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情天再補客裡遇前緣

  這時,幸虧得那個背靠著假山的女郎在旁邊插嘴道:「你莫非是秦家的少爺麼?」這句話提醒了我,我才順著口答應道:「是,是。」那半老佳人笑道:「哦,你原來是秦家的少爺。」我見他們已開口與我攀談,有了我說話的地方,便忍不住用手指著這方才手扶柳樹的女郎,向半老佳人問道:「這位姊姊就是紉芬麼?」那半老佳人驟然聽了我這一句話,不覺嚇了一跳,道:「你怎麼曉得?」此時這女郎才掉過頭去,朝著那半老佳人道:「母親,他原來就是我們在漢口時與我同學唸書的秦鏡如少爺……」這句話沒有說完,我已經曉得他果然就是紉芬,把我喜得來猶如天上掉下了寶貝一般。當下便趁勢走到那半老佳人面前,作了一個揖,叫了他一聲「老伯母」,說道:「老伯母,小姪適才多多冒犯了。」紉芬的母親也還了我一個禮,道:「少爺說那裡話來。」我見過紉芬的母親,回轉身來就與紉芬作揖,順口問道:「還有這一位姊姊是誰?」紉芬羞得來漲紅了臉,忙向後退了兩步,口中答道:「他是我的阿姊。」我於是又朝著他的阿姊作揖。紉芬的阿姊倒是大大方方的還我一個禮。我舉目朝他細看,覺得他眉目之間有些與紉芬相彷彿,但是兩邊頰上少兩個酒渦,又略為清瘦些。
  紉芬的母親見我已經個個見了禮,便將我叫到面前,問我幾歲年紀,現在讀什麼書,家裡還有些什麼人。我見他動問,一面依著他言語一一回答,一面偷眼看著紉芬。只見他臉上愈覺容光豔豔,猶如初放的芍藥一般,比從前出落得越發精神了。紉芬知道我去看他,便低垂了粉臉,很覺得不好意思。我和紉芬的母親說了半天,漸漸的霞錦流紅,煙痕暈翠,天要黑下來了。我耳畔忽聞得紉芬的阿姊說道:「母親,我們回到屋子裡去罷。」於是紉芬的母親向我說了一句:「秦少爺,沒事儘管請進裡面來玩罷。」便帶著紉芬姊妹兩個穿花拂柳的走向後面去了。我立在假山腳下,兩隻眼睛一直瞧著他們母女三人走到牆角,從小門進入後院去了,我方才沒精打采的慢慢回到自己院子左首那一間臥室裡坐下。這時心裡亂紛紛的,一半是喜,一半是悶,不知要怎麼樣才好。
  我正在沒有主意,聽得外面我父親已經回來,那管家王升也把夜膳擺在中堂上了。我就走出臥房,陪著我父親夜膳。我父親對我說道:「你可曉得,我們的後院現在租把別人住了。這人姓顧名晴波,是浙江海寧人,也是我的會榜同年,你須得叫他一聲年伯。他有一位太太、兩位小姐,你都要與他世誼稱呼。」我口裡答應了幾個「是」,就問父親顧年伯現在做什麼官。我父親說:「他是新科的翰林,是個最清貴的京官。」
  須臾,用膳已畢。我仍舊回到自己臥房,叫王升點上洋燈,獨自一人坐在燈下,細想日間遇見紉芬的情形並紉芬母親問我的那些說話。想我那紉芬今天與我在此地重逢,不知他心上怎樣的欣喜。要不是他母親與他的姊姊都在一塊兒,不便和我暢敘離衷,我早已和他在假山腳下,把以前彼此渴想的說話盡肚子說出來了。又想紉芬的母親初次見我的面,就問我多少年紀,讀什麼書,定是他想把紉芬許配於我,不然又何必問得這般詳細?我想我父親是個部曹,紉芬的父親是個翰林,門戶要算相當。況且又是同鄉,又是同年,就是兩家結個一門親,未為不可。想到此間,我心上便頓然快活起來。過後又想:紉芬的年紀現在已比從前大兩歲了,他的父母與他的姊姊又住在一屋,屋子裡耳目眾多,他既然不能天天出來上學堂,我怎好天天到他屋子裡去和他親熱?縱然他母親有意要我做他家的女婿,但他是女家,不便先行啟齒,我又不便將這些說話對我父親說。就是我想個方法,教他人把這意思去打動我的父親,還不知我父親央媒去和他說合在於何年月日。我既然不能常常與他見面,又等不得父親央人去做媒,似這般室邇人遠,豈不要活活的把我悶死了?我想到這裡,我心上又頓然焦躁起來。
