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危峰舞劍絕壑飛身

  南洲見雙珠又用千斤掌和擒拿手將伊瓜打傷,兩個寨酋和一些後來的人全數驚退。這兩寨酋本是花藍寨心腹之患,也被鎮住,此舉雖未商量,辦得頗好。老酋目睹雙珠也有這樣本領,又是敬佩又是驚喜,對他父女自是惟命是從,無一不允,只想婚姻無望是件恨事。
  南洲乘機直言相告:「非但雙方不宜有此結合,二女人已漸長,乃師是位異人,各傳了一身驚人本領,心中不願,不能勉強。並且行醫事行,無法分身,以後不是真有緊急要事,恐難相見,望你不可多心。」
  老酋聽出他以後十九不會再來,心中難過,便把南洲請往後寨哭說:「老兄弟,我已七十的人,能活幾時?尤其蠻女一死,雖然除掉一害,要少許多威風。方才那兩個對頭你也看見,我的兒女太多,又都不好,平日相對,和仇敵一樣。本心最愛花古拉,聰明武勇,能當大任,想令他繼為寨主,不料這等下作。
  「方才雖蒙我老兄弟極力遮蓋,大量寬宏,免我父子當眾丟人,但是場上這許多人的眼睛,怎麼能瞞得過?不是有人生疑,也不會請你父女三人解說經過了。我在還好,我死之後,他們眾弟兄間必起爭殺,今日真情當然洩漏,外賊仇敵也必乘虛而入,我花藍家好幾百年的基業,非要斷送不可。老兄弟回去不願再來,我也不敢勉強,但我二人多年交情,我雖受花古拉蒙蔽,並未起什私心,他用詭計害人,絲毫不知。我也別無所求,只有一事奉托。
  「這野人山下部落甚多,有二三十種,黑森林裏那些土人,有多少種族還不在內。我族祖規,除當寨主的人必須本族嫡系而外,並有一件傳家之寶,乃祖宗遺留下來的一柄斷的銅釘耙,一條兩指粗細的發索,四根石箭頭,向由當寨主的人仔細保藏。到了病重或是遇敵傷重,將死以前方始說出,交與接位的子女,令其照著祖規當眾角力比武,施展本領,平日便多親愛的妻妾子女,也都不知它的藏處。這三件東西,均是上代祖宗在野人山黑森林內用來防身求食之物,缺一不可。
  「我自五十歲後,見所生子女眾多,天性都是那麼兇暴,毫無骨肉之情,早料到將來接位不免互相殘殺,想起痛心。尤其內中,我有幾個最愛的子女,到時更是非死不可。接位的人任多武勇,不將這三件東西先得到手,不能取信全體山民。就將所有敵人全數打退,也不能繼承寨主之位。對頭得勝,也是如此。放在眼前,非但他們彼此生心,明偷暗盜,防不勝防,甚而勾結巫師,推託神命,將我害死,他來接位,都在意中,故此藏處非要隱秘不可。
  「歷代寨主接位之後,第一件便是把它取出,交與巫師,使全寨人民和遠近小部落中的酋長看上一遍,在此七日之內,便須將它藏好,稍一疏忽,便有殺身之禍,為此看得最重。無奈這三件東西多半長大,尤其那根人發做成的繩索長達八九丈,上面還有好些裝飾,並在一起有一大堆,極難掩藏。放在本寨,非但親生子女誰都覷覦,想要偷去,外來仇敵如知藏處,也決放它不過。以前為了藏處不慎,幾乎失盜,還殺死了一兒一女。
  「眼看他們年已成長,想起上代父子兄弟互相爭殺,以及被害人烈火焚身之慘,稍一疏忽,被人偷去,只要和巫師說好,許下重利,便可假託祖神之命,說我年老無用,必須隨他成神,另選寨主,逼我自家走上祭台,活活燒死。我一不肯上去,便算膽小怕死,不敬祖神,由那萬惡的女巫師假裝瘋狂,暴跳一陣,用她秘傳的毒箭射死,命必不保,還丟大人。此是世代相傳的惡俗,對方便是親生子女,為想奪這寨主,對於被燒的人,也決無絲毫冷憫。
