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玄武門秦王射建成 臨湖殿敬德誅元吉

  卻說秦府僚佐長孫無忌、尉遲敬德等聞此消息,入告知秦王曰:「元吉出師,欲因其兵作亂。願大王先事圖之。」世民歎曰:「骨肉相殘,古今大惡。吾誠知禍在旦夕,欲待其事發,然後以義討之,不亦可乎?」敬德曰:「人情誰不貪生怕死?今眾人誓死從王,乃天授也。大王不用敬德之言,敬德將竄身草澤,不敢留於大王左右,交手受戮也。」無忌曰:「不從敬德之言,無忌亦當相辭而去。不能服事大王矣。」世民曰:「寡人之謀,未可全棄。公等再思之。」敬德曰:「處事有疑,非智;臨難不決,非勇。大王素所蓄養勇士八百餘人,今悉入宮,披甲執刀矣。事勢已成,大王安能穩坐乎?」世民懷疑,復訪之府僚。府僚皆曰:「齊王凶戾,終不肯事其兄。嘗謂其護軍薛實曰:『但除秦王,取東宮如反掌耳。』今彼與太子謀亂未成,已有害太子之心,足見齊王亂心無厭,何所不至。若使二人得志,天下非復唐有。大王以舜為何如人?」世民曰:「舜乃聖人也。」眾曰:「昔舜之弟象欲謀殺兄,使舜穿井。舜既入,瞽瞍令人下土寒井,舜乃從井孔旁而出。象見其謀未成,又使舜上涂倉廩。舜既上,瞽瞍從下焚廩。舜乃以兩笠自捍而下得免。使舜當時穿井而不出,涂廩而不下,則舜為井中之泥、廩上之灰耳,安能澤被天下,法垂後世乎?是以小杖則受,大杖則走。蓋所存者大也。」
  世民見眾議懇切,乃命卜其吉凶。忽幕僚張公謹自外來見之,取龜殼投於地曰:「凡卜所以決疑。今事在不疑,何用卜哉!使卜而不吉,其可已乎?」世民意乃決。司天台官傅奕密奏:「太白再經天見於秦分,應秦王當有天下。」時武德九年夏六月也。次日,秦王入奏建成元吉淫亂後宮,且曰:「二人專欲殺臣,以為世充、建德復仇,使臣雖死亦恥見諸賊於地下。」言罷,伏而慟哭。高祖驚曰:「朕不知太子欲危社稷。明日當鞠問。汝宜早入證之。」世民乃退出府中,與長孫無忌等相議。無忌曰:「先發者制人,大王隨集甲士預備,以防不測。」世民即召程知節、秦叔寶、尉遲敬德部甲士埋伏於玄武門,候有動靜即出。程知節等各領諾去了。
  卻說高祖欲鞠太子,消息聞入宮中。張婕好遣人告知建成。建成驚懼,召元吉謀之曰:「事已亟矣!秦王令部下假以討我等為名,實欲奪關中而僭帝位。吾今令薛萬徹監兵自守,不入朝,以觀形勢。爾為何為?」元吉曰:「兵備已嚴,當俱入朝,自問消息。世民之眾如順者,太子以言撫之,而納為心腹;如不順者,即殺之以警其餘。如此則人心恐懼,而不與敵,則天下自定矣。」建成從之,乃俱入至臨湖殿。只聽闕下搖旗吶喊,兵甲之聲達於內外。建成見勢頭不好,勒回馬便走。秦王拈弓在手,望後追趕,一矢射中,建成墜馬,即殺之於禁宮。死年三十八歲。秦王復追元吉。元吉走上數步,將取弓回矢射之,忽掖門邊一將怒氣沖天,咬牙切齒,乃尉遲敬德也,元吉見他來的勢惡,復抽身而走。敬德大呼,挽弓射之,元吉墜馬,敬德近前梟下首級。死年二十四歲。
  是時,東宮、齊府將帥薛萬徹等,聽得宮中廝殺,率眾大至,攻玄武門。秦叔寶、程知節引騎兵衝突而入,與建成甲士鏖戰不止,宮中震動,死及無辜者不計其數。敬德聞宮外喊聲不絕,即將建成、元吉首級從門掖中擲下。薛萬徹眾人見了首級,各散去。世民出臨湖殿,與長孫無忌合兵一處。眾人見誅了建成、元吉,乃拱手稱賀曰:「吾所患者,惟是二人。大王並除之,天下自此定矣。」世民曰:「非吾之能,乃兄弟罪惡貫盈,致諸君贊助之力也。」言未罷,忽有人來報:「皇上方泛舟於海池,聞王誅太子及齊王,驚惶無措,欲自為計。」世民大驚,即使敬德入侍禁衛。
