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彩雲散後遺恨結千秋

  李貴道:「秦少爺,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請向前面走幾步,找一家茶樓上去,慢慢的說罷。」我聞得李貴這般說,我愈加著急,等不得去上茶樓,一定要逼著李貴說出來。
  李貴無奈,只得又細細說道:「幸虧當時我家太太在睡夢裡聽得二小姐的痰聲,連忙驚起來一看,見是二小姐已經臉色發青,不能說話了,當下嚇得手足無措,把管葛如叫了起來,要和他拼命。管葛如說:『這是吞了鴉片煙了。你們休得著慌,我曾見北京那些窯姐兒吞了生煙下去,都是用木棉花救轉的。』說時,匆匆走出棧房,不知到那裡去弄了許多木棉花回來。立時拿來燒灰煎湯,把二小姐灌了半天。果然到了天明的時候,那吃下去的鴉片都一口一口的嘔出來了。可憐我家二小姐美人兒般的一個人,自從經了這幾番磨難之後,聽說他變了個面黃肌瘦,和那癆病鬼一樣了。那管葛如本意想騙幾十兩身價銀子用用的,這時看見二小姐這般烈性,料是以後騙不到手,便和我家太太吵鬧一場,獨自一人帶了趙太太搬出棧房,不知到那裡去了。我家太太沒有主意,只得央求棧房裡賬房先生寫信到湖北親戚那裡去告幫。現在聞得母女兩人還在那個小客棧裡面。」
  李貴說罷,我忙問:「那小客棧在什麼地方?你去過沒有?」李貴道:「我是管葛如攛掇我家太太逐我出來的,我還去幹什麼?至於那個小客棧,此去卻不多路,只要走出了五馬路就到的。」我聽說紉芬在那棧房裡還沒有死,我便立刻轉悲為喜,希冀此後還有與他花燭團圓的日子。於是又拉著李貴,要他引我到那小客棧裡去。李貴道:「你不要纏我,我自從早上到了如今,還沒有一點東西吃下肚呢!」
  此時,我就隨手從衣袋裡摸了兩角小洋出來給了李貴,叫他到對過一家小飯店裡去吃了飯,趕緊引我到五馬路去。誰知李貴接了小洋在手,倒不要吃飯了,買了兩個爐燒兒,吃著就走。我看見李貴走了,我便緊緊的跟在後面。一路上左思右想,想我出京的時候,萬不料紉芬竟落魄到這個地步。這雖是管葛如那廝不是,然而也是紉芬命中注定有這番磨折。現在我既然與他在此地相逢,我當盡我的力量,求我父親竭力援手,使他母女不至流離失所,然後將紉芬善為調理。想紉芬雖姬姜憔悴,只要醫藥適宜,當不難漸漸復原,依舊顯出從前的美麗。
  我正在胡思亂想,只見前面路旁果然有一家小客棧。李貴停了腳步,向我說道:「秦少爺,這裡就是我家太太住的客棧,請秦少爺自己進去查一查,我是不進去了。」我再四要李貴陪了進去,李貴不肯。我也就不勉強,大著膽子走進棧房,向櫃上請教一聲:「有個北方逃難來的顧太太同一個小姐,可是住在這裡?」櫃上有一個人舉手向裡面一指道:「那八號房間裡就是。」我便依著他所指的地方,走近前去一看,果然是八號房間。此時,我就把門簾掀了起來,踱進房去。只見房內上面安了一張舖子,那帳子下了一半,有一個衣服襤褸的婦人坐在舖子邊上,在那裡揩眼淚。我見他臉上十分黃瘦,竟不認得是誰。過後仔細一看,方才認得就是紉芬的母親。我走到他面前叫了一聲:「年伯母。」
  那紉芬的母親抬起頭來,一見是我,便跳了起來,一把拖牢了我的手,笑道:「阿呀!秦少爺,你倘然早來一步,我的紉芬早已瞑目,不至於多受這幾天磨難了。可憐我的紉芬絕食已經五六天,幾回死去又活了轉來,問我:『秦少爺來了沒有?』我說:『秦少爺是你的冤家,他怎麼會到這裡來呢?你要去投生轉世,你儘管去罷,不必在這裡牽腸掛肚的提起你那冤家了。』」
