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曹春山議翻舊曲 明侍郎講說佚聞

  看官,大凡作小說的,每回煞尾之處,必要作些藏頭露尾的言語,好引起看官興趣。羅貫中、施耐庵、吳少陽、曹雪芹都是如此,不能打破這個老例。
  上回書說的這兩個人,都是延四爺的座上客。看官只消細一揣摹,縱然不認得這白面的是崇輔心,難道連那赤面的都不認得嗎?他這副祿星的相貌,紀曉嵐的口脗,這部書中是唯一無二的。他上車大叫,只不過同崇輔心起鬨,作書的借來作個收結。料無要緊,不去管他。
  當日二人各自歸家。
  過了數月,又交夏令。秦老衚衕明宅演戲請客,輔心在被邀之列。那日是四喜的班底,巧玲的來手人,外串只有一個徐小香。演至黃昏,下起雨來。明宅那座戲台是有萬年棚的,比別位大員在院中天棚下搭台的不同,雖然風雨暴作,依舊鑼鼓喧天,只賓客們離家遠的,卻散去大半。比及戲止,那雨越發大了,輔心也忙忙的回家。一千伶人,都在明宅宿了。那明宅大門之內,有一片房屋,是預備伶人住宿之處,設有炕褥,十分整齊,比大下處勝強多了。一夜無話。
  次日,明善起來,洗漱已畢,把小香和巧玲喚了進去。二人走入客廳,只見明侍郎在木炕上盤膝坐定,兩旁許多奴僕,一個個垂手侍立,靜默無聲。小香、巧玲請過了安,明侍郎道聲請坐。二人見文索在旁侍立,都不肯坐。侍郎會意,命文索退出,二人方在靠門的椅上各自坐了。明侍郎回頭問一個僕人道:「餑餑呢?」僕人答應了一個「喳」字,走出廳外,大聲道:「爺傳餑餑!」後面暴雷也似應了一聲。見個廚役捧著一個小小金漆的圓盒,走將來遞與那僕人。僕人接了,恭恭敬敬走回廳內,雙手捧著盒兒,向明侍郎一跪。明侍郎叫放下,那僕人方把盒兒放在炕几之上。明侍郎問小香、巧玲:「你們吃過點心沒有?」二人答道:「吃過雞絲麵了。」侍郎點了點頭,揭開盒蓋,取出餑餑。二人看時,原來是市上買的燒餅油炸果子。二人想了想方才那一種氣象,不覺暗暗好笑。
  侍郎吃畢,僕人撤下盒兒遞過手巾,斟過茶。明侍郎款式夠了,對二人道:「蝶仙,蕙仙,我有一件事要你二位分心。只因六爺府裡有位側福晉,明年三月生日是個整兒,六爺要唱戲慶賀。我想送他一日的戲,只六爺不喜亂彈,專愛崑曲,又不願看常唱的這幾出。我打算煩你們排一部輕易未演的傳奇。你二位想一想,排什麼好。」小香道:「奴才們肚內沒什麼新鮮院本,請大人想個題目,容奴才們照辦。」明侍郎道:「我哪裡想得起來,還是你們去想。」巧玲道:「奴才班中曹春山肚子最寬,家裡收的崑曲總講也多。大人何不委他去辦。」明侍郎道:「這個人實是能辦。」吩咐僕人:「快與我喚來。」僕人領命,去到前面喚過春山。明善把上項話又說了一遍。
  春山道:「六爺聽的昆戲實是不少,要排新的很不容易。我這裡有一本《受福報恩》,是本朝初年的故事,敢道可以排得?」明侍郎道:「這齣戲名極好。我受六爺栽培,實在不少。受他老人家的福,應當報他老人家的恩。曹老闆快把腳本取來。」春山領諾,急回到家中取來腳本。小香、巧玲還在那裡等著。春山把腳本呈給明侍郎。侍郎接來一看,原來是蔣心餘撰的《雪中人》,乃是《藏園九種》之一。演的查伊璜、吳六奇故事。侍郎大喜道:「這本傳奇實在是好,你們快快排練。」
