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錯骨分筋 惡武師林中出醜

  史萬利引來的兩個本地人,均與南洲相識,準備少時說親,去探口氣。兩個假裝約好來吃飯的客人,都是附近鎮上土豪一流。另外還叫有幾個會點拳棒的打手,準備看清路清和那北方人的面貌,以備洪章出氣、打人之用。
  洪章因吃那北方人不透,本是舉棋不定,後因二女有心避他,又和路清那樣親密,北方人更是可惡,上來說話已好些難聽,自己這面人到之後,又在一旁指桑罵槐,常將田四喊去說些刺心的話,分明有意尋事,暗忖:強龍不鬥地頭蛇,好漢打不過人多,這廝欺人太甚,他孤身在此,這類邊荒之地,官家一向認為化外,便將他殺死,至多費點公文,吵上幾天,日子一多一樣煙消雲散,怕他何來?何況手上帶有這麼珍貴的扳指,下手也還值得。
  主意打定,殺心又起。悄告萬利,暗令打手準備,為防萬一對方還有同伴,多約幾人相助,等他下山時節,埋伏途中無人之處猛下毒手,能將住處探明,索性連他所有財物一齊搶來更好。萬利也因那枚扳指,動了貪心,把飯吃完,便用暗號引出一人,去往無人之處商計停當,回來告知。洪章假裝回樓照料,先行離去,只等南洲拒絕親事,立時下手。
  雲、貴、廣西諸省,靠近邊荒之區,大都各民族雜居,地又廣大,本就鞭長莫及,官府多半無能,專以懷柔敷衍,因循為事,富欺貧,強欺弱,簡直成了公理。好民惡人看出官府無用,人民便有什事,也不為之作主,於是互相勾結,作奸犯科,勢力越養越大。一面想保身家財產,一面想要借此壓榨善良,欺淩貧苦。各立寨柵土堡,表面是為防禦山人侵掠,遇事好為官府協助,實則仗以橫行。官府又覺山人兇悍,難於歸化,他們好歹都是漢人,平日可做耳目,遇事並可出力相助,常年又有賄賂可得,何樂不為?因此任其自大,從不過問。便是發生械鬥,弄出事來,殺傷許多人命,只要雙方自行平息,或是大魚把小魚吃掉,受害之家懾於仇敵威勢,不敢告到當官,也是裝不看見,聽其自便。即使苦主鳴冤,也只敷衍一兩堂,有的還令對方出點葬埋費,有的非但不理,並向對方討好,陰謀暗害,隨便加上一個罪名,害死了事。
  於是每一鎮上都有好些土豪惡霸,比那常時埋伏山口殺人劫財的搶匪還要厲害。這些人簡直成了土皇帝。真個暗無天日,無所不為。洪家便是其中土豪之一。家中照樣設有公堂,養著不少打手。不過乃父以走方郎中起家,又在鎮上開有極大藥材行店,每年生意甚大,各地採買的客人甚多,又是往來要道,不願把惡名聲傳出去。除鎮上收買藥材由他一家把持而外,表面上尚不似別處土豪那樣兇惡,隨便殺人。
  洪章以前常覺前後三鎮,他家財產並不算少,官府也有勾結,偏被老的管住,不許任性妄為,又有一個悍妻,非但沒有別的土豪威風,連想多弄幾個女人都辦不到,為此常時氣憤。好容易兩個管頭同時死去,本來打算從此稱心快意,暢所欲為,一面到處尋花問柳,打聽誰家婦女好看,或是勾引,或是強佔,一面由史萬利這類蔑片慫恿,到處約請能手,增加自己威勢。為了熱孝期中,惟恐旁人議論,本在暗中進行,不料乃父死剛周年,便發現這樣兩個美女,當時心亂神迷,恨不能馬上到手才對心思。如換別家之女,照他心意,已早下手,只為南洲名望太大,又在當地行醫多年,無論貧富,除卻幾個南洲不肯來往,連請看病都不去,須他病人自來,有限幾家對他懷恨而外,餘者無一不說他好,公然殺死,必犯眾怒。
  洪、史二人深知當地民情強悍,稍微強壯有力的,平日雖受盤剝欺淩,真要壓迫太甚,一旦成仇,必以死命相拼,尤其那些貧苦病人中,有許多更是凶野,毫不怕死,又最感恩懷德,南洲一死,必為報仇,也極可慮。上來原想明說軟做,後來看出無望,實忍不住,凶心一起,更無顧慮,連回信都等不及,先到鎮江樓,和幾個心腹爪牙稍一密計,便自回家,召集兩個為首教師,立下重賞,授以密計。
