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老蠻婆悲憤吐凶謀

  那叫噶婆的老山婦已在老人面前立定,連聲怒吼,說之不已。雙珠因那老山婦形貌醜惡,聲如狼嗥,聽不真切,轉向阿成,鴉鴉和另兩幼童也在一旁連比帶說,才知噶婆便是前死妖巫之姊。姊妹三人,只第二個人最陰險,雖是外族婦女,因其世代為巫,在野人部落中弄些手法,妖言惑眾已有三世。除噶婆最蠢,性也凶野,仗著妖巫勢力,算是巫姊,孤身一人,同受眾人供養而外,第三個妹子年紀最輕,為當地第一美人。起初黃山都曾想求愛,因其看中拉都英雄誠實,不肯答應,結果嫁與拉都,夫妻二人十分恩愛。不久,黃山都也將山蘭救回山去,做了夫妻。
  二人同是貌美聰明,不相高下,本來相安無事。這日,黃山都將酒吃醉,無意之中與之相遇,忽又勾動邪念,方欲強迫姦淫,不料妖巫走來,嚇退回去。拉妻因對方未等真個動強便即驚退,丈夫情愛深厚,知道此事決不甘休,又因平日不滿妖巫所為,老恐她和老人阿龐兩敗俱傷,意欲設法化解,所以連妖巫向其盤問也未明言,只說黃山都發酒瘋,對於丈夫並未提起,心卻厭惡,未免現於辭色。
  野人平日相聚均極親熱,拉妻人又和善,與兩個姊妹迥不相同,只管兩姊從小憐愛,始終不肯與之合流,也不將她隱秘之事向人洩漏,對於同族,從不肯仗著妖巫勢力欺壓,丈夫又是全族勇士,因此人緣最好,無論見誰,都是有說有笑,獨對黃山都冷淡不理。
  黃山都一直恨在心裏,自己理虧,不敢發作,等到推選酋長,拉都得到眾人擁護,就要繼任,因恐拉妻日後和他為難,始而起來反對,藉口拉妻乃妖巫之妹,將來是個禍害,如做酋長,必須夫妻離開。拉都不肯,於是雙方訂約,照本族規矩,各自爭取人心,將來再定。結果黃山都失敗,因得戛老麻之教,表面假裝愧悔屈服,表示好意。拉都本來愛他武勇,又知眾人心意,不願兩敗俱傷,竟為他花言巧語所惑,信任非凡,常同出入。可是這類訂約均有限期,到時不是酋長去位,便要與人為奴,死活聽命,事出公意,非少數反抗的人所得而私。拉都為愛他的膽勇,業已故意推延了一年左右,再不認錯服輸,非但無法交代,還要被人恥笑。本來就和戛老麻商計,想要暗殺拉都,免去為奴,還可接那酋長之位,無奈拉都本領高強,夫妻二人均極機警,拉妻更有戒心,想要謀殺實是萬難,一個弄巧成拙,身敗名裂,還要當眾公審,遭那慘殺,用盡心思,沒有機會。一經正式為奴,便是拉都日後身死,酋長也輪不著他。正苦無法,忽聽三個心腹同黨密告,說上次妖巫用來暗算老公公的毒蟒,又在毒龍岡崖洞之中出現,並還發現一個奇怪女人,像是妖巫之姊,莫要此人也會法朮,能夠驅遣毒蟒,想要暗算老公公,為她妹子報仇。因知毒蟒厲害,又恐她也會什神法,不敢上前,特來報信。
  那三個野人和黃山都、戛老麻情分最深,常時背了老人偷偷遠出,擄搶遠近部落中的婦女,在隱僻無人之處一同姦淫作樂已有年餘。當日發現毒蟒,噶婆形跡可疑,如照往日,必向老人告密,以後幾次兇殺也不至於發生。偏是事情湊巧。老人恰不在家,回走不遠,迎頭遇見的便這兩人。黃山都還未開口,戛老麻人最凶狡,忽然想起這條毒蟒如是噶婆所養,大可利用,暗中伸手將黃山都一拉,推說:「毒蟒雖然可怕,人更危險,先往探看明白再作計較。如其真有暗算老公公的形跡,此是一件大功勞,正好可以代你請求,以此折罪,免使為奴,受那苦痛羞辱。」三野人自然願意,互相折箭為誓,決不再向旁人提說,只由五人暗中窺探,看破好謀,殺蟒尋人之後,「再由黃山都一人前往請功。商定起身,掩往一看,果是一條奇毒無比的大蟒,長只兩丈,但是又凶又毒,靈活無比。
  為了去的五人生長森林之中,目力甚強,毒龍岡向來又是毒蛇大蟒出沒之區,以前向無人跡往來,最奇是所有蟲蟒無論多麼凶毒,只在岡的對面遊行蟠踞,不論人獸,遇上便是凶多吉少,但那岡南一帶好似無形中有條界線,非但從不越過,就有膽大的人故意前往引逗,蛇蟒由後追來,也只追到那岡頂草地前面為止,只管發威噴毒,決不過界。妖巫在日,說是她的法力,為了老人不信,並還約好日期,由她作法驅蛇,引逗為戲,事前說定不許傷害。
