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舐犢情深許諧秦晉

  我待他去了半晌,我方才回過氣來。定定神,慢慢的移步走到書案之前,摸著書案上的火柴,先將燈點了,然後仍坐在椅上。自想方才的事,真個是險到萬分,若不是顧年伯來敲門,此時已撞出大禍來了。過後又想:「他方才說我和紉芬已成了美事的說話,真是老大冤枉。」又想:「他目下雖然暫時舍我,然而終究不免要來和我胡鬧的。我既不能迴避他,又不便拒絕他。似這般兩難的事情,教我如何處置?」當下我躊躇了半夜,實在不得主意,只得回到臥房,且行睡覺,以便第二天晚上與紉芬相商。
  到了第二天這一天,眼巴巴望到二鼓之後,便潛至紉芬房中。我一見四顧無人,就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紉芬,請教他以後怎麼處。紉芬聽了這話,駭得將舌頭伸了出來,半晌才開口說道:「這是你自己不好!我的終身早許了你,倘然你家早挽出媒人,說成了我們兩人的姻事,自然不怕他前來胡鬧了。如今是他有挾而求,你若拂了他的意,他就要破壞了我們的事,教我也無法可施。」我說:「紉妹妹,你幾時說過把終身許了我呢?」我話猶未畢,紉芬氣得眼圈兒都紅了,咬著牙向我說道:「若不是我的終身早許了你,那有任憑你接吻,任憑你拉手,任憑你渾身亂摸的麼?我和你兩人半夜三更的在這房裡,什麼事沒有乾過?只有那……」紉芬說到此處,只說了半句,把臉色都氣青了。我連忙走上前去向他作了幾個揖,道:「紉妹妹,你不要氣壞,是我的說話說差了。」我從來沒有見紉芬如此動氣,幸虧被我千妹妹萬妹妹的懇告了半天,他方才氣平下去。我說:「紉妹妹,這事總得你想個方法才好。」紉芬道:「我有什麼方法好想?你昨晚既然沒有露出拒絕他的意思,此後還得用心籠絡住他,一面趕緊辦你的事罷了。」我聽了紉芬這話,我細細一想,除了這個法子,實在也沒有別的法子可想,只得口裡答應道:「是,是,是。我以後就依著紉妹妹所說的辦法。」
  看官你想,要我籠絡紉芬姨母的這件事,我還可以勉強辦得到,至於提起姻事,這是我從前說過的,必須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否則你就是生了相思病死了,也還是無益的。然而我年紀甚輕,夠不上交結我父親一輩的朋友。就算我夠得上,我那裡就可以自行啟齒把這事托他,教他來做這冰人呢?
  我左思右想沒有頭緒,只得等到第二日,走到南橫街陸公館裡去,找著陸伯寅,只說我意中看中了紉芬,要懇他父親替我作伐。陸伯寅道:「這事我父親倒做得到的。但是一件,我卻不便替你和我父親說。我父親有個嫖友,名叫管葛如,渾名慣割靴,只要送他三五兩銀子的嫖資,他就什麼事情都可以和我父親說。我父親只要聽了他的說話,就也不論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得到。你既然要想紉芬這門親事,你只要肯破費幾兩銀子,讓我替你重重拜托了老管,就包你做成功了。」我當下聽了陸伯寅的說話,不覺轉憂成喜,一口氣就答應肯出十兩銀子,要陸伯寅替我成全這事。陸伯寅也滿口答應。我於是略坐片時,便回家中。
  到了晚間,悄悄的把日間和陸伯寅商量的辦法告訴了紉芬。紉芬道:「只要能夠如願而償,十兩銀子也不算什麼。但是你一時那裡張羅這許多銀子?這款謝媒紅還是我替你代出了罷!」說著就去拿鑰匙,開了箱子取出一張四兩的銀票,又取出些散碎銀來交給與我,說:「這是四兩,這是六兩一錢三分,你拿去湊作一起,送到陸伯寅那裡去就是了。」我聽了紉芬所說的話,不覺且慚且感,把銀子收受下來。正說之間,只聽得窗外又有咳嗽的聲音。紉芬慌忙向我丟了個眼色,我便匆匆出了紉芬的臥房,回到自己房中去安睡。