  剛剛說完,史萬利也趕回送信,說方才病人散後,南洲便自走出,所約兩人,剛一提問二女婚事,南洲便以嚴詞堅拒。聽那口氣,洪章心意已早得知,話雖溫和,絕無商量餘地。最可氣是,這面說話,那北方人也在旁桌插口,把洪章罵得分文不值,並有再不回頭便是自尋死路之言。這面預備的打手也被叫破,看神氣不是易與等語。
  說完,問知洪章未照所說行事,已先派人定在今夜下手,知其迷戀太深,神志已亂,忙說:「大爺絕頂聰明,如何不知利害?日裏提親不成,夜裏便將老的刺死,非但事太明顯,使人生疑,那班受他好處的窮人,漢蠻都有,難免為之報仇,引起公憤,便他父女三人和所用長工路清,也不像是省油燈。那北方人更是可疑,如無來歷,怎敢說此大話?大爺千萬聽我的活,在你沙鍋裏的肥鴨,決不會飛。好看女人有的是,就是非此不可,也要慢慢想法,免得一個不巧,惹出事來。
  「依我之見,那姓呂的是外鄉人,昨今兩日欺人太甚,就是殺死,也不會有人出頭,不如拿他試手,先向他父女示一次威,從緩設法。如嫌夜來無人陪伴,我已打聽出兩家婦女均有姿色,大爺有的是錢,不妨命人喊來,聽話給點銀子與她家人,不聽就搶。大爺自不出面,由我為首,扮了山暗中下手,不會有人疑心。這樣免得大爺悶出病來。事緩則圓,終有成功之日,還不至於激出變故。」
  洪章雖極凶狡,性最猶疑,想到就做,做了就悔,原無一定,知道萬利對他忠心,再問起方才走後對方數人的口氣行徑,果然不是易欺的人。覺著有理,重將滿腹憤急強行忍住,依言行事。為防北方人扎手,又聽路清與北方人背人說話神情親密,恐是一路。這少年長工精強力壯,也許跟南洲學過武藝,恐先派去的打手一個打他不過,反丟大人,以後更不好辦,便命兩教師再帶兩人趕往接應,最好將對方擒來,問明來歷再定死活。
  那兩教師原是師徒二人,一名何奇,一名勾少庭,在洪家當了多年教師,一向心直計快。因洪父雖然盤剝土人,錙銖必較,把持鎮上藥材,倚勢橫行,只是貪財,比較別的土豪,尚知斂跡。以前雖也打過幾次大架,死傷多人,都是鄰近土豪為爭山利,搶收藥材而起,這類強搶民女、暗害人命之事從未做過。又是北五省綠林出身,犯了盜案逃來邊境,以為自己逃得牢獄之災,全為心性正直、不肯殺人採花而起。又有一子何進,少年天真。
  父子二人對於洪章早就不以為然,何況對方又是有名善人,自己前三年一場重病還是此人治癒,不願恩將仇報。但知東家性情,無法與爭,如其推託,平白失去主人信任,結果還是另約能人下手。他家有的是錢,多麼厲害的人物都能請到,符家父女終不能保,自己地位還要被人奪去。正在為難,忽聽萬利一說,心想:先把那外路人擒來,敷衍過一場,然後暗中設法化解,或是警告對方設法防禦,再不勸令棄家逃走,省得害一好人,一個不巧,自己還要身敗名裂,主人更不必說。
  主意打定,立時隨聲附和,先說:「濫好人的本領我曾見過,實在真高,外行眼裏看不出來。他女兒都未纏足,聽說本領也都不弱。史二爺話說得對,千萬冒失不得。人又那好名望,如要明做,對方一聲招呼,這前後三鎮上萬的苦人,連同好些山人,都成我們仇敵,多大本領也敵不住。
  「那年騰南鎮上惡霸麻豬兒全家被殺,幾百間房屋全被燒光,便是激動民變所致,此事如何可以性急?那北方人雖然口說大言,必有實學。我們吃東家的飯,只于主人無害,多大本領,也要和他拼個高下。這個只管放心,一定手到擒來,由你出氣,那長工卻須看他主人分上,就與那人一起,也須放寬一步。並非我們怕事,將來還想和人家結親,先傷他家的人,也不好看。」
  說罷,見天色業近黃昏,相隔還有數里,恐趕不上接應,匆匆帶了兵刃,和三個打手一同趕去。
  到了山腳,夕陽業已落山,事前問明那北方人照例是要日落黃昏方始帶醉起身,日常如此,從無更改。先埋伏的共是四個打手,均早算准時刻和必由之路,埋伏在山腳下面樹林之中。已聽萬利說過,料知人早伏好。師徒五人到後一看,酒客、病人已早散去,只半山崖上鎮江樓那面,隱有鼓樂歡呼之聲隨風傳來,山上下都是靜悄悄的不見一條人影,前面不遠便是伏處,知道對頭必還未到,否則不問勝敗,自家的人怎會一個不見?
