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森林迷弱女 荒崖聞嘯 又蹈危杉

  雙珠這時什麼心事俱都丟開,一心一意想往楠木林趕去,並不知道經過昨日地震山崩,地形大變。火山已早沉陷地底,連附近一圈未經火燒的森林全數陸沉,再經一場大雨,就有幾處劫灰遺痕也看不出。方圓百里之內的大片森林地帶,高的變低,低的變高,有的整片陷落。
  森林上面的樹幕,有的震斷,現出大小裂口,有的中現裂縫,上下相差,高低不等。更有許多整片拔起,齊根倒斷,縱橫雜亂,散列地上,只是透光之處卻有不少,雖無以前黑暗,這類地方大都斷木阻路,連樹幕網在一起,將路阻住,比那黑暗之區反更難走。
  雙珠昨日連經奇險,死裏逃生,驚慌忙亂中好容易逃得性命,加以水霧迷漫,雷雨交作,尋到崖凹洞穴,便在裏面避雨,暗影沉沉不曾看清,也未冒雨出洞查看,人便睡去。醒來又遇猛獸包圍,提心吊膽守了一夜。二次脫險上路,忘了昨夜下來的石角偏在側面,又恐馬熊追襲,有些心慌,竟將方向看錯。本應由獸群身旁往西北繞去,無意之中卻偏向正西。經此一來,非但楠木林不會走到,連路清、雙玉兩人也決不會遇上。
  等到森林邊上,為了地勢下沉,上下相隔頗高,森林底下便是昨日陷落的地面,原有林木業已崩塌斷裂,壓在石上下面,沿途只稀落落大小十幾叢的樹木,和野草小樹一般伸出地面,新雨之後,依舊鮮肥如染,有的上面並還開有一些花朵。本來未崩塌的地面,卻和危崖峭壁一樣,比刀斬還要整齊,做一長條,好似一座古木參天的百丈高崖,彎彎曲曲,凹凸不一,橫在眼前,占地極廣。雖是一個殘缺不全的弧形危崖,但是從上到下都和刀切一樣,只有上突前傾,看不出一點傾斜之處。相隔這高,就有一身輕功也難上去。
  月光業已西沉,近崖一帶,光景甚是昏黑,且喜東方已有明意,仰望天氣甚好,疏星熒熒,偶有片雲飛渡,星光隨同隱現,共只十幾點,雲白天青依稀可見。曉色迷蒙中,東方天邊一抹青痕間,已現出紅霞影子。先在洞頂危石之上守了大半夜,脫險出洞,逃得大急,一口氣跑了八九里長,崎嶇不平,肢陀起伏的沙石地面,未免有點力乏,腳底又覺刺痛,回顧身後暗影中並無警兆,便尋山石坐定。
  抬腳一看,原來腳底所穿藤鞋,經過上下幾次驚險跋涉,前端業已磨穿一洞,露出又白又細的腳心。當中一圈染滿塵土,已成灰色。鞋頭穿一小孔又被沙石刺破了些,隱隱作痛。好在身邊帶有傷藥,包中還有一雙布鞋,忙取換上。
  事完稍微歇息,天色轉明,回顧來路東方,一輪紅日已快升出地面,天色格外晴明,雲也極少,萬里長空,湛然一碧,只東方天際,天宇翠幕與地平相接之處,橫著一長一短大小兩條雲影。此外晴霄無盡,一色空明,襯得那大半輪朝陽越發光芒萬丈,那兩條白雲也被映得紅白相間,幻為麗彩,五光十色,綺麗無侍。
  雙珠從小山居,登高觀日真不知有多少次,似此雄奇瑰麗,氣象萬千,連被陽光斜照,齊煥碧輝的大片森林,在這天宇晴霄相形之下,都顯得那麼渺小。自己獨立在這朝陽影裏,心雄志壯,氣象開闊,由不得生出一種極微妙的偉大雄曠之感,把連日的饑渴疲勞、驚險危難全都一掃而空,自然而然精神大振,更增加了許多定力和自信之心。膽氣一壯,哪還再計前途艱難險阻!略一結束包裹衣履便挺身起立,趁著朝陽平射,森林比較平日光明,大踏步向前走去。
