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認義女柳太守寄書 被奸謀梁秀才失錦

  詩曰:
  會合佳人未有期,兩相飄泊兩相疑。
  柬書空寄無由達,祇為才郎中路迷。
  話說夢蘭小姐要投井,錢嫗哭救不住,正在危難之際,忽見一個老者走來。你道那老者是誰?便是前任襄州太守柳玭。他原是華州人,自從解任之後,告老家居,時常方中便服,攜杖出門,或逍遙山水,或散步郊原,瀟灑自適。這日,正喚一個小童隨著在野外閑行,遙見一個少年女子和一老婦人在井邊痛哭,心中疑異,便走近前來問道:「小娘子,誰家宅眷?有甚冤苦,和這老媽媽在此啼哭。」夢蘭羞澀哽咽,不能開言。錢嫗見柳公氣象高古,料是個有來歷的人,因即指著夢蘭答道:「這位小姐乃已故襄州太守桑老爺的女兒,老身便是他的乳娘。不幸遭強暴欺凌,逃避到此投奔一個親戚,卻又投奔不著。一時進退兩難,所以在此啼哭。」柳公聞言,惻然改容道:「不意遠揚公的令愛飄流至此!我非別人,即襄州前任的柳太守,你家先老爺與我有僚友之情,其清風勁節,我所素仰。既是他的小姐,何不徑來投我?」夢蘭聽說,方拭了淚,向前深深道個萬福,說道:「若蒙恩相見憐,難中垂救,便是重生父母了。」柳公見他儀容秀麗,舉止端詳,是個大人家兒女,十分憐惜,即喚童子僱一乘小轎,教乳娘伏侍小姐上轎,先送到家裏,自己攜杖隨後慢慢而歸。正是:
  梁生思有室,桑氏已無家。
  幸逢劉孝老,能惜女西華。
  原來柳公的夫人亦已物故,且無子無女,家中止有幾個侍妾丫鬟。當下,接著夢蘭遜到內堂。相見畢,柳公隨後回來,夢蘭重復拜見了。柳公細叩來因,夢蘭把早年喪母,後來隨父赴任,父死任所,欒雲初時借屋,後因求婚不遂,懷恨趕逐,逃奔到此的緣故,一一說了。柳公道:「這欒雲原是膏粱子弟,我在任之時,祇因鄉紳薦書,面上勉強取他入泮的,如何敢妄求婚姻,肆行無禮!今小姐幸遇老夫,且安心住在此。待老夫替你覓一佳偶便了。」錢嫗在旁接口道:「我家小姐已許過人家了。」柳公問道:「誰家?」錢嫗道:「便是襄州梁孝廉的公子叫做梁棟材。」柳公聽罷,大喜道:「這是我最得意的門生,這頭姻事卻聯得好,他幼年便有神童之名,我在襄州時,曾舉報他兩次科舉,他因親老,不肯赴試。如今他父母還在麼?」錢嫗道:「他老相公、老安人都亡過,今服制都滿了。」柳公道:「我看他文才,將來必大魁天下。聞他向年有多少人家與他議親,他卻難於擇配。小姐是何人作伐,定得這個好夫婿?」錢嫗便將兩半幅回文錦配合得來,梁生以前半錦為聘,小姐以後半錦回贈的事細說與柳公知道。柳公道:「梁生曾把回文錦中章句繹得幾十首,我也曾見過,卻不曉得他家藏著原錦半幅。此錦本宮中珍秘,後來散失民間,購求未獲,不知他從何處得來?」錢嫗道:「聞說他家老相公從京師回來,在路上收買的。」柳公道:「你家這半幅卻又從那裏覓見得?」錢嫗又將劉夫人夢中之事,並地下掘得玉匣,匣中藏著半錦的緣故,細說了一遍。柳公點頭嗟歎道:「這是天緣前定,大非偶然。既是梁家半錦在小姐處,不知今可曾帶得在此,幸借我一觀。」夢蘭聽說,便向懷中取出一個繡囊付與錢嫗轉遞柳公。原來,夢蘭把梁生的半錦與他所繹回文章句,並和韻的一詩一詞做一包兒,裹著藏在身邊。今因柳公索覽,便探懷而出。