  四顧無人,又知對頭是由半山小徑上繞來,穿林而過,所去似往騰南鎮一面,誰也不知他的住處。恐被警覺,各借沿途樹石掩蔽,往林中趕去。到了萬利所說埋伏之處一尋,並無人跡,連打暗號,也無回應。
  那片樹林由半山起直達山下,內中一條小徑通著萬花谷。先疑換了地方,苦尋無蹤,雙方如已交手,不同勝敗,均應回莊稟告,來路怎未遇上?再說時間還早,照萬利所說,對頭還有靠黑才走的話,也不應這早動手,好生驚奇。後來想起,對方也許知道有人要打他,故意說要晚走,暗中溜去,被眾人看破,追往別處。再不,便是得勝之後,不知莊主業己回家,去往鎮江樓上報信,故未遇上。隨命一人去往樓上探看。
  天已黃昏,林中一帶更是暗沉沉的。勾少庭無意中罵了兩句:「人家財主看中美貌女子,與他何干?又不是他家的姊姊妹妹,偏要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叫大爺們多費力氣,真他媽的不是玩意!」
  不料走著走著,頭上忽似被什東西抓了一下,心疑樹枝所掛,想要抬頭,微一疏神,腳底忽又似被什東西絆了一下,搶撲出去好幾步,不是何奇搶前拉住,幾乎跌了一個狗吃屎。回頭一看,地下竟是空的,並無樹根之類。
  少庭心粗氣盛,覺著腳上撞得生疼,腳趾業已痛麻,不問情由,開口便罵。何奇到底年長,有點經歷,見所帶三人,一個奉命剛走,兩個還在四處張望搜尋,自己和愛徒並肩行路,正在商談,忽然無故跌出老遠,回顧地上又是空的,方覺不是好兆,未及開口,一聽徒弟開口亂罵,方想攔阻,令其戒備,四面查看,是否敵人所為,忽聽叭的一聲,又清又脆,緊跟著一聲怒吼,徒弟業已拔刀縱起,破口大罵,敵人卻是一個不見。
  原來勾少庭生來性暴,原是隨口亂罵,急切間還未想到敵人身上,不料剛一開口,猛覺左耳風生,知有暗算,想躲無及,猛挨了一下重的,當時耳鳴眼花,兩眼一黑幾乎昏倒。
  日落黃昏之時,林中光景雖極昏暗,但這師徒二人也都有點本領,與尋常專混飯吃的飯桶教師不同,敵人隱身暗處,兩次傷人,第一次還可說是一時疏忽不曾留意,這第二次敵人就在身旁動手,按說二人並肩同行,斷無不見之理,可是事情奇怪,休說挨打的本人,連何奇一個久在江湖的老手,事前還在疑心方才絆那一跤,不是偶然,竟會毫無警覺,只聽叭的一響,人已二次幾乎倒地。等把勾少庭扶住,再往左側查看,當地雖有幾株大樹,行列甚稀,濃蔭暗影之中,並未看見敵人影子。最奇是地上落葉甚多,敵人隱身樹後,暴起暗算,多少也有一點輕微響聲,憑自己的耳目,竟無絲毫警覺。
  越想越覺奇怪,知是強敵,憑自己師徒決非對手,只得強忍怒火,一面止住徒弟,不令多口,把手一拱,朝左側低聲喝道:「自來打架不惱助拳的。我們素無仇怨,此來原是受人之托,並非得已,有話只管明言,為了江湖義氣,並非不好商量。就要動手,也應明刀明槍,一分勝敗。似此暗算傷人,豈是英雄所為!朋友哪里來的,請出一談如何?」
  連問兩聲,無人答應。忽想起還有兩個打手,本領更差,去往東面尋人已有些時,不聽動靜,心中一動,暗道「不好」,忙同趕去,勾少庭幾次想要開口,均被止住。
  師徒二人均知遇見強敵,人已丟定,但是無可如何,只得先把自己的人尋到再說。一路留神戒備,總算未再挨打。可是連打呼哨均無回音,越知凶多吉少,心正愁急,忽聽路旁樹後有人哼哧之聲。勾少庭連受重創,怒已攻心,人又暴躁,把手中刀一緊,順手將鏢取出,一言不發,冷不防回身往裏便縱。
