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文章純古,不害其為邪﹔文章豔麗,亦不害其為正。然世或見人文章鋪陳仁義道德,便謂之正人君子﹔若言及花草月露,便謂之邪人,茲亦不盡也。皮日休曰:「余嘗慕宋璟之為相,疑其鐵腸與石心,不解吐婉媚辭。及睹其文,而有《梅花賦》,清便富豔,得南朝徐庾體。」然余觀近世所謂正人端士者,亦皆有豔麗之詞,如前世宋璟之比,今並錄之。乖崖張公詠《席上贈官妓小英歌》曰:「天教摶百花,摶作小英明如花。住近桃花坊北面,門庭掩映如仙家。美人宜稱言不得,龍腦薰衣香入骨。維陽軟縠如雲英,亳郡輕紗似蟬翼。我疑天上婺女星之精,偷入筵中名小英。又疑王母侍兒初失意,謫向人間為飲妓。不然何得膚如紅玉初碾成,眼似秋波雙臉橫?舞態因風欲飛去,歌聲遏雲長且清。有時歌罷下香砌,幾人魂魄遙相驚。人看小英心已足,我見小英心未足。為我高歌送一杯,我今贈汝新翻曲。」韓魏公晚年鎮北州,一日病起,作《點絳唇》小詞曰:「病起厭厭,畫堂花謝添憔悴。亂紅飄砌。滴盡胭脂淚。惆悵前春,誰向花前醉?愁無際。武陵回睇。人遠波空翠。」司馬溫公亦嘗作《阮郎歸》小詞曰:「漁舟容易入春山。仙家日月閒。綺窗紗幌映朱顏。相逢醉夢間。松露冷,海霞殷。匆匆整棹還。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尋此路難。」又曾修古立朝,最號剛方蹇諤,常見池上有所似者,亦作小詩寓意曰:「荷葉罩芙蓉,圓青映嫩紅。佳人南陌上,翠蓋立春風。」楊湜《詞說》載溫公《西江月》詞云:「寶髻鬆鬆梳就,鉛華淡淡妝成。輕煙翠霧罩娉婷,飛絮游絲無定。相見爭如不見,有情可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明人靜。」《東臯雜錄》云:「世傳溫公有《西江月》一詞,今復得《錦堂春》云:『紅日遲遲,虛廊轉影,槐陰迤邐西斜。彩筆工夫,難狀晚景煙霞。蝶尚不知春去,謾繞幽砌尋花。奈狂風過後,縱有殘紅,飛向誰家。始知青鬢無價。歎飄蓬宦路,荏苒年華。今日笙歌叢裡,特地咨嗟。席上青衫濕透,算感舊、何止琵琶。怎不教人易老,多少離愁,散在天涯。』」《盧仝集》《有所思》及《樓上女兒曲》、《自君之出矣》、《秋夢行》等篇,皆豔詞也。陶淵明亦有《閒情賦》。《苕溪漁隱》云:「余閱《宛陵集》,見《一日曲》,其詞乃為南陽一娼話離而作,然則謹厚者亦復為之耶?其曲云:『妾家鄧侯國,肯愧邯鄲姝?世本富繒綺,嬌愛比明珠。十五學組紃,未嘗開戶樞。十六失所適,姓名傾里閭。十七善歌舞,使君邀宴娛。自茲著樂府,不得同羅敷。涼溫忽荏苒,屢接朝大夫。相歡不及情,何異逢路衢。昨日一見郎,目色曾不渝。結愛從此篤,暫隔猶雲疏。如何遂從宦,去涉千里途。郎跨青驄馬,妾乘白雪駒。送郎郎未遠,別妾妾仍孤。不如水中鱗,雙雙依綠蒲。不如雲間鵠,兩兩下平湖。魚鳥尚有托,妾今誰與俱?去去約春華,終朝怨日賒。一心思杏子,便擬見梅花。梅花幾時吐,頻掐闌干數。東風若見郎,重為歌《金縷》。』」《侯鯖集》又有《花娘歌》、《翡翠詞》。《吹劍錄》載范文正守饒,喜妓籍一小鬟,既去,以詩寄魏介曰:「慶朔堂前花自栽,便移官去未曾開。年年長有別離恨,已托春風幹當來。」介買送公。王衍曰:「情之所鍾,正在我輩。」以范公而不能免。慧遠曰:「順境如磁石,遇金不覺合而為一。處無情之物尚爾,況我終日在情裡作活計耶!」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靜情賦》,淵明作《閒情賦》,蓋尤物能移人,情蕩則難反,故防閑之。