  柳公接來看了,見這半錦五色紛披,燦然悅目,嗟賞了一回。及見梁生所繹章句並所題詩詞,說道:「這繹出的章句,我已曾見過,那一詩一詞卻不曾見,想是他的新作了。後面寫著『和韻』,不知是和誰人的韻?」錢嫗道:「就和小姐的韻。」柳公道:「原來小姐長於翰墨,老夫失敬了,這原唱的詩詞一發要求一看。」夢蘭道:「不肖女也繹得回文章句幾十首,當一並錄出呈教。」柳公大喜,即令丫鬟取過文房四寶送上。 夢蘭把章句詩詞一一寫出, 柳公取來細細看了,極口稱贊道:「我前見梁生所繹章句,已是敏妙絕倫,不想小姐又另出手眼,更覺不同。其中祇有一二相合的,餘皆各自撥新領異。至於小引一篇,尤為佳絕。我初見梁生時,曾以璇璣圖為題,面試他一篇古風,今這小引與他古風可稱雙璧。兩詩兩詞又一樣清新秀麗,真是天生一對夫妻。至如兩半錦作合之奇,又不足言矣。」因問小姐到這裏來時,梁生可曾知道否?錢嫗答道:「當被欒家迫逐,倉卒起身,不及報與梁官人知道,小姐指望到這裏尋著母舅家住了,然後寄信到梁家去,不想又投奔不著。」柳公道:「小姐母舅是何人?」夢蘭道:「家母舅是劉虛齋。」柳公道:「原來是劉虛齋,我也曾認得,今已亡過幾年了。他本劉寶之孫,因乃祖直言被害,故絕意仕進。僑居於此,以務農為業。不料前年病故,所遺田畝,半皆荒瘠,邇來連值凶歲,朝廷雖有蠲恤之典,卻被吏胥上下其手,移熟作荒,移荒作熟。劉家荒田偏不在蠲恤之內,他令郎劉繼虛苦幹賦役,竟把田產棄下,挈了一妻一妹,不知逃往何處。官府又欲著他親戚領田完糧,因此,連他親戚也都逃避,沒一個住在本州城裏。你要去投奔他,卻不投奔差了?」夢蘭聞言,潸然淚下道:「煢煢孤女,無所依歸,指望暫託母家,不想又如此零落,如何是好?」柳公沉吟了半晌,說道:「我向愛梁生之才,曾對他說:『我若有女兒,即當招他為婿。』今我膝下無人,你又怙恃俱失,我意欲認你為義女,便入贅梁生到家,未知你意下如何?」夢蘭道:「大人既與先君有僚友之誼,不肖女便是通家兒女了。況今又無家可奔,若得大人頤養膝下,實為萬幸。」柳公大喜。夢蘭便令乳娘扶著深深的拜了柳公四拜。柳公立在上面答個半禮。當晚,排設家宴,做個慶喜筵席。次日,柳公即修書一封,差一的當家人,星夜齎赴襄州梁家投遞,約梁生到華州柳衙來成親。正是:
  舊日門生今女婿,今朝泰岳舊恩師。
  玉成花燭洞房夜,全賴他鄉遇故知。
  夢蘭既拜柳公為義父,便與錢乳娘兩個去住在柳家,專等梁生到來。誰想好事多磨,柳家的家人去了幾時,回來稟覆柳公道:「小人領命往襄州尋問到梁家,梁相公已不在家裏了。他家有個老媽媽說道:『梁相公自聞桑小姐去後,便喚老蒼頭隨著買舟渡江,望綿谷一路尋訪去了,至今未歸。』小人又住在那裏等了幾日,並不見回來,祇得把書信付與他家老媽媽收著,先自回來稟覆。」柳公聽罷,對夢蘭道:「他不知你在此,到往綿谷去尋,如何尋得著?既尋不著你,知他幾時纔回,我的書何由得見?今當再寫一書,差人趕上去,追他轉來。」計算已定,即另差一人黷書,望綿谷一路進發。那人去了幾日,卻探知前途水路都是兵船充塞,沒有民船來往。旱路又都是遊兵騷擾,沒有客商行動,不能前去。祇得復身回來,並原書帶歸。看官,聽說原來此時,興元節度楊守亮造反,朝廷差大將李茂貞引兵徵討,相持日久,未能便下。那楊守亮與宦官楊復恭認為叔侄,暗通線索。復恭惟恐李茂貞成功,故意遲發兵糧。茂貞又約束不嚴,任其部卒隨處劫掠,為此,這一路甚難行。彼時有幾句口號,單說唐未長征之眾與唐初府兵之制大異,道是:
  昔之府兵,唯寇是剿。
  今之長征,唯民是擾。
  兵而擾民,非兵伊盜。
  設兵至此,可勝歎悼。
  子曰去兵,旨哉聖教。
  當下,柳公因尋訪梁生不著,甚是憂悶。夢蘭心裏也十分煩惱。一日,正與錢乳娘兩個相對愁歎,忽聽得堂前熱鬧,錢嫗出去看了一遭,來回報說:「朝廷有特旨,陞了柳老爺的官,今報喜的人來報喜,故此熱鬧。」原來,柳公向與楊復恭不協,求補外任,又辭官而歸。近日,復恭驕橫太甚,天子也有些厭惡,他因思念柳公是個直臣,特旨詔還京師,仍拜殿中侍御史之職。柳公當日奉了朝命,便打點起身。因對夢蘭說道:「自楚入蜀,一路甚是難行,料梁生決不到那邊去尋你。他知你向曾隨父在京,或者如今竟到京中尋訪,亦未可知。況今當大比之年,他服制已滿,也必赴京應試。你不若隨我進京訪他來相會。」夢蘭依言,即與錢乳娘收拾行裝,隨著柳公一同起行。臨行時,柳公又恐梁生未必便到京師,倘還在襄州附近地方尋訪,卻如何得與夢蘭相遇?因心生一計,把這半幅回文錦依樣刻成印板,後刻一行云:
  蘇氏璇璣半幅圖,如有合得此圖者,可至京師柳府來相會。
  柳公將這刻板回文圖做個暗號,吩咐家人印下幾百張。凡自襄州入京一路馬頭、市鎮上,都要粘貼,使梁生見了,好到京中來尋我。家人領命,分頭往各處粘貼去了。柳公一面自攜家眷,起身赴京,不在話下。
  且說梁生自從那晚夢蘭被逐之後,錢乳娘又不及去報他,他在家裏並不曉得。直至次日,張養娘偶然出外,聞了這個消息,回來報知。梁生喫了一驚,忙趕到城外去各處尋訪了一日,不見蹤影。又到桑公停柩的那個寺裏探問,卻又說並不見小姐到來。梁生心疑,再到他寓所左側,細問鄰人:「可曉得桑小姐往那裏去了?」有人傳說:「他同乳娘下了一隻小船,說要取路回鄉去哩。」梁生此時寸心如割,想道:「他家在綿谷,近聞此路正有兵險,女子家不知高低,祇顧往前去,如何使得?我須趕將去追他轉來。」便教張養娘同梁忠妻子看守家中,自己帶了些盤纏:並懷著夢蘭下聘的半錦及其所題詩詞,喚梁忠僱下小舟一隻,主僕二人連夜下船渡江追去。於路訪問往來行人,說:「可見有一小娘子同一老嫗駕一隻小船前去麼?」那些人也有說曾見的,也有說不曾見的,其言不一。梁生心中疑慮,祇顧催船前進。行了幾日,將近均州界日,祇見來船紛紛傳說:「前面有征西都督李爺發回的兵丁下來,見人拿人,見船拿船,十分利害。」梁生船上的艄公聽了這話,便把船泊住不肯行了。正是:
  並非欲濟無舟楫,卻是有舟不可越。
  失去佳人何處尋,才郎此際愁欲絕。
  梁生見艄公不肯行船,便道:「我情願多出些船錢,你須與我再行向前去。」艄公道:「不是小人不肯去,其實去不得了。」正說間,祇見一隻快船駕著雙櫓,飛也似搖將過去。梁生指著,對艄公道:「你說去不得,如何這隻船卻去得?」艄公抬頭把那船看了一看,說道:「這不是民船,這是衙役打差的快船,他奉著官差,須不怕兵丁拿了。相公若必要到前面去,便趁著這隻船去到好,祇不知他可肯搭人?」梁生聽說忙道:「既如此,你快招呼他一聲。」艄公果然高聲叫道:「前面快船,可肯乘兩個客人麼?」那快船上人聽得招呼,便停了櫓,問道:「什麼人要乘船?」