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 神勇 剛烈 緊張 奇險

  原來樂聲一起,廣場四外那許多紮燈火的老弱婦女,先就肅靜無聲,等到幼童走到月臺之上,人便散光,連台旁那些幼童也都拿起兵器馳去,雙珠才知這夥幼童並非真個在旁遊戲,實在還是暗中看守自己。等到老人由台後走上,身後又有五個野人中的勇士,拿了刀矛梭鏢之類走往台前,朝著老人雙手交叉拜舞,行那最敬之禮。老人說了幾句,意似令其退去。五野人好似有些不願,但又不敢違抗。
  最後老人又說了兩句,沒有聽出意思,五野人方始露出喜容,和方才退去的老少野人一樣,朝著臺上禮拜倒退而去。身後有無野人雖不知道,月光所及之處,除卻老人阿龐和那二十八個幼童而外,業已走光。去時人都又手禮拜,各就近處倒退入林,動作極快,轉眼無蹤。
  先以為老人一到必有話說,哪知連正眼也未看自己一下,遣走眾人之後,只在臺上眾幼童吹打歌舞聲中,仰首朝天,望空凝視,又像禱告,又像觀察天氣,對於自己直如未見。料知犯了對方大忌,老人已被觸怒,連自己被擒也是他的命令,想要靠他脫身之望業已斷絕。
  雙珠不禁激動平日剛烈之性,暗付:「野人到底還是野人。對方雖比別的種族明白事理,終有許多奇怪風俗,一個無心觸犯,照樣無理可講。如此話都不說一句,到底為了何事將人燒殺?對方愚昧無知還在其次,我也死得冤枉。先想厲聲喝問,如其講理,我在此作客,並未動他一草一木,又被狗男女暗算,是個受害的人,話講得通,將我放下,非但化敵為友,自己事完,必以全力助其進化。
  「如其有心欺騙,救我前來是為缺少祭神的人,和食人蠻一樣兇殘,或是臨時利用,非用活人燒死祭神不可,無理可講,我能脫身,固是先辦正事要緊,將來也不容他。如其被他追上,便仗一身本領,把這類殘忍野蠻的野人拼得一個是一個,決不白死。照此情勢,先前所想業已成虛,仍非設法自救不可。」
  正打算乘老人向空注視出神,眾幼童歌舞方酣,不會留意自己,場上野人業已退去,又都是些老弱婦孺,壯年人均已歸臥,逃走比較容易的當兒,暗將雙臂脫出,拔劍斷綁,冷不防縱身逃走。再不,搶上臺去,索性擒賊擒王,先向老人質問,說理便罷,真要不通情理,無故害人,便將他打倒擒住,迫令折箭為誓,講和放走,怎麼也比等死的強。
  心念才動,忽然回憶方才眾人憤急怒吼之狀,如說專為擒人祭神,不會這樣緊張狂烈,神情悲憤。尤其內有許多幼童都和自己親熱非常,前日還往花林塘追隨下去,後經山蘭再三勸阻,老人並曾發話勸止,不令擾鬧尊客,只許義女鴉鴉一人相從,連山蘭的長次三女均不令其在旁,恰又遇到星月佳節一年一度的盛典,幼童都喜熱鬧,方始未往花林塘去,就這樣,偶然途中相遇,還是親熱歡呼,十分依戀。
  被擒之後竟會成了仇敵,從無一人現出笑容,見了自己,多半怒目相視,就有兩個未帶敵意的,也都不肯理睬,其中必有原因。並且,老人和山蘭前後所說,對方實與尋常山人不同,天下事不論多麼誤會,是非曲直早晚分明,莫要本來有理可說,為了一時激怒,行動冒失,錯上加錯,誤人誤己,豈不冤枉!