  三人領諾退出,天色已經不早,各人都到戲園中唱過了戲,巧玲便到春山家坐地,並差人去請小香。不多時,小香到了,坐定茶畢。小香道:「你二位相召,莫非為明宅排戲之事嗎?」春山道:「正是。」小香道:「我是三慶的人,你二位是四喜的人。本子既是曹府上拿出來的,這戲只能算四喜的戲,我除了念自己的腳本以外,別事一概不管,只好二位偏勞。」巧玲道:「這應當曹爺一個人拿大主意,我也只能聽候差遣。」春山道:「這本戲,依我看來,也不必分什麼三慶四喜。既是明宅叫排的,莫若就算明宅的戲,一切配角可以借著明宅的面子,各班去挑,哪一個對工便派哪一個。只這正角卻還有個難題,查伊璜夫婦一生一旦,不消說是你們二位,這個鐵丐吳六奇是大淨應行,卻是派誰為妙?」巧玲道:「我於這齣戲的始末原由,一概不知。這個角色應該派誰,我不能插嘴。」春山道:「這齣戲你不曉得,難道《聊齋》你也不曾聽人說過?這吳六奇便是《聊齋》裡面所說的大力將軍。這齣戲,雖然生角是查伊璜,實在吳六奇是個戲膽。」小香道:「我們莫若想幾個人,任憑明宅挑選。」巧玲道:「這個辦法最是妥當。」遂請春山把全戲的角色開了單子,上邊寫了戲中人的姓名,下邊寫了演戲人的姓名,只空吳六奇不曾派定,交與巧玲帶去。小香也辭了春山自回。
  次早,巧玲入城,到了明宅見著明侍郎,把單子呈上.明善看了道:「角色都派得不差,何以吳六奇是此戲主人翁反倒沒有派人?」巧玲道:「這個角,據曹春山說來十分要緊,倘派個不像的,就把一齣戲都攪了,所以不敢輕易派人,請大人親點為妥。」明侍郎沉吟道:「此言有理。好好的戲不可糟踐了。你意中打算派誰?」巧玲道:「奴才意中倒有好幾個人,只不知哪一個最合適。」明侍郎道:「你且說來,待我檢選。我在衙門裡派司官的烏布,派慣了,派出來保管稱職。」巧玲說了幾個淨角,明侍郎搖頭道:「這幾個都不十分對路。依我的主見,那曹春山雖是唱小生的出身,卻是十門角色都有把握。這本傳奇是他家拿出來的,莫如派了曹春山,比用這些不相干的角色還覺強些。」巧玲答應道:「是。」明侍郎取過筆墨,親自在吳六奇下面,填寫曹春山三字,遞與巧玲。巧玲略坐片刻,起身告退。明侍郎道:「我也要上衙門了,何妨一齊出門。」巧玲只得站住。侍郎一面吩咐套車,一面換了衣服。僕人喊一聲「大人下來了」,明侍郎徐步而出。許多僕役拿著帽盒衣包,左右相隨。巧玲也遠遠的跟著。到了宅前,各自登車,一個往官署,一個赴戲園,各奔前程。
  巧玲到得戲園,見著曹春山,僕人來至後台道:「大人今晚想聽幾齣戲,請梅老闆、曹老闆到宅裡去呢!」巧玲因是大軸,不能便走,只應道:「隨後即來。」春山洗過彩,披了衣服,忙忙的跟那僕人直奔秦老衚衕。進了宅門,來至廳前,見著明侍郎旁邊走過一個如花似玉的人兒,叫聲「曹先生」。春山看時,原來是著名昆旦朱蓮芬。
  把明爺的話對他說了。春山沉吟道:「這個角怎麼派了我?一來我的嗓子推班怕頂不下來了,二來怕花臉行有人說閒話,道我姓曹的太不給人留飯。」巧玲道:「明大人吩咐,誰敢違抗!曹先生如果不願唱,還得自己去面辭。我是不能代為推卻。」春山皺著眉頭,正在若有所思,管事人走來道:「場上剩了半出了,底下《群英會》魯肅告假,請曹先生救一救場。」春山笑道:「我救場成了例了!還有什麼推的?」即時穿靴戴網,打扮停當,頂了一出「盜書」、「借箭」、「打蓋」全本《群英會》的魯子敬。春山本是老手,這路戲,若比三勝、長庚自然不及;但台下的人緣很重,比那米喜子初來的時節強的多了。
  演畢卸了裝,早見明宅的一個
  明侍郎道:「曹先生,我今日能請得這個人來,總算是通天教主。這位朱老闆也是你們貴班的台柱子。他的心地格外聰明,琴棋絲竹無所不通,又寫得一手好字,與當世名卿吳縣潘祖蔭最相莫逆,常在他家,所以下戲房的日子甚少,別位貴人門下也不大走動。除了老夫,恐怕是不易招致。」春山連聲道「是。」說話間,巧玲、絢雲、小香並那昆丑楊三等一般名伶,陸續都到。明侍郎每人俱要敷衍一番,忙的連春山肚中最要緊的吳六奇那句話都沒功夫說了。
