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姻緣

  男兒一諾值千金,切莫因貧易素心。子受屈父來伸,姻緣巧配是天成。
  嘉定府金順斌,幼小家貧,與人撐船度日,為人忠厚,心慈愛物,上無父母,孤身一人。幾年積得有錢,買只小船,與人載貨,順做生意。時當明末,天下大亂,獻賦蹂躪四川。嘉定有一楊展,督勇剿賊,賊不敢來;後展遇害,賊黨復來。順斌幸有船隻,上下飄流,一不傷命,二找錢。及我朝定鼎,天下清平,順斌已積得三千餘串錢,就在嘉定城內開鋪。至順治十年方娶妻陳氏,生一子,取名水生。此時極肯為善,凡一切救人利物之事,無不勇力為之。又興一撈屍會,自捐千金,各處募化。他平時肯與紳糧結交,所以人人樂從,把會興好。凡河中三四處陡灘,皆買地方報人經理。撈一死屍賞錢四百文,給板安埋;救一活命賞錢一串,無盤費者給錢歸家。眾人見他肯做好事,各神會皆報他經營,順斌亦盡心辦理不題。
  且說洪雅有一富戶,姓俞名棟材,與順斌交好,撈屍會他也捐了百金。但此人外務好善虛名。內有貪財實意,平日刻苦貧民,貶剝佃戶。家住花溪鄉,離飛仙閣十里,其地險峻,鄉人俱遵金飛遺制,團練有法,從無一賊入鄉,因此棟材擁貲極厚。娶妻金氏,生二子,長名大明,次名大化,女名翠瓶。這翠瓶生來秀美,舉止端莊。棟材見金順斌好善,後必顯達,欲與聯婚。順斌以俞家富,未敢高攀。棟材再三俯求,順斌方允,朝年拜節,時通往來。
  順斌名譽日盛,賓客亦多,每年進不敷出。至康熙三年,猛漲大水,順斌至河邊經理救人,忽然打來三人,浮沉江心。順斌命人去救,眾以水大不去。順斌惻然,自己去救,方救一人,忽來一股風浪把船淹沒,順斌竟死水中。迨水消撈屍,並無影響。他妻陳氏請僧超薦,各神會見順斌子幼,另報首事。陳氏請到家中,把帳一算,不夠開消,遂將舖子頂了,各會讓些利錢,方才給(清)楚。只剩錢十串,母子佃間後房居住。從此訛言四起,都說善不可為,沾著就要背時,「你看金順斌,無善不作,臨得死了無屍可撈,家亦隨化。我們切莫被人引誘,誤入善門,不惟使錢,而且倒灶。」
  一夜,陳氏夢夫冠帶回家,謂曰:「我因數盡死於水劫,上帝喜我為善,封我為洪雅縣城隍,今已上任,念爾朝夕啼哭,故回家一望。爾亦壽數將終,因爾常助夫為善,上帝有命,准我夫婦聚首具府。爾可告知眾人,不要阻人善路,負我一生心力。我於某夜三更,前來接爾。」陳氏方欲問話,忽被更鑼驚醒,想其言語,歷歷在心,將夢遍告眾人,聞者半疑半信。到了某夜,陳氏忽覺頭昏眼花,知夢必驗,即將水生喊到面前,囑咐一番:
  這陣神昏氣又短,咽喉哽哽上湧痰。
  叫聲孩兒聽我談,為娘今夜有些懸。
  「媽呀,你為著啥子事?」
  前日兒父回家轉,曾把根由對娘言。
  生前正直多為善,死後上帝心喜歡。
  命作城隍洪雅縣,身為冥神管陰間。
  說娘壽數今已滿,要接娘去不遲延。
  「媽就該推辭莫去。」
  此是帝命誰敢侵,猶如泰山壓一般。
  娘去別事都不念,難捨我兒痛心肝。
  可憐才把九歲滿,年輕骨嫩氣力單。
  無兄無弟家貧賤,飲食衣服難周全。
  呀,兒呀!
