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 香光如海 壯士宵征

  雙珠雖料老人阿龐打著先平內懮再除外敵的主意,但想:此老一走,山中少一威望最重要的人主持,雖然新立酋長,到底要差得多,連黃山都都不如。一旦之間收容好幾百個野蠻無知的族人,初次降伏,反側未安,人情叵測,善惡難分,無論是教是養,均有不少難題,本人又不在這裏主持。就這兩三日匆促之間,並且對方人來才一二日便要起身,族中最好的勇士又被帶走。雖然這裏男女老少人人武勇,此老平日訓練得好,均能各自為戰,根本重地,到底可慮。看他平日防禦外敵那麼嚴密,怎會有此冒失舉動?方才忘了細問,勸已無及,均覺到底野人心粗,想到就做,此老雖極聰明,也所不免。心腸雖是好的,事已無可挽回。身又作客,初來不知底細,幸而雙玉、路清均說楠木林野人真心歸降,如望雲霓,談了一陣也就放開。
  正準備老人阿龐如將那夥野人引來,再在暗中告以戒備之法,或令暫時退回原處,此來隻作全族中人一次歡聚,等到出山功成歸來再行收容,誰知第二日黃昏,老人果然趕回。兩個勇士均能隨同老人由樹幕頂上踏枝而行,捷如猿猱,雖比老人稍慢,但比雙玉來時要快得多,走的又是直徑,近了兩倍,據說如其無事耽擱,當日便打來回,不知怎的並未跟來。眾人心疑在後押隊,因由下面通行,便自己明夜起身,這班野人也未必能夠趕到,一算往來時刻,越生戒心。因感老人情意,本就關切,又覺老人和手下那許多勇士為了自己的事,才致山中空虛,無人主持,更少卻許多有用的人。萬一發生變故,怎對得起人家?
  細一留意,老人阿龐獨自趕回,因由樹頂飛馳,事前並無人知,一到,先和幾個留守主持和準備選做首長,早就守在當地的十來個人密談了一陣,便往崖後林中趕來,快要近前方始發現,滿面卻是喜容。恐有失閃,雙珠首忍不住向其探詢,並問野人是否尚在後面未到,老人笑說:「好女兒,你真對我關心。你的好意我全明白,但我不是那麼冒失的人,業已有了安排,命人等在前面,一切均如我意,決不妨事,只管安心。那少年首長,問出是我族孫,頗有膽勇,能得人心,我三人今早天還未明便早趕到,他沒料到我會去得這快,先頗驚慌,後經我說明來意,把人喊齊,當眾喊了神號,連說帶教,直到午後方始完畢。那裏族人都信服他;我又喊出神號,令其分別立誓,仍歸他率領,帶去兩人做他幫手,如今已算是自己人了。將來你一看見,便知他們並非真個蠢得和木頭一樣,實在是以前那些酋長所害,只要耐心指點,詳說利害,一樣可以明白。何況他們日常懮急、恐怕滅亡之際,只此一條生路,又最怕我們這些人。難得這樣慷慨答應寬容,給他生機,將來還有許多好處,哪有不服之理?他們都高興得要哭,決不是假。好女兒,你們放心便了。」
  雙珠最擔心是老人去後,林中突來這許多新降的舊敵,稍有不合,休說來人有什惡念陰謀,便原有的人看不慣他們那些舉動,或是心存歧視,不能設法感化,既已來歸,仍把他當作仇敵看待,也難免於心生怨在,多出麻煩。及聽這等說法,雖看出老人阿龐胸有成竹,十分自信,只是不肯明言,問他人來與否,都是支吾其詞,也就不便多問。
