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士信槍挑玄應 尉遲槊刺雄信

  詞曰:
  後仇轉眼真堪異。乍相依,俄然相二。總為意兒睽,惹得形兒離。豈是辜恩,良非負義。恩重身,心為使。意氣喜相投,便是堯堪吠。右《海棠春》
  亂世英雄,渾無定向。有恩義,有駕馭,便賢良入彀;沒恩禮,沒驅駕,能使豪傑離心。昔日事我之人,轉我相持之人。王世充只為一點猜疑不化,便是虛恩假禮,都被人識破。況且始初立越王侗為帝,後來奪他的位,將他來縊死。這明明是篡國弒君之賊,舉動與宇文化及無異。竇建德可以誅化及,則是當初人沒一個討不得王世充罪了,部下將士,如秦叔寶一乾,都已投唐,不思量真心實意收拾人心,還又嚴刑重法,殺戮不附的人。又嗔怪部下投唐,抵死來攻唐家州縣,所以激怒了唐王,差下秦王,總督大兵,規取洛陽。
  卻喜叔寶已回,仍在秦王麾下。秦王辭了朝出軍,分遣行軍總管史萬寶,自宜陽縣進兵,取龍門一帶地方。將軍劉德威自大行山,取河內地方。上谷公王君廓,自洛口絕世充糧道。懷州總管黃君漢,自河陰攻回洛城。自己用羅士信為先鋒,叔寶、敬德、知節、翟長孫領玄甲兵為左右翼。其餘大將,如屈突通、竇軌,偏裨齊國遠、李如珪,都領兵相從。先是羅士信,取慈澗地方。王世充聞知,也遣兄弟子姪:魏王王弘烈守襄陽,荊王王行本守虎牢,宋王王泰守懷州,齊王王世惲守南城,楚王王世偉守寶城,越王王君度守東城,漢王王玄恕守含嘉城,魯王王道徇守曜義城。左輔大將軍楊公卿領左龍驤二十八府騎兵,右游擊大將軍郭善才領內府二十八府步兵,左游擊大將軍跋野綱領外軍二十八府步兵,太子王玄應督領部下驍將燕琪、葛彥璋各支兵馬,以備廝殺。這是:
  天心未悔禍,豪傑相紛爭。
  紛紛士與民,何以全其生。
  羅士信先鋒兵到慈澗,王世充便遣太子王玄應帶領人馬迎敵。那玄應頭帶束髮冠,身穿錦戰袍,左首燕琪,右首葛彥璋出戰。見了羅士信,大罵道:「背義逆賊,我父王如何待你,你卻反叛朝廷!」羅士信少年情性,如何當得?也睜著雙眼道:「小逆種!你怎麼殺了隋家皇帝?我是邴元真一輩人麼?」說罷,一條槍似出洞蟒,直向王玄應攛來。王玄應也急挺槍相應。這玄應雖說是個將門之子,曾經戰陣,如何當得羅士信?燕琪、葛彥璋也怕有失,都挺手中器械來夾攻士信。士信早已手起一槍,跌玄應落馬,但見:
  著地金冠飛落月,沾泥彩袖墜流霞。
  羅士信復挺槍刺時,虧得燕琪敵住,葛彥璋忙救玄應上馬。燕琪也抵士信不過,敗走而去。
  士信屯住慈澗,待秦王後軍。玄應卻又悔氣,自己被傷,帶了敗軍,要與王世充相合。不期到得西濟州,恰遇著懷州總管黃君漢聽調到河陰,遇著是一支生力兵,截住順便殺了一陣,殺得大敗虧輸。掙得性命,前往九曲,早又遇了熊州總管史萬寶,他到宜陽,巧巧又相遇,殺了一陣,部下將士折了一半。幸值王世充自帶精兵三萬來救慈澗,史萬寶見有救兵,遂不追殺,自到宜陽。王世充帶了玄應,還到慈澗對壘。安營已了,報有唐兵到。世充忙帶燕琪、葛彥璋,點兵一萬,分三路來迎敵。這邊秦王卻止帶得羅士信、秦叔寶幾個將官,三百多人馬,只是來哨探王世充人馬多少?安營何處?也過幾個山崗,來得緩,也不覺得煩苦。及至見鄭營裡塵動,知有兵來,叔寶道:「賊有兵來了,可且回營。」回得忙,偏覺得路遠,又難走了。