  到時,眾野人帶了燈籠和特製的火把,帶上毒矛毒弩,戒備前往。到後一看,妖巫業已先到,手搖銅鈴,口吹竹笛,周身赤裸,穿著一身花草編成的衣裙,腳穿長統皮靴,另一手拿著一個細長的樹枝,枝頭分紮著五個草球,披頭散髮,正在又吹又唱,口中不時發出極難聽的怪嘯,旁邊樹上還掛著幾十盞皮燈籠。眾人早被喝住,定睛一看,昏燈影裏,樹上地下,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長蛇毒蟒,少說也有十好幾條,做一圈將妖巫圍在當中,一動不動,只有一條大自美人和一條最毒小花蟒蟠在一堆,隨同妖巫歌舞之聲,不住擺動搖晃,或是隨同妖巫手中草球舞動,上下起落,東搖西晃,夭矯屈伸,均隨人意。那麼長大凶毒之物,居然那麼馴善,沒有一條敢於反抗。
  眾野人久受妖婦愚弄,見是實事,決不是假,同聲歡呼,稱讚不已。老人阿龐忽然看出破綻,剛怒吼一聲,待往前面撲去。拉都對於老人最是忠心,力氣又差不多,知其素來不信妖巫邪法,前面蛇蟒腥毒之氣業已中人欲嘔,妖巫竟能隨意戲弄,如何是假、雙方乃是不解之仇,恐其怒火頭上為毒蟒所害,此是老人自己違約,妖巫更有話說。慌不迭拼命將他抱住,不令過去。老人正在怒吼強掙,妖巫業已警覺,忽然把手一揚,立有一片五色火煙,發出一種極難聞的腥香之氣,跟著又起了一片濃霧。老人本往前撲,忽然喝令眾人速退。等到火散煙消,連蛇蟒帶妖巫一齊不見。
  眾人均覺奇怪,老人笑說:「你們不要為她所惑。我還沒有拿著把柄,為防反噬,誤傷你們。我明知她另有道路回去,此時也許趕在我們前面出現,但也不去叫破。你們如其不信,不妨照我所說,快些趕往前途兩處路口覓地隱藏,包你看出她的詭計。只不可被她警覺,以防受害便了。」說完,令眾自回。
  內中幾個膽大忠心的野人,便照所說僻徑朝前追去,內中一起正是拉都夫婦,當時均說未見。直到妖巫死後,才聽拉都說,他夫婦剛趕到前面樹後藏起,便見妖巫亡命一般跑過,不知怎的竟會警覺樹後有人,重又回身,手中毒弩、飛針連同身上暗藏的一條奇毒無比的小蛇,業已全數出現,拉妻看出不妙,忙由樹後沖出,搶到前面。妖巫原有一條隱秘的險路,打算搶在眾人前面,故示神奇,不料老人地理最熟,這凡條險僻之路雖不常時往來,俱都清楚,忽然看破她的詭詐,派人堵截窺視,竟被識破。妖巫惱羞成怒,本要發作,一看是他最心愛的妹子,當時不忍下那毒手,迫令二人發誓,不許向人洩露,便可無事。拉都忠於老人,不肯屈服。眼看鬧翻,拉妻深知乃姊心毒,雙方都熱愛自己,夫妻之情更深,首先折箭為誓,並說丈夫如對人說,她也必死,才得保住。拉都無法,方始答應,但要妖巫歸途不許裝神裝鬼,才肯代守秘密。因不知愛妻苦心,事如鬧翻,老人也未必能免於害,便自己丈夫也必慘死,特意委曲求全,以死要脅,夫妻二人幾乎為此反目,就這樣,仍向老人暗中告密,並未隱瞞。黃山都說拉妻通敵懷恨,這個也是話柄。
  前聽老人說過,知道妖巫祖傳邪法,並不稀奇,那呼蛇驅蟒之法,一半仗著祖宗秘傳,深知蛇蟒習性和所喜歡的聲音及各種毒草毒花,身穿草衣便是這類有毒的花草,那五個草球便是蛇蟒心愛之物,連口中笛聲均是她鬧鬼騙人的方法。因這一條界限均在暗中種有毒蟒畏忌的毒草,因其種法巧妙,雜在亂草之中,又比常草生得細小,並還不止一類,內有兩種寄生樹上,和藤蔓糾結一起,看不出來,加以遠近高低疏密不同,蛇蟒卻是一到岡頂有草之處,聞見所厭聞的氣味立時警覺,退將回去。她卻說是神法之力,實在還是騙人,但這類話只有限幾人知道。
  噶婆乃妖巫之姊,平日獨居妖巫常住的崖洞旁邊,人又污穢,貌相醜惡,誰都看她不起,她也終日守在洞內,難得與人來往,全仗拉妻照應。偶然也在林中覓食,除卻公飲寨舞和過節祭神,難得見她的面,忽然在此弄蛇戲蟒,非有陰謀不可。戛老麻又在旁邊暗中示意,便將那三個野人遣開,分成兩路前往窺探。事前告以如見人蟒一起,無須害怕,最好不要現形,聽令而行。跟著,二惡商計,想下主意,掩往一看,噶婆正在戲蟒,和妖巫一樣手法,手中也拿著草球,但未吹那竹笛,蟒只一條最毒的獨角花蟒。看那意思,人蟒十分親熱,分明養熟之物。二惡本來膽大,突然現身,縱將過去。噶婆見陰謀毒計被人看破,急怒交加中正要驅蟒傷人,二惡立即低聲警告,悄說:「我們人多,就被毒蟒殺死,你也難逃活命,何況手中毒弩的厲害你也知道。就是此蟒皮鱗堅厚不能殺死,你也必死,如肯聽我的話講和,非但不向人說,還有許多好處。」
  噶婆彼時被他嚇住,連聲答應,便照所說,先將毒蟒引往洞中藏起,立下毒誓,答應樣樣聽命,決無反抗。黃山都聽了戛老麻指教,知她最愛妹子,先不露出所想陰謀,只說:「你那仇人我也知道。我知你得了妖巫傳授,善於馴練毒蛇。如肯將那法子傳我,便你將來有什舉動,只要做得乾淨,不被人知,我二人便裝不知,決不舉發。」
