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木裏戛中大盜

  朱榴本是周身酸脹,痛癢交作,仿佛岔了氣,還加上好些零碎,苦痛已極,恨不如死,路清解救之時更是難耐,方覺筋骨酸痛到了極點,人又不能言動,喊都喊不出來,猛然一掌拍下,背心上好似中了一下鐵掌,震得耳鳴眼花,心都發抖,一聲怒吼過處,人卻醒轉,痛癢全止,暫時還是掙扎不起。
  何奇師徒恰巧一人一個分別扶起,一問另外三人雖也痛苦,卻輕得多,這才知道厲害。對於路清,哪還敢當他長工苦力、爛泥腳板看待,休說姓呂的對頭,便是符南洲也不好惹,新收長工尚有如此驚人本領,他那兩個女兒想必也是家學淵源,雖不一定和姓呂的串通,假作好人,反正都不好鬥,連莊中那些打手全數算上,也決不是這老少幾人的對手,樂得就此收場,假裝是和呂二為難,與符老無關,朝路清謝了幾句,垂頭喪氣辭別回去。
  剛走不遠,忽見兩條白影比飛還快,由斜刺裏往身後來路馳去,同時便聽少女嬌呼:「路大哥!爹爹恐呂先生不肯聽你的勸,命我姊妹趕來。那旁有一夥人剛走過去,事情完了沒有?雙方勝敗如何?」
  路清回答:「事情已完。」所說和方才差不多,並還只說雙方解勸,未提將人點倒之事。
  何、朱等人均是行家,早看出這兩人身法絕快,再聽來人正是符家姊妹,越發驚奇。回頭一看,男女三條人影,在剛起來月光斜照的林蔭明滅掩映之中,正往萬花谷小徑上馳去。其行如飛,連閃幾閃,人便不見,忙同趕往高坡上面遙望去路,就這幾句話的工夫,這三條人影業已到了谷口,別的不說,單這輕功腳程,也比自己這幾人快出一倍以上不止。這好本領的人,如何與之為敵?
  何奇心中有底,早打主意全身而退,固不必說,便朱榴等賊黨見此形勢,也都面面相覷,大驚失色,做聲不得,沒奈何和何奇師徒眾人商說,瞞起丟人的事,把話想好,只說敵人太強,眾人全非對手,有兩同黨尤為厲害,眼看大敗,幸而符家姊妹和路清趕來解勸,一面將對頭敵住,一面勸說,才得無事。這三少年男女都是南洲高明傳授,決不好惹,就將南洲刺死也無用處。何奇因是要走的人,並願代眾承當,說這幾人無一能敵,自己業已大敗,以後無顏再做教師,請主人另請高明。
  到家一說,何奇不願洪章身敗名裂,特地背人將對方警告之言照實說出,並說:「莊中武師的本領再加十倍,也不是人家對手。我師徒日內就要告辭。主人娶妻納妾,只要有錢均可辦到,但須出於自願,不可強逼強搶,符氏姊妹更是絲毫不能勉強。休說激動公憤,便這老少四人,也非尋常武師打手之所能敵。我師徒雖然無能,也在江湖多年,像這高本領的人,實是平生少見。稍有可為,我已在此多年,休說雙方情份,便我師徒平日享受用度,這樣好事,也不捨得離開。老莊主創業不易,還望莊主以後小心,莫要輕聽人言,過得好好的富裕日子,無緣無故,鬧出事來。」
  洪章雖是惡人,這類陰謀殺人還是初次,膽子較小。乃父在日便曾說過南洲平日最得人心,當地雖是山高皇帝遠,稍微有點財勢便可大膽妄為,但是多族雜居,民情強悍,最易激變,不可不加小心等語。事前雖聽手下人說要慎重,還覺自己人多,所請教師多是本領高強、有名人物,便對南洲不宜明來,收拾一個外鄉孤客,那還不是手到成功?