  陽光正照崖上,看出上面地勢雖極陡峭,當中卻有不少露出的樹根可以攀援,估計不如預想之難,心中越喜,忙將套索取下,將原有一根一尺多長的小鐵抓系在前端,用力朝上擲去,一下便將危壁鉤住,試准勁頭,手挽套索,附壁而上,底層三分之一的峭壁一經援過,再往上去,到處都是樹根,土質也極堅實,套索一甩,便將上面抓緊,極易攀附,不消片刻,上到崖頂,由此走入森林之內。
  前頭光景,映著平射過來的朝陽,本不黑暗,中間樹幕經過昨日劇震,又有不少地方斷裂,到處天光下透,比連日暗中行路爽快得多。直到走進五六里,方始看出地勢之險。西面這片森林雖未陷落,但因昨日震勢猛裂,上面樹幕固然震裂成許多條縫,下面也有不少深坑和大小裂縫,大部黑黝黝的,深不可測,雖然不甚寬大,微一疏忽,便難免於踏空下墜。
  最危險是,這一帶林中多是落葉樹木,地上落葉堆積甚厚,年深月久,下層的逐漸腐爛,合成一片貼在地上,平日踏將上去也和實地一樣,至多和爛泥一樣,腳底發軟,就是把腳陷將下去,也只一二尺,當時避開便可無事。經過地震之後,有的整片下塌,隨地下落,走得人只要細心仍可看出,有的堆積太厚,面積又寬,下面業已崩裂,顯出裂縫,上面仍連成一片,將那裂縫深坑蓋住,看不出來。
  林中雖然透光,到底還是黑暗陰森,至多能夠分辨路徑,並非都可看出,而這一帶斷樹既多,下面雖還有路可走,上面樹幕整片折斷,邊上天光下映,內裏仍極黑暗。
  雙珠先遇到這等所在,本想繞過,後來看出前途大片森林都是這等明暗相間殘破情景,無論繞往何方,形勢都差不多。初次經歷,始終沒有尋到前人採荒所留標記,惟恐心粗誤事,繞著繞著,一時疏忽,錯了途向,只得冒著危險,小心謹慎,照直走去。
  哈瓜布所準備的食糧用具,均被同來壯士藏在飛泉崖頂和下面山洞之內,昨早醒來變生倉猝,不及往取。身邊雖有所贈特製燈筒,點來照亮的乾油塊已剩不多。前途事情難料,不知還有多遠,惟恐用完,難以為繼,不得不樣樣節省,連方才那一頓飽餐,把糧袋中的餘糧吃去多半,事後想起已在悔惜,惟恐接濟不上。
  入林走了十來里,一個生物均未遇到,料知林中野獸受此大驚業已逃光,那些大樹都是鬆杉之類古木,離地又高,至多上面有點鬆子,也無法採來充饑,別的山糧也未發現。尋掘了幾次,連森林中出產最多的黃精、首烏等類山糧均未看見一點蹤跡。越想越可慮,樣樣寶貴,不是萬不得已,絲毫不肯用掉,那盞燈筒更當作寶貝一樣,哪里還肯隨意使用!後來越走越險,接連幾次,都幾乎由那腐爛積葉上面陷落下去。這才看出前途步步皆險,就這樣,那盞燈筒仍不肯用。
  先尋到透光之處,用寶劍斫下兩根丈許長的樹枝,削去枝葉,一長一短拿在手上,探路前進,萬一遇險,也可仗以防禦。經此一來,那蓋在裂縫上面的積葉雖可試出,卻添了不少麻煩。樹木較稀之處自然無光,樹木一密,再要遇見新折斷的亂樹殘枝和草莽荊棘之地,便是阻礙橫生,轉側都難,空有一身好功夫,一點施展不開。只得忍耐心情,鼓起勇氣,一步一步試探著,緩緩往前走去。
  走了多半日光陰,入林越深,漸漸試出那樹枝的用處甚多,雖然常遇阻礙,中間兩次奇險均全仗它渡過。內有一次,為了心中想事,又看出綠葉堆積之處地面有異,不知怎的一來,一腳踏空,連身下墜,落在一個六七尺寬的無底深坑裏面,下面還有水響,聽去極深,這一失足,休想上來。幸而百忙中將手中樹枝一橫,恰巧將兩頭擱住,縱將上來,才得無事。有了經歷,越不肯將它丟去,始終緊持手內,劍早入匣,左手平端長的一根,右手拿著一根短的,一路東磕西碰,試探前進。