  老人好似高興非常,痛飲一醉便往小屋安歇,走時並勸眾人早睡。眾人也知此去途中難免勞乏,須將精神養好。為恐人太興奮,睡前又將老人自配的藥酒吃了兩杯,上床便自安眠。那酒具有安神定夢之功,乃是一種藥草所配,吃得又多一些,老人這一覺固是日高方起,雙珠等連鴉鴉、龍都大小六人竟睡到將近中午才起。崖前業已笙歌齊鳴,將歡迎和歡送的禮節並在一起,加上選舉新首長,這一頓大吃,要吃到半夜三更眾人起身之後才罷。
  同行勇士都是全身披掛,旁邊放著獸皮製成的糧袋、臥具、裝水竹筒之類,都是那麼整齊乾淨。眾人未出以前,老人阿龐正命集隊查看,雖只一百七十多人,刀矛雪亮,映日生輝,人都筋強力壯,勇猛非常,軍容甚盛,三人俱都驚奇。等老人阿龐把話說完,廣場樹蔭之下業已擺滿酒肉,先請四人上臺,當眾發話,各按當地風俗,行完賓主之禮,再同歡飲。野人留守的又推出十二人,拿了鮮花水果上臺敬客,算是月月平安。接連幾次禮節做完,底下賓主雙方均可隨意飲食走動,無什拘束。
  為了中午陽光當頂,天氣炎熱,並用樹枝在臺上搭了一座涼棚。上面紮滿鮮花,並有三根木樁,上面掛著幾件兵器。眾人去時,行李兵器均在身後涼棚邊上吊著,先未留意,等到行完禮節,無意中回身一看,當中樹上掛著老人阿龐所用一把極快的彎刀,另外兩根,一是那百多個壯士中的頭目所用飛矛,另外還有一口緬刀,竟是阿成所有。
  這時連龍都和鴉鴉因是雙珠義子義女,也同受到客禮尊敬,坐在臺上。雙珠問知此是本族最隆重的禮節,每次出外應敵,為首的人均要將他所用兵器掛在這類神柱之上,柱的多少因人而定,走時當眾拿下,成功回來,又受到全族尊敬,將其還原。由此這件兵器,無論對敵時怎麼殘缺毀損,甚而失去換上一件別的,只是本人帶回,親手掛回原處,這便成了傳家之寶,帶的人威信越隆更不必說。但這禮節專對族中最尊敬的人而設,如在外面陣亡,只要英勇殺敵,為眾拼命,經人把他兵器搶回,更認為英靈所在,成了神物。休說外人,便那頭目名叫加加,族中勇士的稱號全有一個「都」字,加加連這勇號都未得到,能將兵器拴在這裏,全因昨日選人時與旁人爭奪,連經老人阿龐幾次考驗,智力全都高出人上,非但讓他前去,並還舉作頭目。話雖如此,因無實事,勇號未得,有此待遇,已是少見,如非老人阿龐看出加加必能勝任,向眾擔保,加加又親自向神立誓,必以全身心力,連性命也算在內,去為全族爭鬥,取得成功和將來的利益,也不能得此榮耀,阿成一個外人,怎也有此奇遇?忙向二女偷偷一說。四人自從雙玉一來,又經兩小夫妻日常談說,當地風俗禮節曉得更多,俱都驚奇。
  恰巧老人阿龐去往下面與幾個老人有事相商,說完走回。雙珠手指木柱,剛喊得一聲「義父!」老人已搖手示意,將其止住,悄聲說道:「此是前日族中公議。因拉都、黃山都兩個最有膽勇的人相繼死去,加加、洪拉二人雖有勇力,還比不上那兩人,今夜所選酋長,只是由洪拉暫代,和幾個老年曉事的人相助掌管,無論何事不得專斷,因此今夜公選之事只是一個禮節,他只算我所派代理的人,將來誰做酋長,須看他和加加這一內一外誰的功勞最大才能決定。為了黃山都背叛我們,犯了許多大罪,我們已將方法改過。此後至少要立三個酋長,一正兩副,以防發生前事。苦於大家差不多,真正智勇雙全的人難得。對於阿成神勇義氣本極敬服,均想請他人我本族,做個榜樣。