艄公道:「是一位相公同著個老管家要相求帶一帶。」船上人未及回言,船艙裏坐艙的那人聽說是一位相公,便道:「既然是個相公,快請過船來。」艄公忙把船搖將擺去。梁生走過快船,看艙裏那人時,果然是公差打扮,見了梁生拱拱手,便請梁生就艙中坐下。梁忠自把船錢打發了艄公去,也過船來靠艙門口坐著。艙裏那人問梁生道:「相公高姓?」梁生道:「學生姓梁。」那人道:「相公不就是與前任柳太爺相知的梁秀才麼?」梁生道:「學生正是。老丈如何曉得?」那人道:「在下就是本州公差, 如何不曉得? "梁生道:「老丈尊姓?」那人頓了一頓口道:「在下姓景。請問相公,前面都是兵丁充斥的所在,你讀書人有何急事,要到那邊去? 」梁生道:「學生正為聞得前面兵險難行,要去追尋一個人來。」那人道:「原來如此,相公遠來想是餓了,我船裏有現成酒餚在此,若不棄嫌,請胡亂喫些。」說罷,便喚舟子取出酒餚來,請梁生同飲。梁生再三謙讓。那人道:「相公不必太謙,在下雖是公差,卻極重斯文,況相公又是前任太爺的相知,怎敢怠慢!」一頭說,一頭斟酒勸飲。梁生飲過兩盞,那人道:「這酒不熱,須換熱酒為喫。」便自向艄頭取出一壺熱酒來,滿斟一大盞,奉到梁生面前。梁生見他殷勤,接過來一飲而盡。那人又忙斟一大盞遞與梁忠道:「老管家,你路上辛苦也,請喫盞熱酒兒。」梁忠謝了一聲,起身接來,也一口呷乾了。祇見那人指著他主僕兩個,笑道:「倒也,倒也。」說聲未絕,梁生早頭重腳輕,不覺一交跌到在船艙裏。梁忠見了,忙要來扶,卻連自己也手軟腳麻,撲地望後到了。那人喚舟子急急把船搖到一個僻靜港口歇下,將梁生的行李打開撿看,卻祇有幾兩散碎銀子與衣服、被臥之類,並無他物。那人看了沉吟道:「難道這件要緊東西不曾帶來?」便又把梁生身上滿身搜摸,摸到胸前,摸出一個錦囊來,打開看時,見是半幅五色錦同兩幅紙兒一起包著。那人歡喜道:「好了,這寶貝在這裏了。」隨即將錦囊藏著,把行李包兒賞與眾人分了。等到夜晚,先喚兩個舟子,將梁忠抬到沙灘上撇下,又把船行過裏許路,然後將梁生抬往岸上一個牛棚之下放著。那人笑道:「他要夫妻完聚,今先教他主僕分離,卻是耍得他好。」當下,安置了當,連夜開船去了。正是:
  早識酒盞為陷阱,非逢知己不當飲。
  已嗟見錦不見人,誰料失人又失錦。
  看官,原來那快船上的人,不是姓景,到是姓時,就是欒家的門客時伯喜。他奉欒雲之命,特來賺取梁生的半錦,故隨口說是姓景。這些舟子們都是欒家從人假扮的。欒雲自那日趕逐夢蘭起身後,便與賴本初商議,使人探他往何處,要在中途扮了強盜劫取他回家。又恐他竟投奔梁生,一面使人到梁家左近打聽。及聞夢蘭那晚連夜起身,不知何往,傳說要回鄉,未知果否。又聞梁生已買舟渡江追去了。本初對欒雲道:「桑小姐向因前途兵阻,不敢扶柩回鄉,寄寓於此,今途路未通,父棺尚在,恐未必便回鄉去,或暫投別處亦未可知。但梁生此番趕去,他想要追著小姐,完其婚事,身邊必然帶著那半錦,不若使個計策,遣人去賺了他的來,專怪他一個決不肯賣,一個定要配對。今先教他兩錦不合,卻不羞了他。」欒雲道:「此說甚妙,但教那個去賺他好?」本初道:「時伯喜是我們一路人,他雖曾到過梁家,卻從未與梁生主僕識面,今就教他去罷了。」欒雲大喜,隨即吩咐時伯喜,教他依著本初之計而行。當下,伯喜果然依計行事,賺得梁生半錦並詩詞,回報欒雲,具言如此如此。