  那王世充兵馬,見唐兵少,貼地飛來,前前後後,把他這一支人馬圍住。尉遲與叔寶努力護住秦王。尉遲、叔寶這鞭簡也沒個放空,那秦王在中間放箭,也沒個不著,殺得王世充人馬,只是遠遠環著,不敢近前。只有左建威將軍燕琪憑仗有些膂力,敢來衝突。離有四五十步遠,被秦王當喉一箭,燕琪也看得明,躲得快,不料一閃閃不遠,中了#窩,翻身下馬。叔寶趕上前拿了燕琪,部下沒了主將便散。連王世充見沒了一員大將,也不敢戀戰,只得回軍。正是:
  相逢萬人敵,難逞一時強。
  秦王與叔寶緩緩回兵,部下不折一個,卻弄得戰塵滿身。本營兵馬也看不出他嘴臉,辨不出他號衣,直到他喊叫,才認得他,才進得營。到次日舍了慈澗不爭,直到北邙山下營,差人催督各路進兵。又分差部下攻取附近州縣。各路飛報:黃君漢一路,差張夜叉做先鋒,帶水兵寅夜過去取回洛城,拿了他守將達奚善定,燒斷了河陽浮橋,取了倉城,兵馬大勝。一路王君廓打破4轅地方,王世充差大將魏隱,帶兵一萬來救,被他自己帶家丁十三個,伏在險處,等他中軍將到,發喊殺出,幾乎拿了魏隱。部下盡行驚散,直追到首城。史萬寶連破鄭兵,已到甘泉宮住紮。只有劉德威未有捷音。
  先鋒羅士信去取硤石堡、千金堡。硤石堡堡城低小,士信一躍而上,砍了幾個守城的,堡中百姓大叫投降。士信不戮一人。到千金堡,守堡的把士信大罵,堡城高又堅,士信一時攻打不得心,生一計,著硤石堡老弱婦女,抱了些孩子,哭哭啼啼,去叫門,道:「咱們是東都來的,來投羅總管,夜間寒冷得緊,長官方便,放咱們進堡來歇息一歇息。」堡中知道是投羅總管的,不來睬他。叫了一會,又一個人道:「怪道不應,咱們差了,這是千金堡,不是硤石堡,去罷。」一聲去,仍舊女哭兒啼的去了。守堡的有個頭目,是最貪便宜的,道:「可惡這乾男女,原是東都人,怎去投羅士信?料是些尋常男女,沒甚了得的人在內;不若趕出去,搶了他行李,卻也夠幾日守城用度。」悄悄開了堡門,趕這等五七十個出來。來得不及一半,只聽得黑影子裡一聲鸞鈴響,大喝道:「羅爺在此!」堡中掩不迭門,被他占住了門口。等自己人馬殺入,羅士信道:「不要留一個!」可憐千金堡中不分軍民男女老弱殺個一空。
  從來尚口固招殃,黷武戕生亦不祥。
  他日身屍橫〔水,往還天道甚昭彰。
  羅士信只是少年情性,忍不得一口氣,害了多少人。後來守5水,被竇建德餘黨劉黑闥攻城,雪深救兵不至,被擒死節,年不過二十歲。雖然成忠義之名,卻不免身首異處,也是一報。