  第二日是十月十五日。我下午從學堂內回來,便袖了銀子再上南橫街去訪陸伯寅。甫進花廳,只見陸伯寅正在和一個朋友談天,一見了我,便站起來道:「老弟,你來得好。」又指著那位朋友對我說道:「這位就是管老伯。」我看那位朋友,臉孔瘦瘦兒的,鼻子左右有幾點麻子,年紀約在三十以外,口音也像是南邊人,就朝著他作了一個揖。那位朋友便趕忙回了個揖,道:「這位就是秦世兄麼?失敬,失敬!」
  陸伯寅對我作了個手勢,回轉身去走進一間耳房裡,我便跟了他進去。陸伯寅向我附耳說道:「昨天你所說的那件事,我已對老管說過,老管也一口答應了。但不知你銀子可能辦到?」我說:「已經帶來,在這裡了。」陸伯寅道:「這倒不忙,只要日後你不失信就是。」我說:「現在我既然帶在身邊,就交給了你。應該何時送他,並送他多少,請你替我作主便了。」我一面說,一面就從袖子裡取出那些銀子來,交給陸伯寅。陸伯寅接在手內,向我說道:「你在這裡略候一候罷!」說罷,便出至外邊,與那老管交頭接耳了許久。過後聞得老管去了,陸伯寅才走了進來,道:「適才老管說,這件事他可以一力擔承,你盡著放心好了。」我便道:「這事全仗大力。」隨後又談了些漱玉近日的情狀,足足談了一點多鍾,我方別了陸伯寅緩緩的回家。
  自此,一連六七天沒有動靜。我猜是這宗銀子被老管騙去了,當即寫個條子交與王升,叫他送去問陸伯寅。誰知陸伯寅寫了一個回條過來,說還要再等三五天方有消息。果然又過了五天,陸伯寅的父親陸曉滄忽然到我家來,找我父親談天。我父親便將他請到花廳上,兩人談了許久。我因為自己心切,立在花廳外窗下竊聽,只聞得我父親道:「倘若不是住在一屋子,那就沒有嫌疑可避了。」
  我聽這說話的口風,覺得有些不妙,隨後又往下仔細再聽,卻都聽不清楚。停了一會,陸曉滄去了。我心下甚為著急,又不便在我父親面前打聽消息。我這時就好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坐又不好,立又不好,只是一個人在書房裡踱來踱去。想我父親倘然學那假道學,不願聯這門姻,豈不要斷送了我和紉芬兩人的性命?
  這天到了晚上,我實在忍不住了,私下寫個條子,教王升送上南橫街去,向陸伯寅討回音。誰知等了半天,王升竟徒手而回,說是陸大少爺出外應酬去了,他家管家將條子接了去,叫明日聽回音。我無可奈何,只得忍過了一宵。
  次日即是十月二十九日。王升吃了早點之後,我就命他再去南橫街。少時果然取得陸伯寅條子轉來了。我趕忙向王升手內搶來一看,只見上面寫著道:「昨日之事,尊大人殊為固執,謂同居須得避嫌,不便締秦晉之好。家嚴再三緩頰,俱屬無效。老弟宜徐徐圖之,幸勿操切!」我看到這裡,恍如劈頭淋下一桶冷水來,連手足都發了顫,下文也看不下去了。我從來最是心硬的,此時不知何故,那兩隻眼眶子裡,眼淚水猶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撲簌簌的落將下來。
  我趕忙將那條子揣在懷裡,急急的跑進自己臥房,躺在牀上。那腮邊止不住的清淚直流,我待要放開喉嚨來號啕痛哭,又恐怕紉芬在後院裡聽得我哭的聲音,料知姻事不成,一時尋了短見,致鬧出人命重案來。可憐我這時想到以前紉芬待我的情形,與指望日後天長地久同衾同穴的說話,不覺肝腸寸結,淒楚異常。又想我自從今日以後,如何對付紉芬?若是把實在情形告訴他,他必然執定那至死靡他的主義,不是懸樑服毒,就是削髮披緇遁入空門;若是不告訴他,他向我盤問起來,教我如何對答?就使他並不盤問,我詞色之間,必然露出許多怏怏的意思,立刻就要被他看出來的。我這天躺在牀上,一路哭一路想。到了午餐時候,王升進房來請我吃飯,我也不要吃了。