  等史萬利回來,說北方人不是易與。主張添人接應,還覺他是多慮。及見這等厲害,前後八九個教師打手,平日那麼趾高氣揚、目空一世,朱榴更說他那暗器百發百中、向無敵手,仿佛只一伸手,便和捉小雞一般將人擒回,萬想不到回時竟和鬥敗了的公雞一般,內中四個并似受傷頗重,面容苦痛,凡去的人,都是異口同聲力說不敵。朱榴雖有此仇必報之言,也是自認不行,不先把人請到,多約能手,萬不可以輕動。
  何奇又在再三警告,求去之意甚堅。想起他師徒雖不大迎合自己,心卻忠直,以前兩次和人爭鬥,均他細心主持才將對方打敗,雖不似朱榴那樣驕狂,平日也頗自滿,竟會在來去兩個時辰之內變成這等光景,可見所說不虛。不由急怒交加,心膽越怯,仇恨越深。那兩個美人影子更是橫亙胸頭,丟她不掉,又聽說對頭還要尋他晦氣。聽何奇口氣,自己在有多人,對方不來則已,來了決不能擋,實在膽小心虛,便將為首三四人分別拉往一旁,背人密汁。
  依了何奇,說自己蒙主人多年厚待,在對頭未起身以前,明知不敵,也要守到他來過之後再走,決不能見勢不佳便先起身,但是專保主人,咬牙硬拼終非善策,解鈴還須系鈴人,最好是由莊主先向符老示意,打消前念,請他代為和解,從此斂跡,才可無事。
  洪章自然不願,口頭勉強答應,又和史、朱二人商量,都說現在硬不得。最後二人獻策,先用緩兵之計,照著何奇所說,乘外面無人知道,明日午前先尋南洲,索性向其明言侮過。遇見對頭,不等開口,先打招呼,能夠借此套攏,化敵為友,再好沒有。便是不行,這類自命英俠的異人,只要對方能夠低頭服輸,暫時決不至於發難,一面卻由朱榴師徒假裝負氣辭走,先往昆明,托他姊姊朱風嬌夫婦多約能手,表面作為是向姓呂的報仇,與主人無干,只能把姓呂的除去,事便十拿九穩,萬一再被人打敗,主人也可無事。但這班人非用重金重禮不能聘到等語。
  洪章迷戀二女,加以惡氣難消,當時答應,並許二人好處,不問事情成敗,均有重謝。萬利又說:「憑莊主的身份,就是暫時忍氣,報仇在後,也不能向一個下等人輸這口氣。何況對面鑼鼓,話也難說,最好由我代去。」
  洪章平日驕狂已慣,忽然要向對頭認錯,自是萬分為難,巴不得有人代去,聞言大喜,再三誇獎,說:「這類知己至交古今少有。」
  萬利越發得意,立說:「此去必定不亢不卑,把話點到為止,決不能丟莊主的人。」互相吹捧咒罵了一陣,當夜居然無事。
  次日一早,洪章推病不出。史、朱二人背人密計了一陣,朱榴便裝負氣告辭,當眾發話:「我雖不在此地,此仇必報。半年之內必尋姓呂的算賬。這是我個人的事,不與莊主相干。是好漢,等我到時尋他,不必張牙舞爪,先尋別人晦氣。」
  說完,只帶了一個未受傷的心腹徒弟,雇乘山轎,帶傷起身,因料對方為他所激,決不會打死狗,按照江湖規矩,也是約了人來再見真章,樂得裝骨頭硬,說點狠話,為想使對方知道,表示他對主人的忠心,一出莊門,逢人遍告,罵不絕口,自往昆明趕去。
  史萬利原和朱榴勾結,想要於中取利,昨夜背人把話問明,聽出對方厲害,惟恐洪章不善服低,把話說僵,吃了人的眼前虧,還要誤事。知他最愛面子,特意討此差使。一則中間人可以兩面討好,又因對頭厲害,昨日曾提到他。何奇師徒帶人保護了一夜,雖然無事,以後終是可慮。
  心想:醜媳婦難免見公婆,柔能克剛,多凶的人,只肯低頭認錯便可無事,何況還有南洲在彼,本鄉本土,決不肯結怨家,照昨日眾人回來所說口氣已可聽出,等朱榴一走,先就當眾埋怨,說這類事,都是他們平日狐假虎威惹出來的,其實莊主本是好人,只要把話說開便可無事。天還亮不多時,老早便往小江樓趕去。
  田四早知他不是好人,因奉南洲之命,裝不曉得,笑說:「火還未生,如何客人來得這早?」
  萬利見對頭未來,正想先說來意。南洲忽然破例早到,竟不等開口,便將萬利喊到房內,笑說:「你的來意我已盡知,我們多年鄉鄰,只有互相照顧,決無惡意。我先不知呂二先生是位異人,近日方始看出幾分。休說洪家那些教師打手,便是約了人來,再多兩倍,一樣也敵他不過。昨夜路清歸報,說他要尋你二人理論。