  秦叔寶領兵攻打洧州。這州中刺史姓崔名樞,長史卻是張公瑾,又有王世充差來本州的營田使是魏徵,三人計議,張公瑾知道來的是叔寶,有意歸唐了,道:「唐兵三逼洛陽,鄭王不能救應,不若投降。」魏徵道:「勢應如此。」崔樞親差張公瑾為使,舉州歸降。叔寶相見大喜,道:「我不喜得一州,喜得二故人。」三人各仍舊職。叔寶自歸北邙大營,一時降了好些州郡,世充見勢危急,大出兵在青城宮,與秦王隔水對陣,意思要求和。自帶了沖天冠蟒袍玉帶,簇擁了許多將校,請秦王答話。道:「隋室分崩,群雄割據。唐帝關中,鄭帝河南,各守邊境,寡人未嘗侵犯。秦王何故率兵東來?」秦王也束髮金冠,錦袍玉帶,回答道:「隋氏亡滅,天命在我。四方莫不歸順,唯公負固,不得不征。」世充不得已,只得又頑著臉道:「兵凶戰危,勝負未知,不如與王講好息兵,以免生民塗炭。」秦王道:「我奉詔東來,要取東都,講好之事非我敢專。」兩邊相拒,到日暮各自還營,世充這時候:
  不勝心膽喪,意氣已先降。
  秦王見鄭王詞氣卑遜,料他計窮力竭,要與他大戰一場,決一個雌雄。先相一片可以廝殺的地方,帶了五百玄甲軍出營。秦叔寶攔住馬道:「大王累次輕出,幾困於賊手,不若待小將前往。」秦王道:「將軍勿懼,我有玄甲軍五百,又有將軍與敬德,何畏賊兵?」自己當先,望去有一所高原,可以遠望,正是北魏宣武皇帝陵。秦王飛馬跑上去,眾人相隨同上。這是秋盡天氣,一望去:
  草枯疑地闊,木落見天空。
  一覽無遺目,山川指掌中。
  秦王立在陵上,把鞭梢指了,對著尉遲與叔寶道:「此處好排軍馬,此處好列步兵,此處可伏奇兵。」指手畫腳時,他服色與人不同,早有人報到中軍,報與鄭王,道:「唐國秦王帶領五七百騎兵,立在宣武陵上窺我營中,請旨定奪。」鄭王道:「這廝兵少,料不敢來攻我大營,或是誘敵之計,也不可知。前番慈澗,欺他人少,去圍他,失了一個燕琪,如今不可墮他術中。」只聽得帳下一人大聲道:「世民小兒,輕我國中無人,敢率輕兵窺我營寨。若不驅除,為彼所笑。末將願單騎前往,生擒這廝,獻於麾下。」世充觀看,乃是單雄信。世充道:「世民英勇有謀,還恐是計。」單雄信道:「主公不聞入百萬軍中,取上將頭,如探囊取物者乎!雄信此去,誓取此兒。」卻又是冠軍大將軍陳智略道:「主公倘疑他有伏,末將願領本部排f軍接應。」世充大喜,也領親兵後應。
  單雄信也不待兵齊,也不領本部人馬,單身獨自,持丈八矛跳上馬,飛奔陵上來。此時徐世勣先在黎陽,與竇建德相持,被他打破黎陽,擒了父親徐蓋,世勣只得歸降。後同夏將曹旦,取曹、柳二州,他定計圖襲殺曹旦歸唐,不料事露,只得拋了父親,領本部歸到關中,也隸秦王帳下,從征劉武周。這次也同在陵上,道:「鄭國軍中塵動旗展,恐有兵來。」言罷,卻見一騎馬飛出營來,恰似:
  片雲離海嶠,羽箭脫弓弦。
  秦王道:「這一人一騎,想是探馬。」這馬不停蹄,竟奔陵前來。隨後營中湧出數千人馬。秦王知道他是出戰,要待他將近,領玄甲兵,自高衝下。忽聽得一聲喊響道:「世民休走!我來取你首級了。」這一聲是雄信自己取一助威,秦王卻已知覺,相隔不過十步遠,秦王跌轉身便跑。雄信挺著矛便趕。叔寶、世勣忙把手中簡與刀來格,格他不住,世勣只連聲叫:「阿兄!我主!」兩騎也隨趕去。秦王繞著陵跑,陳智略兵又到,正在危急,半山中又起一個霹靂,道:「勿傷我主!」自陵上直衝下來。單雄信正到秦王後,正起手去點時,這將一槍早中雄信左臂。雄信一交跌下馬,也顧不得這匹馬,慌慌的走進步軍隊裡去了。