  「最慘酷是,我所留許多心愛姬妾,都要由他隨意殘殺,火燒殉葬。近年我些心愛姬妾因我年老,每日都在提心吊膽,恐我一死,她們便難活命,有那年輕美貌的,便在暗中去向將來可以繼位的子女勾結,各作未來打算。本族都是一夫一妻,只有寨主可以隨意挑選上許多姬妾,生殺予奪,樣樣任性,眾人也都認為當然。
  「最萬惡的是那兩個巫師,我真恨到極點。無奈本族人最是凶野,上代祖宗特意學別寨的樣,弄上兩個說鬼話的人來鎮壓手下人民,樣樣均托神命,以便為所欲為,互相勾結業已多年。他們裝神鬧鬼都有一套秘傳方法,休說外人看不出來,便我也因年紀老大,連做了數十年寨主,覺著他們所說好些不通情理。只要講不過去,便說是神所有,心中不服,隨時留意。
  「偏巧兩老巫師內有一個被毒蛇咬死,傳與他心愛徒弟,是個年輕女巫,生得好看。我早就愛她美貌,不敢妄動。老的一死,恰巧第二年,另一個男巫師人山失蹤。他有兩徒弟,全都跟去,也未回來。這女巫雖比乃師還要凶狡貪殘,野心卻大,竟想一人獨攬大權。只是年輕,沒有老的隱秘,被我看出破綻。
  「這日夜裏,我獨自一人前往求愛,也以為她是處女,我已老醜,非要強姦不能到手。到後一看,她竟一絲不掛,披了一件白紗立在臺上,不知由何處弄了幾個少年,正逼對方折箭為誓,跟著便由她挑選,隨意交合。本來我要發作,因她事前說起我和她雙方利害相關,如其聯合一起,大家都好,否則彼此不利。命那幾個山人不必害怕,只要樣樣順從她的心意,便有無窮享受,誰也不敢欺侮。
  「所居是一大山洞,男女巫師已在裏面住了好幾代,石洞高大,門戶甚多。仗著全體山人求神求福,常時獻納,每經一次爭殺,由別寨擄來的牲畜財貨,也要分她不少。那大一座山洞,只住著為首男女同一兩個親信徒弟。另外還有二三十個不奉命不許擅入後洞一步,犯者必死的少年山女,空的地方不知多少。仗著多少年來積蓄,值錢的東西連同各種珍奇食用之物不知多少。後洞旁邊有一石門,與黑森林邊界相通,並還有大群牲畜和所種土地,由一些經她挑選的本族人代為掌管。
  「這些人雖住在森林邊界,只管法令嚴厲,犯者必死。她那後洞,休說走人,連在門外,稍微張望,也都凶多吉少。但是妖巫富足,他們生活甚好,地勢更妙,一面是洞,下餘三面均有危崖峭壁、深溝大壑隔斷,方圓十來里,只空地上面長著一點莊稼,一年三熟。除毒蛇外,不怕野人猛獸侵害。又算是代神做事,來生有福,全寨都願做這類事。尤其是外面擄來的山奴,天天盼她挑人,惟恐挑選不上。她那洞中更是富麗講究,比我這座大洞要好得多。
  「我做寨主多年,曾見他們老傳小已有三次。每次我均到場,又常藉故向其求教,表面敬信,裝得十分至誠。他們當我無知,未怎防備。我卻暗中留意,路也記得極熟。去時把話想好,全洞共只二三十人,向來無人敢於深入,自然疏忽。何況內裏洞徑,他們這些人還不知道。就被發現,我是寨主,也不妨事,所以毫未費事,便偷偷掩進,見她這等淫凶無恥,心正氣憤,想起許多顧忌,還沒打定主意。沒想到經她師徒母女歷代經營,她那神堂四面都有機關,不知怎的被她警覺。內裏本是燈火通明,忽聽一片響聲,眼前一黑,整座神壇竟會沉入地底。
