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降敬德河東大定 救李藝兄弟相逢

  詩曰:
  人臣貴守正,豪傑當見機。
  淮陰棄執戟,所志在高飛。
  雌雄方未定,天意靡攸歸。
  何為集千枯,嗚嗚悲式微。
  食人之祿,死人之事,這是常情常法。但草草相從,不過是眾人待我,定要為他死義,身戮名滅,也是匹夫之諒。故豫讓不死范氏中行,而死智氏。韓信、陳平不終事項王而歸漢,還只算個善見機,不是背義。
  秦王與金剛相持,一守四月。敬德、尋相,都也回在麾下來挑戰,秦王只是不出。幾次敬德來,單搦秦瓊出馬。叔寶要與他定個雌雄,秦王不許。漸漸到了食盡,金剛自己領前軍,尋相中軍,敬德後軍。金剛已去,敬德還來搦戰,要使唐兵不疑。直待金剛去了兩日,敬德直臨唐營,大聲道:「累次討戰,你只是不出。如今有膽力出來決一死戰。不然咱家回兵,任你來趕,咱也不懼你。」嚷叫一會,把鞭稍一揮,眾軍盡望北去。敬德自在後邊壓陣。
  故作負□虎,誰為馮婦攖。
  秦王道:「我料這廝必走。但敬德雖雲善戰,無奈士氣已頹,當乘勢追擊,可復並州。」自帶了劉弘基、丘行恭出中路,秦叔寶帶齊國遠出東路。程知節帶李如珪出西路。三支相隔,不過一二十里,以便聲息相聞。殷開山督大軍糧食在後,一連放上三個炮起身。一直趕到呂州地界,敬德與尋相已是合兵一處,望見塵頭大起,知是追兵到來。撥轉馬頭,排一個陣勢。這邊秦王兵先到,也不打話,一湧衝殺。敬德力敵秦王,尋相來戰劉弘基,勝敗未分。東西兩路,探知中軍廝殺,疾忙趕上。秦叔寶、齊國遠、程知節、李如珪一齊來奔敬德。任你鐵石人,也難攔架,只是護著這些兵,且戰且走。部下老弱,不能行走,零星落後,跑不得快,都遭砍殺。敬德騎烏錐馬跑得快,一日一夜,足夠走了二百。秦王並各將也趕了二百里。到了高壁嶺,好一條嶺:
  峭壁連天起,危涂接漢迢。
  車難方軌進,人倚五雲高。
  跑到嶺下,剛待上嶺。劉總管趕上前,一把帶住秦王韁繩道:「大王連破賊兵,其功可云奇矣。深入不已,路險力疲,脫有失誤,前功盡棄。」秦王道:「北來盡多山險,金剛不知據險拒我,只顧逃走,計窮可知。我今追之,當使如癡雷不及掩耳,眾心倉卒,不能複合;智謀倉卒,不能遽出,必敗無疑。若少遲延,或據可守之地,合已散之人,更費我經營矣。丈夫死國,豈暇顧身。」
  破險入荊榛,追奔暮又晨。
  丈夫履戎行,謀國不謀身。
  叔寶等見秦王如此意氣,道:「某等願舍死從大王滅賊。」秦王策馬先進,各將官也不及造飯,策馬後隨。到雀鼠谷,連宋金剛也追著了。此時賊兵多,唐兵遠來反少。秦王吩咐把兵仍分三支,此進彼停,互相休息,以疲賊兵。來到谷口,敬德單騎勒馬立在谷口,似黑殺神一般。谷口狹隘,唐兵與他相拒,一時不能進谷。只見谷左首山上,一連飛下幾枝箭來,把敬德鐵襆頭打得老響。卻是叔寶差下數十伶俐軍士,抄路攀藤附葛的占在上面放箭,從高而下,雖有盔甲,難以抵當。敬德無可奈何,只得舞起雙鞭,雪團似擋著箭,跑入谷去。秦王與各將乘勢趕進谷中,彼此輪流追殺。敬德也恃著自己有勇,也趕回來迎敵。自早至晚,八次相持,卻也三日被唐兵趕得粒米不得黏口,便是鐵人也軟了。部下與宋金剛部下,共被唐兵殺了萬數,捉了萬數。金剛部下剩得約有二萬多人,逃入介休城去了。正是:
  涸魚雖脫網,龍變是何時。
  此時已出谷口,秦叔寶向前道:「此去介休不遠,賊已入城,有地可據。我等到彼,營寨一時未立,恐他城中有生力兵出來劫營。況眾士已兩日不食,三日不解甲了,且此少息,明日進兵。」秦王傳令:就在谷口西邊平原上歇馬。問:「軍中曾帶有糧食麼?」帳下回覆:「糧官在後趕不上,眾軍帶有乾糧,沿路已吃完。賊兵棄下糧餉,只顧得追趕,也不曾收得。」秦王道:「可有生口麼?」道:「適才出口有一隻賊兵失下的羊。」秦王道:「也可充饑,將來殺了,與眾將士分而食之。」部下饑得緊,也自去找些禽獸,並自己私帶乾糧食用。
  屯紮一日,大兵已到,秦王著埋鍋造飯,吃了去打介休。敬德在城中對金剛道:「唐兵遠來,糧餉不繼。我兵累敗,人心不振,只是堅守挫他兵鋒。」金剛道:「唐兵遠來疲敝,正該乘他,怎只固守?」自己帶兵一萬出西門,敬德帶兵五千出南門,尋相帶兵五千出東門。秦王也分兵迎敵,親敵宋金剛。先是任城王道宗、劉弘基與金剛相敵,金剛拚死砍來,也不能取勝。秦王竟領一支奇兵,直衝他陣後,陣後一亂,連前兵也敗。金剛要進城,也不得進,被秦王又砍了三千多人,直追過張難堡地面。堡裡面也是個唐浩州行軍總管樊伯通,聽得宋金剛兵來,謹閉堡門,讓他兵過。及至秦王兵到,還道是未盡賊兵,不敢出來。唐兵喊是秦王到,也還不信。直到秦王自來叫門,才敢開。聽得說秦王趕了許多路,不曾午膳,送的兩瓶燒刀子小米飯。秦王見軍士不得食,也略吃些,然後收兵。
  這邊尋相被知節殺得大敗,敬德與叔寶勝負相當,卻退入城裡。此時劉武周聽得金剛大敗,所得州縣都失,逃入突厥,宋金剛還不知死活,要在那廂收兵相戰,也沒個人應。秦王要到晉陽,又恐敬德是員驍將,他若不除,終為後患,差下任城王道宗、宇文士及,一文一武,到介休招降。敬德閉門不納。道宗在城下大聲道:「我秦王兵如破竹,河東盡平。武周、金剛逃入突厥,足下困守孤城,將欲誰為?」敬德只做不聽得。倒是尋相對敬德道:「秦王之兵,果是猛勇,我們在此,兵糧有限,終難自立。況武周猜狠異常,金剛剛愎自用,待我等也只平常,何必為他死守。」竟放了道宗、士及進城相見。道宗與士及,說及秦王好賢下士,不欲以兵威逼人,部下多是四方慕義來投將官,不可執迷。」敬德原也是個直漢,當不得這兩人巧言,尋相攛掇,就全城歸附了。這是:
  就湯伊尹原非畔,天意歸時人意從。
  到營中相見,秦王甚加優待,升他做左一府統軍,使領新降兵八千,與秦叔寶、程知節都為心腹之將。屈突通累累說他為人剛暴,怕他不肯實心投順。況又叫他管自己兵,憑他提調,怕乘機為變,甚是不難。秦王只是不聽,帶他同至晉陽,打聽得宋金剛、劉武周逃在突厥,後又思南還逃走,都為突厥所殺。知得並州無事,就將並州交與總管李仲文,傳令西還。