  倘若為娘歸陰殿,兒莫啼哭要耐煩。
  白日切莫尋娘喊,陰陽阻隔一重山。
  晚來一人放大膽,駭了誰去把門拴?
  開口切莫把人□,莫與兒童去遷翻。
  見人東西莫眼淺,搞壞脾氣惹人嫌。
  找個執業莫遲慢,農工商賈都找錢。
  安分守已要勤儉,苦盡自然要生甜。
  長大切莫胡亂乾,行要正來品要端。
  好人相交惡人遠,讀好書來說好言。
  有了銀錢須為善,能繼父志是奇男。
  心想與兒長久談,怎奈神昏口又乾。
  看兒不飽看又看,望兒不盡眼望穿。
  摸了頭來又摸臉,摸了手桿摸腳彎。
  為娘雖去路不遠,也要看兒轉家園。
  保佑我兒無災難,早早翻身進財源。
  說畢而逝。
  眾人見陳氏無疾而終,與前日說的日子又合,方信為神不虛,從此訛言頓息。水生哭泣,求近鄰幫忙,念了兩天經,把母安葬。剩錢無幾,一人孤孤單單,受盡驚慌,家具器物被人誑借罄盡。次年錢已吃完,父執輩時或贈些,飽頓餓頓,難以生活,竟落於乞討之中。
  他岳父俞棟材,聞女婿親亡家敗,與妻商量,念在從前交好,騎馬來看。見鋪中地是人非,問知在下河壩討口。棟材命官夫去喊,回說不見。棟材自去訪問,麵攤一人告曰:「他愛來此吃鰍魚面,客官在此等下,不久即來。」棟材坐下,果見水生丟錢攤上,拿面就吃。棟材問曰:「你叫啥名字?」答:「我叫金水生。」問:「你認得我麼?」答:「我認得你,是我半邊爹。」問:「何為半邊爹咧?」答:「我是你的女婿,即為半子,你不是我半邊爹?」棟材又問曰:「你爹媽死了,怎不借些錢去做生意,為啥要討口咧?」答:「我年紀太小,怎做得生意?大丈夫背時討口,也是常事,豈可向人乞憐嗎?」問:「你又不到我家來咧?」答:「我都想來,又怕狗咬,又怕莫人張我。」問:「你跟我去,有吃有穿。」答:「穿吃就有,但我年幼做不得活路。」問:「不要你做活路,送你讀書。」答:「好,那我就去。」棟材喊他騎馬,水生怕跌不騎。棟材叫官夫陪著水生後來,自己騎馬先歸,告知妻子。餘氏尋些衣褲,見水生來了,叫人倒水洗澡、穿換,然後引進。見水生貌秀嘴甜,都還喜歡,命隨二子讀書。又極聰明,讀了年餘,詩對便有理路。
  一日,大明講不得書,老師喊水生講,水生講得有條有理。老師曰:「這們大的人,反不如小兒,看你羞不羞!」大明怒恨,暗將水生毒打。從此不准水生多讀,凡讀書寫字對對,比他稍微好些就要打他,紅黑把他逼住。老師姓袁,雖是廩生,不講氣節,心怕打脫館地,只管把大明硑賀,明知他逼住水生,也不說他。
  這水生挨打受氣,抑鬱難伸,久來久去,遂成疾病,體黃身瘦,不言不語,竟至癡呆;又兼心虛,夜尿濕了睡床,餘氏每日喊人洗曬,曬得厭煩了,一見就恨。又因水生鼻涕雙流,更不喜歡,叫他與僱工同食;僱工亦恨,也不與他同桌,若是水生拈過的菜,都不肯吃,進去另要弄得。餘氏恨如眼中之釘,總想悔親。一日,見翠瓶一表人材,遂歎氣曰:「為娘當日眼瞎,把我如花似玉之女,放與那似鬼似怪之窮乞,如何下台?這下開了眼睛,另放一個有才有貌的女婿,你說好不好咧?」翠瓶不答。母曰:「這是終身大事,只管講。」翠瓶曰:「兒既許金郎,就是金家人了,豈有另放之理?」