  噶婆原因恨毒老人阿龐,仗著家傳馴練毒蟒之法,做過妖巫副手,這條毒角花蟒又是兩姊妹從小擒來餵養,本意遇機暗殺老人之用。未等下手,妖巫師徒先被老人用計燒死。近年毒蟒越發長大,分外猛惡凶毒。這東西更有一件奇處,因其凶毒大甚,不知底細的人,事前沒有防禦方法,就牠認得主人,不肯加害,也難與之親近。連那別的毒蛇大蟒,發覺有牠氣味,也必聞風遠避。如由秘徑每日前往馴練餵養,因身上帶有牠的氣味,連林中蛇獸也不敢來侵犯,真個再妙沒有。近日正想瞞著妹子暗中窺探,只要老人孤身經過毒龍岡一帶,立即將蟒放出,將其慘殺。誰知被人窺破,既借性命,又想報仇,聞言以為多了兩個黨羽,反倒高興起來。非但盡心傳授,並還送了許多防身禦毒的藥草,一由戛老麻想好說詞,欺騙三個野人,不使得知,每日分別前往傳授演習。
  因那毒蟒靈慧無比,從小便受馴練,最聽主人的話,照著噶婆所傳,不消半月,二惡竟能隨意指揮。末了想好陰謀,先約拉都打獵。為防拉妻警覺生疑勸阻,故意不提所去之地,再由戛老麻引了三個無知同黨野人臨時誘敵。表面分成兩路,追趕野獸,實則誘入伏地。戛老麻等三個野人照他所說分開去追那最珍奇的小野獸,忽推發現兩隻逃往洞內,前往搜索。因那小獸野人最是珍貴,難得發現,沿途無什蛇獸蹤跡,只見到一隻二惡故意放逃的小獸,已早無蹤。戛老麻當先人洞,又在裏面急呼:「業已打倒了一隻,還有一隻不可放逃!」拉都絲毫不曾疑心,身剛入洞,覺著裏面冷氣逼人,照著平日經歷,料知內有毒蟒,不知中計,為恐同伴受傷,方喝:「留意!」戛老麻已狂呼飛躥出來。心中一驚,未及閃避,一條花鱗獨角大蟒業已躥上身來。只吼得半聲,便被猛張血口將頭頸連肩咬住。兩丈多長的身子,轉風車也似接連幾繞,便將人身纏緊,休說蟒口毒牙咬中必死,連口中毒氣也擋不住,便這條蟒脊上一條其堅如鐵的倒須硬刺,也和鋸刀一樣,纏人時節,照例必用這條蟒脊反卷,其勢又猛又急,隨同蟒身急轉,周身皮肉宛如鋸刀錯割一般,當時鮮血淋漓,綻裂開好幾圈血口,如何還能活命!人一斷氣,蟒也鬆開,將人啃咬起來。
  那三人野人受人利用還不知道,繞路跑來,剛剛到達,耳聽二人驚呼急叫之聲,拿了皮燈,亡命竄出。後追一條毒蟒,正是那日所見,酋長拉都閃避不及,已被咬死,嚇得心膽俱寒,正往回路飛逃。黃山都突然迎面趕來,問知前事,朝著四人怒吼暴跳,故意恐嚇。三野人不知二惡串通,前些日又曾滴血立誓,言明同生共死,效忠于黃山都,無論發生何事決不反叛,一時糊塗,受了挾制。二惡再假裝商量,說:「酋長是我們引出,如今為蟒所殺,許多嫌疑,還是假裝尋他,不要提起。」把話商定,便朝另一面獵場飛馳過去,把預先準備好的野獸掛在樹上,四面吶喊搜索,故意使人看出當地本是來時所說行獵之地。中途改道誘殺拉都,再回原處。又是繞路前往,曾經過兩處守望所在,人都知道,同時還有預約的二十多個野人隨後趕到,恰巧相遇,合在一起,過了多半日,方始假裝糊塗,尋找拉都。戛老麻故意說是拉妻有病,拉都來時本極勉強,方才談起妻病還不放心,曾有回去探望之言,必已回去。這類野人平日膽勇粗野,孤身來往,不畏險阻,越是勇士,膽子越大。此事本不足奇,何況同族中人最為親熱,從無自相殺害之事,誰也不曾疑心。
  本來陰謀也不至於這樣隱秘,只為拉妻病了兩天還未痊癒,噶婆又被二惡挾制,五日之內不許離開所居一步,直到第二日尚無人知。最後還是拉妻見丈夫未回,森林中的野人遠出迷路,因事不歸,遲個兩三日雖是常情,但是拉妻深知二惡不是好人,那日一同來約打獵,並非遠地,如何去了兩天不見回轉?忙尋黃山都來,探詢丈夫何往。黃山都竟假裝不知,答說:「同出打獵,他中途折轉探望妻病。分手時節還有多人在旁,俱都聽見,怎會還未回轉?」說罷便裝愁急,一路喊人入林搜索。拉妻提心吊膽又等了一天,到第四日才有同族野人來報,發現蟒洞中的人骨衣物和所用兵器。拉妻雖得乃姊憐愛,因其不喜所為,毒龍岡洞中藏蟒之事並不知道。噶婆雖知上了二惡的當,害了妹夫,一則野人不講貞操,夫死隨意改嫁沒有相干,求愛的人越多反更體面,不怕沒有丈夫。又恨拉都生前效忠老人,專與妖巫妹子作對,雙方只在背後吵了一頓,一句也未向人洩露。
  開頭拉妻雖極悲憤,立志報仇殉夫,因聽眾口一詞,均說丈夫中途折轉,不知五惡連成一片,另外所問幾個野人,又都受過黃山都的威脅利誘,而這類事以前並未有過,就有一點疑心也自想開,並未料到仇人這樣陰險。等到病勢稍好,帶了毒弩毒矛,仗著以前妖巫所傳殺蟒之法曉得一個大概,也未和噶婆商量,便往報仇。不料那蟒凶毒機警,頗通人性,厲害非常,不是黃山都尾隨在後,幾為所殺。