  明侍郎對眾人道:「我今夜沒甚公務,要煩諸位勞音。」巧玲道:「不知是清唱還是彩唱?」明侍郎道:「還是彩唱有趣。我若聽清音時,那程長庚四箴堂的燈擔,蔣蘭香怡德堂的燈擔,都可以一呼即至,何必勞動諸位。」巧玲道:「大人即喜聽彩唱,請指派戲碼,以便照演。」明侍郎道:「你們自家去掂對,只出出都要崑曲,不要亂彈。」巧玲等答應下來。大家商議。小香定了一出《拾畫叫畫》,絢雲定了一出《撈月》,巧玲定了一出《思凡》。蓮芬道:「我同楊先生演出《活捉》何如?」楊三道:「我身子不大舒服,《活捉》太累。你我演一出《相梁刺梁》吧!」蓮芬道:「今日來的恰沒有花臉,誰的梁冀?」楊三道:「曹春山是熟的,勞他串演比別人嚴的多。」春山道:「我今日不唱花臉,你二位還是另改一出。」楊三道:「你從來不拿喬,今天又是小湊,何必推諉!」春山想了想,只得點頭。遂即寫齣戲單,呈了上去。明侍郎看了道:「好極,好極!就照單演唱。」眾人聞命,按著戲碼,先後各自扮裝登場。
  不多時俱已演畢,明侍郎把他們喚入書房道:「明日忌辰,戲園無事,我也沒甚公務。我們何妨在此作個竟夜之談?」眾人一齊答應。明侍郎命他們坐了,說些閒話。漸漸說到六爺府的那一出《受福報恩》。春山道,「吳六奇這個腳色是大淨應工,請大人另委別人。」侍郎道:「方才那《相梁剌梁》的梁冀,難道不是大淨?你不須推了。春山若怕同人有吃戲醋的,只說是我親筆派的,誰敢道個不字!」巧玲道:「既大人這樣吩咐,曹先生不消為難,還是你扮演為妥。」春山料推不開,只得應了。
  楊三道:「怪不得你今天不願唱花臉,敢則有這些事故由兒。我也算崑腔會的很寬,這出《受福報恩》,卻也不大通經。」春山道:「是《聊齋》裡面的故事。」楊三道:「《聊齋》的故事,大約非鬼即狐。」春山道:「非也,倒是一段人生遭遇的奇談,沒有鬼狐的荒唐。」明侍郎道:「莫說《聊齋志異》荒唐難信,世間之上,遇著鬼狐的實在有之。延樹楠的門生陳子韜太史有一年會試,在場內將作完文章,忽然燈光發綠,太史似夢非夢,見個女子走了進來,生得十分美麗。太史情知是鬼,大喝一聲,那女子驚得往後倒退,早已變了容貌,原來是披頭散髮,滿面流血,舌頭吐出唇外有一寸多長。比戲台上《因果報》的女鬼難看十倍。太史再定睛細看,鬼已沒了影子。不多時,隔號有個士子長叫而亡,大約是這女鬼的冤對。這是太史親口對我說的。倘若寫入《聊齋》,人又當是蒲老先生的寓言了。」春山道:「神鬼之事,信之則有。聽得人言,大人當日在圓明園保護御容,有一段感應。不知可是有的?」侍郎道:「怎麼沒有?那年洋兵殺到通州,僧王爺帶著韃兵前去抵擋,勝克齋也統領八旗勁旅一同征伐。到了八里橋,恰好遇著洋人。勝克齋的部下都用的是抬槍,百發百中。這種利器,是我天朝震服中外的法寶,外國人莫說是用,連見都沒見過。只聽得一陣山響,洋人如山倒一般,躺下的不計其數。勝克齋正在揮軍掩殺,不想僧王要顯他的韃兵,一聲號令,越著勝軍的陣勢把韃兵放將過去。他的韃兵,是出名的沒中用,打長毛打捻子還叫人家打了,何況是打洋人!自然是挨打了。沒有半個時辰,韃兵吃洋人打得站不住,往回飛跑,反把勝軍衝得七零八落。有個京營守備姓張,和戲班的張梅五是一家,比梅五還長一輩,素稱勇健,竟被洋人打死了。我軍大敗,洋人長驅直入,殺奔京都。咸豐爺知道不妙,忙召見肅六商量。肅六勸他老人家暫躲一躲。咸豐無奈,只得帶了宮中后妃,並載垣、端華、肅順一般人駕幸熱河。洋兵殺至圓明園點火便燒。文豐文十爺和我都在園子裡。