  「我知此事還有許多不便。一則眾意難違,二則十八那日我又疏忽了些,因想救阿成性命,見他義勇,受到眾人敬愛,打算借著留他為奴,暫作俘虜,兩三年內如有功勞,然後設法復原,放其回去。不料形勢緊急,話剛說完,連接發生許多奇事。我又驚喜過度,不及收回前言,便因日光當頂,到了沐浴之時,將人散去。事後雖然想起,以為事已過去,他也成了我們佳客,並未在意。誰知眾人敬愛大甚,以此藉口。實在無法,才向眾人擔保,說等到功成回來,請他來做副酋長,如願在此,自合眾望。否則也留他三年。如其我們在此期內選出和他相等的勇士,不等期滿,只要肯算我們自己人,有事尋他,必來相助,去留仍可聽便,這才答應。因我一力擔保,所以連對神立誓都等將來。阿成如其不願,無須著急,等到功成回來,你只來此一次住上幾天,我定想法送你起身便了。彼時我們業已學了許多本領回來,不似以前終年苦守森林之中一步不出。休說沿江各部落必要往來,森林中定照你兩姊妹所說開出大片荒地,耕種五谷,便是你們漢城,也要前往交易走動。仰仗之處甚多,彼此方便。便他們打破舊例,第一次請一個未經在此住過多年、立有功勞的外族男子來做酋長,固然眾心敬愛,多一半還是聽我日前說起將來許多興革的好處才有此舉,與以前人一到此終身不能離開、犯者必死全不相同,放心便是。
  「花藍家的祖傳之寶業已取來,用獸皮包好,命有專人護送。一切都已停當,只等歡會。到了半夜,洪拉將我那根皮鞭接去,向眾行禮感謝,對神立誓之後,我們便可起身。暫時禮節已完,如防途中勞乏,盡可抽空去往花林多睡一會。我還有事與人商計,並要回轉花林塘一行。好女兒的東西已早取來,打在皮包裏面。我已看過,不曾短少。我去要到黃昏才回,路上再談,不陪你們了。」
  四人忙同謝諾,均因昨日睡得太多,連日精神養足,無須再睡。當地禮節雖極隆重,但是簡而不繁,情更真切,做過便完,底下便是自在飲食遊玩,賓主各隨所喜,毫不拘束。又因中弦已過,夜來雖是舉火歡會,歌舞狂歡,並不強人寨舞,免卻無謂煩擾。臺上到處紮滿香花,棚又高大,四面透風,甚是清涼。老人阿龐格外關心,又掛了幾隻懸床在棚架之上,野人天真,對於所敬愛的佳客,以能討得對方舒服歡喜算是體面,也最高興,只管隨意,無人見笑,反覺來客與他親如家人,一聽老人這等說法,同說:「我們困了自會想法,就想歇上一會,也在臺上,你老人家,請自便吧。」老人含笑走去。
  阿成先聽要他做酋長,知道雙珠此去不會再來,就來也不會久於停留,不禁嚇了一跳,心中老大不願,但又不敢出口,後聽老人仔細分說,雖然心安了些,仍因此舉難免離開雙珠,心中不快,正在愁悶。雙珠早已看出,笑說:「成哥,我們蒙主人全力相助,此去必能馬到成功,平安得勝,真乃大喜之事。大家都在高興頭上,我不願看愁眉苦臉。就算功成之後你我暫時分別,終有相逢之日。人家幫了這大的忙,你就為他出點力也應該,何況對你這樣敬愛,奠非只你一人在此,我便不會來看你嗎?」阿成近日越發聰明,早已看出雙珠對他極好,這時見她星目流波,巧笑嫣然,似嗔似喜,別有一種熱情自然流露,從未見過,雖然不敢起什別的想頭,不知不覺心生感慰,當時化愁作喜,諾諾連聲。
  路清、雙玉自從一到便看出雙珠對於阿成十分關切,比起平日對人之好又是一種神態,再聽二人涉險經過,雙珠又強著阿成改了稱呼,阿成那麼一個夷人,對於雙珠更是格外恭順,全副心神均在此一人身上,心便明白幾分。送走老人阿龐之後,又見這等神態,明已心心相印,阿成敬愛雙珠固是勝於性命,雙珠對他也似無限深情自然流露。雙玉深知乃姊性情為人,再說阿成也是真好,事前雖未想到,還不怎樣驚奇。路清非但大出意料,並覺阿成年比雙珠長十來歲,貌相雖極英武,人終粗魯,又是一個夷人,像雙珠這樣一個神仙中人,竟會對他鍾情,以為感恩圖報所致,乘著下臺閒步,雙珠、阿成同了兩小兄妹一起,正和一群迎來的野人說笑,把雙玉引向一旁,問其可曾聽出。