  「當時我還不曾看出,正在奇怪,她已披上那件由緬甸買來的白紗,立在我的身後,始而滿臉獰笑,手中還拿有一柄毒刀。我雖對她厭惡,滅了色心,但一想到此事關係重大,因寨主與巫師通姦,算是褻瀆神靈,一旦發覺,雙方都要受那火刑慘殺,去時便打定相機行事的主意。如能強姦到手,便可互相挾制,誰也不能害誰。好了常時暗中來往,不好心願已達,也就不去管她。對方如存敵意,便是你死我活之勢。看她此時必因陰私洩露,恨我入骨,想下毒手除去。如其能夠成好,方能無事。想起此女淫蕩已極,也許有望。
  「我猛生急智,裝不知道,一味上下打量,向其求愛。果然轉了笑容,將手中刀一丟,紗也落向地上。事後問完我的來意,大家說好,從此互相關顧,我也可以隨時和她私會,只不許管她閒事。我全答應,表面自然裝得愛極。走時她忽說這三件祖傳之寶關係重要,近來子女長大,不可不防,最好交她藏起,方免後患。我料妖巫不懷好意,假說我早防到此事,業已藏在黑森林內,往返十分艱難,幾時取來,便即轉交。
  「當時原是一句無心推託之詞,事後想起她師徒的兇險,越覺可慮。本來又有這樣打算。第三日,便借打獵為名,暗中帶了傳家之寶,深入黑森林。本想背人,自家覓地隱藏。不料見一個野人,被蟒纏在樹上,雖用雙手緊握蟒頭,不曾咬死,無奈人力不敵,眼看必死,身上皮肉也被蟒鱗絞破好些。我由萬分危之中將他救下,本意收作嚮導,後來想起那麼粗一條大蟒,竟能以人力和牠拼鬥,這等神勇,從來少見。身邊恰巧帶有本寨特製和你老爹昔年所傳專治傷毒的靈藥,連忙取出,代他敷好,止住傷痛,並命人用藤兜抬起,一同前進。
  「此人只說名叫烈凡都,也未說什來歷。後來見我待他極好,引到一處透有一片天光的大樹之下,忽然一聲長嘯,跟著便見四外樹上縱落下許多野人。這才看出當地野人為避猛獸之害,所居都在離地好幾丈高的大樹之上。所居房屋,均用樹枝木塊拼湊而成。外人入境,不知他的風俗禁忌,決難近前。他那飛矛、梭鏢、石弩之類又長又大,勇猛多力,縱躍如飛,雖然守著祖宗誓言,從小生長這片林內,永久不出山,但也不願外人入境。
  「我所救的人便是他們酋長,為全族中第一勇士。年紀比我小不幾歲。不是沿途先發暗號,我們去這一隊人,已早被他圍困,吉凶難說了。烈凡都一面向眾說我待他如何好法,一面命眾人多殺牲畜,採取野生果實款待,賓主交歡。
  「在他那裏住了三日,我看這班野人雖然天性兇猛,人都義氣忠實。我便和他商量,將那三件傳家之寶交他代藏。烈凡都聽我說完來意,滿口答應。先領我到一隱秘之處,將東西藏好,並說黑森林中部落甚多,分居各地,彼此素不相犯。雖以他這一族最凶,但極講理,不是像我這樣帶了許多人拿上兵器露出敵意,或是犯禁生疑,決不至於加害,別的種族卻是難說,森林之中危險太多,終年與毒蛇猛獸捕鬥。
  「像前日為蟒所困的事,是由於他膽於太大,實在這類事常有發生,不算希奇。為防萬一,交與我一個上刻骷髏的小人骨朵,說這東西,乃是他全族中最貴重的東西,藏處除他之外,只有三人知道,都是他自家心腹。萬一以後打獵,有人遇險,便要另選一人告知。
  「以後取還這東西,以此為信,決無一失。如其失落,便須本人來取,還有許多麻煩。最好和你那東西一樣,彼此小心,不令遺失。我回來又和妖巫見了一次,說代我掌管傳家之寶的人乃我好友,到了時期要用此物,自會送還,請她放心。最好守定前約,各不相犯。妖巫料知上當,先頗忌恨,一晃數年,見我並未洩漏她的機密,也就無事。
  「今日蠻女之出,必與妖巫有關,因此疑心花古拉與之勾結,以後恐難免於生事。你既當我親兄弟一樣,定必幫我的忙。現將這人骨所刻骷髏骨朵托你保存。萬一發生事變,我便可以借此挾制,推說黑森林只你能去,將你請來商計,免得引起殘殺。如其事出意外,我已送命,不及相見,也請照我所開途向,拿了此物,親尋烈凡都,將這東西取還,另立寨主。就是不能前往,也請在我這些子女中選出一個,偷偷告知,令其自取才好。」說罷,便朝南洲父女哭拜在地。