  時候一多,有了經歷,人又聰明,悟出許多道理。遇到黑暗所在,先用長的一根伸向前面,查探有無阻隔,再將短的一根上下舞動,試探地面虛實。自己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候,路有多遠,走著走著,忽然發現斜陽由斷林隙中照進,人也饑疲起來。這才想起天已不早,所經之處,雖然走上一段必有天光下映,但是四外密林環繞,從未見到像前兩日所住空地,也未發現一點泉水和食物。
  哈爪布所贈懸床最是精巧嚴密,無論何處均可懸身而臥,不畏蛇獸侵襲,偏又不曾帶來。如照同行壯士口氣,森林裏面危機密佈,到處均有毒蛇猛獸潛伏往來,更有各種飛蟲之險,極少平安所在。尤其暗林之中,看似無事,就許突然之間受到毒蟲蛇獸危害,連想逃避都辦不到,無論食宿,均極危險,便是行路之際稍微聽到一點聲息,均要趕緊查探它的來路,急速逃避,在尋到安全地帶以前,絲毫停留不得。
  自己從天明起走到夕陽西下,人已饑疲交加,始終不曾尋到一點食物,更未發現存身之處,身邊糧水怎麼節省,也只勉強能吃兩頓。孤身一人,走在這等亙古沒有人行的黑森林內,既無飲食又無宿處,休說遇到大量異類侵襲,照此不眠不休不飲不食走將下去,便不飲渴而死,早晚也是力竭倒地,如何走得出去,其勢又無後退之理,始而心中惶急,進退兩難。
  繼一想:多麼艱險的路程,終有通過之日,只要懷有毅力勇氣,照直走去,必能到達。平日那麼自負,如何為難起來?好歹還能敷衍兩頓,少說也有一口多的路程好走,目前危機還未發現,如何先就為難起來?以我功力,走這點路並不足奇,前日到飛泉崖這一段,便走了一天一夜方始到達,路也極為難走,人並不覺疲倦。
  今日偏是這樣饑疲交加,必是前日同行人多,一路說笑,光陰易過,走起來也有精神。今日剩我孤身一人,又經大難之後,骨肉分離,存亡莫測,加以長路漫漫,險阻橫生,而那楠木林是否便在前面,可曾走錯,也難斷定。許多心事,時刻愁慮,只管上來氣壯,到底影只形單,況味淒涼,又處在這等優疑莫測、陰森恐怖之景,自然孤寂難耐,精神也不振起來。
  天下事應該退一步想,多不好總比昨日地底慘死要強得多,何況前途並非無路,天下事不退則進,只有勇氣信心,自有出頭之日,且進到哪里是哪里。乘著天還未黑,夜來月光又好,也許前面不遠便是光明所在,也所難料。停在這裏,空自懮急,豈不冤枉?不過腹中饑渴,沒有氣力。
  想到這裏,二次又將勇氣鼓起,就在林邊透光空處取出乾糧,吃了半飽。正要略微歇息,往前進發,忽聽餌餌颯颯之聲宛如風雨驟至。因為停了片刻,斜陽落山越低,上面雖無日光下照,但是夕陽倒影,反照回光,反較方才稍微清明。
  當日天氣又好,坐立之處,上面便是大片樹幕,行列也稀。因經昨日地震,下面雖只震開尺許寬兩三條裂縫,上面樹幕卻被震斷,分裂開長達里許、寬約一兩丈的一條裂口,兩面糾結的殘枝斷幹紛紛下墜,灑了一地,中間卻空出兩丈來闊一條天色,樹影蕭疏,景物清明。
  一路之上難得遇到這好所在,如非地面到處龜裂,有好幾條極深的裂縫,土腥氣不時冒將上來,觸鼻難聞,雙珠幾乎想在當地過夜。
  南荒森林中常有雷風暴雨,往往一面大雨傾盆,一面還是烈日當空。雙珠先還當是陣雨驟降,仰面一看,大光如黛,只有兩三片陰雲在當頂空際上面緩緩飄過,雲白天青,甚是清明。那響聲由斜刺裏林隙中馳來,其勢甚急,情知有異。