  對方這樣歌舞望天,沉吟不語,必是有什奇怪祭神的風俗禮節還未做完。此時不宜擾他,還是忍耐些時,先和他討些飲食,吃飽再與講理,並可探出一點虛實,豈不穩妥得多?話到口邊,重又止住,正打算靜以觀變,等到對方做完應有儀式再作計較。
  這時老人忽然把手一揮,說了兩句。眾幼童立分兩路,跳往台下,一路歌舞吹打,稀落落圍成一圈。為了地方廣大,二十八個幼童分佈開來,差不多要隔十好幾丈才有一人。老人仍是仰首向天,一言不發。等眾幼童環成一圈,跳向林邊分別立定、二次把手一舉,喊了一聲「茫都」。眾幼童樂聲立止,飛也似往林中倒退進去。
  雙珠方想:這時臺上只得老人一個,可惜太遠,連日所學野人言語又極生硬,有的話還未必通曉,不知能否與之問答?老人已由對面臺上走下,初下時節腳步頗慢,一到台下立時加快,迎面往小台走上。還未到達,雙珠業已看出對方滿臉都是懮急關切之容,心便寬了好些。剛一對面,未容開口。
  老人已先說道,「乖女兒,我已曾令山蘭再三警告,這裏除卻仇敵,向不輕易殺人,何況你是我的義女,又是一個漢家人中的佳客,如何這等粗心,將黃山都殺死!」
  雙珠忙說:「我未殺他,並還被他迷倒。」
  老人竟不容往下多說,低聲急語攔道:「你先不要開口,聽我來說。我也明知此事不能怪你,兇手多半與你無干,但我全族中人最是親愛,不容外人傷害,尤其妖巫死後,起初歸我一人掌管,本受全族敬愛,我說的話,無一敢強,他們就有一點不願意,也因我這多年來為他們出力太多,敬愛太深,從來不肯違背,權力最重,只為昔年做錯一件事,雖蒙全族原諒,經眾公議,許我十年之內將那祖傳寶物取回,但我彼時因覺自家年老,天性好動,不怕危險,說不定孤身出外,遇險死傷,後起無人,早就想到另立酋長。
  「起初只為妖巫未死,雖和眾人商計,死了兩個幫手,我的權力仍未放棄,誰知這日竟被妖巫引來毒蟒暗算。本是九死一生,幸蒙一個外來的恩人相助,將我救回。我因不知能否得生,同時發覺妖巫陰謀,心中恨毒,恰巧那人托我一事,報恩心切,一時疏忽,答應所求不算,並將妖巫所管一件祖傳之寶交與那人帶走,約定七年之內交還。
  「此舉原有兩層用意:第一為了報恩;第二為了想除妖巫這個大害,準備數年之內除她不掉,到第七年上,便是每隔十二年祭祖神的公會,這比星月佳節還要熱鬧,所有祖傳寶物,連同許多年來保藏積蓄的無數珍貴之物都要取出,放在廣場之上,讓全族中人大家觀賞。共要快樂上八十三天,到了雨季方始中止。
  「藏寶之處就在崖後花林之中,外表是座小石山,通體皆石,只有一個洞穴,越下去越深。底層更是深達數十丈,也有一個可容兩人出入的小洞,四外還有尺許數寸不等的小穴,都與下面相通。底下掛著幾條長繩竹,平日得到珍奇之物,便縋將下去,照例能下而不能上,不到時候,除非妖巫和我全都答應將當中封洞石門開放,誰也無法下去將其取出。
  「其實那座石門只是重大,造得又巧,內中還有一座木門,看似神奇,真開起來,並不十分艱難,只為歷代相傳,非我和妖巫每人所管的一件寶物合在一起,插向洞環當中,不能將那中心尺許方圓的木板打開,那座石門也被裏面的石樁擱住,無法推動並不足奇。無奈積習相沿,非此不可。先準備在此數年之中能將妖巫除去,自然絕妙,否則她那一件隨身佩帶的寶物無意之中失落地上,被我得來,暫時雖然不便明言,到了公會年限,卻可向其責問。
  「萬一我為所害,我那恩人也可照我所說,拿了此寶向酋長聲明她的罪惡。妖巫失去寶物已犯大忌,她恐到時無法掩飾,又造了一件假的,形式和真的一樣,只是新舊不同,一望而知,上面還有許多記印,也易識破。此舉罪惡更大,一經洩漏,必要激動公憤。可是我和她多年對頭,如先舉發,非但引起眾人疑心,還要被她反咬一口,說我偷去。滿擬主意想得極好,誰知才隔兩年,妖巫便被我除去。