  「我想雙方多年鄉土之誼,只不欺人太甚,沒有不了的事。因此連夜尋他,偏又不知住處。後來還是路清今早無心相遇,請到我家再三勸說。他說你們不該倚仗財勢,欺人太甚,說什麼也要鬥鬥這條地頭蛇。不是為了何教師人尚忠厚,能分善惡,投鼠忌器,昨夜他已前去。
  「此人來歷我雖不知,他那武功實是驚人。今早看他指點小女們練功夫,多麼堅硬的山石,被他稍微一拍,立成粉碎。如論年紀,今已八十多歲,看去還是三四十歲光景。我雖見聞不廣,江湖英俠極少相知,但是此老決非常人。貴莊主如能從此收心,遇事放寬一點,以他那大家財,足可安然坐享,否則話便難說。天底下以強淩弱的事決不能久。
  「事貴人為,不在多言。我已把二先生勸好,暫時如無舉動,決不會再尋你們。好在外人不知,真能革面洗心,那是他自己的便宜造化。便是暫時敷衍,假裝學好,打算緩兵一時,暗中命人勾結江湖上的敗類,別具陰謀,想要報復,也全聽他,在未發難以前,休說他還肯服低,便是公然明說叫陣定約,只不發生什事,也不會有人過問。
  「不過朱榴這類凶人,他一個富豪之家,避都還來不及,如何反與親近,自取身敗名裂之禍?就是暫時得勝,也必種下禍根,受害無窮,何況他所認為的對頭並不好惹,決無勝理。請告貴莊主,聽否由他。如其打算拉攏人家,只有自找無趣。連我尚非財勢所能打動,何況這類異人。不必多此一舉。
  「乘他未來,請先回去,我自會代你把話說到。我這酒樓專為土人而開,無論飲食起居,都比他那面差得多,最好以後不必光顧。我決非拒絕主顧,輕視你們,實在他們年輕人大都氣盛疾惡,見不得不公平的事。為想平息此事,近兩日來,我已費了許多口舌心力才得按住。我事又忙,照顧不到,一出亂子便不可收拾,白傷多年和氣,何苦來呢!」
  萬利原想好一番說詞,以為南洲一向忠實謙和,決不會使其難堪。看他去年醫瘟病時那樣委曲求全,處處讓步,真是一個濫好人,也許顏面無傷便把對方穩住。哪知還未開口,先被識破心裏的事,竟如眼見,口氣更是直言無隱,與平日迥不相同。那一雙老眼隱蘊威光,也使人不敢逼視,想說的話全被擋住。
  且喜對頭暫時已被止住,不致先尋晦氣,想了又想,知其不易受欺,只得強笑答道:「明人不用細表。事情本來平常,只為洪兄自恃財勢,又是財主的脾氣,以為什麼事想到就可辦到,從小生長家鄉,沒有磨練,不知外面人情世故。現在自知不合,命我來此賠罪,求老先生原諒,並請轉告呂二先生,不要和他一般見識。他們這類財主人家,初次丟人吃虧難免氣憤,也是人情。起初原想用緩兵之計把對頭穩住,請了人來再報前仇,總算何教師和我力言利害,再三勸說,如今實已明白過來。
  「朱教師便因懷仇生恨,非要約人報復不可,與何教師爭論了幾句,見莊主不聽他話,一怒而去。如今洪兄實是真心改悔,至少也是深知利害,不敢妄為。恐呂二先生不知底細,自己不善說話,又不好意思,才命我來向老先生致謝昨夜解圍之德,並請從中化解,代作調人,從此決不敢再有輕舉妄動。老先生的盛意,也必回去轉告。以後我必從旁相勸,是非善惡自可分曉。這裏便老先生不說,他也不會來了。」
  南洲微笑點頭,也未再說。
  萬利回去,自然加上許多說詞,先說對方如何厲害,到時正見老少數人練武,本領之高簡直驚人,二女也是一樣。此事如無把握,這樣兩個母老虎,便能娶到家中,不是心甘情願,也制她不住。對方並還歷數他父子罪惡,連死人的賬都要算在他的身上。能手不止呂二一個,還有好些未到,南洲父女全家尚不在內,不是等人,昨夜業已發難,本定三日之內,幾個和呂二差不多的異人到後,再同下手要洪章全家性命。