母曰:「你看上他那一宗!護著他做啥?」翠瓶曰:「兒是爹媽放的,就是窮乞兒也不怨!」餘氏怒曰:「好,那鋪蓋你天天去曬!」翠瓶見母發怒,只得含羞去曬,可憐人小力單,費盡氣力才曬得上。餘氏見了心痛,依然另叫人曬,亦不再提悔親之話。一日,翠瓶又見曬鋪,見水生在後閒耍,問曰:「你為何不讀書?」水生答曰:「讀書難,得挨打。」翠瓶曰:「你發狠些,就不挨打了。」水生曰:「再要發狠,怕被舅子打死。」翠瓶曰:「不讀也到書房裡去咧,免得爹媽嫌你。」
  水生把翠瓶看了兩眼,歎氣而去。來到書房,老師有人請去了,俞大明坐在師位裝師樣兒,南腔北調,罵張罵李。一見水生就喊背書,故意說他書生,將他來打匐板,打一下青一梗。方打五板,水生痛極想走,大明抓住幾個耳巴,鼻血長流。大明大笑而去,水生伏桌而哭。眾曰:「老師走了,那去尋個東道來下酒?」大化曰:「我佃戶田五爺喂兔極多,他家無人,我們去捉幾個來吃。」眾人湊興一擁而去。方才進門,田五回來大喊:「有賊!」眾駭奔走。大化曰:「是我在此,你喊啥子?」田五見有主人,便認錯送出;進房去看,絆物跌地,起看滿手是血,仔細一看,才是他女滿英殺死在地,即去投鳴。老師與近鄰保甲看明形跡,進城報案。
  洪雅離飛仙閣只四十里,次日官來驗屍,只見橫睡地下,鞋落褲脫,臉有手痕,係逼奸斃命。官叫保甲來問,保甲稟曰:「田五投鳴方知。」官問田五曰:「你女到底是誰殺的?」田五曰:「民家皆已上坡去了,只留小女看屋。民先回家,見有多人在屋,疑賊大喊,見少主俞大化在內,便由他去了。後進房看,才知小女已死。」官問大化,大化曰:「童生到他家買兔,見他家無人,也未上堂,聞喊即去,殺人之事童生不知。」官見內中一人像惡,問是何人。大化曰:「是童生的長兄俞大明,他未同去,實童生與某某等八人去的。」官問大明曰:「你未同去,必知其情。」大明曰:「老師出門,托童生代館,滿堂俱在,惟金水生後來。童生見他衣有血跡,問又不說,打亦不講。童生歸家,他們即去買兔,此外並不知情。」官叫水生上堂,見衣稍有幾點血跡,官問血從何來,水生駭不知辯。官數問不答,差人代問,方說是舅子打出來的。官問打著何處,水生摸鼻。官又問:「殺人之事,你知不知?」水生不答。官曰:「看他年紀不過十二三歲,怎能逼姦殺人?各自下去。」大明曰:「他年雖小,其膽極大,調戲婦女已非一次。」官問老師,師曰:「此子累次戲人婦女,廩生責戒幾次。」官將田五叫來,喊他將屍安埋,把大明、大化及眾徒鎖了,並老師都帶進縣。
  俞棟材回家謂妻曰:「只想把此命案移在水生身,除了這個禍害,誰知官又不信,如何是好?」餘氏曰:「去進點水,把他治死就好了,免得害我女兒。」翠瓶在內聽得,大怒,說道:「爹!媽!你二老在講啥子?」二老曰:「未曾講啥。」翠瓶哭道:
  爹媽在上容兒稟,細聽你兒把話明。
  金郎昨日館未進,兒在後園看得清。
  兒去勸他要發憤,因此才進書房門。
  正值田家出人命,連累書房眾學生。
  太爺驗屍把供問,哥哥為甚亂誣人!
  呀,爹媽呀!
  別人遭冤尚憐憫,代遞保狀把冤鳴。
  況是女婿名分定,平白把他性命傾。
  爹媽捫心忍不忍,然何不怕壞良心!