欒雲把這半錦與本初觀看,本初道:「這是後半幅,正與我前日在梁家所見的前半幅恰好配著,兄雖不曾娶得佳人,卻得了這半幅美錦,亦是非常快事。」欒雲道:「失人得錦,非吾本意,況又是半幅不全的,我當初祇道那回文錦是怎樣一件奇寶,原來祇是這等一幅錦兒,我如今就得了他,恐也沒甚用處。」本初道:「我前日曾對兄說過,兄如何就忘了?內相揚復恭不吝重賞,賺求此錦,今雖半錦,亦是奇寶。兄若把來獻與楊公,他必然大喜,功名富貴便可立致,強似去買科場關節,倘或楊公要求全錦時,那半錦在桑小姐處,已有下落,祇須懸重賞賺求,不愁桑小姐的那半錦沒人首告。那時全錦歸於楊公,美人不怕不原歸吾兄,卻不是功名、婚姻一齊都成就了?」欒雲聽罷,喜得手舞足蹈,說道:「既如此,我們就到京師投拜楊公去。」
  本初道:「若要去投拜他,須要拜做乾兒方纔親密。他內官家最喜人認他做乾爺的。」欒雲笑道:「拜這沒雞巴的老子,可不被人笑話?」本初道:「如今興元叛帥楊守亮也認他為叔,何況我輩?」欒雲道:「他是同姓,可以通譜,我是異姓,如何通得?我今有個計較在此。」本初道:「有甚計較?」欒雲道:「我母舅也姓楊,我今先姓了外祖之姓,然後去投拜他,卻不是好?」本初道:「如此最妙。」時伯喜在旁聽了,便道:「大官人去時,須挈帶在下,也去走走。若討得些好處,就是大官人的恩典了。」欒雲道:「你是有功之人,原該與你同去。」本初笑道:「小弟是運籌帷幄之人,難道到不挈帶同去?」欒雲道:「兄若肯同行,一發妙了。」本初道:「據小弟愚見,兄改姓了楊,小弟也改姓了楊,兄把尊號去了一字,叫做楊棟,小弟也把賤諱去了一字,叫做楊梓,兩個認作弟兄。你做了楊公的義兒,我便做了他的義侄,如此方彼此有商量。」欒雲與時伯喜聽說,齊聲道:「這個大妙。」三人計議已定,便擇日起身赴京。昔人有篇笑通譜的文字,說得好:
    從來宗有攸辨,姓有攸分,通譜一道,古所未聞。苟遙攀乎華冑,每見笑於達人。譚子奔莒,固當有後﹔林逋無嗣,曷為有孫?狄武襄不祖梁公,自可別垂家乘﹔唐高祖強宗李耳,終為妄託仙根。以彼仰時高賢,猶云不必﹔況復依棲權勢,寧非喪心!或曰吳而子之,魯昭不妨通姬於宋﹔婁者劉也,漢高亦嘗賜姓於臣。不知元吳終非趙裔,朱那難繼唐君。黃楚別於羋楚,呂秦判於贏秦。故小吏牛金貽羞司馬﹔夏侯乞養人刺曹騰。君不見衛、霍同母,究分兩家之姓﹔關、張結義,未有合譜之文。姚、祁若因顓項而聯宗,堯不當嫁女於舜﹔湯、文如以黃帝而認族,周亦宜仍號曰殷。漢家京兆說三王,初不以同宗而重﹔南北黨人分二李,豈其為異族而爭?但使聲應氣求,雖兩姓其必合﹔倘其離心叛志,即一室而操兵。豈不聞向戌避桓魋之惡,羊舌施叔魚之刑。齊桓殺子糾於笙竇,周公囚蔡叔於郭鄰。矧非族而冒族,又何誼而何恩?尤可駭者,既已親其所疏,必至疏其所親。假宗假支,反居主位,至姻至戚,推為外賓。遠者之歡好未洽,近者之嫌吝適生。試想:接席呼兄,嫂子從未識面﹔登堂拜叔,此不知何人。言之可發一笑,問焉大難為情。如謂四海之內皆兄弟,宗弟帖何不排開送去﹔若云五百年前總一家,百家姓竟可燒去無存。此風頗盛於邇日,狂言聊質乎高明。