  只見幽州總管燕都王李藝,差部下將官尉遲南來賀秦王送禮。叔寶見了,邀至營中,問及羅總管夫婦與他表弟,都平安。尉遲南道:「總管因唐主初起義兵,著史大奈領兵來助義。得長安時,又差下官來上表勸進,所以唐主大喜,封燕郡王,賜國姓,鎮守幽州。只是目下因與竇建德鄰境,常來侵擾。喜得令表弟武勇超群,愚弟兄同心戮力,又得兩員將官薛萬均、薛萬徵,乃涿郡通守薛世雄之子。薛世雄為建德詐敗氣死,所以二人要報親仇,極其效力。目下曾差高世興為將,來攻幽州,被羅公子與小將們分路大殺,也斬他首級五千有餘。爭奈地小兵微,不知後事如何?」叔寶問及張公瑾、白顯道。尉遲南道:「張公瑾他出仕夏王,聞道在洧水為官。白顯道時症,前歲身亡了。」此時童環、金甲都在宋金剛部下為將。童環是雀鼠谷被唐兵生擒,叔寶偶然看見,收在部下。金甲隨尋相來降,叔寶也討來署在帳前,都請來營中相敘飲酒。
  千里徒相思,一朝還共集。
  絮語不嫌疲,卻厭更籌急。
  次日叔寶進見秦王,道:「幽州李總管,原是末將姑夫。且末將少年負屈,遠戍幽州,得姑夫提攜,復還鄉井。今年已垂暮,日遭竇建德凌逼,末將意欲前往省候,伏乞鈞旨。」秦王道:「李總管效義抒忱,已膺聖眷。今又差人來賀,禮無不報。將軍既係至親,欲往省候,順便就差將軍前往報聘。」秦王也寫了一封書,備了禮,交與叔寶。叔寶將部下交與程知節帶管,自己帶了從騎數十人,前往幽州進發。
  將至幽州,一望征塵大起,但見:
  紅日慘無色,征塵蔽不開。
  叔寶道:「這一定是與竇建德交兵了。」果然是竇建德要報前日敗兵之仇,親提大兵二十萬,戰將千員,直犯幽州。李總管見他勢大,只是嬰城固守。建德駕了雲梯、撞竿、衝車,排滿城下。李總管見城南雉堞低矬,道:「他必從此處攻打,地下都穿有地道,要出奇兵。」巧是建德果攻城南,人多得緊,城上雖有炮石,他也不怕。一竟扒城,手都已到垛頭上了。卻是羅公子在城上砍殺,薛萬徵、薛萬均統了些敢死之士,從地道中殺出,都是長刀大斧,在攻城的背後亂砍。城下不提備,當抵不來,一哄就走,連到城垛邊的,都心慌跌了下來,被他兄弟二人與眾死士殺有一千餘人。燕郡王得了勝勢,著尉遲北守城,自己父子各帶精兵出城。意思道:「建德敗兵,這一回必定衝動他大營,乘勢還可取勝。」不期建德聽得攻城兵敗,城中畢竟趁勢追來,預先傳令,在營中排了陣,只待城中兵到,填了壕塹,一齊殺出。燕郡父子兩個與薛萬徵、萬均一齊趕到寨前,卻見灰土撲面,又鬥著風,殺得彼此不見。竇建德兵從灰塵中殺出,燕郡王父子雖勇,怎當得他兵多,一湧而來,把來都圍在垓心。燕郡王只得自舞著兩條銀簡,羅成是纏桿矛,薛萬均、萬徵是大刀,殺來殺去,只要僥倖進城,一步步往城捱。建德兵一步步隨著圍,不能脫身。正是:四下皆楚歌,烏騅怎生逝。