  「她被火燒殺,人都知她將此寶帶在身上,隨火同化。本可無事,也是我心粗大意,平日不善說謊,又因除去妖巫原是假借月神顯靈,知道眾人信神大深,怎麼勸說也不肯聽。為堅眾人信心,先說此寶已被祖神收轉,要到十年之內才得歸還。沒想到後來經我苦口勸說,有許多不講理的風俗全都被我改掉,無須裝神弄鬼,只要真有實效做將出來,人也照樣相信。只對祖神月神仍極尊敬。這年偏又遇到高興頭上,竟當眾人把前事說將出來。
  「年輕人還不怎樣,一些年老的弟兄姊妹多半怪我,不該將祖傳之寶借與外人。總算平日敬愛太深,沒有要我當神伏罪,只限十年之內將寶物取還。不料滿了七年約期,和我約好的恩人竟無音信,出山往尋又犯祖宗大忌,日常盼望山外有人來此托他帶信,未得如願。想起眾人多許我的三年期限轉眼隔近,心便愁急。
  「當此事發生之後,我本恐將來老死,無人接替,只管眾人愛我,到時也決不肯要我受罰,我仍借此為由,非要另立酋長不可。先選了一個幫手做酋長,沒有兩年便因打獵受傷,病發身死。第二個乃全族中第一勇士,比頭一任酋長還要聰明能幹,肯代眾人出力,這個便是你大前夜所收義女鴉鴉之父拉都。業已商定,正在聚眾公選,忽有數人不服,為首的便是黃山都。他也是族中勇士,和鴉鴉之父拉都一樣勇猛多力,聰明能幹。他說拉都好些地方都比他強,只不該娶了妖巫之妹為妻,並說拉妻學過邪法,本是妖巫一黨,如立此人,必有後患。
  「我們全族雖然勇於公戰,最忌私鬥,傷害自家人更是大禁,但是祖宗相傳,新立酋長必須眾心悅服,全族敬愛。如其有人反抗,共有兩樣方法解決:一是互相角力鬥智,爭為眾人立功;一是經眾公議,雖仍他做酋長,但要以身作則,處處幫助對頭,一面多立功勞,做出許多好的事情,使對方無一樣能夠及他,直到心服口服,無話可說,便他一人反抗,也非眾人所能允許,方算真個接位,而那對頭,從此便要奉他為主,無論何事,均不得絲毫反抗。
  「眾人以為雙方都是族中最有名的勇士,似此各不相下,黃山都年輕氣盛,必以角力鬥智來分勝敗。這一動手,便將拉都打死,也不能算犯罪。正恐傷掉一個可惜,誰知黃山都竟不肯走頭一條路。
  「他說:『我們全族最忌兇殺,自來兩虎相鬥必有一傷,我對拉都原極敬愛,不過為了大家,想逼拉都將妖巫之妹逐去,另娶妻子,免留後患,他偏愛她美貌,執意不肯,所以不服。他夫妻真要能為眾人多立功勞,做出實事,使我去掉疑慮,心服口服,情願從此做他奴隸,決無話說。』黃山都素有勇名,頗得人心,只是拉都立功最多,比他更好,所以稍微落後,二人如其角力,無論何人傷亡,均非眾人所願,這等說法,人心自然歡喜,二人平日反更親熱。
  「一晃兩年,黃山都幾次當眾聲言,並向我和拉都力說,他已心服口服,情願放棄成見,去做新酋長的奴隸,請拉都正式接位。拉都人好,雙方情分又厚,覺著祖宗規矩:經眾公選的人,如有少數同族起來反抗,所說如其有理,當時雖然答應他的請求,只反對的人不過半數,酋長照樣接位,但不能執掌大權,非到對方服輸,誰也無話可說,不算真個眾人之首,可是眾人願意,而又沒有選錯的首領,他要領頭反抗,只管新立的酋長為了全族不能一心,自家慚愧,樣樣都要謹慎小心,為眾表率,還要多立功勞,用實在的事情來使對方服輸,可是一旦反抗的人理屈詞窮,自甘認罪以後,因其違背眾人公意,便要罰做新酋長的奴隸,中間如有陰謀暗算或是報復私怨,更和對敵時擒來的俘虜一樣,至少眾人也都看他不起。黃山都也是一個難得的人才,眾人黨著一經當眾服輸,委屈了他,於心不忍,老是延遲不決。
  「又拖了一年,黃山都固是感激異常,全族中人,本對這兩個可以代我的勇士萬分敬愛,也未照舊例向二人催逼,內中幾個長老正把眾人的意思和我商量,想要設一兩全之策,由我提議作主,使他二人一正一副都做酋長,不料拉都忽為毒蟒所殺。眾人全都悲憤情急,黃山都代拉都報仇,往殺毒蟒,幾乎喪命,由此對他越發敬愛。他也真個能得人心,除卻近年好色,對不起他婆娘外,無一樣不合眾人心意。拉都死後,他妻乃這裏第一美人,夫妻十分恩愛,不久自殺,剩下鴉鴉一個孤女。