  敬德乃披甲持矛。直入宮中來。內臣奏知,高祖懼,欲起身避之,敬德至上所奏曰:「太子、齊王作亂,秦王兵已除之矣。恐驚動陛下,遣臣特來宿衛。」高祖心始安,顧謂裴寂等曰:「不圖今日乃見此事。當如之何?」蕭瑀、陳叔達曰:「建成、元吉本欠撥亂之才,又無功於天下,妒秦王功高名重,共為奸謀。今秦王已討而誅之。陛下若處以元良,委以國務,再無事矣。」上曰:「此吾之初心也。」乃召秦王至,慰撫之曰:「朕無遠慮,不能處汝兄弟,致今日而有相殘之禍,所不忍聞。吾今立汝為皇太子。凡軍國庶務,悉委汝處決,然後奏聞。」世民伏地號泣,不能止。高祖再三勉諭之,乃退。
  司馬溫公曰:立嫡以長禮之正也,然高祖所以有天下皆太宗之功德。太子以庸劣居其右,地嫌隙逼,必不相容。向使高祖有太王之明德,太子有泰伯之賢,太宗有子臧之節,則亂何自而生哉?既不能然,太宗始欲俟其先發,然後應之。如此,則事非獲已,猶為愈也。既而為群下所迫,遂至喋血禁門,推刃同氣,貽譏千古。惜哉!夫創業垂統之君,子孫之所儀刑也。彼中明肅代之傳繼,得非有所指疑以為口實乎?
  靜軒周先生讀史至此,有感作詩曰:親親恩義總乖違,太子緣何苦執迷?惟識奸貪危社稷,遂忘禍患起宮闈。全謀決策由無忌,梟首監兵有尉遲。掩卷追思前代事,不勝哀感淚沾衣。
  卻說世民已受東宮之位,即命縱放禁苑鷹犬,罷四方貢獻,聽百官各陳治道。自是政令簡肅,中外大悅。召台司傅奕,謂之曰:「汝前所奏,幾為吾禍。凡有休祥大變,卿宜盡言。勿以前事為戒也。」傅奕頓首稱謝。近臣請收建成、元吉諸子,皆坐誅。世民曰:「二人之惡雖甚,以皇上視之,皆同氣也。豈可盡夷滅之?有傷國體。吾當奏上赦之。」諸將又欲盡誅東宮、齊府左、右百餘人,敬德曰:「為惡者二人,今已誅矣。若又收其支黨,非所以求安也。」世民曰:「敬德之言是也。」即下令東宮、齊府左、右悉赦之不究。由是中外乃安。敬德曰:「建成僚佐,魏徵、王珪最賢,太子可召之共理國事。」世民曰:「公不言,吾幾忘之!」即遣人召魏徵。
  魏徵來見,世民謂之曰:「汝何為離間我兄弟?」徵舉止自若,對曰:「太子建成早從徵言,必無今日之禍。」太子世民改容謝曰:「卿之忠義,吾所素聞矣。」甚禮重之,引為詹事主簿。取回王珪、韋挺於*州,皆以為諫議大夫。亦召房玄齡、杜如晦等。自是齊王潛逐出者,悉歸京師。
  范氏有斷魏徵云:聞之程子,齊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又相桓公以霸。而孔子取之,何載?桓公子糾,皆以公子出奔,子糾未嘗為世子也。桓公先入而得齊,非取諸子糾也。桓公既入而殺子糾。惡則惡矣,然納桓公者齊也。《春秋》書公伐齊納糾,不稱子,不當立者也。齊小白入於齊,以小白繫之齊,當立者也。是以,管仲不得仇桓公,而得以之為君。建成為太子,且兄也。秦王為藩王,又弟也。王、魏受命為東宮之臣,則建成其君也。豈有人殺其君而可北面為之臣乎?以弟殺兄,以藩王殺太子,而奪其位,太宗亦非可事之君矣。食君之祿,而不死其難,朝以為仇,暮以為君,於其不可事而事之,皆有罪焉。臣之事君,如婦之從夫也,其義不可以不明。苟不明於義,而委質於人,雖曰不利吾不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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