  停了一停,我又想:現在要我父親去央人說合的話,所謂「遠水救不著近火」,我此時且要想個與紉芬天天親熱的方法要緊。於是,又想來想去想了半天,忽然絕處逢生,被我想出兩個妙法來了:一是我對我父親說明,只說那三間書房地方雅靜,要在那裡設個書案,以便晚上在那裡用功。紉芬是最愛看花踏月的人,只要是月夕花晨,他必然到園子裡來,我就可以請他到書房中坐坐。一是杭州的風俗,男女本不甚避忌。他住在我的後院,我何妨天天進去和他聚首?只要我嘴甜會說話,會奉承,在他家僕婢頭上常時花上些小錢,那裡有拒絕我進去的理?我想到此間,我心上又不覺頓然快活起來。既而我又想到:「我這兩個方法雖然是好,萬一我父親不許我擺設書案,我將如何?萬一顧年伯治家嚴肅,不許我時常到他屋子裡去鬼混,我又將如何?」我想到這裡,我心上又不覺頓然焦躁起來。可憐我如此胡思亂想,直至天街四鼓,玉兔西沉,我方才脫了衣服,上牀去睡了。
  次日早起,我出了臥房,要想對我父親說那擺設書案的話。誰知我父親沒有早膳便出門拜客去了。我既見不到父親說話,我便想到後院去看紉芬。又想為時過早,恐紉芬還未起來,去也枉然。沒奈何,只得照常吃些早膳,去到外面學堂裡唸書。這天因為心上惦記紉芬,不到五下鍾就回來了。進了院子,就撞見我父親與顧年伯立在樹陰下閒談。我便走上前去恭恭敬敬作了一個揖,叫一聲:「顧年伯。」顧年伯忙還了禮,笑著對我父親說道:「這就是二少君麼?好一個風流年少!不要放他外面去胡行亂走,被那班惡少勾引壞了。」我聽了這話,不覺心中暗笑!現在家裡放著個紉芬,斷然不會在外面胡行亂走的。我當下就趁勢把擬在書房裡擺設書案的話,向父親說了一遍。我父親聽了還沒有答應,顧年伯在旁就十分誇獎道:「這是最好的事!你要到書房裡去用功,你何不就去把書房收拾起來,還要來告稟你父親麼?」我父親見顧年伯這般說,也是點點頭說道:「你要去那裡用功,你儘管去便了。」
  我見我父親居然應允,心下十分快活,當時就吩咐王升先去書房打掃一番,然後把院子裡的木器桌凳等項搬了幾樣過去,一一擺好,當窗設一張書案。那窗子是四面玲瓏中間嵌著玻璃的,從窗子裡望到外邊,直對假山,倘然後院裡有人走出來,都逃不過窗子裡的眼睛。又找了幾幅最雅致的書畫,將他張掛壁間。書案上香爐茗碗,樣樣俱全。旁邊又擺了兩個花架,兩個花盆,盆內都種著粉紅碧桃花。我指點王升一一位置妥帖,然後坐在書案之旁,將文房四寶揩抹得乾乾淨淨。我心下自己估量,有了這般的潔淨地方,設或紉芬來到,也可以將就坐坐了。
  不料我正在靜坐,忽然窗外有個人影兒瞥過,我只道此時紉芬又出來遊玩了,急舉目向窗外觀看。咦!女人雖是個女人,卻是眼睛裡從沒有看見過。只見他年紀約有三十歲內外,圓圓的臉兒,高高的鼻子,鼻子兩邊有幾顆痘瘢。身段矮矮兒的,身上穿一套縞素衣裳。並不是顧年伯的宅眷,又不像是底下人。站在那假山旁邊,朝著角門外探頭探腦的,不知他看些什麼。我因為見他不是紉芬,就不把他放在心上。他看了許久,也就轉身走入後面院子裡去了。這天晚上,我就在這書房裡讀書,故意把那聲音讀得來抑揚頓挫,要吹到紉芬耳朵裡去,使他得知我在這書房。