  「先前鴉鴉曾托一同伴向我說理,證明你未殺人。我也知道此事不能怪你。無奈人心憤急,那化名伊瓦布的阿成又是你的情人,為了救你才將黃山都殺死。彼時山蘭已被那無恥淫婦打敗逃走,中途越想越氣,本來就要回身拼命,又聽她丈夫喊殺之聲,心疑你已醒轉。她雖滿腹悲憤,但是以前夫妻情愛極深,又受過她丈夫救命之恩,黃山都只管對她不起,心中還是關切。本意你身邊帶有毒弩,本領又高,恐她丈夫不是對手,又防兩敗俱傷,欲往勸解,並向丈夫警告,說是此事我已得信,就要尋來。
  「到後一看,黃山都已重傷中毒倒在地上,如換常人,早已不能開口,仗著體力強健,人又勇猛,只怒吼得一聲「漢家娃」,人便斷氣,死得極慘。她知不是你的敵手,恨到急處,忙即奔回,一面連發警號,一面派人送信。因她不曾在場,沒想到是你情人所殺,所中也非毒弩,等到領了多人,照我平日應敵之法,四面包圍,將你擒住,她哭喊了兩聲,人便自殺身死。經此一來,人心越發悲憤。眾人只當是你所殺,即便不是,去的人一時疏忽,兇手業已快被擒住,為了復仇心切,全副心神註定在你一人身上,正兇手反被逃走。
  「我雖能得人心,這樣群情憤激之事,也是不能作主,如非方才鴉鴉托人來說真情,經過仔細詢問,又命人前往查看,得知所說不假,此時我也不會和你對面說話。就這樣,我也費了多少心計將入遣開,方得和你詳談經過。我實愛你如女,想救你命,無奈眾人這樣憤怒,我實無計可施。你如妄想逃走,非但逃走不脫,至多被你殺傷數人,仇恨更深,早晚仍被擒回,死得更慘。你便多有本領,也是萬來不得,但你不可失望傷心、膽小害怕。
  「拿人燒殺祭神之事近年業已禁止,連俘虜都不許用,否則,你遇救到此沒有幾天,那多食人蠻,用作祭神之物豈不正好?我決不許人再開這樣惡例,非但燒殺不會,便是要死,也要過了十八夜裏。有這一日夜的光陰,或許有法可想。否則,你雖不曾殺人,阿成是你情人,便將兇手擒到,眾人怒火正盛之際,你也難幹活命。
  「如肯聽話,暫時耐性忍受,我必以全力為你設法,雖不敢放你逃走以犯眾怒,也許到時發現生機。真要不行,我已年老,又受過漢人大恩,決不願見你這樣一個我生平從未見過的好女兒,慘死在眾人手內。有許多話不能先說,你可放心。到了真個不可開交,我豁出受眾公審,或是以死力爭,也必救你下來。
  「你雖從此算是本族中人,不得脫身,並還要代眾人出力立功,算是補償黃山都死去的損失,要經不少艱難危險,好歹性命總可保住。照我族中規矩,被擒的人,無論多大仇敵,臨死以前需要何物,只合情理,均可答應。天亮人來,你只管索討酒食,吃飽之後到底壯點膽力,也許我還命人送到。萬一能夠平安脫險,豈不更好?」
  雙珠連日本已學會好些言語,在老人口說手比之下,就不懂的,也都會意,看出對方滿臉愁急之容,神情那樣緊張,只管囑咐安心大膽,聽那口氣,仍是凶多吉少,便保得性命也難脫身,冒險逃走更是無望。否則,那日寨舞回去,當著老人和山蘭,先後演過兩次武功暗器,自己本領對方不是不知,竟會這等說法,可見防禦周密,無計可施。
  同時看出老人辭色誠懇,決無虛假,如不依他,只有更糟。好在祭神是在月臺之上,與我無干,就是被殺,也有一場熱鬧好看,要到十九日裏才得遇害。有這一天多的光陰,就許發現生機也不一定。略一尋思,只得稱謝應諾,想說凶酋蕩婦陰謀暗算經過。
  剛一開口,老人便答:「我已知道,你只晚出片刻,人在洞中或是濕衣未脫便可無事,如今雖非兇手,也算同謀,至少也是兇手一党。眾人見我全族中兩個智勇雙全、最有本領的勇士首領,在此兩三年內相繼死去,一個又被外人慘殺,全都咬牙切齒,難於理喻。除非我拿命來拼,你還要顯出本領,真個做我女兒,永遠為他們出力,並在三月之內選一丈夫,或者才能無事,否則我也不會這樣作難了。我已借著占星為名把人遣開,並令奏樂幼童去往林中分頭巡查,不許一人來此窺探,才得和你明言心事,免你冒失,妄想逃走,禍闖更大,活命更難,我還不免傷人,豈非兩誤?
