:
  兩道黃眉,一團鐵臉,睛懸日月,氣壯虹霓。虎鬚倒卷,峭似鬆針;猿臂輕舒,渾如鐵槊。鐵襆頭配烏油甲,青天湧一片烏雲;烏錐馬映皂羅袍,大地簇一天墨霧。想應是翼德臨戎,一定是玄壇降世。
  尉遲大叫道:「何處將士,不曉咱尉遲敬德麼?敢攔我去路!」秦叔寶道:「我唐朝大將,那認得你這胡地小卒!快留下擄掠輜重,饒你性命。」敬德道:「你這廝不知死活,待擒去一並獻功。」拍一拍馬,提雙鞭直取叔寶。叔寶也縱兩簡,直取敬德。自早至午,戰有半餉,不分勝敗。
  馬蹴征塵□,戈揮霜雪飛。
  相逢皆勁敵,血汗濕征衣。
  殷開山與尋相,都兩下結陣,在那廂看。稱贊好一對將軍,真是棋逢敵手。兩邊正看時,殷開山卻有主意。這時日已將西,若再停待,軍士饑疲,不堪用了。喝一聲道:「衝過去。」果然這些軍士發一聲喊,直殺過來。尋相正在呆看,見唐兵衝來,忙退入後邊,管理捉來唐將。部下將士見主將退走,也便四散走開,被殷開山率兵亂殺。尋相只管得一個永安王、獨孤尚書,先拿的於總管、劉總管、唐侍郎並擄來糧餉車仗,盡皆失去。敬德正鬥叔寶,見部下已散,只得且戰且走,隨著敗兵退回,卻已被秦叔寶、殷開山趕了十多里路遠,殺了部下二千餘人,去到蒲坂投王行本兵馬去了。
  力雖相敵還看德,運屬唐家奈若何。
  敬德收合部下,共有五千餘人,正往蒲坂,不期王行本已被秦王先期,差將軍秦武通前去征剿,王行本督兵出戰,大敗陣亡了。敬德到得安邑地方,見一彪人馬迎來。敬德只道王行本人馬,也不提防。及至兩軍相對,一少年將官當先,乃是秦王。秦王道:「尉遲將軍,天意有在,何不背暗投明?」敬德看見少年,將校簇擁的多,知是秦王,道:「人各為主,我只曉得戰,不曉得降。」匹馬直衝來。秦王也不怯,挺槊槊去,殺有數十餘合。秦王雖勇,奈勝不住敬德這團蠻力。部下將官丘行恭、段志玄、齊國遠、李如珪、劉弘基,恐有疏失,一齊殺出。尋相也來幫助敬德,兩下亂殺。敬德力戰數將,毫無懼怯。只見敬德陣後大亂,卻是叔寶將奪獲功級車仗,交與殷開山,著他領回大寨,原與秦王相約,故此又帶精兵五百,追尾敬德兵來,大喊道:「胡賊!秦將軍來了。」竟奔敬德。敬德撇下眾人,也奔叔寶。這番五個將官都來攻尋相。尋相如何當得?只得望呂州一逃。敬德先與那秦王已戰有半晌,後遇叔寶也勉力撐持。爭奈尋相已走,部下已被唐兵擒斬,這是孤掌難鳴,不怕不走,也單騎去了。一路:
  落日搖孤影,驚風送獨行。
  憑誰話英勇,淒絕欲傷神。
  秦王得勝,收兵仍回柏壁,與金剛相拒。殷開山與眾將稟秦王道:「金剛部下,猛將獨有尉遲。今已敗北,不知去向。我兵屢破敵人,意氣正銳,不若分兵攻打金剛。金剛一破,武周自走,太原可得。」秦王道:「金剛猾賊,懸軍深入,正要速戰,我正要緩他。他所倚靠的是擄掠,今各城堡俱深溝高壘,不為他所破。他資糧日窮,我只閉營休士,以挫他銳氣。再發兵到汾州、%州,衝他腹心,他不為糧盡而回,定為內顧轉去。他兵一動,其心已搖,乘勢追逐,百戰百勝。何不寧耐,以乘其弊?」秦王移文並州附近地方,著他堅守城池。又啟唐主差將軍行敏協力守潞州,總管張淪協守浩州,使劉武周不得橫行。自己分兵絕金剛剽掠。兩人都如籠中鳥,不能施展了。
  兵忌拙速,亦貴巧遲。
  變化莫圉,長子之師。
  總評:
  叔寶立功唐朝,美良川第一著也。筆筆描寫,恍開生面。
  復取晉陽,乃造唐根本。敗尉遲,乃破宋金剛張本。而美良川之戰,叔寶為最。秦王之得叔寶力,亦於此為最。附驥千里,斯無負其材武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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