  挨到下午,我忽然沉沉睡去。及至傍晚醒來,覺得頭上有些發熱。我是個如醉如癡連性命都不要的人,那裡還管得他發熱不發熱。到了晚上,我父親進房來看我,勸我吃些兒飯。我見我父親不知體貼我的心思,只是一味愛憐我,愈加弄得我沒了主意。當下只得依了父親的話,勉強吃了半碗飯。吃完了飯又想:「我今晚不到後院裡去,必然大動了紉芬的疑心。」想到這裡,我又一陣心酸,抽抽咽咽的哭起來。誰知我因為思慮傷脾,脾不運化,到了半夜,那吃下去的飯都停了食,漸漸的渾身如火炭般的熱起來,口內津液焦乾,兩眼望著燈光都是黃的。我因是夜已深了,便也不去驚動我父親。不期到了天亮,渾身骨頭疼痛,連頭腦都眩暈起來了,起不得牀。少時,我父親進房來看我,見我面赤唇焦,身熱如火,不覺吃了一驚道:「你怎的忽然病起來了?」我說:「想是昨晚多吃了一口飯之故。」我父親伸手向我身上摸了一摸,便匆匆出房。須臾,帶了一個醫生進來替我診一診脈,開了個方去了。我本是個氣鬱停食的症候,豈知那醫生竟把我當作冬瘟症醫治,所用的藥全不對病。我只服了一帖,那病勢就愈加重起來了,兩眼發黑不認得人,每每把父親認作王升。有時半睡半醒,口裡含含糊糊的只叫紉蘇。
  我父親是一向愛憐少子的,又見我的病著實有幾分了,便親自來到我房中,替我作伴,一面拜托朋友,請了一個有名的醫生來替我醫治。後來聽見我昏瞀之中口裡「紉芬」、「漱玉」的亂道,便猜著我的病是由此而起。當著我病重的時候,故意命王升進房來,說道:「少爺曉得麼?老爺今天已經在那裡替少爺定了親了,聽說定下的就是後院裡的二小姐呢!」我聽見這話,神氣就清爽了好些,忙問王升:「這話當真的麼?」王升道:「怎麼不真?」我不覺眼笑眉開,異常快活。
  過後服了那名醫的藥,就是一天一天的好起來了。我父親見我的病果然由紉芬而起,沒奈何,只得自己去尋陸曉滄,懇他到顧年伯面前去求親。因是我父親出爾反爾,被陸曉滄大大譏諷了一番,又被陸曉滄勒索了一席花酒,方才替我到顧年伯這裡去說親。那顧年伯初時也是與我父親一般的見識,執意不肯。後來紉芬的母親得知其事,說是我這孩子品貌又佳,性情又好,將來一定是要飛黃騰達,點進士點翰林的,竭力攛掇顧年伯允許了下來。其時,我的病已好了一半,聞得這喜信,我居然便能起牀。到了臘月十五纏紅的這一天,我居然能走到花廳上去幫同我父親應酬賓客。
  我這時心裡欣喜異常,料著紉芬也必然和我一樣的快活。但是我與紉芬暌隔久了,極應該去與他會一面,敘敘契闊的情懷,說說病中的苦況,並告訴他我得病的原因,使他曉得今日得了兩姓的一諾甚非容易。俄而我又轉了一念道:「咦!我現在不便到後院去了,我倘然見了顧年伯夫婦,都要叫什麼丈人丈母,就是見了紉芬的姨母,見了漱玉,個個都要換個稱呼。我那裡有這般厚的臉皮,見了他們忽然都換了稱呼呢?至於紉芬,此時必然較從前更為害羞,不肯見我。」
  我想到這裡,我心下頓然鬱悶起來。我想:「我那紉芬此後恐怕不到那洞房花燭之夕,不能與我把晤了。」不想過了兩日,我父親特地向我吩咐道:「顧年伯已來說過,現在你見了他家長幼,都毋庸改換稱呼,待他日合巹之後,再行改換。」我聽了這話,我心下寬了一頭。這天就忍不住一個人溜到後院。但是,見了顧家的人,我都有些羞漸。他們卻個個笑吟吟的,待我比往時親熱,問我的病現在是否痊癒,又叫女僕替我倒茶。我自從這一日起,接連與他們見面幾次,我便也習慣成自然,漸漸的沒有什麼羞慚了。只是個個我都見過,單只見不到紉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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