文爺歎口氣道:『古書上忠臣義士遇著荒亂年頭兒,捨身殉難的不知多少,今日我文豐要學他一學。』一跺腳跳在水裡死了。我正在發呆,忽然見個白髮道人站在面前喝道:『明善你還不背起老爺子來走嗎?』我靈機一動,想起閣子上面有先朝的御容,急急的走將上去捲起背了,騎匹快馬奔了熱河。後來咸豐爺殯天,我隨了東西兩位佛爺回了京,遍找這個道人,毫沒蹤跡。這實是神仙感應,決非偶然。那圓明園是三尺禁地,別的仙家也不能擅入,我遇見的一定是上蒼派來替主子看守園囿的天狐。」蓮芬道:「大人一定是天上星宿臨凡,才得神仙點化。」明侍郎道:「不然,我大約就是狐仙道中轉世來的。當今主子剛會說話的時節,有一日看見我,笑著說道:『你就是個狐仙爺。』我敬聆天語,即時跪在地下叩頭謝恩。自此以後,主子便喚我作狐仙,把明善兩個字絕口不題。每逢召見總說,『把狐仙找來』,所以我自知前生必是狐仙。」春山道:「貴人都是星、精、僧投胎,這話也一點不差。」明侍郎道:「文宗皇帝本是北極玄天真武大帝降凡。曾中堂便是聖火將軍,他每天起床,被窩裡總有粗皮,如同蛇蛻一般。李少荃乃是聖水將軍,他管轄之地差不多總要長水的。曾、李二公能建如此大功豈是偶然!要曉得聖火將軍並不是條蛇,是真武的腸子所化。聖水將軍也不是個龜,是真武的肚子所化。當初真武在太和山修道,動了凡心,自家剖腹抽腸,妙樂天尊用絲縧一根,衣襟一幅,給他更換。他真正肚腸受了日精月華,變作水火二將。這二位原是真武身上的血肉轉了世,還作了腹心之臣。這是定而不可移易的道理。」蓮芬道:「有人說僧王是老爺托生的,不知真也不真?」侍郎道:「關夫子尊為聖人,豈能隨便投胎!僧王雖也忠勇,比上關公相差太遠,這話不能作準。明朝末年正月初一日,崇禎皇帝在宮中扶乩,真武到了,崇禎問:每年都是三十六員天將輪流臨壇,今年怎麼大帝親自降臨?真武批道:天將都轉生人間,要作新朝輔佐,不在上界,只有漢壽亭侯是佛門護法不入輪迴。崇禎知明運已終,哭了一場。可見關公是不下凡的。怎麼僧王會是他的後身?」蓮芬道:「我聽見浙江一位名公,姓俞號曲園的說:『天將裡面的趙公明,《史記》趙世家小注中曾有這個名字,並不全是《封神》捏造。』」侍郎道:「我向來不看這一類的書,倒弄不清楚。」巧玲道:「我也聽見說過,趙公明是趙盾祖宗。」春山道:「說到趙盾,我又想起《受福報恩》來了。那靈輒和這吳六奇倒是一流人物,總算知恩必報的大丈夫。趙盾、查繼佐結識這兩個人,真不枉了。」明侍郎道:「趙盾能感得八個義士救他一家,也不含糊。只我小時念過《左傳》,記得這件事和你們演的《八義記》不大相同。恐怕連《鬧朝撲犬》都不一樣。可惜這出《撲犬》除了陳鬆年,沒幾個人唱了。」春山道:「陳鬆年這一出,本是絕活。狗追他的那一場,他的袍袖往裡翻,眼睛也往裡翻,袍袖往外翻,眼睛也往外翻。在台上一個圓場兒,眼珠子隨著袍袖裡外亂翻。這往裡翻還覺容易,這往外翻卻是難極了。」楊三道:「他用的是氣功。我們梨園講究內練一口氣。如今唱戲的,肯下這樣功夫的很少了。」小香道:「你的氣功也算練到家了.你演那《雙鈴記》的甘子謙,出台時滿臉發白,真象受了凍的。吃酒以後,摘下帽子,腦袋上真能冒出熱氣。若非氣功焉能如此!」蓮芬道:「他那出《活捉三郎》翻三次眼珠,翻來翻去,只看見白眼珠看不見黑眼珠;又能把這麼大的一個活人縮歸象小孩一般。也是真正功夫。比那湖南、四川外江腳的帶著椅子翻筋頭,難了十倍。我常聽得南方老爺們說;京裡的《活捉》唱得不好。大概是不曾見過楊爺的這一出。」明侍郎道:「見也未必沒見過,只是不懂罷了。我曾聽得湖北來的朋友笑話京裡的《打花鼓》沒有幾句唱詞。我乍聽時很覺詫異。