  「話已說完,我不能在此久停,也無法放你下來。至多天亮人來,你憑良心,真聽我的良言相勸,我命人將綁鬆開,容你可以隨意坐臥,只不離台一步,或者能夠辦到。不過你如騙我,乘機逃走,你固難免慘死,我也失去眾人信仰,同受其害。我知你不是尋常漢家女子,十分相信,並把你當成親生女兒一樣。為想逃生騙我,我也願意,乘我在此,不妨說出,只不當面明言想要逃走,就是假話也可答應,你意如何?」
  雙珠人本剛烈,膽勇絕倫,又為對方至誠所感,脫口慨然答道:「乾爹,你是好人,我不騙你。我一孤身女子,受人陰謀暗算,本是受害的人,還要遭此冤枉慘殺,心實不平。只有三寸氣在和一線脫身之機,決不束手待斃,稍有機會,必以全力相拼,冒險逃走。實不相瞞,我身有要事,就仗乾爹之力保全,免於在殺,也決不會做你們的俘虜,在此久留。
  「我的性命本是你們所救,譬如已死蠻人之手,又當如何?乾爹放心,就我能夠逃走,有人追來,看在於爹面上,決不以怨報德,必盡可能仗我智計機警脫身,無論如何也不殺死一人。彼此互鬥,為了脫身,輕傷或者難免,卻望乾爹原諒我不得已便了。」
  老人阿龐少年時往來漢城,雖是多族雜居的邊疆地帶,所見婦女都是大腳,稍微窮苦的人家都耐勞作,像這膽勇機智,本領高強,遇到生死關頭這樣激昂慷慨,毫無懼怯,並還知恩感德、義理分明的奇女子,還是第一次見到。人又生得那麼美秀,周身綁緊木台樁上,始終神色不變,就這膽力已足驚人。
  最難得是自己業已露了口風,要她危急關頭乘隙逃走,連故意欺騙均所無妨。她依然不肯說句假話,明知兇險萬分,竟說非逃不可,連做俘虜,都以嚴詞拒絕。休說漢家女子,便是這多年來所見最強悍的勇士,也無一人有此壯烈,不禁大為感動,幾乎流下淚來。
  想了一想,慨然答道:「你真是我好女兒。天已快亮,四外樹屋中人雖睡熟,相隔又遠,不會聽見,到底不可不防。如被警覺,萬一遇機逃走,又多阻力。好自保重,照我這樣,不必當人,我便可命人送來酒食。望你膽子越大越好,心思越細越好,能在重重埋伏和各路窮追之下,避開原走的路,由崖後花林繞山而過,逃將出去,我就謝天謝地了!」
  說罷,比了兩個手勢,朝雙珠的腳親了一下,含淚往對面臺上走去。
  雙珠聽出老人示意,要她去崖後穿林繞山而逃,並比手勢,要在吃飽之後,到了明日中午方始上路,料有原因。仰望月落參橫,東方已有明意,耳聽笙歌之聲,那二十八個男女幼童又由林中歌舞而來,仍作兩行,往對臺上走去,跟著便見林中逐漸有人走出,越來越多。
  知道此時不是機會,否則,老人走前不會比出那樣手勢,仍以安心守候為是。方想起山蘭告發出於意料,此女死得也極冤枉,這類無知識的婦女實在可憐。鴉鴉行動尤為奇怪,不知何故始終未見,仿佛暗中出力想要解救神氣。難道這樣一個小女娃,還是救星不成?