  看官,我為了紉芬,我真是煞費苦心,我料天下一班在女娃子面上做工夫的人,總沒有我這樣苦的。到了次日,我依舊在外面學堂裡讀書。讀到下午四下多鍾,在先生面前撒個謊,就跑了回來,在臥房裡換了一件新衣,一徑撞入後院。掩至中堂,只見昨天所見的那個女人正和紉芬的母親坐在那裡閒話,一見了我,都笑吟吟的立起來讓座。我這時見了紉芬的母親,我就改口叫他年伯母了,我說:「年伯母請坐。年伯母來到我家四五天了,小姪都沒有過來請安,實在荒唐得很。不知年伯可在家麼?」紉芬的母親道:「老爺還沒有回來,你儘管在這裡玩耍罷!」我又問那女人是什麼人。紉芬的母親說:「這是我的妹子。」我聽了這話,我才曉得這女人就是紉芬的姨母。我想杭州人的稱呼,凡是長一輩的女親,大半是叫乾娘的。我於是走到這女人面前,作了一個揖,叫了一聲:「乾娘。」那紉芬的姨母笑了一笑,也還了我一個禮,我方才坐下了。但我此時四下裡留心觀看,並不看見我那紉芬。須臾,僕婦送上茶來。我與紉芬的母親談談講講,講了多時,還沒見紉芬走出來。我忍不住了,便問:「還有兩位姊姊,如何不見?」紉芬的母親道:「他們都在房間裡做針線呢。」我聽見這般說,我就不便再問。又坐了一息,我便告辭走出來了。我一路走一路想;今天雖然看不著紉芬,且喜已被我打通了路道,往後總然要見著紉芬的。這天晚上,我仍舊在書房裡朗朗的讀書,使紉芬得知。
  第二日下午,我又獨自一個兒掩入後院,冀與紉芬會一面。誰知紉芬的阿姊倒會著了。我與他談了兩句,見他待我的神情是淡淡的。我覺得無趣,只得仍舊與紉芬的母親瞎混。後來直混到傍晚,還沒見紉芬出來,只得搭訕著走出來了。我兩天沒見紉芬,我心上就很覺詫異,莫非是紉芬病了?否則,顧年伯的家規嚴,不許他輕易見客。不然,他和我的交情是異常浹洽,好一似管夫人所說,把兩個泥人兒打碎和攏,重新捻作兩個泥人兒似的。他明知我坐在中堂和他母親說話,那有不出來見我的理?我猜詳了許久,竟猜不出其中的原故來。過後我想,我晚上的讀書乃是一道催請紉芬的咒語。紉芬雖然連日不見,我咒語總係要念的。於是到了晚上又在書房裡朗朗的唸書,比往天還念得長久些。
  到第三日,我又走到後院。這天卻該我晦氣,齊巧顧年伯在家。我只好守著子姪的規矩,恭恭敬敬和他說了些最迂腐的話,便辭了出來。
  第四日上,我愈進去得早了。這日紉芬的母親和他的姊子及姨母都被我個個見到,又談了好些閒天,偏偏沒有見著紉芬。我回到書房,氣個半死,我想:一定紉芬已經變了初心,不比從前的紉芬了。我與他闊別已將近兩年,他又生得來聰明美麗,難道除了我沒有第二個少年子弟去勾引他?倘然是勾引壞了,與他人有了愛情,或是已經有人替他作伐,許字他家了,此時尚有何顏與我相見!所以那一天他初次與我見面時就臉上漲得緋紅,這幾天也是故意避在房中不出來見我的。是了,是了,照前後的情節看起來,紉芬已經與我無緣,我也不用得癡心妄想了。但有一說,你就是與他人有了愛情,就是已經許字他家,我也怪你不來,只是你也應該見我一面,彼此當面說個明白,不應該含含糊糊,給我一個悶葫蘆的。我想到此處,我不覺咬牙切齒,深恨紉芬,心口頭上好像澆了一瓢冷水似的,連手足都冷了半橛。
  這天是三月初十日,花梢月影初上粉牆,王升進來請我吃夜膳,我也只推說身子不快不去吃了。一個人黑!!的坐在書房裡,越想越真,越想越氣。比及王升替我把案上的燈點了起來,我也不去念那什麼書咧咒語了,只管躺在一張楊妃榻上,一味的氣苦。少時,那窗前的月色漸漸的占滿半園了。忽然耳朵一亮,聽見假山石畔似乎有女人微嗽的聲音。我還當是紉芬家的女僕在此經過,也並不在意。停了一息,忽然書房門上又微微有彈指之聲。我於是方從楊妃榻上立了起來,移步至書房門口,慢慢的開了那扇書房門。舉目看時,誰知竟嚇得我一跳,我不覺失聲叫起來道:「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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