  何奇業已聽出有異,口中大喝:「不可冒失!這是自己人。」身隨人起,人已跟蹤縱進。隱聞來路身後哈哈大笑,未及回顧,目光到處,瞥見草地裏倒著五六人,均是自己同伴,內中三個正是先來埋伏的打手。
  再看旁邊樹後,還倒著一個教師,名叫黑面曹操、九頭鳥朱榴,乃前文所說,昔年縱橫北五省女賊,後來洗手嫁人,隱跡昆明的女賊朱鳳嬌之弟,人最陰險,剛來還只兩三年,平日專一討好東家,欺淩同事,與他師徒不和。方才吃了暗虧,心中著急,便恐挨打丟人之事落在他的眼裏,不料已先被人連所帶徒黨和方才尋他的那兩人,先後制倒在地,後來兩人還能稍微出聲哼哧,朱榴師徒四人更是目定口呆,還被點了啞穴,躺在地上和死了一樣。
  心想:虧雖吃定,總算比這幾人還好,否則回去,對頭必要撥弄是非,說自己師徒無能,以後休想立足。心雖略寬,但想敵人如此厲害,人又藏在暗處,吃虧丟人,連敵人是什麼樣子都未看見,回去如何交代?更不知敵人是何家數。這類最高明的內家點穴,自己能否解救也不知道。方才曾聽笑聲,明知敵人必在旁邊,其勢不便一手未交便先輸口,心中為難。一面朝那四人仔細查看,剛將尋人的兩個筋骨復原,解救過來,把人扶起,以為前四人也有希望,又見朱榴一雙凶睛在暗影中註定自己,似恨自己不先救他。
  剛要趕過,先倒兩人略一緩氣,便氣憤憤急喊道:「何教師先不要忙。方才我們未見他們以前,無意中罵了那北方人幾句,忽然背上一麻,人便倒地。跟著身後走來兩人,那北方人為首,還有一個好像年輕,未看清他面目,將我二人提來此地。
  「他說朱教師本是一個小賊,自他姊姊女賊朱風嬌洗手再嫁,來作教師,便倚勢橫行,巴結主人,欺淩同事,並還好占了一個寡婦。本就容他不得,方才又在酒樓中發狂叫陣,才將他四人引來此地,每人打了幾個嘴巴,點倒在地。你們還有兩個飯桶教師,雖也強盜出身,因他師徒比較老實,又知一點善惡利害,這才從寬發落,只肯認頭服低,便不想給他苦吃。少時必要尋來,可告訴他,我這獨門點穴法,點倒之後,周身筋骨酸痛,不大好受,外人不能解救,稍一疏忽,人便殘廢。
  「像這類惡賊狗盜,本應為民除害,一則洪家小賊還是第一次出手害人,殺人未遂,還有些日才遭報應,這廝奉命差遣,不是主謀,二則還有好人再三說情。姑念初犯,只給他們嘗點味道,主謀的人,早晚另有處置。只要從此洗心革面,改惡歸善,便不再與計較,否則犯在我的手內,一個也休想活命。為了這廝師徒四人以前作惡太多,特意使他稍微受點活罪。
  「姓何的來時,可告他不要妄動,速去喊人,將他師徒抬送回去,滿了六個時辰自然解開,至多難受兩天。如有本領,只管約人。我叫呂二先生,年終必要回來,便是十日之內人也不走,每日均往小江樓飲酒等人,只管尋來等語。我看那北方人人雖不多,決非尋常人物,所說好似不假。二位教師還要小心一點才好!」
  何奇知那二人平日也頗驕狂,這時竟把對方的話全數說出,並還東張西望,甚是驚慌,料知方才苦頭吃得甚大,受了敵人的威逼,才會這樣照直奉上,一句婉轉的話都沒有。再細朝朱榴等四人仔細查看,果然看不出一點門道,神情均頗苦痛,朱榴更疼得頭上的汗珠似黃豆大小,一粒粒冒起。自己多半不能解救,就此抬回,朱榴師徒現眼太甚,心疑故意陰刁,要他好看,從此結下仇恨。便自己當了多年教師,共只和人打了兩次以多壓少、包占上風的群毆,第一次遇事便被敵人制得啼笑皆非,也是丟人太大,冒失下手,又恐真個弄成殘廢。越想越難,空自情急憤恨,還不敢隨便開口,自找無趣。
  正想此話如何說法,勾少庭終是草包,見此情勢,雖把方才怒火嚇退回去,仍有好勝之心,暗忖:光棍打光棍,一頓還一頓。君子報仇,三年不晚。這樣把人抬回,太不好看,何況平日吹得太凶,主人一問,無言可答。