  正在危急之時,喜值叔寶到來,知是交兵,叫尉遲南:「你且帶了從人禮物進城,我去戰場上瞧一瞧。」尉遲南道:「秦將軍善覷方便。」自去了。叔寶獨自騎著馬趕來,也不知勝的那家軍,敗的那家軍,只聽四圍喊道:「不要放走李藝!」叔寶就知圍在裡邊的是李藝了。乘著建德兵不提防,提起兩條簡,泰山壓頂似打下來,直犯重圍。進得圍來,見他父子拚命死戰,叔寶大喊道:「姑爺休慌,秦瓊帶領大唐兵來了。」燕郡王聽了,也吃一驚,真是從天而下。起初時兩條簡殺進,兩條簡殺出,這番四條簡混做一處,不知那個是燕郡王。乘□叔寶殺進來的路一齊殺出,二十萬兵,沒個敢來攔擋的。及至追來,當不得秦叔寶英雄,尉遲北又點精兵出城接應趕殺,建德又聽說秦瓊帶領唐兵來,怕一時唐兵來助,料不能勝,只得退兵去了。這便是叔寶:
  武勇已服眾,虛聲又奪人。
  叔寶立馬在後,直待各軍進城了,進城。燕郡王已在城門邊相候。叔寶見了道:「姑爺請先回,小姪即刻相見。」燕郡王就先到府中,發放各將官守城的守城,哨探的哨探,有功的賞勞,死傷的優恤。公事完,叔寶冠帶進見,先行參禮,送上秦王的書札禮物。次後又過來要行內姪之禮拜見。燕郡王再三不肯道:「今日若非賢姪,幽州存亡,亦未可知。鞍馬勞頓,不須行禮。且同至私衙與老妻相見。」封了門,與叔寶同至私衙,羅老夫人忙來相見:
  天涯骨肉終相聚,只是相逢更白頭。
  叔寶拜了四拜,羅公子也換了戰袍,出來相見,與叔寶對拜了四拜。叔寶送上些與姑娘表弟的禮,俱收了。相謝畢,問起叔寶母親與妻子,道:「俱在山東。」問叔寶別來蹤跡,叔寶備道:「為隋家立功高麗,因為宇文述妒忌只得投唐。燕郡王道:「我觀天時人事,必定歸唐。賢姪為唐家佐命功臣,蔭子封妻所不必言了。最喜愚夫婦,年逼桑榆,遭此亂離,又得與賢姪相逢。」叔寶道:「姑爺舉迤北附唐,不異竇融歸漢。他日圖畫凌煙,小姪得隨其後,自是大幸。又喜姑娘康健,賢弟成人,使小姪相見,不勝慶幸。」於本晚大開家宴,都吃得酩酊。仍舊留叔寶在書房中安歇,與羅公子談了徹夜,論及當時豪傑並當時僭竊,道:「都不能有天下,畢竟還歸唐家。賢弟當一心事之,莫要二意。」
  次日稟明燕郡王去拜尉遲兄弟,又訪薛氏兄弟。盤桓數日,叔寶要相辭起身,道:「世充建德未平,不是偷閒之時。」燕郡王夫婦甚是依依不捨。羅公子要相從同去建功,叔寶道:「姑爹姑娘老年,不是你出外從戎之時。況且建德未平,四郊多事,不宜輕出。」羅公子也不敢相從,又留款了兩日。燕郡王撰了一道表達唐主,一道啟達秦王,也備了禮送叔寶西回。叔寶別了姑娘,燕郡王在郭外相送。正是:
  相看頭已白,此會是何時?
  羅公子與兩尉遲、兩薛,都在十里長亭餞別。叔寶對羅公子道:「賢弟,處世甚難,你做慣公子,恐不宜於世居人下,受不得醃2之氣。如必要建功立業,可俟建德平出來。」又對兩尉遲與二薛道:「家姑夫年老,表弟少年,作事俱仗四兄,為他保境安民。」說了相別。因世充在洛陽,建德在山東,仍舊取路在迤北到關中。秦王又已奉詔出兵向洛陽了。
  總評:
  原本李藝後不得見,茲為補入。既入李藝,則諸人又不得不補矣。
  個中敬德之事稍略,以本傳所重在叔寶,不可多及耳。
  秦王戰守極合兵法,故戰無不勝。餘都是莽男子,何能不敗?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