  越想越覺處境雖極兇險,生機並未斷絕,只不知鴉鴉為何要說阿成是我情人。此人十分忠義,他是正兇,且喜未被對頭擒住,否則決無生路。以他那樣忠義,知我被擒,拼著性命不要,也非來此解救不可,此時未見動靜,也許他和鴉鴉正在一起商計。因鴉鴉深知利害,不令平白送死,將其勸住,早晚仍非發動不可,但盼他不要被野人擒住才好。
  念頭還未轉完,忽見兩個中年婦人,端了兩大盆酒食山果走上台來。一個並將雙珠綁繩鬆開,露出一條手臂,一個便將酒食捧上。先是面帶悲憤之容,一言不發。解綁的一個,並還握著一枝鋒利的鏢槍注視著自己,作出稍有逃意立即刺擊之勢。
  雙珠知道誤會已深,無理可講,也不理她。為防少時不易逃走,右臂不動,只將左膀脫出,從容飲食。暗中留意,瞥見台下約有百十個男女野人,俱都手持刀矛,環立四外,目光一齊注向臺上。深幸方才不曾冒失,否則非糟不可。越料老人之言無差,此時必須鎮靜從容,裝作聽天由命,老實已極,使對方減少疑慮,才有便宜,便自顧自飲食起來。
  雙珠平日隨父醫病,人最溫和,比起雙玉天真嬌憨,有時還要嫌煩,露出不快之意的更好得多。心思又細,越是貧苦病人越是體貼周到,終日沒有疾聲厲色。那麼愛乾淨的人,所醫都是窮苦污穢的土人,時常還要洗滌病人膿血,為之包紮,絲毫不以為意,只更用心。誰都說她耐煩脾氣好,溫柔和善從來少見,實則內心最為剛烈。
  平日看去那麼溫柔嫻雅,氣度安詳,對人謙和,可是到了這等緊要關頭,落在敵人手裏,立將本性激發,自然強做,不肯絲毫卑屈。雖知此時越裝老實越好,但仍不肯笑臉向敵,討好獻媚,或是做出一副怕死的可憐相,以博對方憐憫。人雖美秀,自有一種英爽不屈的傲氣。接過酒食,竟和平日一樣從容飲食,神色絲毫未變。
  一個人的愛美之心根於天性,何況雙珠前兩日夜裏還是老人阿龐義女,受過全體野人尊敬,此時忽成待死之囚,照著殺害本族酋長的仇敵死法十分殘酷,被擒的人偏又生得鮮花一樣的好看。只管積習相沿,二蠻婦上來把她當成仇敵,由不得也生出一種憐借之念。
  這兩個中年婦女的兒女,均在雙珠來日最先見到,還得了些心愛東西回去,說得來客好到極點。早就留有好感,心中忿怒本是一時感情衝動,見她孤身一人綁在臺上,來時又聽老人說起雙珠並非兇手,還是被害的人,因情人阿成救她,將酋長殺死,山蘭誤報,死無對證,被擒來此,真正兇手又未擒著,以致受累。
  雖因兇手是她情人,事又由她而起,還是有些遷怒,只為老人之命,不敢不遵,當地舊規:俘虜罪人臨死以前,除鬆綁須得老人允許或經眾人同意而外,照例有求必應,必須送來。初上來時還是滿面怒容,及至見面之後,先就覺著這樣好看有本事的少女死得可惜,再一想到死時身受之慘,越發心寒,生出同情。
  以為對方一個孤身少女,處此兇險之境,不會不知利害。就說饑渴求食,也未必還有心腸能多吞吃下去,尋常罪人求食,至多照她所說拿上兩樣拉倒。這次老人想是看在父女情分,盡好的與她送來。這麼秀氣的漢家少女,當此生死關頭,必已心寒膽落,事前又未索討,就是肯吃,也必不多,不過借此機會,將上半身的綁索稍微鬆動一點,減少苦痛罷了。
  及見雙珠只鬆左臂,說是一手盡可夠用,不必費事,已出意料,後來見她食量雖然不大,每一樣俱都嘗著,非但從容咀嚼,吃得甚香,神態尤為安詳。除頭上秀髮被套索弄亂,蓬鬆不整而外,絲毫不顯驚慌。燈火光中,照見短髮披雲,絲絲疏秀,反更顯得貌比花嬌,人同玉豔,英姿颯爽,容光照人。
  活了這大年紀,無論本族異族中的婦女,幾時見到過這樣好的人品?便拉都之妻號稱全族中第一美人,以及由外族中娶來的美人山蘭,比起此女,也是相去遠甚。別的不說,單說這膽力,便比以前擒來的那些兇悍山奴還要勇壯。最難得是這樣安詳自然,周身綁緊,死在臨頭,竟會若無其事。不禁由驚奇佩服,轉為愛好憐借,盡消敵意,生出同情。