  他若含冤廢了命,就在黃泉不閉睛。
  那時削冤來報恨,你兒焉想活命存!
  「莫得那們凶,生人豈怕他鬼嗎?」
  呀,爹媽呀!
  常言閻王能要命,本夫要妻是古評。
  還望爹媽施惻隱,莫把兒命當灰塵。
  「你這妹崽,太不講臉了!爹媽做事,要你來管啥子?」
  爹媽若從兒言論,免斷金家後代根。
  一來兒不把節損,二來爹媽也有名。
  「不從你言,你又怎的?」
  爹媽若不從兒論,兒願上堂把冤伸。
  兒頭可斷身可殞,要兒背義萬不能!
  「女子在家從父,為父做的事你敢與父做對?」
  孝子當要從治命,若從亂命是亂臣。
  爹媽呀!
  不如先把兒命盡,那時任你去施行。
  母曰:「爹娘雖然不是,也是為你,你又何必這樣固執咧?」
  呀,爹媽呀!
  姻緣本是前生定,關乎風俗與人倫。
  不賢女子隨波滾,敗名喪節自甘心。
  你兒生成堅貞性,豈肯學那下賤人?
  「金家窮了,爹媽怕你難過日子,你說通權從父,也是莫來頭的。」
  女婿貧窮爹媽恨,你兒好孬聽命憑。
  與其有銀把水進,何不週濟姓金人?
  一積陰德二全命,天佑爹媽福壽臻。
  棟材夫婦見女勸不回心,遂改口說道:「既然如此,我進城去把他保回來就是。」翠瓶拜謝而退。誰知棟材進城,把衙門內外賄通,總想治死女婿。縣官聽得處處都說金水生人小計大,最愛貪淫,兼之心毒,沾著就說要殺人,若把此案滾脫,後來定是個大殺手。官因眾說一般,心始疑惑,夜出衙外,見房班處處交頭接耳,俱說此女定是水生殺的。官以為實情,次日提訊,將水生苦打成招。棟材藏刀於店,官又要水生獻刀,差人帶進店內,把刀拿去獻官。官見刀上有血跡,信之不疑,遂命丟卡。眾犯見他無錢,也不作踐他。
  且說這官有一妻一妾,此日退堂,妾先倒起茶來,官去接茶,其妾丟個眼色,官笑,妾亦笑焉。其妻見了也倒杯茶來,丟個眼色,官未看見,莫有還他的笑臉。其妻大怒,把茶一潑,罵道:「怪得哦!只愛你的小媽,把我拋在一邊,這們無情無義的嗎?」官曰:「啥事,我又未做啥子!」妻曰:「你愛那少母豬,笑些甚麼?」那知這杯茶正潑在妾身上。將要冒火,又聽得罵他是少母豬,更加忿怒,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大鬧起來。其妻向前打妾,妾向內跑,妻趕去,地下被茶打濕,溜個坐鬥,把氣跌脫了。官見大駭,忙拿薑湯來灌,久而不醒。官駭得無主,想道:「莫非獄有冤枉,天加報應嗎?」即命人打轎,到城隍廟去許願。回衙如故,說是死了,又不冷硬。到黃昏時,忽然大叫一聲起來,行動言語不似本人,走至官前說道:
  叉手上前把禮敬,尊聲邑侯聽原因。
  飛仙閣下一人命,是非顛倒未得情。
  既知是假無憑證,隔壁戲唱便昏心。
  殺人兇手全不問,只把無辜來辱凌。
  陽間有錯陰加警,故來播弄你家庭。
  因此妻妾相矛盾,看你心驚不心驚!