  有好些話,何、朱等教師因路清未全明言,還不知道,端的兇險非常。這類怪人不知是何來歷,和傳說中的劍俠一樣,簡直不可思議,我們萬敵不住。難怪何教師在此多年的老人都被嚇退,非走不可。幸而南洲與那些人相識,本鄉本土,不願把事鬧大,自己又到得巧,這一起早趕去,恰巧老少男女六七個正在練武,看出一點強弱虛實,明知厲害,但又不能丟你的人,費了許多心力,軟硬兼施,剛柔並用,把南洲說動,由他陪同去向對頭作為兩個中間人從中化解,嘴都說幹,方始把一場大禍無形消滅。如今說好兩不相犯,只不再去小江樓走動,打那兩姊妹的主意,表面上收斂一點便可無事等語。
  萬利本意表功討好,一半也因上來便看出那兩姊妹不是好吃果子,願意結親自然無事,稍一強迫非出亂子不可。無奈洪章不聽勸說,只得跟著他走。後來埋伏的人慘敗回來,暗中查看,內中四人神情苦痛,行動勉強,料知吃了人的大虧,所說的話還有出入。仗著平日和氣,互相勾結,無話不談,便向內中一個私交最深的背人探聽,得知底細,又聽何奇暗中警告,說敵人口氣對他最壞,越發膽寒。雖然利令智昏,妄想於中取利,暗中卻有戒心,惟恐洪章胃失不聽勸告,格外張大其詞,心想:等把能手請到,有了必勝之望再作打算,此時越老實越好。
  這一言之過甚,有錢富人到底怕死。洪章滿腹色情欲念竟被打退,事後想起,還是心驚,真個老實起來。對於二女雖還不曾死心,暫時已不作此想。因恐遇見對頭,連所開鎮江樓,也只令萬利代為照管,不再前去。萬利巴不得由他一手把持,東家不去,自合心意,知其天性好色,又令手下狗腿到處尋訪,代買了兩個女子,頗有一點姿色。內中一個本是流娼,善於狐媚。洪章新得到手,每日只在家中酒色荒淫,盡情享受,雖將正室之位留下,並不出外生事,反倒嚴令藥行中人,在未奉命以前務要公賣公買,不許無故欺淩土人。輕易門都不出。
  光陰易過,何奇過了十日見無事故,力辭退休。洪章苦留不住,只得聽之。
  何奇本有好些徒弟,先想全數帶走。一則主人再四堅留,自己無處安頓,綠林生涯又不願再做,保鏢不是容易,只得帶了幼子何進。徒弟勾少庭起身,離開洪家。先往小江樓去尋南洲,將兒子、徒弟留在外面,孤身入見。
  何奇說:「未辭退以前,不便來此拜望二位老前輩。十日之期已過,方始想起呂二先生曾有十日後他去之言,不知走了沒有?自己兩師徒已不再做土豪鷹犬,兒子更向不懂事。今要回轉故鄉一行,等覓到安身之處,也許來此拜望,請老前輩指教,並向呂二先生致意。」
  南洲早知他師徒悔過意誠,便說:「呂二先生本定十日之後起身,年底必回,日前有人來請,第四日便即他去,大約要到明年夏秋間才回。因知朱榴約人尋他報仇,還想到時抽空趕來一次。我因他往返太遠,這類毛賊也鬧不出什麼花樣,何況這裏已有兩三人得了他的傳授,少他一人,未見得不能應付。再三力勸,不必多此跋涉,方始作罷。
  「二先生行時留話,你師徒如其尋來,令我轉告,說這裏邊荒之地,惡人太多,又與緬甸交界,一個不巧激出民變,便要連累許多善良人民遭殃。前後三鎮、江兩岸各部落的酋長以及土官貪吏已極可惡,還加上好些土豪惡霸,成群結党魚肉商民,早晚必要鬧出事來。
  「洪氏父子雖然為惡多年,先只是刻薄採荒的人。老的在日尚知斂跡顧忌,老的死後,乃子洪章受了小人蠱惑,本人又是酒色之徒,剛想橫行,便被我們碰了回去,雖然凶謀未死,到底還未發作。木裏戛鎮上的惡霸盤庚原是漢人招贅山人所生雜種,非但勾結山匪和各寨土官,無惡不作,並還暗充外國奸細,實是罪不容誅。
  「但他夫妻凶狡異常,他妻雙料楊妃,大白馬線仙鸞,乃崆峒派惡道一指追魂線神霄的女兒。他那田莊山環水抱,形勢天成,所居石寨在半山危崖之上,險峻無比,外人本領稍差休想上去。
  「表面住家,卻在山坡平地莊園裏面另有兩條秘徑與上相通,外面雖然也有一圈城堡,和尋常富豪莊園差不許多,因其向不吃窩邊草,當地酋長全族早被乃父勾結官兵全數殺死,為惡不在本地,黨羽甚多,借著商幫掩護,往來國境,一面走私偷稅,一面派了心腹爪牙遠去西南諸省殺人搶貨之外,遇見美貌婦女和精強力壯的俊美少年男子,便用蒙藥迷倒,裝箱運回。