  內中一個,首先問道:「姑娘,我聽說酋長不是你所殺,你還被他迷倒,是真的嗎?」
  雙珠先見來人怒目相視,不願理她。及見對方面色忽轉和善,好言相問,暗忖:「單是負氣並無用處,人在患難關頭,只要心細膽大,應變機警,到處都是生機,只不放過機會,便可兔去死亡,我只不向她們低頭屈服,好言相問,回答何妨,就便探詢這不講理的報仇之法,豈不也好?」
  便將前事經過說個大概,並說:「凶酋黃山都和蕩婦之死由於毒刺吹針,但這一種兇器奇毒無比。我是被藥迷倒,醒來未見此人,雖只聽說也是中毒,不知虛實。那山婦的死屍,醒來卻曾見到,所中毒刺奇毒無比。我只知道這類毒刺的厲害,非但身邊沒有此物,並還不曾見過。因我父親想尋幾根這類毒刺,發明解藥,多少年來不曾發現。
  「先疑他們自相殘殺,跟著,阿成趕來引我逃走。也曾疑心他有此物,曾經詢問。他說身邊只有十幾支新發還的毒弩,並無這類毒刺。他和你們的酋長動手,也未用什麼兵器,最後被他一拳打倒,便逃了來,等我被擒,方始得知。先因事情冤枉,又不容人分說,實在氣憤。
  「天明前,老公公在對面臺上觀星,事完向我說了幾句,也只略說經過,未容開口。此時想起,此事還有許多疑點,非但黃山都之死與我無干,便阿成也只和他打過一架,決非兇手。他之被殺,另有原因。也許此人淫惡陰險,另有仇家用陰謀將他暗殺,阿成適逢其會剛巧遇上也未可知。別的不說,你們轉問老人,我和阿成均蒙你們救來,休說不會以怨報德,就黃山都多麼兇惡卑鄙,欺人太甚,至多稍微抗拒,保全自己,決不會傷他的性命。
  「何況這裏規矩我都知道,他雖酋長,還有我義父可以作主,只一逃回月兒湖便可講理,又有神鞭護身,中毒昏迷乃是出於意外,醒來人在山洞之中,什麼不知,怎會傷他?再者,阿成初來傷毒甚重,赤身裸體臥在崖後,我和他雖未見面,他那隨身兵器毒弩均被義父搜去,剛發還不久,而那十幾支毒弩,義父也必知道數目,用過沒有,一望而知。就是用過,也與毒刺大小不同,死人身上皮色先不一樣。我隨身兵器義父也都看過,哪有這樣凶毒之物?請他不可冒失,還要仔細查考。誤殺兩個好人還在其次,使那真正兇手漏網逃走,豈不冤枉?」
  二蠻婦見雙珠口說手比,蠻語雖還生硬,辭色那樣慷慨但然,絲毫不像虛假,由不得更加感動,先是連聲答應,聽完,互一低聲商計,忽又面現愁容。
  雙珠邊吃邊偷聽二婦低聲議論,仿佛先後死這兩個酋長最受全族敬愛,關係重要,事又倉猝,最要緊是山蘭自殺,死無對證,群情這樣憤激,如非星月佳節照例不能殺人,被擒之時雙珠早已成了肉泥,事前還要受盡種種酷毒,端的慘極。這等非常之變,在佳節將臨的頭一天,自己人為外人所殺,死的又是酋長夫婦,便老人阿龐當時出頭,也壓不住眾人的怒火。
  當此眾人悲憤、情急、盛怒之下,真正兇手又未尋到,百口難分。野人又太愛群,自家人決不容外敵傷害,便認為雙珠不是兇手,也必遷怒,何況酋長死時曾說了一句為漢家女子而死的話,山蘭死前又哭喊要為丈夫報仇,便老人阿龐恐也難於解救。二婦並還談到當地無論何事,均以眾人心意向背而定。
  事雖萬分兇險,但聽老公公那樣說法,雙珠人又這樣美貌膽勇,死了實在可惜。何況並未親手殺人,就說她是禍根,也是難定。準備向老人複命之後,乘這一日夜的光陰,聯合幾個親厚的人,逢人勸說,至少也等將兇手擒到再定殺否,或照舊例強迫雙珠為奴,為眾人出力贖罪等語。
  雙珠暗中留意,有的話雖聽不懂,卻也明白幾分,知這兩個蠻婦出於真誠。照此情勢,野人只是怒火頭上群情憤激,一生誤會便不可收拾,只知激烈悲憤,不計是非。如論本性,這班野人並非無理可講,人更天真誠樸,沒有虛假,是非一明立可無事。無奈事機緊急,只此一日光陰,休說真正兇手不能擒到,阿成這樣忠義勇敢的人如被擒來慘殺,不論是否冤枉,也非自己所願,何況凶酋咎有應得,阿成殺他由於自衛,也不應該受這慘禍。