  雙玉見他露出不平之意,似代雙珠抱屈,不由嗔道:「你也是個聰明人,怎連我姊姊的心性為人都不知道!你當她是庸俗女子嗎?幫人應該,休說雙方同在患難之中,什麼叫做感恩圖報?什麼叫做漢人夷人?她全沒有那些分別。女子終要嫁人,遇見志同道合、對她敬愛體惜又能幫她共建事業的,便應嫁與那人。憑阿成的人品心地,智勇義氣,哪點不配做她丈夫?虧你還問得出!你也貧苦出身,如何把人分成幾等,非但看輕了人,把你自己也看低了許多。照你那等卑人自卑的意思,我先不應嫁你。怎麼不想一想,隨便亂說!要被姊姊聽去,連我都要丟人,你當非要漢城中那些騎馬坐轎的紈胯子弟,或者像趙乙那樣只會把女子頂在頭上,裝出一副孝子賢孫的假面具,表面把人家當神仙,實則是當玩意,只知好色如命,既無志氣又無能力更禁不起考驗的臭男子,才配稱作好丈夫嗎!」
  路清原因敬佩雙珠太深,未免求全責備,休說阿成,便是一等一的男子也有褒貶,簡直認為像二女這樣人,誰都不配做她丈夫,包括自己在內,並非專指阿成而言,加以事出意料,少年好奇,意欲探詢這位大姨,那麼絕頂聰明,外表溫柔敦厚,謙和誠懇,內心純善方正,清高絕俗的女中英俠,怎會看中這麼一個比她年長將近十歲的夷人?年歲先不相當,覺著奇怪,哪知話還未說一半,便被愛妻搶白了一大套,所說又極有理,無言可答,再一回憶自己平日言行,忽然醒悟,忙賠笑道:「你說得有理。我雖隨便一問,並無成見。只為大妹和你實在太好,雙方年紀太差,才問兩句。但我還是自私心重之故,只看見大妹下嫁夷人便代委屈,我得二妹這樣賢美的妻子就不提了。由此可見言行如一之難。我已知過必改,請你不要對大妹說吧!」
  雙玉見他發急,面有愧容,笑道:「剛說不自私,這幾句話又自私了。過而能改,有何不可告人、有此勇氣,只有更好。就此一件,已配做我丈夫。姊姊知道,也必不會怪你。如何以是為非,看輕自己。你是和我客氣嗎?」
  路清知道愛妻雖比雙珠還要天真,口快心直,彼此情愛又深,常喜故意引逗淘氣,但因常受父姊薰陶,對於大綱節目、關係做人之處,定必堅執到底,決不輕易放過。自己本對阿成十分看重,只為愛惜雙珠太甚,覺著男女雙方年貌還不相當,又存有一些狹小的種族私見,明知雙珠心志堅定,從不動搖,一經許可,決無更改,誰也不能做她的主,看雙方的意思,雖未明言,阿成更是受寵若驚,仿佛出於意料,也許還未敢作婚姻之想,事情明已定局,無可挽回,終覺美中不足,急於探詢,沒想到愛妻這樣明白事理,是非分得這樣清楚,又是歡喜又是慚愧,聞言忙答:「你說得對,我都依你。不過他們還未叫明,我便自行檢舉,話也不好出口,等到他們有了成議再說如何?」
  雙玉笑道:「你當姊姊,和尋常小兒女一樣怕羞嗎?男婚女嫁,光明正大,你便當面問她,也決不會嫌你唐突。既然不好意思,只要心口如一,真能分別是非,暫時不談也可。依爹爹一向的心意,恨不能把四海化為一家。雖然力有未能,終想做一點是一點。你方才那樣把別種人看得大低,便是那些皇帝奴才欺壓他們、視同化外的想法在作怪。有此一念,這些未開化的種族永遠無法使其和我們一體,甚而添出許多敵人都不一定,我們所想先把野人山內外這大片地土化成世外桃源,將所居各族人全都感化過來連成一片的心思,就極難有成功之日了!」