  南洲先不願管這閒事。後因老酋再三誠求,聲淚俱下,又知每次建立寨主必起爭殺,死人甚多,最可惡是,在妖巫與新寨主陰謀勾結之下,常將許多無辜男女活活燒殺。這類萬惡風俗制度,外族中只乾看著氣憤,無計可施。方才二女連勝三場,本是機會,又因一時顧慮太多,將牠錯過。
  雙方交好多年,狗子看中二女美貌,想要強納為妾,本來打著拼命主意,如非老酋講交情、通情理,決不能如此順利。再想起他人極大方,自己幾次救助許多苦人,均仗所贈大量金沙才得成功。這類人,性又猛惡記仇,今日到底使他難堪。狗子此後必成深仇,老的如不弄好,以後之事也實難料。仔細尋思,仍以明言勸告為是。
  南洲先說寨中祖傳制度如何不良,又說:「你們這樣每代兇殺,族中人越來越少,勢力越弱,加上別的種族互相拼鬥吞併,稍一不妙,或是當寨主的人不得人心,為惡太多,立時便有滅族滅種之懮。這都是你們嫡系的子孫,把全寨人民、牲畜、土地、財產當作私有之故,如肯聽我良言相勸,此後把這制度改過,並將那萬惡的巫師去掉,不問親疏貴賤,專立武勇才能之士,我便助你成功。
  「這麼一來,表面上仿佛把寨主地位落人外人之手,實則好處太多。第一,做寨主的只有一個,下餘也都是你親人,為了不舍一人私有之制,把許多親愛的自家人一體殘殺,先不上算。平日還受妖巫挾制,敢怒而不敢言,為她每年還要喪失好些人命財富,大已不值。何如放棄私見,化私為公,誰都可當寨主。非但人心悅服,越來越強,你那全家人均可保住,省得連你本人也都提心吊膽,不知何時便被你那親生子女慘殺,你看哪個上算,不過此事由來已久,我還不曾想出萬全方法,使你身後能夠另選賢能,安然接替。
  「我人少力薄,能否如願尚不可知,你心意是否拿穩,日後有無搖動,也不一定。東西暫時由我帶去,請在兩三月內派一心腹向我明言。如肯照我所說而行,便為你出點死力,多麼艱苦,在所不辭!否則便將原物取還,我也不管這事了。」
  老酋先還有些不舍,後聽南洲仔細開導,恍然大悟,知他只要答應,必定盡心,話雖說得活動,好在自己心意已定,只在三月之內給他回音,便算說定,他那主意也必想好,當時答應。因時已不早,賓主二人便同走往前臺。
  這時夕陽已快西沉,明月也將升起,遠近山人,聞得當夜寨舞盛會,又加上二女鬥武的奇事,互相傳說,人來越多,不等日落月上,鑼聲鼓樂已一齊吹奏起來。二女到底天真,那座看臺建在大寨旁邊,並有木橋相通,本來就有,原是寨主平日召集全體寨人集會之所,只當日為了歡宴來賓,加上一番修飾,前面對著大片樹林圍繞的一片廣場,兩旁奇峰怪石甚多,旁邊還有瀑布溪流之類。
  時近黃昏,人來越多,互相吹笙擊鼓,人都穿著一身新衣,奇裝異服到處都是,襯得當地景物越發雄奇。二女彼時年紀更輕,也更天真,從小生長萬花谷中,相助老父耕種,難得遠出,第一次看到這類五花八門的人類,樣樣均覺希奇,竟將先前與花古拉拼鬥之事忘了一個乾淨。
  老酋子女又多,因知漢人風俗,不喜和生人男子廝混,特命幾個長得秀氣的親生女兒相伴。另外還有不少奔走服侍的山人和通事,眾星拱月一般,尊敬非常。旁立山女不時送上爪果酒肉和各種食物,隨便說一句話,便同聲應諾,爭先恐後,惟恐不能當意。