  聽對方說得這樣艱難,可知老人阿龐權力雖高,並不能為了私情違反眾意。野人偏是這樣偏重感情,沒有理智,性又如此猛烈。眾怒已被山蘭激發,想要挽回實是極難之事。不由把方才想起毒刺並非自己和阿成所有,可作反證的一線希望,又減少了許多,表面卻不露出,從容吃完,謝了二蠻婦,聽其走去。
  天亮之後,廣場上人來漸多,但比昨日少掉十之八九,後在無意中發現台側和昨夜一樣,老有幾個男女幼童追逐遊戲,往來不去,但不似昨夜那樣仇視。試一開口,乘著大人隔遠,向其探詢,竟是有問必答,並還試探著湊近前來,故意坐在台側木梯之上,每次答活,頭均望著有大人的一面,旁邊並有兩個同伴假裝和她指點說笑。另外還有一兩個立在臺上張望,每遇大人走近,便即低聲警告,往往話還未完便即中止,假裝頑皮,上下追逐,鬧作一堆。
  仔細一看,共是六人,內中一個便是鴉鴉,每次都她回答。忽然醒悟,這幾個幼童有意在此不去,料是老人阿龐暗中派來陪伴自己,準備隨時送消息。因知野人常受外敵侵害,只把對方當作敵人,便是通體一致,老少皆同。為防走口,先還鄭重,不敢冒失。時候一久,看出這幾個小野人均是真心傾向,試一探詢是否老人派來,卻答不是。
  鴉鴉並說黃山都不好,所寵山婦淫凶陰險,性又奇妒,一面強迫三小姊妹做她女兒,蠱惑凶酋,不令三女跟隨山蘭,欲使病中孤寂,氣憤而死,好由她做正妻,一面挑撥他父女情感,常時藉故毒打,並在石穴之中藏了兩條毒蛇,巧誘三女前往附近採果,暗將毒蛇放出。
  幸而鴉鴉和內中兩個年長的同伴看出陰謀,不知用什麼方法將毒蛇殺死。這類事林中常有,山婦又當寵愛頭上,便往告發也是無用。山蘭知道,必與狗男女拼命,又要吃虧。再經鴉鴉力勸,三女只得忍氣,仗著年幼,大人照規矩不能毒打,時常逃往花林塘,與乃母同居。幾次間娘,阿伯這樣不好,為何不肯分離?乃母答以昔年曾受救命之恩,夫妻本極恩愛,全是狗婆娘所害,早晚病好起來,必與拼命,丈夫如能回心轉意,自然快活。否則,昔年恩愛時節曾有同生共死之言,你父如死,我不獨生,要我分離,也都不肯,真個逼急,便與同歸於盡等語。

  鴉鴉見山蘭對黃山都熱愛,凶酋這樣薄情無義,老大不以為然,一面又因蕩婦挑撥,常受辱罵,無故欺淩,於是對這狗男女生出反感,只是無可奈何。所以這次狗男女慘死,並不動念,想起山蘭,雖極傷心,但是死由自殺,與平日所說相合。並且凶酋這樣無良,活在那裏也是難過,早晚必被氣死。眼看凶酋與仇人快活親熱,只是悲痛,本來約好六個知心同伴,連她七人,準備山蘭如被氣死,大來必為報仇。
  難得三人同死,正合心意,本就不怪雙珠,再聽別人說她無辜,連老公公也是這樣說法。想起前兩日待她的好處,越發不平。因此約了幾個同伴,來此作陪。
  雙珠也未問出所以然來,因探出這幾個小人非但沒有敵意,到了緊要關頭並還全力相助。雖然人小,最大的不過十一二歲,但是這類小野人個個膽勇機警,動作輕快,多力耐勞,生長此間,熟於地理,真比尋常大人還要得用,就是心神上也能得到一點安慰。談了些時,問知大人除隔日睡足的少數人不算,為了當夜星月佳節,通宵狂歡,多半還在高臥未起。
  老人又有中午時節是逃走機會的表示,天明便有這六個小入假裝遊戲,來此作伴,他們都將老公公奉若神明,雖不肯說是老人派來,暗中非有人主持不可,否則,小人哪有這樣心計?不禁重又現出生機,加上這班小人笑語天真,詞意親切,比初見時更盛,不由愁懷大解,反覺有趣,高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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