  話分兩頭,且不說欒雲等赴京投拜楊復恭,且說梁生,那夜被時伯喜用蒙汗藥麻翻了,撇在一個村口牛棚之下,直至黎明方纔蘇醒。爬將起來,不但梁忠並行李不見了,連身邊所藏的回文錦與詩箋也不見了,目瞪口獃,叫苦不迭。又不知這裏是甚所在,祇得信步走入林中,要尋個人來問路。不想連走過幾個村落,卻並不見個人影,但見一處處茅檐草舍,止餘破壁頹垣﹔靜悄悄古樹寒雲,惟聽冷猿秋雉。真個十室九空,野無煙火。你道為甚緣故,原來,彼時百姓不但避兵,又要避役。唐初租庸調之法最是使民,後來變亂祖制,多設名目,額外征求,百姓被逼不過,每至逃亡。唐詩有云:「已訴征求貧到骨。」這便說彼時征求煩擾。又云:「邑有流亡愧俸錢。」這便說彼時百姓流亡。當日又有無名子因唐末農田之苦,把田字編成幾句歌謠,卻也說得十分巧妙,則錄注於此:
    論田之精,厥產曰恆﹔揆其字義,美誠莫罄。民以田為食,故田如四口之相倚﹔人以食為天,故田如兩日之並行。君王非田則無祿,故田以二王為象﹔戶口非田則難息,故田以十口為文。山川非田則不貴,故田如四山之環抱﹔又如兩川之縱橫。然而地闢於丑,田在地本為不滿之數﹔人生於寅,田在人一似人官之形。昔認田字為富字足,無田不成生業﹔今信田為累字首,有田易犯罪名。熟可拋荒,所患丁男寡力﹔荒難使熟,最苦承佃乏人。東作之艱,艱在木生而土死﹔夏畦之病,病在田葛而土盈。施恩則以田結人心,故蒙蠲恤之典論﹔理則以田為王土,怎免粟米之征。人有一日之田,遂煩會計﹔土無千年之禾,也待種成。田按里而冊籍可稽,雖尺土莫逃乎稅斂﹔田有疆而高低不一,即步弓難定其紛紜。仁政必先經界,辨田界者,還須一介不苟﹔良苗漫說懷新,植田苗者,每至寸草不生。黃壤為上上之丘,嘗共丘而判肥瘠﹔黑墳為下下之地,恆赤地而歎災侵。畏搖畏賦畏無休,祇因頂上的田難脫卸﹔當投當差當不了,止緣腳下的田是禍根。田少則一邊出稍,歎由來之有限﹔田多則兩頭應役,將申訴以何門?苟其善計,無人安得田完國課?若還作弊,有吏又見田多變更。完官的,一番出兌幾番愁,常恐折耗了米﹔欠糧的,既思稱貸又思脫,枉自費盡了心。田絆鄉紳之身,直與細民同類而等視﹔田飽衛軍之腹,徒使運戶奔走而奉承。畎從犬,佃從人,充賤役者,果然半是人兮半是犬﹔鍤從千,鎛從寸,墾穀土者,豈真一寸田為千寸金。
  舊田重重,未必取十千而稅十一﹔新田疊疊,還恐但宜古而不宜今。入甲即如生了腳,不能移換﹔做鬼還須頂在頭,遺害子孫。先疇可壽,那知壽為天所奪﹔祖田是福,誰料福為禍所乘。授田與兒曹,反使童子無立錐之土﹔因田賣房屋,遂至棟字無二木之存。田納禾而成囷,田若無禾,復有何囷可指﹔人入田而為困人,求免困,惟有棄田而奔。哄者必有井焉,可憐避田之人,甘作背井之客﹔民之為言吐也,祇為懼田之故,遂有逃亡之民。
  閑話休提,且說梁生當日見村中冷靜,沒人可問,想道:這裏村落無人,必走到官塘大路上去,方可尋人問路。且腹中已飢餒,也要覓個茶坊酒館,弄些飲食充飢纔好行動。一頭走,一頭肚裏尋思。祇聽得遠遠地一陣嘶喝之聲,甚是熱鬧。梁生道:「好了,那邊是有人煙的所在了。」便依著這人聲熱鬧處走將去。祇因這一去,有分教:
  顛連才子,忽遇著舊日知交,奸險狂徒,又弄出偷天手段。
  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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