  一看地勢,那一條空地有寬有窄,蜿蜒如帶。西北那面,相隔丈許,樹幕斷裂最多,樹列也最稀,竟空出五六丈方圓一片地面,地上裂縫也比別處較大,寬達丈許。對岸去路,還有兩丈來高、六七丈方圓一塊佈滿苔薛的怪石橫在地上,前半突出森林之外,正臨那條深溝的邊上。
  那餌餌颯颯的異聲從東南角上響起,轉眼之間已越來越近,靠邊一帶的樹枝已起了騷動。心想:這聲音實在奇怪,從未聽過,除卻山洪暴發,沒有這樣猛急。此時人在森林之內,無可逃避,萬一地震之後又發山水,豈不更糟!心中一動,瞥見那塊崖石就在斜對面,相隔不遠,忙即縱身趕過。
  因覺來勢猛急無比,心生驚疑,匆匆縱起,連短的一根樹枝均未及拿,只拿了長的一根。剛剛趕到崖石之下,想要縱將上去,那響聲由遠而近,急如風雨,業已快要趕到,目光到處,瞥見一條又長又大的白影,前段還未看清,業已警覺,知道不妙,想要掩往石後暫避。剛往旁邊一閃,忽聽颼的一聲起自那塊崖石後面,同時,一根五彩斑斕的長虹影子,匹練拋空,電也似急,已朝那響聲來路猛躥上去!
  雙珠機警異常,先瞥見白影閃動,來勢如電,已看出那是一條銀鱗大蟒。連念頭都不容轉,人便由石前越過,掩往石旁。就這瞬息之間,一條五彩斑斕的毒蟒已箭一般由石後躥出,只要縱時稍遲分秒,便被攔腰撞上。
  這條毒蟒本在石後蟠伏,業被雙珠驚動,快要出來,如非聽出來了仇敵,無心他顧,雙珠被牠撞上固是必死,便是避開,也必被牠追上,難幹活命。就說身邊帶有善避毒蟲蛇蟒的特製靈藥,這大一條凶毒的巨蟒,不將那藥點燃,也未必能夠嚇退,何況先後二蟒巢穴均不在此,都因昨日地震,由巢穴中受驚逃出。
  一條更當腹饑之時,在下風聞到生人氣味,由相隔半里潛伏之處急馳而來。前途林內又震塌了大片樹幕,走進不遠便暗如黑夜,地上震裂的縫坑又多,雙珠決難快走,轉眼便被迫上。如不停留,暫時雖可避過,人慢蟒快,地勢又是人生蟒熟,那條白蟒或者躲過,那條花蟒出來曬鱗,歸途恰與雙珠相同,被牠從後掩上,更是凶多吉少。經此一來,幾面湊巧,無意中避開兩三層危機。
  雙珠還不知道,先沒想到石後還伏有一條,剛由牠身前縱過,便躥出來。驚魂乍定,探頭往外一望,對面來的乃是一條大白美人,差不多和前日途中所遇一般長大。後起這條花蟒比較短小,也有三丈來長,但是頸細身粗,兩腮奇大,周身五色斑斕,彩光耀目,背脊上好似還有倒須鉤刺,不時閃動起一條條的波紋,動作之快,直未見過,先由石後躥起,只一閃便和射箭一樣,落在來路石前空地之上,跟著連身躥起兩三丈高下,只剩尾尖著地,夭矯直上,朝對面那條白蟒斜躥上去。
  雙方勢子都是又猛又急!那白美人乃是蠻荒深山特有的一種毒蟒,通體銀鱗,身最長大,血口開張,紅信如焰,最為凶毒,本是昂首丈許,蜿蜒飛馳而來,因勢太急,所過之處,兩面林枝和地上野草灌木齊起騷動,發出大串寨餌之聲,端的猛惡異常!正在朝前猛躥,沒想到斜刺裏會躥出一個死對頭。雙方目光均極敏銳,相隔老遠便已警覺,恰巧對面同時躥起,高矮也都相等,看神氣好似都想照準敵人咽喉七寸咬去。無奈彼此各有防備,誰也不曾咬中,互相頭對頭淩空撞了一下,便成一個斜十字,剛剛交錯過去。
  二蟒上面撲空,回頭又咬,下半身立時往上,電一般卷起。雙珠還未看清,二蟒業已互相糾結,各張血口,將敵人前半段咬住。這一幕驚心動魄的惡鬥就此開始,互相纏緊,誰也不肯鬆開,各剩丈許六七尺長一段蟒尾,互相猛力抽擊,打得叭叭山響,甚是震耳。一路扭結滾轉,偶然一蟒鞭打向旁邊樹幹之上,便碎裂下一大片。花蟒周身逆鱗倒刺更是厲害,所纏之處,周身顫動。白蟒身子業已鱗破出血,腥風四起,刺鼻難聞。二蟒各將血口咬緊仇敵身上,不多一會,彼此皮鱗都被咬穿,周身還在不住鼓勁,聲勢猛惡已極。