  「本縣已知改悔,你是何處神靈到此?」
  你我職分無差等,你管陽來我管陰。
  論我生前無他恨,只把善事認得真。
  死後上帝加錫命,封為城隍管幽冥。
  「既是城隍,何不留名於世?卑職也好信心頂禮。」
  吾神本屬西方姓,川頁之下應武文。
  生前居住在嘉定,還有一子叫水生。
  「是不是今日招案那個金水生?」
  正是吾子家貧圖,因無棲止傍俞門。
  棟材夫婦改初性,當年愛富今嫌貧。
  將就此案謀婿命,人死自然悔了親。
  衙門內外買囑盡,伙將人命賣紋銀。
  「卑職愚昧,得罪尊神,望其赦宥,指示兇手。」
  兇手邑侯自審問,十人之中有一人。
  本待說出真名姓,洩漏天機罪不輕。
  邑侯改過如不吝,佇看弦歌頌政聲。
  說畢倒地,不久便醒,問其前事,一毫不知。
  官即命人到嘉定去問,回稟金順斌為洪雅城隍之事,人人皆知。官將俞棟材、老師、眾徒叫至大堂,又把金水生提出,罵棟材曰:「你這老狗!膽敢買囑衙門,謀婿性命,欺蒙本縣,可知罪麼?」棟材曰:「小婿殺人是堂供供出,非乾下民之事。」官曰:「本縣為審此案,錯冤好人,都遭了報應,若非我在城隍面前許願,城隍指示,怎知其中委曲!你還不認嗎?與本縣重責二百!」棟材苦求免刑。官曰:「你願打願罰?」棟材曰:「願罰。」官罰銀一千,命人押下,即刻繳來。又問大明十人曰:「這人是你們那個殺的?」都說不知。官命各掌嘴四十,還是不認。官叫拉到城隍廟去,盡脫衣服,驅入暗堂,面壁而跪,說道:「勿動,城隍對我說,殺人者他來書背。」關門時許喚驗,官指大明罵曰:「才是狗奴殺的!」眾看大明,背上有黑。那知官用煙霉糊壁,殺人者伯神書背,故以背靠壁,染著煙霉。官已先知大明像惡,疑是他殺的,至此益信。大明尚欲強辯,官命夾起,大明害怕,只得招認。
  且說大明當日見師出館,便去田家偷雞。滿英聽得雞叫來看,見是大明,問來做甚麼。大明說來會田五爺。滿英說:「他在坡上去了,家中無人。」大明聽說無人,忽起淫心,進屋行奸。滿英跑入母房,大明趕進拉住;滿英要喊,被他撫嘴,滿英性烈拼命不肯。大明見奸不下去,將裁紙刀抽出,意欲駭他;誰知此刀鋒利,滿英恐怕失節,情願身死,捉著大明的手喉上幾鋸。大明見死,駭往後垣逃走,換了衣服,到書房裝師掩跡。招畢,畫供丟卡。
  棟材把銀票繳來,官將票交與城隍會首事,管理生息,為水生費用,候他長大領本安家,即叫水生到書院去讀書。又罵老師曰:「此案該爾教書不嚴之過!論理該要責打,姑念斯文,從寬議免,各自下去。」又將唱隔壁戲者,各打二百,革了衙門。秋後上司回文,大明斬首。從此人人皆知水生是城隍之子,有求神者,請他酒食,央他叩懇,就有效應。於是人人尊仰,個個交呼,美食鮮衣,陡然富貴。
  棟材因受氣罰銀,更加含恨,總想害他。時有降像者,假城隍之名在城降偷作詩,斷人禍福,諭中有「天下不久必亂,仙佛示眾民急作善事」等語。棟材見了心生一計,將諭文改作:「天下不久,四藩必叛。城隍示眾民急宜逃避。」後書「城隍子像諭」,寫了數十張,滿城貼起。這四藩是誰?雲南平西王吳三桂,福建靖南王耿繼茂,廣東平南王尚可喜,廣西定南王女婿孫延齡。此時四川錢糧皆歸雲南,棟材欲借此事使藩府知道,害婿性命。時城內有一人在乎西王府中辦事,見了諭文,帶過雲南,吳三桂得見大怒,即發一道公文來捉城隍子。公差將要進城,正值書院火手回家,在店相遇,兩相問談,公差無意說出來捉城隆子,火手飛奔而回,告知山長。老師大驚,急拿銀一錠、錢一串,喊水生改名換姓,拿去逃走,免喪性命,遂告以藩府來捉之事。水生駭急,即時逃去。及公差到縣投文,縣官回文藩府,說雖有降像等人,恐其惑民,前三月已經趕逐,不知去向。三桂奏請禁止游冥降像等事。