  路清笑說:「我不過看得大妹太重,無意中問了兩句,你便發出這一大片道理,莫非我平日所言所為都靠不住嗎?」
  雙玉方答:「你要靠不住,休看訂婚,照樣不會嫁你!全是為了善惡之分必須嚴如水火,壞心思和惡草一樣,稍微發現便須連根拔盡,絲毫不能容牠放在心中,以防由此滋長蔓延開來,以致迷惑原有心志,走入歧途。我是你未來愛妻,你又是我共患難的恩愛丈夫,既是志同道合,平日說笑親熱怎麼都可,心裏卻須公正乾淨。休說惡念,稍微與我們平日言行相違,都須掃除出去。我有不好之處,你也應該對我勸告。彼此年紀都輕,正在向前做人,一時大意誰也不免,重在互相勸勉,才是一對真的好夫妻。我如看輕,不是真個愛你,還不說呢!」
  路清笑說:「大妹感化之力真了不得,你姊妹重逢才只三日,便受了她的傳染,隨便一句錯話,便不放過,再要和她那樣誠懇溫和,婉而多諷,話軟一點,非但年貌相同,連口吻神氣也仿佛是她化身了!」
  雙玉剛笑得一笑,雙珠等四人已緩步走來。鴉鴉挽著雙珠的手,在前又說又笑,跳跳蹦蹦,一口一聲娘,正在指點沿途那些野人的陳設歌舞說之不已。龍都緊貼鴉鴉身旁,不時向前探頭望著雙珠、加上兩句,偶然又和鴉鴉爭論,大小三人親熱已極。阿成緊隨在後,還隨了好些男女幼童。
  這時眾野人因奉阿龐老人之誡,不令驚擾貴客,以免和平日那樣,做一大圈把來人包圍起來,七八張嘴,眾聲喧嘩,雖然情景熱烈,但是使人無法作答,再說,走到哪里,男男女女跟上一大片也實不便。早就傳令,只在臺上與眾相見,各在林邊內外樹蔭之下飲食歌舞,任憑客人隨意自往走動,四人不往訪間,不令上前包圍,因此連那許多幼童都極少隨在身旁。還是雙珠最愛那小女拉拉和日前出過力的那幾個鴉鴉、龍都的盟友,特意喊來,加上幾個格外依戀的男女幼童,隨同遊玩。
  這時,環著大片樹林一圈,到處佈滿野人,矮木樁上擺滿酒肴山果,並且每處都放著大小六個飲酒用的小竹筒,均是新制,還有兩大堆整整齊齊的肉和鮮果。肉均切成薄片,用竹枝插好,與對方平日吃法迥不相同。家家一樣,並還爭奇鬥勝,用花枝紮成許多亭台走廊、大小玩意。本來住在當地樹上的人家,更用各種草花鬆枝紮成極長大的花彩,由所居樹屋上縋將下來,大大小小,形式不一:有的隨風搖擺,萬縷千條,山風一過,宛如一樹天花,彩雨繽紛,隨風飄舞,似落未落。有的結成一座座的涼亭花屋,四面淩空,有的更在樹前日光照處,聯合左右野人,結成一條條的花廊,再不,便是一根兩丈來高的大樹枝埋在地上,上用花草鬆枝紮成一柄花傘,挺立林外向陽之處,最小的也有一丈多方圓。這類樹枝又多彎彎曲曲,虯龍也似,紮上那些鮮花,形態越發生動,好看已極。
  雙珠等先未留意,登臺遠望,只覺環林一個月形大圓圈,到處張燈結綵,成了一片花城,好看已極,比起星月佳節,又是一番光景。妙在所有野人全都分散,各在林邊,只管蘆笙時起,歌舞歡呼,並不雜亂,當中大片廣場仍是華日當空,靜蕩蕩的,就有穿得花花綠綠的野人成群歌舞,歡呼而出,也只貼著林邊四五丈外,朝自己這面歡呼舞蹈了一陣,重又繞向樹林之中。此退彼出,有好幾起,身上也都帶有鮮花,遠望花龍也似,並不遠到廣場中心,不知何意?