後來他們又說京裡《斷橋》沒唱詞,我更不解。一日,他們看《刀會》也不住搖頭道:『這樣戲,怎的一句不唱?』我忍不住問道:『人家這套新水令,唱詞實在不少,怎說沒有唱詞?他們道:『一句二黃沒有,焉能算是有唱詞?至於什麼新水令新火令,與唱詞何干!』我才曉得他們不懂崑曲。這一路的人縱然見了明玉的《活捉》,也和沒見過是一樣的。依舊要胡批亂講。本來唱戲也是一門極深的學問,聽戲也不是粗心浮氣之人作得來的。總而言之,聽戲最忌有成見,卻又不可沒定見。如今西佛爺雖是女主,聽戲十分講究。主子更是天生聖人,別看歲數不大,要挑誰的不是,實在義正辭嚴。你們進去當差,倒要小心了。」春山道:「本來大清朝列祖列宗辦理朝政之外,都講究音樂。大內的本子,象那《蓮花寶筏》、《勸善金科》,排的太好了。即如文宗皇帝,也是崑腔的聖手。那唱昆生的陳金爵本不叫作金爵,只因善演《金爵記》的潘安,文宗見喜,才把這兩個字賜他為名。雖是金爵技藝驚人,足見文宗賞鑒果是不差。」蓮芬道:「古來只聞有潘安仁,不聞有潘安。後人張嘴便說潘安,請問這個仁字往哪裡去了?」明侍郎道:「這一問實是有理。但我已經聽得昆小峰說,這個仁字有了著落。」蓮芬道:「我也是被這位昆老爺問過,我當時對答不出。他道:這個仁字現在落到宋朝。若是不信,只管到戲班裡去找。」小香道:「我曉得了,莫非是《昭代策韶》裡面那個奸臣?」蓮芬道:「一些不錯。那宋朝只有潘美,並沒個什麼潘仁美。不知我們戲班裡怎麼鬧出這個來了,和那潘安恰是相反。昆老爺說這仁字是從晉朝逃到宋朝,他費了無限精神,看了多少書籍,聽了幾百次活人大戲,才把他捉住。可惜久假不歸,不能復原他的本來面目了。」侍郎道:「我曾看過乾隆老佛爺御批的《通鑑輯覽》,果然宋將中只有潘美,沒有潘仁美,並且也不如此之壞,但他卻吃過戲班裡一個大虧。那年乾隆佛爺宮裡演戲,唱的整本《鼎峙春秋》和《昭代簫韶》,那《鼎峙春秋》演那趙子龍十分忠勇,《昭代簫韶》把潘美罵的豬狗不如。佛爺聽完戲,翻開《綱鑑》一看,雖然戲上唱的不無過失,但楊業之敗由於潘美不救確是有的。那趙子龍保護昭烈,一生無過,比關聖帝君只有強的,也是實事。老佛爺次日去祭歷代帝王廟,見旁邊配享漢臣中沒有子龍,宋臣中卻有潘美,還有一個張濬,是高宗年間宰相,他薦過秦檜,參過岳老爺。老佛爺龍心不悅,想起戲上的子龍、潘美,覺得朝廷祀典還不如梨園褒貶有些公道。即時傳旨:歷代帝國廟配享名臣,添了趙子龍,撤了潘美、張濬。這不是潘美吃了戲班的虧嗎」?蓮芬道:「芻蕘之言,聖人擇之,正是這等講解。」侍郎道:「話雖如此,究竟佛爺另有定見,並不專以戲曲作準。即如關聖帝君,戲上演的何等神武?佛爺因他老人家失了荊州,歷代帝王廟中始終不用他去配享,然而卻有岳老爺。你們總說大清朝是金邦之後,不供岳老爺,真是無稽之談。又不如明朝那個張居正,被梆子戲罵的也和潘美一般?只因《綱鑑》裡是個好人,所以帝王廟兩廡有他的牌位。焉能說佛爺以戲中之褒貶為褒貶呢?」小香笑道:「梆子不如崑曲,從此等處也看的出來。」眾人道:「是。」明侍郎講了半晌,有些困乏,到內宅去了。眾人仍到外邊歇息。
  次早起身,各自出城。小香回家略坐片時,知今日三慶班是廣德樓的轉兒,即往廣德樓而來。剛下了車,忽見老旦譚叫天迎面跪倒,口稱:「徐大老闆救我一救!」小香吃了一驚,慌忙扶起,問其原由。
  要知譚老旦怎生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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