  雙珠藏身石後,剛看出花蟒雖然稍小,更是凶毒,所纏之處,白蟒皮鱗多半碎裂,紅白相間,腥涎四流,仿佛占了一點上風。可是白蟒也不饒鬆仇敵,所咬之處離開頭頸不遠,一張血口業已合攏,身又較長,蟒尾空出丈許來長一段,不似花蟒那樣亂揮亂打不能傷敵,扭結不久,便將長尾回轉,照準花蟒頭臉上亂刺亂打。
  雙方旗鼓相當,各有長處,好似仇深恨重,不死不止神氣,暗忖:「這類凶毒之物,不論誰勝,被牠追來,均難活命。難得兩蟒身上均已見血,身邊現有專門殺蟒的毒弩,何不乘此時機偷愉射牠一箭,射完就逃,免得遇害,還可將其除去。」
  當時警覺,便將弩筒取出,因知這類毒蟒心性靈敏,自己蹤跡多半被牠發現,就此下手結怨,萬一鬆開,同時追來,更是兇險。想到這裏,看好外面形勢:那蟒鬥處恰巧偏在崖石右面空地之上,右側都是大約數抱的參天古木,只靠外一面樹枝業已震斷,天色已近黃昏,滿地塵沙滾滾,腥風大作。料知天光一黑,下手更難。
  主意打定,便輕悄悄由石後暗影中繞將過去。為防萬一,並將那根樹枝虛放崖角之上,等繞到右側大樹之後,離蟒鬥處約有兩丈光景,估計蟒未看出,再照預計,將連珠毒弩取出,仔細比准蟒身邊口,各打中了兩支,都是深陷蟒身之內,知道這類毒箭,初中上時並不甚痛,只是微微一麻,少時毒發卻是厲害,二蟒正在拼命死鬥,還未必知道。
  跟著,揚手一石塊,將崖角所掛樹枝打落,以為疑兵之計。暮色蒼茫中無心再看下文,匆匆轉身,往相反方躥林逃去,心想:樹枝已失,到了前途透光之處再斫一根。便將寶劍拔出,連燈筒也取在手中,暗中戒備,往前走去。
  剛走出里許來路,便聽身後來路走石飛沙,樹折木斷,林葉蕭蕭,聲如潮湧,猛烈已極,料知二蟒業已毒發瘋狂,這類毒蟒大都性長,只有一條後死,脫去仇敵纏繞,立時隨後追來。心雖慌亂,無奈前途森林漸密,地勢崎嶇,不時發現震裂的地縫深坑,一個失足,休想起來,光景又極昏黑,如何能夠快走?想用燈筒照亮,又恐身後毒蟒看破,左近林中是否還有這樣同類毒物也不知道,怎敢冒失!沒奈何,只得提著心,將燈筒用布遮上,只露一條微光,朝前逃去。
  果然隔不一會,先前猛烈騷動之聲忽然停止,另外卻有一種寨餌之聲從後追來,雖沒有初見自蟒時那麼猛急,但那大蟒擦樹躥過之聲已隱隱聽出,分明內中一條已將仇敵殺死,因中毒箭,發了凶威,隨後追來。想起那張血盆大口和蟒的凶毒,心膽皆寒,路又無法走快,正在暗中叫苦。遙望身後暗林阻隔中,隱隱似有蟒目凶睛閃了一閃,再看無蹤,心更發慌。
  忙中無汁,打算往橫裏暫避,走出不到十步,忽又聽身後奔騰跳躍之聲,木葉驚飛,蟒尾擊樹叭叭亂響和大串軋軋之聲,仔細一想,忽然醒悟。知道內一大蟒毒發先死,另一毒蟒性長力猛,開頭毒發不重,跟蹤追來,行至中途,傷毒全部發作,痛極心慌,在林中拼命跳躍,亂鞭亂打,本性已迷。
  照哈瓜布所說,這類毒箭凶烈無比,任多長大猛惡的蛇獸,只要射中見血,至多個把時辰,定必發狂而死。第一次試用,想不到這樣靈效,斷定蟒已不能為害,心情重又放寬。弩筒中還有九支毒箭,只要自己留意,不遇到大群東西,足可防身。照地圖所說路程,至多還有一日夜便可趕到,只不把路走錯,估計自己精力,多半能夠勝汪,所剩餘糧如吃半飽,也可夠用,多少受點饑渴疲勞,有什相干!