  正覺好看,忽聽鴉鴉說這些野人俱都感謝四人為他們除害,將幾個惡人除去,人更英雄。雙珠姊妹又是阿龐恩人之孫,此次帶人出山,不久還要給他們帶來許多好處,因此敬愛非常。雖因老人阿龐再三勸告:「雙方言語不能全通,又看不慣我們那麼鬧哄哄的,本是尊敬人家,為了你們言動熱烈,反多煩擾,豈不有失敬客之道!」於是連自家子女俱都勸住,不令上前,一面卻以四人光顧為榮,非但這些歌舞均是向貴客討好,打算將人引去「,並將十八夜裏所紮燈彩,重新加上鮮花,除內中兩種專為敬神而用的不在其內,餘者全都裝點出來,有的並還添了花樣。隔夜早就紮好,都是半開未開的花朵,每家分人守候,藏在密林之中,到時掛起,一同出現,那花也同全部開放,都是一些經開的花,越到午後越香,所以這等香法。他們不論遠近,除卻照例輪值的人各守防地遠出未歸外,都一家接一家聚坐樹下花廊花傘花屋之內。那兩堆酒肉瓜果和那六個竹筒,均為四人而設,一心盼望能往照顧,吃他一點東西。
  兩小兄妹並出主意,說:「我們在臺上業已吃飽,這許多東西,一處接一處吃將過去,就算時候還早也吃不完。最好照著本地風俗,取上一兩樣沾一沾唇,反敬主人。挑那喜歡的,隨便拿上一點。人家大多,等到走完一圈,離開黃昏也必不遠。如其饑渴,索性就吃他們的。反正差不多,夜來這一頓擺個樣子吧!」說時,雙玉已被路清引開,恰有一隊歌舞的野人見雙珠停立相望,便迎將上來。
  雙珠才知眾人為她而發這樣盛舉,心頗不安。先覺糟蹋人力物力太多,後想:當地野人十分富足,除一年一度星月佳節和幾次寨舞外,終日勤勞,難得有此盛會,多快樂一天也不為過。山中出產豐富,食糧又多,鴉鴉曾說事完全都吃光。花草出產更多,崖後左近大片花林不算,到處長滿並不足奇,用來點綴反更顯得美觀,增加合群向上之念。心正讚美,及至被歌舞的人迎到林邊,看出所紮花彩精妙已極,對於野人的智慧越發驚奇。因想沿林走過,遙望雙玉、路清立在一座石筍下面背陰之處說笑,意欲六人合在一起,再往接受對方盛意,便走了過來。
  阿成對於雙珠始終恭敬,又因以前常去漢城,知道漢人風俗,不敢與之並行,自和那一群幼童跟隨在後,一手拉著蠻女拉拉,群小只管說笑喧嘩,時前時後歡呼尾隨,他卻全神註定在雙珠一人身上,沿途美景竟如無覺。路清見了,心中暗笑,忙和雙玉迎上,問知來意,便同合在一起,沿著林邊走去。
  這時,眾野人剛得到資訊,聽說雙珠等六人儘量接受他們的盛意,準備走遍全場,挨家歡聚,不過起身在即,不能久停等語。一個接一個,不消片刻全都傳遍,當時起了騷動,各自興高采烈,振起精神,準備款待來客。
  眾人見那野人各在花棚花傘和紮有花彩的樹蔭之下,都爭先恐後望著自己前去,頭一處還未走到,底下幾處已在一齊延頸探頭,恨不得來客當時前往,情況熱烈到了極點,心中自極感慰,均覺:誰說野人無知!像這類又誠樸又勇敢又有智慧、能知團結的野人,只要用心指教,不消兩年便可使其革舊從新,去掉那些野蠻愚陋的少數積習。因其人性忠實,只比大城鎮中那些號稱享有文物之盛的人們更易走上正路,也更得用。一班皇帝奴才偏說他們形同野獸,沒有人性,難於開化,豈不是個天大冤枉!心中尋思,業已走近。