  紉芬的母親說到這裡,便一手揭起帳子來,教我看那紉芬。我只見紉芬斜靠在枕頭上,一張臉兒只有三個指頭寬,臉上全無血色,好是紙札的人兒似的。我既〔聽〕見了紉芬的母親這番說話,又看見紉芬這般形狀,我不覺又驚又怕,又悲又急,舌頭也硬了,喉嚨也塞了,站在地板上,半天才哭了一聲道:「紉妹妹,你如何會病得這般狼狽?這是我害了你了!」不想那久病將死的紉芬一聽見我的聲音,猛然張開眼睛,一骨碌坐了起來,對著我要想說話。誰知沒有開口,便喘了半天的氣,停了一會,方才力弱聲嘶的說道:「哥哥,你過來。」
  我此時看見紉芬這種的情形,我心下比那刀穿劍搠還要難受。我就歪著半邊身子坐在他的舖子上,一手執著紉芬的手,忍了哭說道:「紉妹妹,我現在已經來了,你有什麼話說,不妨儘管說出來。」紉芬把頭搖了兩搖,使勁兒說道:「哥哥,我承你百般寵愛,只是我沒有福氣和你匹配,我如今還是個黃花閨女……」紉芬說道這裡,忽然又氣喘起來,喘了一會,又使勁兒說道:「我死之後,你切勿過於悲痛,只要精誠不散,未必來生沒有相見之期。」我聽見紉芬說到這裡,覺得紉芬的手漸漸的冷了,我便忍不住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道:「紉妹妹,你聰明了一輩子,怎地自誤到這步田地?你倘有一長半短,我怎樣對得住你呢?」紉芬的母親在邊上看著,也不覺淚如雨下。只聽見紉芬又往下說道:「我今天見了你一面,我心願已了,哥哥你放手讓我……」紉芬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只聽得他喉嚨底下的痰已經呼嚕呼嚕的湧上來,雖然兩隻眼睛還是看著我,臉上那神氣早已不像了。我連忙放了紉芬的手,招呼紉芬的母親幫同將紉芬身子在舖子上放平。
  此時客棧裡伙計聽見我們房裡的哭聲,也三五成群趕進來了。我和紉芬的母親只顧頓足捶胸,對著舖子上哭了好一會。那旁邊看的客棧伙計等了半天,忍不住開口動問說:「你們的親人既然不幸死在這裡,須得從速備辦後事才好,不要只管哭下去了。」紉芬的母親聽了這話,愈加哭得死去活來。我見此情形,曉得他身邊乏鈔,辦不起衣衾棺槨。我就止住了哭,請他暫為等待,我自己出了這所小客棧,坐上一乘東洋車,趕回泰安棧見了我父親,把紉芬病死在棧房裡的事哭訴了一遍,求父親拿出錢來替他料理後事。
  我父親聽了我的說話,也著實有些傷感,便立刻和我到那小客棧裡。先與紉芬的母親見了面,又看了看已死的紉芬,然後拿出錢來,轉托這棧房裡的賬房買了幾件綢布新女衣,一口棺木,又叫了幾個專管喪事的工人,和我眼看著將紉芬裝殮入棺。我此時哭得來黑地昏天,恨不得跳進棺材內,與紉芬一同入冥。我父親待紉芬棺殮已畢,就又托那客棧裡賬房叫了一班鼓樂,買了許多香燭紙錢,教工人把紉芬的靈柩抬到會館裡寄放。我與紉芬的母親,便也哭哭啼啼送到了會館。我又在會館裡大哭一場,取了兩塊洋錢,拜托看守會館的人善為照料。然後與我父親同坐了東洋車,回到泰安棧。
  我父親見我悲傷勞倦了一天,教我權且養息。他自己又翻身走出棧房,去見紉芬的母親,送了些資斧把他,勸他勿過悲傷。又替他籌劃回家的方法,代他發信與京外各處的同寅同鄉,懇求¥助。咦!我父親因為愛我的原故,愛及紉芬,並惠及紉芬的母親,真所謂父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此恩此德,我就粉骨碎身,也難圖報。