  「因這兩個狗男女都是天性淫凶,全無人理,各尋所歡,互不過問。他那平天崖大寨密室之內,被他夫婦姦淫慘殺的少年男女不知多少。因其蹤跡隱秘,計慮周詳,休說本地土人只知他家財豪富,常有大批商貨來去,射的都不知道,便是與他勾結的土官富豪,也無一人知他底細。
  「還是今春,有一昆侖派小輩劍俠往游點蒼山,歸途忽然失蹤。此人少年英俊,劍朮武功均非尋常。邊疆一帶,惡霸土豪和有勢力的土宮山酋甚多,但要傷害那人卻非容易,何況同行還有幾個朋友,內有兩人,武功還不如他,但都平安無事。第一夜他在騰沖一個大鎮上住下,打算明日起身,早起忽然失蹤,床上被褥零亂,鞋也未穿,仿佛睡夢之中被人擒去,看那神氣決非兇殺,此人生得美如少女,性情溫和,下山不久,濟困扶危均在暗中,向無仇家。
  「他師父小髯客向善,更是一個寬厚平和的老前輩,當時想不起是何原因,後將各正派中劍俠驚動,幾經查訪,也只探出狗男女形跡可疑,拿他不准。換了尋常土豪惡霸,救人除害均極容易。這廝卻是不然,非但本人武功劍朮不是尋常,所居平天寨宛如銅牆鐵壁,離地又高,所有密室多半均在山腹地洞之中,不能隨便走進。
  「賊淫婦線仙騖又得崆峒派真傳,雖然生得又高又大,聲如狼嗥,打扮得和妖精一樣,年已四十開外,還是那麼淫蕩,武功劍朮俱都不弱,並還練就各種迷香毒藥火器,手狠心黑,殺人如同兒戲,已是兇險非常。而那許多異派凶孽均和她勾結甚深,來往不斷,又和外國通氣。去的人如無勝算可操,不能一舉成功便要惹出極大亂子,甚至連外賊也被引動,又和那年清廷去打一樣,兵連禍結,鬧了許多年,白送卻許多人命財產,毫無所得。因此事前必須慎重。
  「呂二先生一行四人,便為此事來此三次,歷時半年。我先不知,近兩月他們無意之中來此飲酒,才得相識。蒙他不棄,結為忘年之交,並還傳授小女他們劍朮掌法。來的四人,他還不是為首的一位。只他在此守候,隨時接應。
  「直到日前方始得信,被困的人業已不等他們往救,自行逃出,並還引起別的枝節,必須去往青城山一行。歸期難定,但他遲早必來,像洪章這類無知土豪,便是朱榴約了人來,也不在他心上。倒是這一雙狗男女,近已暗中招兵買馬,徒黨越多,實是未來一個大害。聽說隔江各部落好些已與勾結,不知真假。
  「他知你師徒本性頗好,前做土豪爪牙實出不已。令郎何進雖然年只十六,武功還差,頗有志氣。狗男女正在到處招納亡命和江湖中人。他和洪子才並還相識,以前原想勾結洪章,後來見是酒色之徒,本身無用,只是財多,方始中止,表面上也有人情來往。
  「你師徒在洪家多年,他原知道。鎮上最大的葡萄園,便是狗男女的產業。主持此園的名叫崔明,外號催命魔王,表面是他管園人,實則綠林出身,也是你們同鄉,平日專一代他接待那些假扮商幫的江湖豪客、綠林惡賊。想是知你為人義氣,又在洪家多年,不易勾結,故未開口。
  「你父子師徒如願冒險相助,除此大害,不妨藉口辭別,便道看望。此人定必堅留,勸你三人暫住二三月,開春再去。你可告以前事經過,只將呂二先生來歷隱起。狗男女向例不在方圓五百里內生事,只當洪章欺人太甚,你為他碰了釘子,負愧辭去。我在此行醫多年,他早知道,決想不到別的。
  「你先推說年老無用,為人所敗,無顏再在洪家當教師,非走不可,經他力勸,勉強留下。過上三五天,重又告辭。他如不是甚留,必須起身,不可絲毫勉強,否則你仍裝著迫於情面,再住幾天。似這樣過上些日,對方必要露出口風,請你與主人相見:你可推說兩鎮相隔甚近,洪章多年東家,年老無能方始辭去。
  「就是為了衣食,無處投奔,混碗飯吃,也應投往遠方,如被知道,問心難安,也大不夠過節。他必再四相勸,或是出其不意突將男的請來,你始終咬定不好意思在人前出見。
  「此賊野心極大,像你這樣人收得越多越好,越是這等說法越看得起。你也是個老江湖,到時自會相機回答。等他說出以後可以往在他的內寨,再裝盛情難卻與知己之感,答應下來。就這樣,你還要取得他的信任,才得深入平天寨預聞機密。在此期中,時時刻刻他都有人暗中窺探。