  拉妻上來只憑妖巫所傳一知半解和蟒相持。那蟒雖因拉妻手中拿有禁制牠的草團,不敢沖上,但是看出對方立意拼命,勢不兩立,鱗甲縫中又連中了兩支毒弩,毒性雖未全發,麻癢難當,不由激動平日凶毒野性,兩次準備一蟒鞭將人打成粉碎,均被拉妻避開,並還引往透光所在。人蟒相持,眼看危險萬分。黃山都早就得信趕來守在一旁,本意拉妻死後再殺毒蟒,不知怎的越看越愛,重又勾動淫心,暗忖:「拉都死後,自己做了酋長,正好向其求愛,被蟒所殺,豈不可惜?」便在一旁連發暗號,令蟒速退,蟒都不聽。恰巧那蟒怒極發威,竟向拉妻拼命,猛張血口,連那平日畏懼的草球也都不怕,朝人猛撲過去。黃山都看出不妙,接連兩支毒弩一支毒矛,照準蟒口打進,人也隨同沖出,揚手一套索將人套住,往旁一拉。拉妻順坡滾落,悲憤急怒,再受驚嚇,就此昏死過去。
  醒來人被黃山都抱起,還有幾個野人一同往回急馳,問知毒蟒已被殺死,先還心存感激,後覺黃山都抱法有異,回憶前情,業已有些疑憤,因他已代丈夫做了酋長,不應使其難堪,只得忍氣。黃山都見自家剛一表示愛意,對方當時變色不語,也就不再調戲,又愛又恨,故意借話示威,意似此後孤兒寡母的安危全在他的手內。拉妻聞言,越發生疑,病後力弱,先和毒蟒拼命,用力過度,又因丈夫慘死,萬分悲痛,連受驚險疲勞之餘,身再負傷,幾面夾攻,就此病倒。
  眼看病勢越來越重。這日老人阿龐看望剛走,噶婆忽然偷偷掩上樹屋。拉妻最不喜這大姊,平日只管照應,並不與之常見。這時見她帶著一身腥穢趕來探病,先頗不耐,後想:「自己母家只此一個親人,雖然當地野人在老人阿龐統率之下,好些風俗習慣俱都改掉,只要在此住滿年限立下功勞,便是外族中人,也都一律看待,哪怕是個俘虜奴隸,也可提高,與之一樣,平日相處又好,算起來並無妨礙。不過丈夫死後,剩我孤身一人,黃山都又垂涎我的美色,一定不懷好意。我丈夫做了幾年酋長,照著舊規,本可多娶兩三個妻子,他卻對我還是那樣恩愛,為了黃山都懷恨作對,拼命力爭,情願不做酋長,也不將我拋棄。在野人中,這等英勇忠實、多情多意的好丈夫,哪里還有,此後黃山都勢力最大,決不容我安身,他又是我最厭恨的人,病好起來也是悲痛苦惱,沒有生人樂趣,打定主意一死殉夫。拋下一個孤女,就是老人阿龐和眾弟兄姊妹能夠照應,多此一個親人到底好些。何況大姊平日又最憐愛鴉鴉,她那麼醜惡兇狠的人,對我女兒卻是關切愛護到了極點,何不就便托她一托,也較安心?」念頭一轉,未及開口,噶婆知她怕髒,並不走近,忽然跪地號哭起來。
  拉妻先當她因妹夫慘死傷心悲吊,後來看出噶婆面容萬分悲憤激烈,狀類瘋狂,哭喊好似勉強壓低,但那憤急醜厲之狀從所未見,不時並還探頭下面東張西望,神情也極詭秘,似有難言之痛,不禁驚疑。剛要發間,鴉鴉也被驚醒,剛立起來喊了一聲「大娘娘」,噶婆忽似瘋了一般,回過身去跪伏在鴉鴉身前,要鴉鴉用腳踏她的頭。
  拉妻知道女兒年幼天真,雖嫌大姨臭穢,但因對方憐愛體貼,無微不至,無論在森林中得到什麼好的食物,必要偷偷設法送來,並還將妖巫姊姊遺留下的東西做成玩具與她玩耍,因知自己夫妻不喜歡她,都是抽空掩來,將鴉鴉引往無人之處一同遊玩,百依百隨,從來不使女兒不快,想盡方法討她歡喜,並將祖傳幾件凶毒的暗器,妖巫生前最為珍秘,連對自己都不肯洩漏的吹針毒刺鉤弩之類,去掉上面的毒,細心傳授,另外告以分辨各種藥草以及服用之法,因此雙方情分甚深。為了不願人知,並還約有暗號,平日一呼即去,連父母也禁止不住,最肯聽她的話,所說從不向人洩露。自己本不知道這老少二人情分深厚,還是丈夫死後,母女二人抱頭痛哭,鴉鴉悲憤頭上,自說:「將來長大必要殺盡林中毒蟒,為父報仇!」漏了口風,方始問將出來。