  王安國作詩,多使酒樓,嘗語余曰:「楊文公詩有一酒樓:『江南堤柳拂人頭,李白題詩遍酒樓』,錢昭度詩亦有一酒樓:『長憶錢塘江上望,酒樓人散雨千絲』。今子詩有幾酒樓?」余答曰:「吾詩有二酒樓。」安國曰:「足矣。」蓋余有題九江琵琶亭小詩云:「夜泊潯陽宿酒樓,琵琶亭畔荻花秋。雲沉鳥沒事已往,月白風清江自流。」又余昔年嘗送客西陵,亦作小詩曰:「若耶溪畔醉秋風,獵獵船旗照水紅。後夜錢塘酒樓上,夢魂應繞浙江東。」

  安國俊邁而貌陋黑肥。熙寧中,與余同官於洛下,嘗謂余曰:「子可作詩贈我。」余因援筆戲之曰:「飛卿昔號『溫鍾夔』,思道通俯還魁肥。江淹善啖筆五色,庾信能文腰十圍。只知外貌乏粉澤,誰料滿腹填珠璣。相逢把酒洛陽社,不管淋漓身上衣。」安國由此不悅。

  畢文簡公之婿曰皇甫泌,少時不羈,唯事蒱博。時畢公作相,累諭不悛,欲面奏其事,使加貶斥,方啟口云:「臣有女婿皇甫泌﹍」適值過庭有急報,不暇敷陳。他日又欲面奏,亦如之,若是者三。值上內逼,遽引袖起,遙語畢曰:「卿累言婿皇甫泌,得非欲轉官耶!可與轉一資。」畢公不敢辯,唯而退。泌即轉殿中丞,後累典大郡,以尚書右丞致仕,年八十五卒。

  嘉祐中,選人鄭可度,歷十五考,舉主僅滿五人。內一人乃州北李少卿昭選,待次二年餘。引見前一夕五更,昭選卒。其日值起居,朝堂中歡言:「州北李少卿夜來有事。」銓吏知之,即以撼可度,願得錢五千,寢其事。可度不與。吏竟白銓主,再會問罷引。可度遂老死選調。

  又選人張方平,賦性剛介,嘗以事忤上官,為所羅織,以贓罪廢絕,無改轉之望,後為臨潁令。時賈安公知許州,憐其無辜,即為奏雪罷任,舉主亦僅滿磨勘入甲,待次餘二年將引見。又丁家艱,及服除,謂舉主雕喪已盡,則闕會問,乃並存,轉著作佐郎,至今無恙,此又與鄭可度不侔矣。

  樞密孫公抃,生數日,患臍風,已不救,家人乃盛以盤合,將棄諸江,道遇老媼曰:「兒可活。」即與俱歸,以艾炷灸臍下,遂活。

  海有魚虯,尾似鴟,用以噴浪則降雨。漢柏梁臺災,越王上厭勝之法,乃大起建章宮,遂設鴟魚之像於屋脊,以厭火災,即今世之鴟吻是也。

  《春秋左氏傳》稱三叛人以土地出求食而已,賤而書名,蓋甚之,則以其無廉恥之至也。故今倡家謂之求食,蓋本乎此。

  唐以前館驛並給傳往來,開元中,務從簡便,方給驛券。驛之給券,自此始也。

  曲有《錄要》者,錄《霓裳羽衣曲》之要拍,即《唐書﹒吐蕃傳》所謂《涼州》、《胡謂》、《錄要》、雜曲,而今世語訛謂之「綠腰」。

  梁高祖為宣武節帥,及受禪,乃升汴州為開封府。其詔曰:「興王之地,受命之邦。集大勛有異庶方,沾慶澤所宜加厚。故豐、沛著啟祚之美,襄、鄧有建都之榮。用壯鴻基,且旌故里。」則汴州為開封府,自朱梁時也。

  天清寺繁臺本梁王鼓吹臺,梁高祖常閱武於此,改為講武臺。其後繁氏居其側,里人乃呼為「繁臺」,則繁臺之名始於此也。

  左氏傳曰:「魏大名也。」故魏府號大名府。

  《考工記》:氏掌攻金,其量銘曰「時文思索」。故今世攻作之所號文思院。

  蘇有姑蘇臺,故蘇州謂之蘇臺。相有銅雀臺,故相州謂之相臺。滑有測景臺,故滑州謂之滑臺。

  王禹偁徙蘄州,到任謝上表曰:「宣室鬼神之問,敢望生還﹔茂陵封禪之文,已期身後。」李淑到河中府,謝上表曰:「長安日遠,戴盆之望徒深﹔宣室夜闌,前席之期不再。」王陶再來河南府,謝上表曰:「田園僅足,二疏那見其復來﹔羽翼已成,四皓寧聞於再起。」三公表意一同,到任未幾皆卒。