  二女本無機心,又受眾人敬仰,貪看熱鬧和那些披發紋身、各式各樣的奇怪裝束,連南洲被老酋拉入洞中密談都未跟去。遇到新來的人想到台前禮拜,也未加以拒絕。等到南洲和老酋洞中走出,天已將近黃昏。
  老酋先向大眾讚揚了南洲父女一陣,說完殺死蠻女經過,便令正式奏樂,生火烤肉,把預先備就的牲畜野味分與眾人隨意烤吃,再將酒缸酒桶抬到場中,圍成大半環,任憑各人儘量飲食。
  二女見那當地山人種類甚多,非但裝束奇特,形貌美醜各有不同。內有幾種,頭插鳥羽,耳戴金環,貌相個個獰厲,醜怪非常,更是從來少見。吃酒的方法也各有不同,有的均用鼻飲,將兩枝竹管插向鼻孔之中,就缸猛吸。吃肉也是烤都不烤,血淋淋用刀割下,放在口中大嚼。酒卻淡而無味,只是甚香,與昨日所飲青裸酒不同。
  後聽老父說,才知各族天性粗野,遇到這類人多盛會,酒醉之後往往拔刀而起,容易生事,引起兇殺,故此主人事前都有防備,特意用這一種淡酒,聞著甚香,易醉易醒。如在別處,外來的人也許為了酒淡不快,仗著花藍家平日聲威,所備食物又極豐盛,什麼都有,不能算是怠客。
  這也是南洲的主意。主人因此雖多耗費,卻可平安無事。至於好酒,洞中除藏有數十年的老青而外,還有猴兒酒、花兒酒等佳釀,好到極點,不是錢多所能買到。因乃父說什麼也不肯要他酬謝饋送,後經主人再三說好話,並請代做好事,救濟貧苦,這才答應,收他一船好酒和幾袋金沙藥材之類,並且說好夜都不過,明月一上中天,當眾舞劍之後,便是乘亂抽身,借著步月,溜到江邊,由主人備好的船送過江去。
  二女覺著沒有多少時候,就要起身,少年心性,均想當眾逞能,不肯十分吃炮,聚精會神,一面旁觀,一面準備。鬧到明月上升,笙歌匝地,熱鬧頭上,老酋忽發號令,請二女上場舞劍。起初為了雙玉負傷未愈,本由雙珠一人出手。
  雙玉好勝,力言:「無妨,傷的是左手,不甚相干。一個人舞不好看,萬一有人倚醉裝瘋,請求配對,拒否兩難。」
  南洲愛女過甚,知其年輕喜事,心高好勝,不曾堅拒,雙舞也實好看得多,種種身法均可施展,就是臂傷未愈。用力太過,也不是不能醫好,便未阻止。
  二女到了時候,便由臺上縱入場中,事前早已看好台側不遠立在幾根怪石,都是天然石筍,根根向上。二女先在當中怪石上此起彼落由慢而快舞了一陣。忽然一個「黃鵠穿雲」,雙玉首先一躍兩三丈高遠,兩三個起落,縱向一座石筍頭上,雙珠隨後跟進。那石筍離地雖只兩丈高,乃台旁亂石叢中最低的一根,但是平地拔起,四面淩空,邊同另外兩根高的石筍,兩近一遠,分列在那大堆怪石的旁邊,最是好看,頂上只有尺寸之地,可以立人。雙珠縱起時,身法更快。
  雙玉將面向前、毫未在意,地方本窄,又是「金雞獨立」。「朝天一住香」的身法,單腳立在上面。後面雙珠縱法不同,箭一般一條直線斜躥上去。雙玉縱時,高出石頂丈許,再用「大鵬展翅」的身法,兩臂平分,頭下腳上,往石頂飛落,快要挨近,方始一個轉折,俏生生單腳點地,立在上面。
  四邊圍觀的人,見此美妙無比的姿勢,正在同聲歡呼,狂叫喝采,不料人剛落地,第二個跟蹤縱上,驟出不意,只顧上面,沒想到下面來勢這等神速,等到發現,雙方相去已不滿三尺,仿佛一條銀箭朝人射去,來勢又猛又急。
  萬花谷後崖一帶,這類石筍危峰最多,比此更險,二女常在上面勤練輕功縱躍之朮,一到當地早就看好形勢,互相商定,想使眾人驚奇。眼看二女晃眼撞上,照那急勢,雙玉非被撞落不可,哪知眼睛一花,另一石筍頭上多了一人,原立的人還是原來形勢,立在上面。