  本來噶婆照例至多三四日必要偷偷掩來附近,與鴉鴉獨自玩上一陣才去,不知怎的,由出事前兩日起,差不多已有半月光陰,始終不見人來。連日鴉鴉還在盼望,說要前往尋她。拉妻因見女兒年幼,太不放心,再三勸阻,不令她去。當此深更半夜,人都睡熟的陰沈天氣,忽然偷偷掩來。心想:她和丈夫是對頭,見面這等悲痛已是可疑,末了對於一個小輩外甥女,又使出原來本族中向仇敵伏罪的最重禮節,仿佛做了大對不起人的事一樣。她和二姊一樣,天性兇殘,因憤丈夫泄機,幫助老人除害,常時憤怒,曾對鴉鴉說:「他如不是我妹子的丈夫和你的阿爸,決不與之甘休!為了愛你母女太深,他是你們親人,心雖恨他,還願他好,他做酋長,我只喜歡。」並說黃山都不是好人,要我留心等語。她雖粗蠢,也學有不少邪法,二姊那些兇器毒藥,有兩件最毒的,老公公始終不曾搜出,也無一人發現。她傳授鴉鴉的暗器雖是仿製,此針無毒,但這兩樣東西十分細小,尤其是那毒刺吹針,比漢人賣的針還細,如無毒藥精煉,就是學會也無用處,分明這些凶毒之物連那幾種毒藥均在她的手內。也許為了報仇,連以前當眾所發毒誓都是假話。莫要毒蟒是她暗中馴練,不知用什麼陰謀將丈夫害死,此時見我母女,天良發現,自知鑄成大錯,方始愧悔痛哭,想我母女饒恕她的罪惡,才有這等舉動。想到這裏,再一回憶丈夫死時慘狀,不禁怒火中燒,目眥欲裂,竟忘了病勢沉重,立由地上縱將起來,怒吼得一聲:「那是你做的嗎!」雙手一張,待要猛撲過去與之拼命。
  噶婆似早防到,連忙往旁縱開,低聲喝道:「不是我做的事!但我悔恨已極,請你聽完再說。」鴉鴉也知噶婆不會害她父親,也由旁邊搶過,抱緊乃母雙腳,低聲哭喊:「娘不要氣苦,大姨娘決不會害我阿爸的!」話剛說完,噶婆悔恨傷心太過,竟幾乎昏倒在地。
  拉妻聽出內有隱情,噶婆至少必知此事,方才起得太猛,一撲不中便成強弩之末,站立不穩,頭昏腿軟,坐倒地上,喘吁吁戟指哭喊道:「你說你說!我丈夫是怎麼死的?」噶婆聽她高聲哭喊,忙搖手低喝:「好妹子,聲音放低一點!我今夜冒險來,便為尋你母女商量報仇之事,如被對頭聽去,連你母女也活不成了。」
  拉妻看出對方神情誠懇悲切,料有原因,便說:「我這樹屋離地最高,樹身也大,最近的人家相隔也有二三十丈,只此一處住著兩個年老婦女。你不用這樣驚慌,有話快說,我心都急碎了!」
  噶婆仍不放心,又往下面探頭張望,側耳細聽了兩次,方始哭訴經過,並說:「對頭在戛老麻相助之下,人多勢盛,近又添了幾個死黨。如非我已向他立過毒誓,並有要脅之法將他騙住,說好只要彼此守約便各不相犯,照樣也是難保。今夜之來最犯大忌,知道命必不保。如今你在病中,萬非其敵,稍被看破,連鴉鴉也休想活命了。他們業已準備,等你病勢稍好便來強姦,強迫做他次妻,不允定必暗害。他們詭計多端,你就病好,瞞著眾人,偷偷趕到花林塘向老公公告發,想要報仇也是無用。一則他方法做得巧妙,妹夫明被毒蟒殺死,他這惡賊反因冒險救你回來,得到眾人格外尊敬,誰也不知他已學會馴練毒蟒和殺蟒之法。口說無憑。我如去做證人,休說眾人向來厭惡,平日面都不見,只憑口舌,沒有實證。公審之時,他必說我忌恨以前殺妹之仇,乘機陷害,再由那十幾個新舊死黨,出頭作證。告他不倒,我為仇敵所殺原不足借,你母女二人早晚必為這廝陰謀所害。轉不如暫時不說,你能嫁他,拼著一身為丈夫報仇,下手容易得多。如真不願,等病稍好,先不向人露出。人已痊癒,突然冷不防乘著陰天黑夜逃往花林塘,或是挨到老公公到月兒湖來時,當眾請求,也不露出口風,只說母女二人在此傷心,意欲遷往花林塘,與老公公同住一地,平日不要單身走動。等鴉鴉長大,有了好幫手,我那毒刺吹針也都得心應手,或明或暗均可報仇,千萬不可急此一時。」
  拉妻始而咬牙切齒,和鴉鴉一同靜聽,聽完也未回答,想了一陣忽然慘笑道:「大姊,我不怪你,但你雖未殺我丈夫,終是因你而死。先頗對你憤恨,後想仇敵明知我丈夫忠厚義氣,寬宏大量,不會要他為奴,仍恐公論不容和他的體面受損,百計千方,用盡陰謀毒計,便沒有你這條毒蟒,也必不免於禍,方始回過味來。如今別無話說,我人已力盡精疲,病恐難好,就能活在世上,報仇也非容易。鴉鴉雖小,頗有志氣,望你格外憐愛,將你所能儘量傳授,切不可使人知道。我還有些話要和她說,天已不早,恐人看破,你快回去吧!」噶婆見狀,自更感動,強忍痛淚,咬牙切齒,舞著一雙又粗又大烏黑的雙手,悄悄走去。
  拉妻見女兒只上來號哭了兩聲,以後便噙著一泡痛淚,面容悲憤,一言不發。同時覺得人已不支,忙將女兒攬在懷中,教了許多復仇方法。母女二人又哭數了半夜,到了次日,拉妻便悲憤而死。