  妄想交代江湖過場,也未和師父商量,便走向外面,把手一拱,喝道:「朋友,欺人不可太甚!你已占足上風,大家都是江湖上人,多少也應講點義氣。我們今日情願認輸,你既自命高明人物,索性將我們的人放起,約好日期,只閣下開一句口,我們自己不行,還有朋友,到時准定奉陪領教就是。彼此又無仇恨,何必藏頭縮尾,使人難堪呢?」
  何奇先未防他有此一來,本想攔阻,後聽按照江湖過節交代,並未出口傷人,暗忖:這樣也好,好在他是我徒弟,年紀又輕,就惹一個無趣,終比自己受人惡氣要好一點。對方只一開口,就可乘機落場,免得僵在這裏,進退兩難,便不去管他,正在暗中窺聽。
  忽聽樹後哈哈笑道:「你這瞎眼賊!我就坐在這裏,自己不長眼睛,卻說人隱藏不見。二先生每天都在小江樓飲酒,你們午後尋去必能見到,誰還怕你不成?我好好一個人,非盜非賊,專和惡人作對,從不懂什江湖過節,你說那一套都沒有用。方才那一嘴巴和一腳,便是你背後罵人招出來的。再如無禮,你又要挨打了。」
  何奇聞言,忙將少庭等三人拉開,循聲一看,果然就在來路樹下坐著一個中等身材的人。
  這時天已入夜,林中昏黑,那人北方口音,穿著一身白衣,憑眾人的目力也應看出,事前竟未發現,料是剛剛出現。對方孤身一人,手無兵刃,獨坐樹根之上,從容說笑,若無其事,知非易與。一面止住三人,不許開口,忙走近前,拱手說道:「我已聽說老先生姓呂行二。在下因是久離故鄉,好些位英雄俠士都不相識,以致門徒年輕冒昧無禮。自知才疏學淺,無奈食人之祿,不得不來。如今我們業已甘拜下風,即使二先生想要賜教,也是將來之事。
  「我何奇師徒雖然無能,也有兩根骨頭。當初原是官家逼迫太甚,來此隱身,這多年來,自信不曾為惡。敝東這次也是求婚心切,初次作此陰謀害人之事。只要閣下高抬貴手,將他師徒放開,無論有何吩咐,別位我不敢保,我師徒定必遵命。便是敝東,雖然相處多年,今日我師徒丟此大人,不問他的行為善惡,我們終是不能忠人之事,也實無顏再混下去。好在年深日久,官家的事業已冷淡。我師徒平日好交,雖然無多積蓄,多少還有一點笨力氣,哪怕種上幾畝薄田,做個小本營生,也能混得衣食。從此不再昧了天良,為有錢人賣命了。」
  呂二先生始而神情頗傲,聽完,忽改笑容道:「你師徒父子為人,這一個多月來我已訪問明白,難得天良還未喪盡。便你主人幾次想與正人作對,也你極口勸止。以前果未助紂為虐,不過今日之來雖是受人豢養,情出不已,到底心志不堅,專顧飯碗,不論是非。你徒弟更是驕狂,這才給他吃點苦頭。
  「這朱榴以前為惡多端,女淫賊朱風嬌更是萬惡,如非想由此賊身上,將這班明為洗手,暗充貪官豪紳爪牙,專做兇手,殺害善良的幾個惡賊引來除去,今日我先放他師徒不過。你既悔悟,不再昧良心做惡人鷹犬,他師徒平日專一對你進讒離問,你已改作安善良民,還管他作什!你年已不小,好好自尋生路,從此歸正,落個善終,不是好麼?」
  何奇性雖剛直,覺著丟人太甚,無顏再做洪家的事,初次丟此大人,心中仍是不免憤恨,一聽口風堅決,再說無用,心想:此是何人?年紀只得三四十歲,這大本領,從來不曾聽說;忍不住又問來歷。
  剛一開口,呂二先生便笑說道:「我知你心雖悔悟,還不服氣。我的來歷你必知道,但你在此多年,急切間還未想起。此時光景昏黑,你走過來,與你看樣東西,但是不可向人談起。」
