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
  癡郎抱恨倩女離魂 士子多愁考官卓識

  瑞雪初晴氣味寒,奇峰怪石玉團山。
  爐燒淨香花已落,袖手高歌倚曲欄。
  話表楚雲聞李廣這一番話,心中暗想:「此人心術漸漸不正,屢次以言挑我。今日又聽我哥哥之言,更覺說的話有些不倫,難道他已識破我的行藏?若不趁早杜絕,恐由漸而入,那就不可思議了。」遂正色曰:「吾兄言之差矣。朋友相交,本是聚散無常。若據兄言,豈有長聚不散之理?就是父母夫妻,也是勉強不得。若即若離,冥冥中自有定數。原知歡會多固是好事,若竟勉強行事,恐亦為造物所忌。而況君子之交淡如水,惟淡故能長。倘過於濃厚,情意難免因濃而淡。天下事滿則招損,復極則剝,此一定不移之理。惟望吾兄以坦坦處之方好。」李廣曰:「非是愚兄定要留賢弟在此,弟豈不聞璧人之言,怎不令愚兄煩悶。愚兄生性正直,毫無缺陷之事,忽然惹出這一段公案,萬一他日雲娘回轉,那時可令我就這一段姻緣,還是不就的好呢?若是就了,我已詩賦『關睢』,怎能令人屈為次室;若是不就,竟使雲娘守那從一而終之志,心同竹石,節凜冰霜,又豈不令我徒呼負負?賢弟,你想想怎令我不生煩惱,煞費調停?所以欲留賢弟在此小酌,正欲聊破此愁,為何賢弟竟不見諒?」楚雲聞李廣之言,心中又悲又喜。悲的是如此良緣不能成就,辜負一生。喜的是李廣是一情種,不負前言,實是難得。默想之中,不由心搖神動,面犯桃花,復又按定神色,強顏笑曰:「據吾兄所言,原知事屬兩難。據小弟看來,亦未免情癡太甚。雲娘走失已經八九載,蹤跡既無,音信亦杳,生死存亡,皆不可知。即便歸來,在當日即無媒妁之言,豈現在不遵父母之命。就便他靈椿已謝,萱室猶存,況且尚有胞兄,他又何可自主?又有一說,吾兄聘彼既難預知,又安知他字君竟能得悉麼?況且云老伯母既知吾兄已經另娶,焉肯使其弱女為君次妻?雲娘不歸則已,如果歸來,他母親定然代他另擇佳婿。好在當初亦未行盤,又未過禮,斷不能如吾兄這樣癡情。」李廣一聞這一番話,不覺自悔失言,紅漲於顏。遂向楚雲曰:「今日愚兄所言,只可賢弟知之,卻不可向眾家兄弟道及一字,不然愚兄又被眾人戲謔不勘。他人尚可,惟有桑、張兩弟若知今日所言,嘲笑起來,那時愚兄難乎為情了。」楚雲笑呼:「吾兄亦尚怕人之多言麼?」
  二人正閒談,外面已擺進午飯,於是二人入座用膳。亦未飲酒。午飯已畢,卻好蔣逵來京會試,同蔣豹齊來拜謁。李廣接入施禮,分賓主落座,正敘寒溫,忽見張珏走來。蔣家弟兄與張珏施禮,又見徐氏兄弟由西宅內走來,彼此又行禮一番。李廣即命家丁去請桑黛眾人。是日大排筵宴,直飲至二更以後方散席,各回府第。
  李廣送眾人回府已去,自己入內室見母,遂將自幼與雲府聯姻之事悄悄請問母親。李老夫人見問,口呼:「兒呀!當初此事有的,因你父遠宦他鄉,未曾下聘。又因雲公告病回鄉,久無音信。為娘料其必然另字他人,所以代你聘下錦雲媳婦。不意雲賢姪即是顰娘之兄,豈料顰娘失落他鄉,已經八載,萬一他日回轉,只好再作理論便了。」李廣無話可答,惟有唯唯而已。李老夫人吩咐:「吾兒去安歇去罷,為娘要安寢了。」只見洪錦雲走進室來,服事老夫人安了寢。李廣夫婦二人回房。