  由此鴉鴉立志報仇,不久移居花林塘。因想乘機下手,父母遺留的毒藥和各種兵器早在暗中藏起,並未交出。後被老人發現,恐其年幼無知,發生危險,強索了去。鴉鴉無法,借著親熱服侍,常往老人屋中看好藏處,準備隨時取用,一面結交了六個同伴。七人互相立誓,禍福同當,以作將來幫手。借著看望大姨,偷偷前往,把毒刺飛針練得精熟。噶婆恐其無知,弄巧成拙,或被別人發現,仍不肯交她帶回。雙珠一到,鴉鴉想起前事,激發報仇之念,自知人小力弱,大人不會疑心,這類毒刺,除妖巫外,休說是用,見都難得有人見到,決不會疑心是她。何況噶婆又說妹子死後,更覺生趣毫無,老人之仇又不能報,早準備犯誓自殺,禍福安危已全不在心上。萬一有人看破,她便出頭承當。本來無妨,但不願噶婆為此送命,意欲殺人之後,隨了雙珠一同上路,以免洩漏。否則事情早已過去,如憑她和噶婆口說仇人罪惡,沒有實證,仇人又是本族酋長,一個激動眾怒,便難分辯,只有照著乃母所說暗做方法最妥。
  不料這日剛剛準備停當,將毒刺要來藏在身邊,想等義母動身之後,中途設法折轉,殺了仇人再行趕去,便不致生出別的枝節。哪知真的毒刺吹針剛得到手,忽然警覺前側兩面均有人影在黑暗中閃動。想起昨日黃山都曾在暗中尾隨窺探,心中驚疑,知其不懷好意,先往一旁藏起,後見雙珠被擒,忙即尾隨下去,見人被藏在洞內。
  凶酋雖然險惡強暴,一則和山蘭餘情未斷,二則這類兇殺自己人,殺的又是恩愛妻子,決非老人阿龐所許,便眾人也必不能容忍。山婦再在一旁蠱惑,意欲激令決裂,決計先把山蘭說好再行下手。因防知道地方,特將山蘭搭往相隔半里多的另一小洞之中,將人救醒,與之商量。
  凶酋陰謀全被鴉鴉偷聽了去。鴉鴉因得噶婆傳授,知道這類迷人藥草的解法,先乘對方爭吵之際,往來路飛跑,本意往尋老人告發。走出不遠,想起這一往返奔馳,道路甚遠,即便把人喊來,義母必已受害,自己立志報仇,好容易遇此機會,如何看見仇敵人多,膽小害怕!想到這裏,乃母死時吞聲悲泣、咬牙切齒和所說乃父被毒蟒咬死時的慘狀重又湧上心頭,越加激發平日復仇之念。急切間尋不到解藥,正打算取了泉水將義母潑醒,隱在黑暗之中,等狗男女進來,每人射他一針。義母如在此時醒轉,一同逃走自合心意,否則一人拼他兩三個,報了親仇也是值得。何況自己人小,容易掩藏,吹針毒刺更極厲害,中人必死,決不能跑出五十步外,就被仇敵看破,只在對面以前不被殺死,揚手張嘴便可成功,尤其吹針小管細才一指,長僅一兩寸,製作精巧,含在嘴裏,看不出來,就被當時擒住,也斷無不中之理。
  主意打定,心膽立壯,方要回身,望見前面皮燈閃動,離地不高,知是一個小人。試發一個暗號,竟是所交七友之一,同時看出同來的人竟是阿成,越發歡喜。因要暗殺凶酋,恐小友泄機,只教了一套話,令向老人稟告,打發回去。一面拉著阿成飛跑,告以前事,分頭下手,經過情形和前文差不多(事詳前文)。只有許多活,連阿成也被蒙在鼓裏。
  鴉鴉連用毒針殺死凶酋、山婦之後,本來隨同去往洞中,看雙珠醒未,商計同逃之事,繼一想:凶酋還有幾個死黨,內中戛老麻最是凶狡,雖被凶酋遣開,也許還要回來,此是元兇首惡之一,如何容他活在世上!念頭一轉,便未現身與阿成相見。正往回路窺探那四個死黨的蹤跡,忽見山蘭奔回,發現凶酋黃山都橫倒地上,便是哭喊喝問。隱聞凶酋也怒吼了一聲,相隔頗遠,又知山蘭對夫情熱,並未死心,恐被看破,未敢上前。遙聽二人哭吼語氣,凶酋好似說了一句「漢家女子」,底下便無聲息。方想起噶婆所說:中毒的人雖極苦痛,如其體力強健,所傷不是要害,沒有用力狂奔,還能掙扎盞茶光景。照此情勢,必被阿成一拳打昏,剛剛醒轉,毒性發作,快要斷氣,恰巧山蘭去而複轉,夫妻對面,只怒吼了一聲,毒性業已大發,昏迷死去。忽見山蘭由暗影中如飛跑回,料知不妙,忙即掩身跟將下去。山蘭果然跑出只兩三里,還未跑到守望之地,便因急怒交加,傷心太過,一交絆倒,昏跌地上。明知此是禍害,想要給她一針,又覺不忍。略一尋思,山蘭已掙扎起立,取出牛角狂吹,發動警號。料知形勢險惡,不知如何是好,猛覺身子被人挾起,往旁閃去。先頗驚慌,想要反抗,發那毒刺,忽然聞到那人身上帶有腥穢之氣,以前聞過,未等開口,對方似也防她出手,早將握有毒刺甩筒的右手,連筒捉住。同時,鴉鴉也已聞出那是噶婆身上的氣味,隱聞那人低喝:「不可開口!」便不再強。
  噶婆以前和妖巫狼狽為奸,那一帶地理極熟,接連幾轉,不消片刻,便由一片密佈叢莽的秘徑之中側身穿入。到後一看,乃是毒龍岡後一片危崖的下面,上面並有一片空隙可透天光。夕陽雖快落山,斜日反照,看得逼真。鴉鴉等噶婆放下,剛看出她一張蓬頭散髮、獰厲醜怪的臉上帶著一片慘笑,口裏連聲誇好,忽然嗒的一聲,低頭一看,正是那塊死人骨所制的鎖鑰信符落在地上,未等下手,已被噶婆搶去。仔細看完,喜得亂跳亂蹦,一面和鴉鴉說那東西的權威,野人對它如何信仰,失去多年,今日竟得回轉。手如拿有這塊刻有骷髏的人骨鎖鑰,便是所向無敵,誰也不敢與之相抗。