  天意佑真人,狂奴苦相逼。
  鴻飛已冥冥,縱弋亦無得。
  秦王神色定了,叔寶、世勣已到,四人兵器齊舉,伴著秦王,直殺出圍來。玄甲兵也都趕著出圍,初意出得圍罷了,卻又是屈突通,知道秦王被圍,領眾兵來救。秦王見有生力兵來,膽一發壯,帶了叔寶、尉遲恭、世勣、程知節、丘行恭、段志玄、齊國遠、李如珪一齊殺入。叔寶殺來,正迎著智略,兩個戰有數合,也只簡梢兒略削得一削,陳智略早滾在馬下,被叔寶從兵捆了。大兵橫中亂擊,鄭王也支撐不住,只得大敗而回,被唐兵拿了一將,傷了一將,斬了首級,約有三千餘級。陳智略名下排矟軍,拿去有六千多人。鄭兵說起唐兵,也都膽寒了。
  憑將有勇有謀,自爾百戰百勝。
  鄭王一敗,消息各處傳聞。一個顯州總管,他率領轄下二十五州來投降。一個尉州刺史時得睿,率領轄下杞、夏、陳、隨、許、潁、魏七州來降。大將軍張鎮周領本部來降。還有李密舊時親將楊慶,先降鄭王,鄭王授他做管州總管,把一個姪女與他為妻。楊慶見時勢不好,也願投降。秦王因他是鄭王姪婿,怕他心有反覆,差李世勣前去協守。鄭太子玄應,聞得消息,領兵來爭,被他兩個合計,殺得大敗。李世勣卻又差記室郭孝恪,去說滎州刺史魏陸。這魏陸降也罷了,卻又要建個功,打聽王玄應差段達女婿張志,來滎州各路招兵,他竟請他到州衙來,預先伏了兵,將來拿下,逼他寫下一封書與王玄應,教他停東道人馬,撤大將張寶慈回汴州。寶慈到得滎州,魏陸又有密書與汴州刺史王要漢,教他殺了寶慈,做功降唐。滎、汴一帶地方,都已背鄭降唐。沮州、華州又被唐安撫大使李大亮取了。王玄應要在各地方彈壓,怕也做了個張志、張寶慈,只得逃回虎牢去,依著荊王王行本。聞得洛陽因為與唐兵交鋒,糧運不通,一匹絹止換得三升米,城裡草根樹皮,皆剝盡了,把浮泥拌著米屑作餅吃,也都餓得十死了七八。這原是:
  兵與荒相因,寧作太平犬。
  玄應知此消息,在虎牢裝了數百隻糧車,要往洛陽。怕有疏失,自己與葛彥璋領兵三千監押,不料已有人報到秦王軍中,差下李君羨、程知節、李世勣三個分頭邀截。三路衝出大殺,也還留得個王玄應逃回洛陽。糧車並葛彥璋,並部下將士,都被他三人拿去。唐兵倒喜孜孜回了軍,行賞論功。王世充真弄得似釜魚籠鳥,糧盡救絕,唯有坐以待斃了。
  城孤援絕鬥兵稀,嘹嚦悲笳怨落暉。
  稱帝圖王幾時事?可憐無計脫重圍。
  總評:
  唐公殺雄信之兄,也只過誤。雄信是血氣漢子,必於有報,所以抵死與唐為仇,以致後邊必不為唐所容。叔寶、世勣,救之不得。
  屠城二字,人不忍聞。不必說到報應,也該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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