  對面是方圓兩三丈的大花傘,非但鳳舞龍飛、華蓋亭亭,四面更有一圈香草鮮花結成的流蘇花條低垂下來,離地只得六七尺,五色繽紛,因風搖曳,花色鮮妍,香風撲鼻,人未走到,花氣已是熏人,香留襟袖,通體芬芳。先在廣場中心,雖覺香風陣陣,往來吹送,相隔大遠,還不大分覺得,等到越走越近,沿林走去,便如置身眾香國裏,香光滿眼,美不勝收。
  雙玉、路清更因方才說笑爭論,不曾十分留意,見此雄麗新奇之景,驚贊不置。所到之處,主人盛意殷勤,異口同聲希望眾人此次出山能給他們帶來更多的福氣和好東西。同時看到那一二百個勇士,已在加加率領指揮之下,受到沿林這一圈擺有酒肉瓜果的同族招待,情況更比對客熱烈,互相擁抱歡送,周身都被人們套上許多花條花圈。內有幾個比較著名的勇士和前日自告奮勇時言行動人的,更到一處歡呼一處,頭上堆得簡直成了花人,連面目都分不出來。後聽龍都悄說:「他們因受老公公指教,恐好娘娘等三人不慣這類舉動,為防失禮,好些拘束。否則,你把我們看成一家,也是如此。阿成雖是夷人,並還想他來做副酋長,相助改進,因和三人同路,恐有厚薄之分,所以這些歡抱禮節全都免去。」
  三人一想,人都自愛身家,也均想為自己爭光,可是人心如不團結,任多心熱均無用處,也都顯不出來。這類舉動更可激勵人心,增加出發人的勇氣和信心。便是留守的人,也必更加感動,養成一種極大的力量,與出發的人相合,仿佛一股洪流,前面浪頭還未到達,後面已在推動,通體如一,不得不止,都要如此,無論何事,既不至於虎頭蛇尾,有前勁沒有後勁,發生中斷之慮,並且在互相勸勉激勵之下,也決不會有人退縮。就有一點自私貪鄙之念,於夫所指,也必不敢,也更不好意思了。想不到老人阿龐,一字不識的人,因其多經險難,忠勇虛心,善於觀察事理,暫時興革,只管威權極重,從不違背眾意,所行所為,許多合於兵法,並能寬猛並濟,全族一心,真個難得。互相低聲議論,想起此老由親身體驗中所想出的許多方法,只管未讀過一句書,竟無一樣不與治國用兵之道暗合,再要經人細心指教,成就那還了得!一路說笑,到處受那野人歡迎禮待,身後的幼童也越來越多。
  雙珠見野人對自己這樣好法,越想越不過意,又答應功成歸來,別的雖有老公公做主,事還難定,這些男女幼童實在可愛,怎麼也必送他們一點東西。聽說平天寨內衣糧財物堆積如山,如能全數得到,每人均有一件新衣等語。這班兒童本就愛極四人,聞言越發高興,前呼後擁跟了一大片。前面幼童見狀興奮,不等人到,再一搶先迎來。大人見四人並不厭煩,也未禁止,於是越來越多。
  這班野人本愛乾淨,當日為了歡送老人阿龐等七人和隨行勇士,越發穿戴整潔,周身都有花草裝飾,一色全新,又都那般天真活潑,勇健身輕,奔馳如飛。別的美景不說,單這大群花團錦簇、打扮得五光十色的男女幼童,先就好看到了極點。有幾個老年人,還恐幼童太多,歡呼尾隨,驚擾貴客,想要勸阻,均被雙珠姊妹含笑止住,力言:「無妨,我愛他們。」眾心越發歡喜,高興頭上,全都精神抖擻。似這樣挨家走去,雖都停留不久,也費了不少時候。眼看日色偏西,方始走完全場,回到臺上休息。