  邊想邊走,走到空隙之處,已有月光下照。心想:進一步是一步,林中危險,無處可以棲身,早已心橫,不打睡眠的主意。似這樣摸索前進,又經過不少時候,自覺人林越深,腹中又饑渴起來。末了這一段都是密林,上面樹幕已不再有斷裂之處,實在黑暗,無法辨路。沿途草莽荊棘又多,時有蛇蟲出沒驚躥和各種異嘯之聲,十分淒厲。
  往往走著走著,不是前途黑白影子一閃,一條丈許長的毒蛇大蟒電一般往樹梢上掣了回去,便是突然一聲怒吼起自身側,震得兩耳嗡嗡,心寒膽落,再不,便是接連兩三條身材長大的猛獸影子由身旁草樹叢中縱起,一路吼嘯,往斜刺裏躥去,暗影裏,時有金黃、暗綠、大小不等的各色光華,一雙雙閃動飛躍。知是林中毒蛇猛獸的凶睛,人已走入蛇獸蟄伏的地帶,事已至此,明知危險,也無後退之理。沒奈何,硬著頭皮,只得前進。
  初意當地蛇蟒猛獸這多,遲早必要向人撲來,孤身一人經此奇險,多大膽子也是心寒。及至走了一陣,試出那些蛇蟒比前見兩條大蟒要小得多,稍見光亮立即驚退,那些大小猛獸雖然滿林亂躥,並不朝人撲來,心中奇怪,膽氣較壯,不知這些兇惡之物,都是昨日地震之後方始逃來此地,先前受驚過甚,已失常性,稍見亮光當時驚退,二則這些東西生長林內,從未見過人跡。
  雙珠先在途中又削了一根樹枝,本來準備探路,後見上下均無震裂痕跡,地勢較前平坦,林木較密,蛇獸又多,光景更極黑暗,為防萬一,一早將樹枝棄去,右手仗劍,左手緊握燈筒毒弩,並將裝有避毒靈藥的絲囊掛向胸前,蟲蛇之類聞到藥香先就逃過。
  那口寶劍又極鋒利,吃燈筒一照,宛如一道寒電閃動飛舞,這些野獸從未見過,自然紛紛驚避,否則也難免於無事。雙珠後雖試出林中蛇獸十九見人驚避,中間只有一次,發現一條比狼略大的黑影由斜刺裏撲來,用劍隨手一揚,好似斬斷一腿,連聲慘叫,撲空落地,嚇得道旁深草裏潛伏的幾隻紛紛驚起,繞樹逃去。
  由此向前,雖然未再遇險,但那暗無天日的陰森淒厲之景,人又將近走了兩日一夜不曾休息,當然力乏起來。雙珠先不知走了多少時候,老想前途只要尋到一片有水的空地,便歇下來覓地睡上一覺,把精神養足,醒來再將餘糧吃完上路,可是心目中所想的食宿之處始終不曾發現,更未尋到一點食物。葫蘆中所剩雨水所餘無幾,途中雖也發現幾次小獸,無如光景黑暗,難於下手,又想這一帶野獸太多,能夠兩不相犯已是幸事,如何還去惹牠!恐因獵獸惹出殺身之禍,不敢妄動。
  後來越走越覺腿腳酸痛,精神疲倦,行動遲緩,前面還是漫漫長路,黑暗暗密層層的森林,沒有一個止境。猛想起已有許多時候不曾見到一線天光,照頭目日前所說,無論如何,楠木林前面的落魂崖也早應該走到。並還談起崖前十里之內,到處都有石山空地、泉水溪澗,內中一條大瀑布聲如喧雷,沿溪而流,比飛泉崖瀑布還要粗壯,老遠都能聽見,只是泉口要低得多,如何走了這些時,並無一點影跡,泉聲也未聽過?