  鴉鴉聞言雖頗高興,因這祖傳之寶不應落在外人手中,噶婆的話不曾說清,不知那是失去之物,非但想不起用它之法,反恐此於雙珠有害,又太關心雙珠和阿成的安危,並未將它帶走。等到趕往原地一看,阿成、雙珠均已不在,洞中沒有爭鬥痕跡,不知逃走也未。心想:山蘭已將野人引來,二人如往楠木林一面,非被追上不可。好在路熟腿快,不如去往回路探聽,萬一被擒,也好救她。正想用什方法解救,好在大仇已報,只要放此二人,便是替死也是心願。如其三人同死,白便宜戛老麻,卻是不來。業已打好事完自首之念,正往前趕,忽遇阿成,得知山蘭自殺,雙珠已被擒去。心中悲憤已極,忙將阿成引往隱僻之處藏起,重又回趕,一路掩掩藏藏,快到月兒湖,天早入夜。作賊心虛,還有一個極惡窮凶的仇人不曾殺死,自己一見投緣,當她親娘看待的人,又被眾人冤枉擒去,凶多吉少,勢難兼顧。
  正覺兩難,忽遇兩個同盟幼童,問出因她年小,在山蘭迷倒以前人便走開,一直無人看見,誰也不曾對她疑心。老人阿龐因其曾隨二女出獵,此時未歸,還在懸念。忙向二童又教了一套言語,令尋老人密告,並將另外幾個同盟小友喊來,用巧言激動,說雙珠是她義母,如何冤枉,以及凶酋殺害父母之事,只不令其向外傳揚。
  阿成隱藏之處原離月兒湖不遠,幾次想要冒險拼命往救雙珠,均被鴉鴉勸止,說:「此去平白送死,毫無用處。等我見完老公公回來,探明口風再作計較。」一面令那幾個同伴送飲食兵器去與阿成,令其等信,並說:「佳節以前不會殺人,無須優急。我偷偷掩往老人那裏,告知前事。」
  本來還未想到骷髏鎖鑰的用處,後和阿成藏在場側大樹穴中偷聽老人口氣,到了天明,又發現戛老麻的陰謀,方始著急。因阿成立志替死,為了仇人不曾死完,急於救出雙珠,只得答應,當地風俗禁忌,已在昨夜告知,等到準備停當,快要起身,二人無意中忽然談起人骨骷髏鎖鑰之事。鴉鴉問知這件祖傳至寶,雙珠一來便藏在身上,並非當地所得。阿成由菜花寨起身時,因愛雙珠美貌,全神貫注在她一人身上,穿的衣服又極單薄,曾經看出胸前有一兩、三寸大小的東西掛在衣服裏面凸起一塊,中途殺那大蟒,脫換血衣時節,曾見雙珠取下,又偷看到一眼,仿佛像個刻有骷髏的死人骨。當時覺著這類東西乃山寨中巫師用來行法的死人骨,越是蒙昧看得越重,心上人是個漢家女子,怎會把它帶在身邊?還在奇怪,及聽鴉鴉詢問這塊人骨鎖鑰是否見過,問知野人祖傳之寶,忽然警覺,想起那日夜宿森林遇見大群凶犀,被主人救起之事,為了下面犀群太多,同在一株樹上,睡夢中聽他三人低聲密談,說起此行用意,以及幾次打聽野人烈凡都之事,也許與此有關,便向鴉鴉打聽:「可知『烈凡都』是誰?」鴉鴉聞言大驚,說:「這三字如何可以妄自出口!被人聽去,向你索討祖神信符,拿不出來,休想活命!」隨將平日所聞失寶訂約,花藍夷逾期不來的大概,以及烈凡都乃祖神尊號,非有重大的事發生不能妄喊,禁忌甚多,一一說出。
  這時,二人如同往見老人詳言經過也可無事,偏是鴉鴉年幼,不知底細,更不知這件枯骨信符的用法,何況失而復得,對方千辛萬苦專為送寶而來,便闖多大亂子也不妨事。一心復仇,東西又不在身上,聽完只代雙珠後悔,前兩日不曾明言來意,並未想到它可救人。仍照預定,由眾幼童用藤掩護,將阿成送往臺上。剛到不多一會,戛老麻便要脅老人,率眾發難。
  鴉鴉藏在一旁,方覺阿成隻一出面,義母便可放下,誰知戛老麻受了老人怒喝警告,惱羞成怒,越眾行兇,被阿成一矛釘死地上。看出群情越發憤激,休說阿成,便自己上前自首也是無用。萬分惶急之中,忽見一個比她年長的盟友龍都,同了那幾個同盟兄弟姊妹飛馳趕來。見面一說,才知先和阿成說時,龍都因往花林塘窺探動靜,沒有在旁,後來聽說前事,知道這是一個救星,上次眾人公會還曾在旁,非但聽老人阿龐親口說過,並且他的父親便是隨同老人行禮的一個老祭師,對這一塊死人骨的威力用處全都曉得。匆匆相見,問明東西不在身旁,鴉鴉急得無法,見仇人已死,業已準備自首之時,出了這大波折,急得跳腳,不顧多說,便同往尋噶婆。
  因事危急,噶婆所居雖近,地勢隱僻,人又古怪,向不許別的幼童前往走動,獨自當先狂奔。由昨日起不眠不休,力氣用得太過,又當心慌忙亂之際。去時已跌了兩跤,忍痛爬起,正往前奔,總算運氣,迎頭遇見噶婆,喘吁吁說明心意。