  「人前休要打聽,背後專說感恩知己的話,別的一字不提。這廝險詐異常,所結同黨,本領高低還在其次,最重要是對他忠心實意,永不背叛他的死黨,哪怕本領稍差,也是一樣重用。上來雖然多疑,處處監防,卻能收買人心,善於籠絡,只要看出你是真心,從此信任,便有什人進讒也都無用。你只守定永不去到外面走動,非他命你遠出物色同黨不離內寨一步。
  「照你師徒這樣性情忠厚的人,他最歡喜。等取得信任,可以隨意上下,你也無須來此送信。他那老牛峰西半山腰上有片小森林,內裏野獸甚多,無事之時,先以打獵為名常往走動,到時自有人來指點。如其不願犯此危險,也不勉強。你也知道呂二先生為人,只不向外洩露便可無事。
  「還有令高足人太剛直,不如令郎機警,他平日最敬師長,又是孤兒,從小受你教養深恩,情如父子,只知跟你一路,索性不與明言,只稍微囑咐幾句,不提呂二先生來歷和我父女之事,裝得只有更像,并少好些顧忌,你意如何?」
  何奇壯年喪妻,勾少庭乃亡友遺孤,先當他親兒子看待。後在洪家娶一山女,生了何進,不久山妻又死,也未再娶,對這兩小弟兄,始終一樣看待,少庭也視之如父。何奇前見隱名異人呂二先生,便曾想到自家本領有限,遇見真的高人便非敵手,愛子稟賦雖好,不得明師也是枉然。本來動念,既一想對方齒德俱尊,行輩相差太甚,自己的兒子拜他為師決配不上,何況身在洪家,尚是敵對一面,想過拉倒。
  聞言,覺著此真千載一時良機,從此便可結交到許多位前輩異人,不禁驚喜交集,忙答:「除害安良,份所應為,何況又有諸位老前輩主持,斷無敗理。那管園的還有兩副手,名叫白虎星王勇、花棍姚天德,都是昔年山東道上響馬,相識多年。
  「六七年前,我往木裏戛山中打獵鬧游,無意相遇,彼時便曾兩次探我口氣,均經婉言謝絕,往作內應,多半可以成功。我恐小徒小兒年幼無知,那日與雙口先生見面,只我一人上前,小徒相隔頗遠,小兒何進更未在旁,並未對他們談起真情來歷,對方盤問前事,也有話說,請老前輩放心好了!」
  南洲雖覺木裏戛盤莊來往人雜,所作生意太大,因其平日並不欺淩土人,與別的幾家土豪不同,只看出他內裏財力比誰都要雄厚。主人盤庚,平日深居簡出,難得有人見到,別的形跡均無可疑。女的只知是個身材高大的中年婦人,一雙大腳,馬騎頗好,偶說是回娘家,率眾騎馬遠出,隔上數月才回,像近月所知駭人聽聞之事,從未料到,新近才聽異人說起地方上隱伏著這樣一個神好巨惡、未來禍胎,心甚懮急。
  一聽何奇居然有此膽勇,肯作內線,並與對方心腹相識,容易近身,好生稱讚,又指點了一陣機宜。何奇便裝氣憤不出,來此打聽對頭下落,各自別去。
  由此洪章不到山上來,也無別的舉動。南洲暗中查探,得知對方新近連納姬妾,終日在家行樂,步門不出。初意還防朱榴將女賊朱鳳嬌夫妻勾引了來,早晚不免生事,哪知光陰易過,轉眼過年交春,並無音信。為了所說日期已到,第二次都快要過期,呂二先生本要抽空趕回,自己覺著像女淫賊朱鳳嬌那樣,再加幾個也能應付,何況兩小姊妹和路清去年已得高明傳授,只各差一口好劍,沒有稱手兵刃,如論武功,自己家學淵源,二女天份聰明,從小便知用功,輕功更具專長,再經高人傳授之後,除卻像呂二先生所說崆峒派中幾個凶人,一般江湖能手決能應付。
  便這四位男女異人也說三人天資稟賦極好,休說二女從小紮有根基,便是路清也因諸長老念他故人之子,尋訪多年,剛作長工不久便被尋到,加以傳授,自己又最看重他,收為義子之後,日常傳授指點,令與二女一同用功,他也極知上進,在他勤奮用功之下,不到一年光陰,居然十九領會,異人去後,這數月來用功更勤,已快追上二女。去年本向諸俠力言無妨,不必再來,只要看出不妙,便照諸俠所說,逃往野人山那位隱名大俠那裏暫避,也可無害。話雖如此,到底不可不防。