  話分兩頭,再言楚雲回至府中,暗想:「李君如此多情,令人可羨。只恨事已如此,挽回不來,惟有這一段良緣留之再世與他相結罷,今生辜負他這一種恩情了。」輾轉反側,直至天明方睡著,午初方醒。梳洗已畢,卻好家丁報進,說是楚老夫人已到。楚雲聞報大喜,立刻迎接出去,走到前廳,老夫人已經下轎,丫鬟僕婦攙入後堂。楚雲拜見已畢,老夫人挽著楚雲之手,欣然口呼:「吾兒可喜,你少年封侯,榮耀宗祖,樂不可支。」一旁走上餘媽,給楚雲叩喜,又有鄉村婦人張氏並詠香給楚雲請安。楚雲忙呼免禮,遂將詠香細看,覺得比在劉彪家的時候格外體態輕盈,風流俊俏得多了。母子三人坐定,略談別後之事。外面眾家丁已將行裝等物搬運進來,楚雲指揮著家丁安置到黃昏才料理粗定。擺出晚膳,母子用畢,楚雲請母安歇。暫且不表。
  次日已是三月初七日,各省舉子皆進場會試。此時范相、鄭學士、殷翰林三位正副考官及同考官俱已入闈。各舉子進場後封了闈門,日夕題紙發下,各舉子按題行文。凝思構想,著意精心,將三篇文章起了草稿,然後謄清恭楷,繳卷出場。接著二場經文,三場策論,共計九日九夜三場完畢,各回客寓休息,專候發榜。每日在寓無事,惟有將場內作的文字,取出細細琢磨。因此有自命奪魁的,有不作二人想的,有幸邀一括之榮的,更有朋友往來互看其文的,你贊我淋漓飽滿,我誇你朗潤清華。還有一種自命不凡之人,狂詐無知之輩,只誇自己文字精美,任意貶薄他人。再其次如那王孫公子,借仗祖上的基業,父母的錢財,鄉試之時,倚仗孔方兄的勢力,倩人槍替買了個現成的舉人。到了會試之期,依然挾資而往,借覽京華春色,三場已畢,到有一層好處,不似那書癡終日在寓咬文嚼字,高誦場作,卻終日尋花問柳,飲酒徵歌,衣服麗都,招搖過市。雖屬考了三場,依然不費他半點心血。榜發之後,幸而得中,亦足以炫耀鄉愚;即使名落孫山,也不過拋卻幾許銅臭,亦不算什麼大事。況且有為他作馬牛的,在那裡耕田趕道兒,這樣便宜事亦何樂不為?看看榜期將近,所有那些會試舉子,人人都盼望榜花。徐文炳、文俊兄弟二人,也是終日盼望發榜。
  霎忽已至發榜之日,徐氏兄弟二人一早就起來,也不顧飲食,一會兒徘徊躑躅,一會兒相對無言,一會兒躺下坐起,一會兒走出走入,由早至晚,皆是如此。現有李廣眾弟兄在此相陪,終覺毫無趣味。看看將近二更,依然杳無消息。徐氏兄弟相對咨嗟,長歎不已。文炳說:「夢醒了,醉醒了,又是一場辛苦。」文俊說:「絕望了,斷氣了,再候三年再來。」引得李廣眾弟兄不由暗中捧腹。忽聞一片鑼聲由大門外敲進,喧嚷之聲,不絕於耳。大家方欲跑出去看,只見門下報進,氣喘吁吁高聲報導:「恭喜三公子,高中第三名進士。」文俊聞報,樂不可支,喜形於色,闔府人等莫不歡喜非常。惟有文炳坐在一旁呆若木雞,面如白紙,低著頭一言不發。眾家兄弟見此光景,又是好笑,又代他可憐,皆言:「功名得失,人孰無之。惟有他未免過於矜持了。」張珏插言說:「這也難怪。」下言尚未說出,忽聽哇的一聲,文炳哭起。大家倒被他嚇了一跳,不知文炳之哭為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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