  噶婆本意是想仇人已死,只剩戛老麻和幾個不知情的同黨,最心愛的鴉鴉不久必去,自己年老,平日受眾厭惡,活在那裏也無趣味。再一想到兩個心愛妹子的仇恨,越發情急痛心。本意是想帶了僅剩下的兩根毒刺,趕來暗殺戛老麻,為妹子報仇,省得鴉鴉孤身犯險。事成之後,再仗著這塊人骨鎖鑰脫難,不能辦到便即自殺。鴉鴉說得太急,不曾聽清,開頭不肯交還。後來鴉鴉情急拼命,說:「親娘已死,難得來了一個好娘。她如被害,我決不想活命!」說罷便朝樹上撞去,雖經同伴搶救,不曾送命,人卻急昏過去。
  噶婆本極愛她,已想答應,當時救醒。又聽說仇人已被阿成一矛刺死,不禁狂喜,非但將那人骨鎖鑰交還,並還告以用法。老少七人,除去拉拉年紀大小不曾跟來,另外幾個均比拉拉年長,全都愛她。同在一起,知事緊急,一路往回飛馳。仗著走出不遠,轉眼便自趕回。
  出林時節,鴉鴉心急太甚,平日步法本快,又因噶婆一說,精神大振,不知日夜奔馳,傷敝疲勞之餘,一時興奮,沒有長性,一眼望見前面月臺上綁著雙珠,眾聲怒吼,形勢嚴重,知道老人阿龐最愛她這義母,竟會把人綁到月臺上去,分明眾怒難犯,人已凶多吉少,越發心慌悲急,重又搶先拼命向前狂奔,連縱帶跳,共只三四個起落,本來腳底已在發飄,傷處疼痛,一不留神,吃斷樹樁旁邊露出地面的樹根猛地一絆,去勢太急,躥出一丈多遠,跌倒地上,一條小腿被地上石塊擦破了兩條裂口,鮮血直流,連痛帶急,兩眼發黑,幾乎暈死過去。幸而後面同伴趕到,將她救起,朝前飛馳,這才緩了一口氣。
  這夥幼童最是身輕腿快,噶婆年老,竟追不上,又見情勢危急,心裏一慌,還未出林,又跌了一跤重的,頭還撞在樹上,遙望鴉鴉跌倒,忙告另一幼童,急速搶先將其抬起,由人叢中一路喊將過去。自己也在兩個幼童扶持之下忍痛急趕,到了臺上,瞥見鴉鴉腿上鮮血淋漓,好生心痛,知其力已用盡,不耐多說,忙即搶先發話。說完前言,便朝老人厲聲怒喝:「我也自知我姊妹以前為惡該死,但我三妹死得冤枉,幾次想要為她二人報仇,均想不起個好主意。想不到我外甥女鴉鴉,小小年紀,如此膽勇,將這仇人殺死。但是戛老麻為阿成所殺,無法公審,失去對證。雖仗祖先神符之力將他放下,是非真假,仍不能使人全信,何況這兩個仇人還有幾個死黨,就因神命不為報仇,也必暗中懷恨。我原想用你們祖宗的靈骨和你作對,如今業已想開,我這樣人實不該留在世上,留在哪里也是有害。不說殺妹之仇,你實是一個好人。我現聽鴉鴉平日之勸,業已打消復仇之念,不過我已立誓在先,不能報仇便須自殺。為了證實這兩個惡人的罪惡,成全我外甥女的孝心,並使那個忠勇無比的好男子不受冤枉,照你族中規矩,拿這條命來作證明吧!」
  老人見她形貌那樣醜穢,聲如狼嗥,神情卻極悲壯激昂,臺上下那許多野人全都聽她說話,絲毫聲息皆無,方覺此人居然悔過,並能揭發陰謀,保全兩個好人,證明惡人罪狀,是個有功的人,忽聽出有了自殺之意,忙喝:「事已明白,不消如此!」
  哪知噶婆自知眾人厭惡,鴉鴉一走,更無生人樂趣,死志已決,還未說完已先準備,手中握有一把長才三寸的毒刀,旁人誰也不曾看出,等到說完,一聲嚇人怪笑過處,手朝胸前一按便不再動,也未倒地。人本醜怪,頭蓬得和亂茅草一般,又是苯目怪笑,口中稀落落露出幾枚利齒,張而未閉,神情越發獰厲兇猛,看去直和惡鬼一樣。
  眾人先未看出她手有毒刀,屍首未倒,不知人已自殺。還是老人見多識廣,見她一手揚起,作出仰天狂笑之勢,一手握拳,貼在胸前,手指縫中似有一線白光映日生輝,知其手有兇器。同時,鴉鴉也在雙珠扶抱勸阻之下掙撲上前,剛伸小手一拉。雙珠聞不慣那腥穢之氣,又不捨得放下這智勇雙全、美慧義烈的愛女,無意中摟著鴉鴉側臉往旁一閃。叭噠一聲,死屍跌翻在地,眾人才知人已斷氣。那毒刀非但奇毒,並且一經刺中人便發麻,失去知覺,傷在要害,死得更快,端的猛烈無比!鴉鴉想起她平日的好處,不由傷心痛哭起來。
  雙珠知那傷毒甚重,強將鴉鴉抱起,再三勸說,不令近前,以防沾染。野人最尚膽勇義氣,噶婆雖是眾人平日厭恨的人,見此壯烈舉動,卻是驚佩已極。又知這三個狗男女的罪惡,死得不虧,對於鴉鴉更是稱讚,認為全族中從來未有的少年女勇士。先被噶婆語聲鎮住,全場肅靜,噶婆一死,對這男女老少四個英雄敬佩到了極點,由不得同聲歡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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