  自己家傳武功,又得高人傳授,雖說孤身跋涉,走此險地容易吃力,也不至於這等勞倦得連路都走不動。用燈一照,那雙專為爬山特製的皮底布鞋已快磨穿一洞,料知時候途程均已走了不少。心念一動,腹中便饑渴起來,以為這樣疲乏無力,許是饑餓所致,共只剩下這一頓,吃完之後,前途無飲無食,這樣險惡的黑森林,老走不完,連個透光之處都沒有。
  想到這裏,再看手中燈筒中的乾油塊,所餘已只剩了十之一二,至多再走三五里便要點完,記得初人林時對它十分珍惜,上面又有不少裂縫,林中明暗相間,常有透光之處,因覺盛油皮袋在路清包中,匆匆逃難忘了取出,惟恐用完難以為繼,一直難得用它照亮。
  自遇二蟒惡鬥,再往前去,越走越黑,沒有亮光,寸步難行。跟著發現前途蛇獸毒蟲甚多,見燈定必逃竄,只顧用它防身照亮,不料消耗這多,所餘只走三五里便完,這樣伸手不辨五指的黑森林,就是此時獸吼聲業已落在後面,走了這一段難得發現,沒有燈光,如何前行。
  正在邊走邊想,用盡心思想要節省,又用手中寶劍晃動,試驗是否可惜劍光照路,忽聽左側接連兩聲吼嘯,聽去像人,因出意料之外,那兩聲吼嘯差不多同時發作,聲雖粗壯,略吼即止,並未聽清,只第二聲聽出像人所發,底下已不再聽到。
  人在萬分絕望之中,只有一線生機,便在疑似之間,也必不肯放過,何況雙珠自來耳目靈敏,機警心細,此時身在危難之中,休說前途兇險,連想尋一地方吃掉身邊僅有的一點餘糧,再鼓起勇氣拼命往前掙扎都辦不到,萬分情急之間,忽然聽出人類吼聲,相隔又似不遠,哪還再有別的顧忌!立定靜聽,吼聲已止,越想越覺那是人類所發。
  暗忖:「照地圖所畫和哈瓜布等所說,楠木林理應早到,自己至少由黃昏起又走了一整夜以上,沿途形勢休說楠木林,連落魂崖也無一處相似。森林地方廣大,也許黑暗之中把路走偏,吼聲來處才是正路。
  「這裏必在楠木林與落魂崖的附近,方才兩聲吼嘯雖不是那兩個男女異人,多半與之相識,平日助父行醫,所見山人甚多,因肯留心,許多語言均能通曉會意,有的並還能與應答。就遇見林中潛伏的土著,也可連說帶比向其探詢,至不濟總能尋到食宿休息之處,怎麼也比困死暗林之中進退無路,饑疲交加,早晚力竭而死勝強百倍。」
  因吼聲似由左側密林中傳來,估計沒有多遠,先恐對方走去,念頭一轉,循聲急追。
  因已發現生機,精神一振。左側林木雖密,路卻好走,轉眼趕到。方覺所聞吼聲至多半裏來路,照著以前經歷,相去這近,無論如何前途應有天光漏下,至少也有一片白影橫在地上,如何這樣暗沉沉的?心雖驚疑,因是接連兩聲,親耳聽到那是人的口音,決非獸類所發,心中仍懷滿腹希望。方疑外面天陰,又有濃霧,或是天還未亮,再不,便是人在森林之內吼嘯,前面還有出去的地方。
  燈筒照處,忽然發現前面橫著一片崖壁。憑雙珠的功力,多麼高的危峰峭壁,也能援上。既有山崖,頂上多半必有出路,本是喜事,及至上下左右,仔細一看,又失望起來。
  原來崖並不高,但那一帶的森林格外繁密,樹幕層層,竟將崖頂層層網住。這還不說,崖上又長滿藤蔓灌木,一頭被密林擋住,都是兩三抱的巨木,上下藤蔓糾結,休說是人,便是蛇蟒也難穿過。另外一頭林木較稀,但由崖頂直到樹梢,密層層生滿寄生藤蔓,仿佛一長條樹屋,上下三面灌木之外,還有大量帶有奇毒的荊棘,連想用套索攀援到頂都是萬難,崖頂是否能夠越過還不知道。