  景德中,河朔舉人皆以防城得官,而范昭作狀元,張存、任並雖事業荒疏,亦皆被澤。時有無名子嘲曰:「張存解放旋風炮,任並能燒猛火油。」存後仕尚書,並亦仕至屯田員外郎,知要州卒。

  慶歷丙戌歲,春牓省試,以「民功曰庸」為賦題,題面生梗,難為措詞。其時路授、饒瑄各場屋馳名,路則云:「此賦須本賞。」饒則云:「此賦須本農。」故當時無名子嘲曰:「路授則家住關西,打賞罵賞﹔饒瑄則生居浙右,你儂我儂。」

  本朝大官,最享高年者凡三人,曰:太傅張公士遜、樞相張公昪、少師趙公概,皆壽至八十六。又二人次之,曰:陳文惠公堯佐,至八十二﹔杜祁公衍,至八十一。又一人次之,曰:富文忠公弼,壽至八十。餘皆不及焉。故文惠致政,以詩寄太傅曰:「青雲歧路遊將遍,白髮光陰得最多。」蓋為是也。

  太傅張公,光化軍人,生百日,始能啼。襁褓中,喪其父母。少孤貧,讀書武當山,有道士見而異之,曰:「子有道氣,可隨我學仙。」公不欲,道士亦弗強,曰:「不然,亦位極人臣。」公以淳化三年孫何榜下及第,久困選調,年幾五十,始轉著作佐郎、知邵武縣。還朝,以文贄楊公大年,比三日,至門下,連值楊公與同輩打葉子,門吏不敢通,公亦弗去。楊公忽自窗隙目之,知非常人,延入款語,又觀所為文,以為有宰相器。未幾,薦為御史,尋充壽春王友,由此附會,遂登臺輔。然公寬厚長者,記存故舊,嘗與邵武姓魚一僧相善,及貴,猶不忘,為魚奏紫方袍,弟子守仙亦沾錫服。晚年致政,猶時時遺守仙物不絕,答書皆親筆,書語皆稠疊勤拳,其敦篤如此。
  公性喜山水,宰邵武時,多遊僧舍,至則吟哦忘歸。常至西庵寺,題詩曰:「西庵深入西山裡,算得當年少客遊。密密石叢盤小徑,涓涓雲竇瀉寒流。松皆有節誰青蓋,僧盡無心也白頭。欲刷粉牌書姓字,調卑官冗不堪留。」又公嘗至寶蓋巖寺,亦留題曰:「身為冠冕流,心是雲泉客。每到雲泉中,便擬忘歸跡。況茲寶蓋巖,天造清涼宅。稅車官道邊,誰知願言適。」又公嘗沿牒至建寧縣,道洛陽村而山路險峭穹絕,不可名狀,亦題二韻於村寺曰:「金穀花時醉幾場,舊遊無日不思量。誰知萬水千山里,枉被人言過洛陽。」仁宗篤師傅恩,遇公特厚,致政後,每大朝會,常令綴兩府班。公時已八十餘,而拜跪尚輕利,仁宗悅,乃飛白「千歲」二字賜之。公遽進歌以謝,優詔褒答。雖漢顯宗之遇桓榮,不是過也。

  樞相張公昪,字杲卿,陽翟人。大中祥符八年蔡齊下及第,仕亦晚達,皇祐中自潤州解官時已六十餘,語三命僧化成曰:「運限恰好,去未得。」未幾除侍御史知雜事,不十年作樞相。退歸陽翟,生計不豐,短氎輕縧,翛然自適,乃結庵於嵩陽紫虛谷,每旦晨起焚香,讀《華嚴》。庵中無長物,荻簾、紙帳、布被、革履而已。年八十餘,自撰《滿江紅》一首,聞者莫不慕其曠達,詞曰:「無利無名,無榮無辱,無煩無惱。夜燈前,獨歌獨酌,獨吟獨笑。況值群山初雪滿,又兼明月交光好。便假饒,百歲擬如何,從他老。知富貴,誰能保?知功業,何時了?算簞瓢金玉,所爭多少。一瞬光陰何足道,但思行樂常不早。待春來,攜酒殢東風,眠芳草。」

  少師趙公槩,字叔平,天聖初王堯臣下第三人及第。為人寬厚長者,留滯內相十餘年,晚始大用,參貳大政。治平中,退老睢陽,素與歐陽文忠公友善。時文忠退居東潁,公即自睢陽乘興拏舟訪之,文忠喜公之來,特為展宴,而潁守翰林呂公亦預會。文忠乃自為口號一聯云:「金馬玉堂三學士,清風明月兩閒人。」兩閒人,謂公與文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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