  二女年貌相同,日裏還有衣服顏色可分,月光之下,雙珠所著一件淡黃葛衫也成了白色。二女故示神奇,動作分外輕快。看的人只覺兩條白衣人影一合一分之間,相去丈許的石筍尖上多出一人。因雙珠到了頂上也是同樣立法,只幾個眼睛特尖的,看出雙玉未等後面的人縱上,也未回顧,便往前面石上縱落。
  雙珠本是頭前腳後,手中還拿著那口明光耀目的寶劍,作出前刺這勢,不知怎的,前半身業已越過石頂,忽然身子一挺,往後微仰,便穩當當立在上面。二女前後相差最多不過兩尺,這等神速靈巧從所未見,全部驚奇不止。餘者眼睛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都未看出這兩人怎麼分開,立在上面的到底是姊是妹,驚心駭目之下,重又震天價叫起好來。
  正在相顧驚奇,讚不絕口,二女忽將劍法舞動。這班山人原不懂什真實本領,二女仗著家傳輕功,從小翻山跳澗,身輕如燕,故意賣弄花巧。人是那麼美秀,先各立在一株石筍頭上相對擊刺,劍光如雪,映月生輝,舞到急時,宛如兩團銀光,各裹著一條婢婷情影。
  休說眾人見了詫為奇觀,便南洲也覺二女雖是故意炫弄,賣弄花招,並非真實本領,高明劍法,似此輕功之高,身法之巧,也是難得。平日一心行醫,近來不曾考問二女所習功課,想不到短短數月光陰有此進境,嬌女如此聰明,再想起日間正式對敵時的機警膽勇,心中也是得意非常。
  二女遙顧老父高興神氣,下面歡聲雷動,震撼大片樹野,越發得意,索性賣弄到底。雙珠先恐妹子創傷未愈,不宜用力大猛,幾次勸告,偏不肯聽,再說,雙玉便照平日所練那些極驚險的身法,一聲嬌叱,對面沖來。雙珠不得不避,實在無法,只得答應,再舞片刻,把所有本領全數施展出來,於是雙方越舞越急,由各據一株石筍淩空對舞,變為相對攻擊,此去彼來,星丸跳擲一般,就在這遠近高低的三數座石筍危峰頂上縱來跳去,殺了一個難解難分。
  當中三株石筍,一株頂上比較寬平,也只六七尺方圓,離另兩石筍較遠。二女只一追到平的上面,必要對打一陣。內有兩次,對面舞劍,淩空飛過。本是一東一西,二筍對列,雙方偏各不相讓,晃眼撞上,只聽地啷啷宛如龍吟,一聲響過,就借著這兩劍交觸、一打一架之勢,各自倒退丈許,重又回落原石頂上。起時都是那麼又高又急,月光之下,宛如兩個白衣仙女淩空對打,劍光霍霍,冷氣森森,電掣星流,灑了一天銀雨。
  眾人不曾見過這等巧妙花招,不知此是二女從小借著家傳輕功淘氣練出來的花招,除卻縱躍輕靈,動作神速,雙方配合得嚴絲合縫,看去十分美觀而外,真要有以動手,遇見強敵,並不能用以致勝,還當二女真個會飛,全都看得眼花繚亂,目眩心搖。始而采聲如雷,歡呼不絕。看到最危險緊張之際,都代二女捏著一把冷汗。全場上人立時肅靜無聲,各瞪著一雙眼睛,把手握緊,註定上面,做聲不得。
  等到二女一個驚心動魄的接觸,在危機一發中相對避過,落到側面峰頭,由淩空交手變成實地對打,猿蹬虎躍,劍氣縱橫,誰也不曾受傷,眾人心裏一塊石頭剛剛落地,又似地雷爆發,萬鼓齊鳴,叫起好來。內中許多金環寨人,看到高興頭上,得意忘形,竟把蘆笙牛角和人骨哨子取出,相互狂吹,不等寨舞開始,便三三兩兩,或單或雙,歡呼舞蹈起來。
  下面群情正在狂歡熱烈頭上,二女也是越打越急,只聽錚錚地地,金鐵交鳴,劍光人影,分合無端。正打到最激烈的場面,忽然一聲嬌叱,兩劍交觸,又是一聲又清又脆、龍吟般的擊金之聲,餘音尚未停歇,二女已一東一西由峰頂飛起,各化作一條白影,帶著一條寒光,驚虹電射,分向那兩株石筍頂上飛去。