  兩頭走了一遍,忽然發現一株大樹之後,有兩丈來長一條土溝,深只數尺,靠壁一面有一片未生荊棘藤蔓,燈光掃過之時仿佛黑森森的。回身用燈一照,別處都是荊棘叢生,長滿藤蔓灌木之類,惟獨溝對面這片崖壁乃是石質,上面長滿苔薛,綠油油的,當中現出一個殘缺不全、丈許方圓的石洞。
  先恐裏面藏有蛇獸之類,雖料此洞能與外面相通,還拿不准,及至縱將過去,暗中戒備,內外上下仔細一照,重又驚喜起來。
  原來那洞,內裏甚深,並還高大異常,前面雖有巨石擋住,左側奇石錯落中卻有一片白影,連那黑影中的石尖也看得十分清楚,分明崖那面還有出口,天光已可透進。最可喜是,洞口壁上和腳底,各有幾處人手腳印,仿佛方才有人由此出入,把苔痕留在地上,腳尖朝裏,未穿鞋子,這一喜真非小可!明知這等深山森林中隱藏的古洞,那人手腳十分長大,又未穿有鞋襪,如是人類,決非尋常,十九性情凶野,一見便懷敵意。
  山洞又大,惟恐洞中野人太多,聚族而居,這類野人常有許多不合情理的禁忌,稍一疏忽反受其害。心生警惕,剛試探著打算前進,鼻端忽然聞到一股燒臘肉的香味,暗忖:山中野人多半生食,既知這類吃法,必與漢人來往相識,這裏離楠木林近,也許認得兩位異人,才會如此。心又略定,便輕悄悄試探著掩將進去。
  還未走到洞口,便看見外面斜射洞角的陽光,才知又走了一天一夜,難怪這樣力乏。本來就是饑疲交加,全仗一股勇氣,沿途環境又大危險,先前拼命在黑森林中逃竄還不覺得,及至到了明處,一見落山斜陽,忽然驚覺,走了兩日一夜共只吃過一頓,不曾停歇,心理作用,精神一軟便覺四肢無力,幾乎舉步皆難。
  暗忖:「我怎這等疲倦?洞中主人不知來歷,少時相見如存敵意,沒有力氣怎能應付?不如尋一隱處吃飽餘糧再作計較。」
  同時發現洞外是片盆地,上下相隔甚高。側耳細聽,別無動靜。心仍不安,便就洞中錯立的怪石後面,取出餘糧吃了半飽,方想:洞外一片曠野盆地,大概山糧野獸均易獵取,水也必可尋到。那臘肉的香味越來越濃,仿佛被火燒焦。
  起身細看,洞口外面並有黑煙冒起,人卻不見,覺著精力稍好一點,已能起立,二次試探著掩將過去一看:洞外生著一堆地火,火上用樹枝掛著兩條臘豬腿,一條業已削去大半,一看便認出那是小江樓起身時,趙乙怕自己三人路上沒有吃的,強勸路清帶來之物。
  前日地震暴發,遺失在飛泉崖上,和許多行李放在一起,後來便未想到,上面自己打的繩結尚在,親手醃制之物,一望而知,怎會落在這裏?始而大為驚奇,後來想起犀群逃走之時所聞兩聲清嘯,以及第一次遇蟒得救經過,越想越料那是楠木林異人所為,故意命野人吼嘯將我引來,否則相隔這遠的東西,怎會在此發現?
  心正往好處想,如非平日行事謹細,早已禮拜求見,喊出聲來,忽見大的一條豬腿,上面樹枝燒斷,落在火中也未見人往拾,覺著可惜,又想表示好意,看出人已離開,忙掩過去,剛把火中豬腿取出放向一旁,猛覺身後有了響動,相隔甚近,甚是輕微。
  未及回顧,一股急風帶著兩條長大的毛手,已電也似急撲上身來,攔腰一把,連雙手一起夾緊,力大異常,宛如鋼鐵箍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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