  不料我自從這天回到泰安棧之後,就此一病懨懨,日漸沉重。到如今,我估量我自己的病勢大約是不久要從紉芬於地下的了。咳,我自從十一歲上與紉芬在湖北胡公館裡相會之後,我便指望與紉芬地久天長做一個有情的眷屬。萬不料一番相聚,又有一番的闊別。果然一別之後永不見面倒也罷了,又萬不料京城之中彼此不期而遇,致使愛情加了一倍,情障又深了一層。然使當時紉芬的家規甚嚴,男女不便會面,或陸曉滄出來說親時,兩家父母都執意不允,那也漸漸的心冷了。又萬不料紉芬竟可以與我朝夕把晤,親事又始終說成。咳,既然說成了,就可以千穩萬穩,穩穩的與我結為夫婦了。又萬不料我父親要故意延緩吉期,更萬不料京城裡拳匪起事,我兩人忽復勞燕分飛。既然勞燕分飛,就應該地北天南,永不見面。又不料彼此在這裡患難相逢。更萬不料彼此重逢之日,便是死生永訣之時!這一段鏡花水月的情緣,直如此曲曲折折,離離奇奇。我不懂那造化小兒,何故要教我做一會影裡情郎,教我做一會畫中愛寵,演出了如許的離合悲歡,到頭來弄得這般的結果!
  然而,我不怪我的父親,我也不怪拳匪,我總說是孟夫子害我的。倘然沒有孟夫子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話,我早已與紉芬自由結婚,任從拳匪大亂,我與紉芬儘管攜手回南,此時仍可與紉芬圍爐把酒,仍可與紉芬步月看花,並可與紉芬徹夜溫存,終朝偎倚,領略那溫柔鄉中的滋味。初不至使我用盡心思,歷盡苦楚,閱盡煩惱,受盡淒涼的了。到如今只落得孤館寒燈,愁增病劇,一身如寄,萬念俱灰。不但害我父親憂愁悲苦,還要害了那畢家的小姐,為我擔了個虛名。我甚望我中國以後更定婚制,許人自由,免得那枉死城中添了百千萬億的愁魂怨魄,那就是不可思議、不可稱量的功德。
  我現在腦筋一轉就看見我那紉芬:一張鵝蛋臉兒,兩道高高的眉毛,一雙秋水盈盈的媚眼,一張櫻桃小口,兩邊頰上還有兩個酒渦兒,立在我的面前,忽嗔忽喜,忽笑忽悲,弄得我神魂顛倒,盡日昏昏的如醉夢一般。然而古今來彈詞小說中所說情癡的兒女,都是彩蘭贈芍,報李投桃,或是鈿合金釵,或是瓊琚玉佩,用以私相餽遺,留作定情的信物,結愛的明徵;又不然也有什麼贈答的詩歌,寄情的詞賦,傳於後世,用作千秋的佳話;再又不然就是精神結為奇葩,魂魄化為靈物,如那連理樹、比目魚,齊女之變為哀蟬,韓憑之飛為蝴蝶,也可以令人攀條流涕,睹物思人。惟有我與紉芬彼此往來贈答,只有一個「情」字,並沒有一些兒表記、片紙的情書,以為將來的記念。
  紉芬待我的情,真個如桃花潭水,莫測淺深。我若就此死了,豈不辜負紉芬一片的心跡?所以,我雖然病到這個地步,還要滴淚和墨,力疾拈毫,將紉芬待我的無限深情,原原本本的寫出來,使萬古千秋癡情的兒女讀了我這篇小說,憑弔徘徊,欷覷流涕,或者情之所至,還要替我做兩篇哀詞,題一首恨賦。那時,紉芬也可以含笑九泉,不枉待我一番的厚愛。
  看官,看官,要曉得紉芬是十一月初一日死的,我這部小說,就是紉芬死後做的。我這部小說,始終只是寫一個「情」字。此後世界上有情的人儘管看我這小說。倘然一味講淫,全不解得情字的人,休得來看我這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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