  眾人還未看清,二女已單手背劍,嫋嫋婷婷,分立在兩三丈高的石筍頂上,在皎月明輝之下從容微笑,面向大眾,說了幾句謙詞,並用山人禮節,雙手交拜,跟著轉向側面那堆亂石,右手背劍,雙手朝上微微一拱,相繼朝那峰崖交錯,由台旁十餘丈起回環曲折、通向正面大寨危崖的石筍危峰頂上縱去。
  眾人不知二女早就看好形勢,臨去還要賣弄輕功,不願由上縱落,在人叢中趕往看臺,想由這些危峰怪石上面,繞回大寨前面看臺。因其年紀大輕,生得那麼美秀,本領這樣驚人,好些山人都在疑神疑鬼,當她們神女下凡,事出意料,更加驚奇,多當就此飛走,同聲吶喊,再求二女多留些時,內有幾個性急的,惟恐飛走,領頭一追,下面眾人立時跟蹤一窩蜂追去。這夥山人十九外來,個個力大身輕,善於爬山,不是二女身法靈巧,起步在先,那隔得最近的一面已被迫上。
  二女中途回顧,看出這夥奇裝異服的山人也極勇猛厲害,長於縱躍攀援,暗中失驚,深悔多此一舉。那一堆亂石又都是些高低不等的危崖怪石,有遠有近,必須蜻蜓點水一般,在這些離地一三五丈高遠不等的峰頂上面飛縱過去,才顯好看。又是初來,地理不熟,只方才在臺上暗中查看了幾次,沒想到山人會追,如被趕上,雖知對方不是惡意,到底減色,心裏一急,越發加快。
  雙玉更是好勝,帶傷上場,接連縱跳,舞劍比鬥,用力太過,臂創業已震破,越來越痛,偏又不肯示弱,仍在暗中咬牙提氣輕身,用足全力,連跳帶縱,往前飛馳。不料內中幾個金環寨人最是勇猛,見追二女不上,仗著路熟,竟抄近路由下面爭馳而來,因被亂石擋住,看不出來。
  雙玉和乃姊原是分路急馳,各取一路,往前飛縱,本意賣弄身法,傷痛心急,恨不能當時趕到臺上敷藥休息。被亂石擋住目光,先未發現追的人已抄近路,快要趕過,眼看相隔不遠便是正面山崖,雖是一片參天排雲,上生草木的峭壁,上面卻有幾條羊腸曲徑,乃山人平日採掘草木往來之地,險窄陡峭,尋常漢人決不敢在上行走,放在雙玉眼裏,卻不在心上,何況又有藤蔓可以攀援,中間只隔著一座孤峰和一堆正好接腳的怪石,再有兩縱便到崖上,對面落腳之處離地甚高,上面是片綠油油生滿苔薛的削壁,只一縱到上面,山人急切間決無法上去。
  雙玉心方一喜,忽聽側面崖下歡呼之聲,百忙中偏頭一看,乃是五六個耳戴金環的山人飛馳趕來,已快追上,又驚又急,微一心慌,也未看清落腳之處,瞥見峰前面有一處石崖最高,上面黑茸茸生著一些花草,那一帶月光光恰被側面峰崖遮住,也未看清,以為前途只此最高,離崖又近,縱到上面,稍一用力便可飛身直上,往對面崖腰上縱去。
  雙玉素來膽大心靈,動作神速,想到便做,身隨念動,目光才到,人便飛身而起,朝那相隔兩丈高遠的崖頂暗影中縱去。耳聽遠近人們狂呼急喊,毫未動念,身剛淩空,還未縱到地頭,猛瞥見前面崖頂暗影中,有兩個人頭般的黑影往下一沉,心中一驚,無奈起勢大急,已收不住。
  說時遲那時快,那兩黑影微一隱現,人已朝上縱落,連念頭都不容轉,剛把手中劍一緊,未及開口喝問,忽聽前面腳底有男女二人同用漢語低喝:「姑娘不必心慌!我們送你過崖。不要露出形跡,各自回去便了!」
  頭一句話剛剛入耳,猛覺腳底一軟,同時瞥見那片黑影隨風飄動,自知不妙,想要提氣翻身,往橫裏側轉過去,手腳並用,只要撈著一點實地便可脫險,哪知發現太遲,業已無及!