  正奇怪朱榴這類強橫兇險的賊,吃了人虧決不甘休,何況相識賊黨甚多,怎會全無動靜?這日,忽有一由緬甸採運紅貨的大商幫經過。這班專走緬甸國境的富商,均是化裝上路,內中必定帶有幾名本領高強、手眼寬而有名望的鏢師隨同保護。外面看不出來,內一名鏢師常走此路,深知地理人情,恰生毒瘡,知道南洲當地名醫,前往求醫。本是險症,不消三日居然治癒。
  雙方談得投機,南洲知其耳目最多,江湖上各路人物全都相識,向其打聽,才知朱榴去年冬天往昆明尋他姊夫未遇,又去大理尋訪,中途看中一個良家婦女,前往採花,不料那家男女老少都是能手,日裏早已看破行藏,有了準備,才一照面,師徒二人全被擒住。毒刑拷打,問出以往惡跡,將人殺死不算,並將他師徒屍首消滅,留下兩耳,與女淫賊朱鳳嬌寄去。
  由此雙方成仇,互相約人拼鬥,定在本年端午,在碧雞山后一拼死活。來時,雙方正在約人。聽說對方還有兩個精通劍朮的人在內,賊黨也是不弱,這場兇殺牽連甚多等語。
  南洲平日精細,這次因見二女業已成長,又得異人傳授,本領比自己年輕時還高得多,連那內家上乘絕技七禽掌也都學會。又加上一個義子路清,年才二十,也有一身驚人本領,身後師長更是奇俠異人。
  這多年來,只自己一人,尚且未受人欺,何況最有財勢的對頭洪章已被制服。朱榴又因採花送命,所約的人,十九尚未見面,就是要來,也在端陽節後,彼時諸位英俠定必有人回來,就是無人相助,照這幾人傳授,三小兄妹本領越高,決無敗理。
  同時探得洪章寵愛新娶遊娼,不久就要扶正,終日在家淫樂,不問外事。史萬利原是他的軍師,因代管理鎮江樓和另兩處田產,暗中作弊,所得甚多,除到處為他物色收買美貌婦女,討主人歡心而外、非但不再興風作浪,反恐朱榴真個把人請來,萬一失敗於他不利,中飽一多便有了顧忌。
  不時進讒說:「朱榴假名騙財,一去不歸,這班綠林中人最難應付,請將容易遣將難,連何教師多年交情尚靠不住,稍見不妙便知難而退,何況素無交情的外人,勝敗均受挾制,實在不妥。好在他的仇恨比我們更大,不來最好。如真約有人來,反正事前約定,莊主裝不知道,我們坐山觀虎鬥。
  「暗中由我和他商量。就是事成之後,莊主也只留他師徒二人,餘者送點銀子上路,不必招惹。我們又不造反,莊主已有這大財勢,人也不少,還要添人何用?他如不來,無須再傷財惹氣,再請人了。」
  洪章本無主見,竟被說動。
  南洲知他還未接到朱榴被殺的信,首腦的人業已中變,無形中少卻許多顧忌,心更放寬。每日醫病,事情太忙,當年病人又多,父女三人加上路清,常時忙不過來,便忽略過去。不久忽聽人說,木裏戛盤家兩次下帖,把騰南、林麻兩鎮有點財勢的土豪,連同土官和江兩岸各部落的山酋全部請去。先頗生疑,後一打聽,頭一次說是每年照例的慶春酒。第二次是他三十九歲生日。
  去的人均在莊前大花園內賞花飲酒,搭台唱戲,並還歌舞狂歡。雖是接連五日,同去同散,聽去不像有什事故。知道各鎮土豪每喜鬥富,藉故鋪張。不過木裏戛只他一人最富,這等舉動尚是初次,設備也最講究,從來未有。因此遠近傳說,認為常有的事,以後并無動靜。諸俠未來,自己是熟臉,不便去往木裏戛窺探,業已丟開。
  南方天熱,到了四月初旬,天已炎熱。為了病人太多,路清又學會了一點醫道,救人心切,特意把看病時間加長。一清早起,便往小江樓為人看病,二女和路清在旁相助。另雇一人種田,名叫趙乙,也頗忠厚。老少四人雖是終日繁忙,一則做慣,又因救得人多,由經驗中得到許多珍貴藥材的靈效,日常研討,興趣越來越濃厚,非但不以為苦,反以為樂。
  貧病土人和遠近求醫的山人,見他四人如此盡心盡力,醫道又好,無論貧富一律看待。以前為防多人等候,不是真正病勢危險,還要真個貧苦無力的病人,決不輕出。自從多了幫手,雙珠姊妹得了父傳之後,便是稍遠一點,南洲也肯出馬,得到富人的酬謝,便用來貼補貧苦,自是感激萬分。當面恭維的話,南洲父女早已聽慣,不以為奇,每日專力行醫而忙,連那十畝辛苦經營的田地和一些心愛的花樹都不得不托人耕種,哪還有什工夫和人往來?