  何奇聽這未幾句話語聲甚低,回顧身後諸人,相隔均有兩三丈,正在等信,似未聽見,料非常人,忙湊過去,見對方忽將一手微抬。何奇來時,原聽說對頭手上戴有一個翠玉扳指,內有金胎,只當是個富商所戴之物,並未在意。這時見他左手拇指所戴翠玉扳指竟在暗中發光,綠油油的像一小團綠火,已是驚奇。亮光映處,當中指上還戴有兩枚指環,一白一黑,迭在一起,暗影中看出,仿佛小筆管粗一圈銀光,上面一圈同樣大的黑影。
  猛然想起這東西的主人正是這等身材,但不姓呂,料是隱了姓名來此,二三十年前聞名的人,看去還是這等年輕,回憶方才口氣,不禁驚喜交集,暗中僥倖,忙要拜倒,被對方右手微微往外一擋,便覺一股極強烈的真氣將人逼住,知其不願當人顯露行藏,方說:「你老人家,就是嚴……」
  對方已先接口道:「你既知道,就不用說了。我在此有事,萬不可向人洩漏。你只自己帶人把這四個狗賊抬回,使其稍微現世,受點惡報。你師徒只不再做惡人鷹犬,無論何日辭去均可,不必忙此一時。你那徒弟還要好好管教,以後不可這樣冒失。可告洪、史二賊,我每日都在小江樓等他,十日之後如不尋我,也許他去,要到年底才回。走前也許叫他嘗點厲害,叫他小心一點。」說罷,起身走去。
  何奇不敢再說,取身旁千里火筒一照,朱榴面色越發獰厲,一雙凶睛已快突出眶外,知其狠毒,便說:「我實無能,不敢冒失。這碗飯我師徒也無顏再吃下去,等送朱兄師徒回莊,稍微料理,不久便向主人告辭了。」
  說時,見朱榴眼珠亂轉,痛淚交流,知其不願回去當眾現世,心正為難,忽見喊人的一個跑回,方說:「你再辛苦一趟,去喊幾個人抬幾張藤榻來,再帶幾床被褥。先不回莊,一面由我回去敷衍一場。」忽又見一人穿林而來,像個少年農人。
  如換往日,見來人那快身法,所行又非正路,眾人早已口出惡言厲聲喝問,一則方才吃了大虧,心膽已寒,何奇人更老練,見那人直奔自己這面,便料有事,忙迎上去,方問:「朋友何來,可有事麼?」
  來人笑說:「我名路清,符老先生是我義父,方才業已回家,忽然想起日裏那位朱教師,得罪了北方客人呂二先生,因朱教師叫陣,約在這裏相見,惟恐雙方真個動手,命我來此解救。方才路遇呂二先生,得知他四位已被呂二先生用七禽掌點了穴道。這類北天山狄家獨門點穴,不是惡人,便遇對頭也輕不出手,所點如是六陽軟穴,雖不致命,滿了六個時辰不解自解,但是被點的人周身酸痛,又脹又癢,比受什麼刑法都要厲害。
  「呂二先生與我義父,以前雖不相識,來他店中吃酒已兩月將近,是老主顧,平日頗談得來。經我轉達義父之命,再三勸說,恰巧這類點穴法我義父也是行家,我蒙他老人家傳授,略知一點門道。問出點得不算甚重,呂二先生又不願自來,我才來此查看。如不嫌我冒昧,我來將他解開如何?」
  何奇師徒聞言,才知非但符南洲是個內家能手,連他新收的義子長工路清,跟他不滿一年,居然也將這樣內家上乘功夫學會。由前年起,主人便和南洲作對,自己因覺對方是個好人,最得人心,惟恐弄巧成拙闖出禍來,再三勸阻,為此還受朱榴等人離間,說自己膽小怕事,不肯出力。且喜不曾冒失,今朝卻占了便宜。又當無法開交之際,驚喜交集,大出意外,連聲稱謝,並托代向南洲致意,一面將人領到朱榴師徒面前。
  路清看了一看,笑道:「這位二先生本領真高,如不是路上指點,稍慢一步便要錯過,我還不知能否解開呢!」說罷,便朝朱榴等四人腰脅後背等處,用兩個手指一擰一揉,跟手一掌拍去,叭的一聲將穴道震開,當時人便醒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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