  原來當地乃是一堆亂石,無落腳之處,但是只有數尺方圓的崖頂旁邊卻生著一株南疆特產的頭髮松。這類松樹雖極高大,枝葉卻極柔軟,又最繁茂,山人都喜用它鋪床。這枝松樹恰生在崖旁絕壑之上,樹高好幾丈,內有一部旁枝,帶著大片密葉,恰蓋在崖頂前面,黑茸茸蓬起丈許高下,與崖相連。
  雙玉只圖縱往高處,以便縱向對面崖腰,去勢太急,加以發現山人追來,心再發慌,沒有看清,本就準備施展全力,借那崖頂墊一墊腳,立時縱起,通身重力均在腳上,等到警覺,業已踏空下沉,離崖如近,也可以忙中設法,偏生那鬆枝分佈極廣,著腳之處,離開石崖已好幾尺,恰是又軟又脆的鬆梢,便將枝葉撈住,也是隨手折斷,照樣墜落下去。
  最危險是下面便是一個深不可測的水潭,等到縱過了頭,人往下落,驚慌忙亂之中,瞥見前面腳底有一深溝,月光照處,現出大片水光。料定凶多吉少,業已無法挽救,右手緊握寶劍,又被那兩人頭影子一嚇,恐有敵人暗算,不免分神,方才用力太過,左膀傷處越來越痛,幾面夾攻,怎禁得住!
  雙玉心方一寒,還想掙脫危險。先聽有人低聲說話,猛覺雙腳被人托住,往下沉去。驚慌太甚,頭一兩句並未聽清,萬分情急中,又驚又怒,正待用劍往下斫去,忽聽出那是一個漢人,口氣甚好,總算心靈機警,便不再強,忙即收勢。人只往下沉了數尺,身剛越過崖上鬆枝黑影,猛又覺著那人托了自己往旁一偏,將那大蓬柔枝密葉避開,到了空處。
  一個女子口音笑說:「此女真個聰明膽勇,機警可愛,可惜沒有得到高明傳授。」
  末句還未聽完,第一個發話的業已住口,樹旁光景黑暗,又由明處縱來,百忙中,只聽出那是一男一女。先發話的並未動手,托她雙腳的好似一個女子。
  剛看見兩條黑影,便聽二人同聲低喝:「照你本領,足可過去,心不要慌!看准對崖落腳之處!這面崖腰恰是一片斜坡,藤蔓甚多,怎麼都不要緊。我們將來自會尋你父女。如覺不行,快些回答。」
  雙玉會意,方答:「多謝二位恩人。」
  還想詢問姓名時,猛聽女的又說:「姑娘留意,仍用你那縱法,先不要動,我將你拋過崖去,只看准落處好了!」話剛說完,人已隨手拋起。
  當時只覺那女子手法甚巧,拋得又高又遠,人卻穩穩當當淩空而過,往對面崖腰飛去,才知所說之處比方才預定要高得多。不等落地,忙用一個巧妙身法縱向坡上。側顧雙珠,由別路飛馳縱躍,恰巧先後越過,雖然到得較先,並未看出中遇奇險之事。
  下面的人本似潮湧趕來,看臺上老酋因南洲囑咐,吹動牛角信號,不令眾人追趕,人已多半回身。只前面的人瞥見雙玉踏空下落,均料不死必受重傷,正在狂呼急喊,全場男女三四千人正在同聲驚呼吶喊,雙玉人已飛身直上,非但不曾受傷,反比先前那幾次縱得分外高遠。
  雙珠已先縱過,姊妹二人,一路盤旋上下,飛馳危崖峭壁之上,兩條銀線也似,轉眼會合一路,轉入對面羊腸曲徑,同往當中看臺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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