  外人見他晚年得二女、義子之助,越發名高望重,知其每日忙得不堪,極少閒暇,也不好意思無故耽擱人家工夫。南洲父女又認為這是該做的事,並不放在心上,因此自己也不知道外面的人近來對他作何感想,到底醫救過多少人也未計數。
  就這樣,一日到夜忙將下去。到了黃昏日落,病人去盡,田四和鄭氏夫婦見他四人每日勞苦,照例總要留點好菜好飯,或將那些感恩報德送來的土產瓜果、各種食物,在花樹下擺上一桌,除賓東老少七人外,有時還拉上兩個相識多年的老友近鄰一同說笑飲食,快活上些時。到了斗轉星移,月斜夜深,大家也都陶然一醉,方始興闌歸臥。
  南洲一向愛惜物力,先還覺著此舉耗費,不許常時舉辦,但也未全禁止,後見二女孝心,鄭、田諸人盛情難卻,那些食物不是日裏所剩、未用完之物,便是那些病人送來,均知南洲不肯自享,常喜轉送別人,並還再三拜託鄭、田三人,無論如何不可轉送,非老恩人自用不可。其意甚誠,再如堅拒,未免不近人情,又想眾人勞苦了一天也該稍微享受,於是聽其自然。只不許浪費,夠用為止,領了人家一點心便罷,無論衣食,估計用不完的,必須事前分送出去。
  二女聰明孝順,又能想盡方法博老父的歡心,因此每日事完,都要小飲幾杯,高高興興談上一陣,並把日裏所看病情互相談論研討,偶有人少清閒時候,也往萬花谷走上一趟,過年之後,為了醫病練武方便,省得往返跋涉,業早移居小江樓。家中只交趙乙一人照管,一向無事,均頗安樂。
  對面鎮江樓,自從史萬利主事之後,雖然瞞心昧己,營私作弊,仗著心機靈巧,真能想出種種賺錢方法,這半年多,把原有酒樓擴充了兩倍,並由山腳起直到樓前,開了兩家大小客棧和幾家店鋪,什麼生意都搶著做,生涯甚是興隆。從中午起直到半夜,笙歌酒肉始終不斷,燈火通宵,比以前還要熱鬧。
  田四知道看病人多,大半雖是窮苦土人,但有好些有錢人在內,對方許多店鋪,均為這些遠近來的有錢病人而設。小江樓從早到黃昏,照顧的人雖多,十九均是病人,一到日落,人便散盡,對方卻是越往後越熱鬧,幾次想勸南洲把生意做大一點。南洲均以婉言拒絕,除因酒客越多忙不過來,新添了兩個夥計而外,食物都是賣光為止,連多添幾樣零食點心,以便遠方來的病人親友購買,俱都不肯,常說:「能保得這新舊十來人的衣食無優,我已自足,何必與人爭利?忙得連夜裏都無休息,何苦來呢?」雙珠姊妹也覺人非為利而生,為貪財利,連夜來這點家庭之樂俱都送掉,太不值得。田四說他父女不動,只得罷了。
  這日長工趙乙有病,正當麥熟收割之時,田四代往照料,到了夜深還未回轉。路清因和田四約定當日必回,心中奇怪,偏巧病人太多,忙到夜半才完事,匆匆告知南洲,趕往查看,去時,因雙珠姊妹同去,又要從旁相助,天氣太熱,恐其太勞,也未告知。
  到後一看,田、趙二人竟受了重傷,正由幾個同居谷中的土人用藤榻抬了送來。一問情由,不禁大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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