  老人阿龐已先回轉,因半夜起身要走長路,趕到第二日太陽落山以前,才到蜈蚣谷透光有水之處安歇,中間一段形勢奇險,毒蟲甚多,並還不能停足。身往前去,雖然接近另一條嶺外山民往來採荒之地,沿途均有透光所在,不似四人來路那樣一片黑暗,非但路不好走,毒蛇猛獸更是成群出沒,採荒的人大都結隊成群,拿有極厲害的毒矛刀箭,種類甚多,有的並還拿有火器,一個不巧狹路相逢,發生誤會,難免多生枝節,甚而走漏機密都在意中。雖在未到以前早有勇士前往窺探,就便覓路,但已多年沒有去過,不知近來是何光景。回憶昔年所受艱險,更加警惕,非格外機警小心不可。前途難料,雙珠等四人來去途向不同,更比自己還生。這一條出山的路又遠,阻礙甚多,多走得快,也要十來天急行才能趕出山去。定在當夜起身,便是想將這開頭一段從無人行的天險沖將過去。方才去往林內,向前兩日專人喊來的幾個外族老者探詢出山地理,更增加了幾分愁慮,認定中有一段險地非在日裏通過不可。問完回來,正想把那幾個以前常時冒險出山,用山中荒金藥材獸皮象牙之類向漢人換取應用之物,經過九死一生受盡艱險勉強保得性命、經驗豐富、近年業已退休的別族老人所說之言轉告眾人,再作商計。另外還要趕制兩件應用之物帶走,一見眾人不曾休歇靜養,反去談話,走了半天,雖覺不應多勞,但見賓主雙方情感如此深厚,也極喜慰,忙向別的野人和隨行勇士先發號令準備,事完回到臺上。
  眾人也同到達,一聽老人所慮全是為了自己,忙同告以無妨。老人因雙珠自遇救以來不曾當眾顯過身手,雙玉、路清更是平安走來,阿成雖然膽勇絕倫,也未和眾人交手,內中三個又是漢人,生得那麼秀氣,雖知不是庸流,關切太甚,仍恐不耐勞苦危險,不大十分放心。路清暗忖:「野人尚勇重力,受了人家這樣禮敬,應該有所表示。」便要雙玉提議:走前稍顯身手,練上兩次輕功劍朮請大家看看,就便好使老人阿龐放心。
  雙珠覺著此非花藍家之比,不應賣弄。老人也恐三人走前多勞,先想勸阻,後聽雙玉力言:「無妨。我們帶有提神靈藥,連走兩三日,只不斷水,便是絕糧也能支持。我姊姊那日實因連受艱險,饑渴交加,在森林中孤身一人跋涉太久所致。藥又在我身邊,恰巧分開。否則,遇見蠻人時,也不至於那麼疲倦。」雙珠還想勸阻,老人阿龐已先連聲贊好說:「他們早想看你四人本領。我因起身在即,前兩天女兒腿傷剛好,長途艱險,萬一勞動太甚,人又吃虧。我知老恩人的靈藥再妙沒有,既是如此,你們業已吃飽,走時歡宴要到半夜,索性在圓場上養息些時,到了夜裏,燈明月上,我們酋長選完,行完禮節,我告知他們,定必歡喜。你們人已起來,如其不餓,當眾演完本領,吃飽稍歇,正好起身如何?」
  雙珠聞言,方始應諾。大家也睡不著,自在臺上聚坐說笑,靜等選舉酋長、做完應有的儀式便顯身手不提。
  要知雙珠姊妹二次月下舞劍,阿成飛索擒凶,橫沖蜈蚣谷,強渡白象林,穿象陣,燒毒蟲,巧占花藍家,雙劍斬凶夷,大破平天寨,巧遇趙乙,父女重逢,雙珠、阿成重返黑森林,開闢月兒湖世外桃源等許多奇險緊張情節,請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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