  水生出外,隨路奔波,走了二十餘日,錢已用完,拿銀去買。他倒底年輕,前日積癡未散,將銀在場頭喊賣。遇著幾個和而流盤問他,見他言語不對,說是拐子,把銀搶去,脫了衣服,還挨一頓飽打。水生哭天無路,想道:「這宗苦命拿來做啥?不如拜謝爹媽養育之恩,弔死算了!」見前面矮樹合式,把頭磕了,用褲帶套上。一牧童喊曰:「使不得!那樹太小了,前面有大的,快走,快走!」水生只得向前,赤身露體,好不羞人,不如早死早安。來至土地廟前,四下無人,就在廟角去弔。方才吊起,廟後來個農夫解下,幾個耳巴,罵曰:「你這雜種!弔頸都找不到地頭,跟我滾遠些!」水生心想:「我的命就這們苦嗎?連弔頸都莫得地頭,如何下台?」不禁傷心痛哭道:
  這一陣急得我咽喉哽哽,想起我這苦命好不氣人!
  自爹媽去世後就受貧困,方一跌又三鉰歷盡艱辛。
  幾次裡入泥塗被人提引,才走到坦途中又遇沉淪。
  莫不是在前生損了德行?莫不是今輩子冤孽隨身?
  或者是祖有功難把後蔭,或者是爹為善墮落後人。
  這都是天老爺降的報應,才使我年輕輕落魄驚魂。
  去討口人又小門面未掙,飽一頓餓一頓打發無人。
  到俞家岳父母見了就恨,連僱工與牧童都要欺凌。
  在書房大舅子不准發憤,打得我渾身上又腫又青。
  遭命案受冤枉法堂拷問,帶鏈子坐監卡駭掉三魂。
  及到了書院中都還暢順,東來請西來邀酒吃不贏。
  誰知道黑天冤從空降定,弄得我孤單單往外逃奔。
  凡走州與過縣放膽前奔,遇公差又怕是把我追擒。
  避開津和渡口翻山越嶺,走得我兩腳酸週身痛疼。
  夜晚些不歇店怕的盤問,扯不來瞞天謊費力淘神。
  錢用完我才去賣銀一錠,又誰知狹路中遇著匪人。
  搶了銀不上算還挨棍棍,要衣裳剝得我光光一身。
  我才去尋樹子前來弔頸,遇牧童罵得我還不起聲。
  太陽大曬得我皮焦肉緊,把遺體都現出好不羞人。
  無奈了山廟前又尋自盡,被農人打得我臉痛頭昏。
  逼住我往前走不許遲鈍,想此情遇此境如箭穿心。
  是這樣做個人也是莫筋,到不如無約束走獸飛禽。
  還須要另想方交代性命,將身兒到冥府事奉雙親。
  水生邊走邊哭,見前面有一小河,遂去投水。忽來一隻漁船把他救起,問知情由,漁翁憐惜,留在船上幫他打魚。
  且說這漁翁姓楊,乃川北倉溪縣人,家不甚豐,打魚為業,無兒無女,只夫妻二人。見水生聰明,閒時命他讀書,水生拜在膝下,改名楊光玉。讀了數年,縣府試俱列前茅。楊翁欲與娶親,光玉稟曰:「兒已定俞氏,岳雖不仁,妻子卻有節烈,誓死不肯再配,此時諒必未嫁。兒久欲去完婚,奈天下紛亂,故未稟告。」楊翁曰:「亂離之際,有女者急欲歸夫,就該早去才是。」即辦盤費,命光玉擇日出門。
  時乃康熙十三年,去年吳三桂反,各省騷動,盜賊蠭起。嘉定亦有賊匪江鷂子聚眾擄掠,聞洪雅花溪鄉富戶極多,暗地殺去。此時花溪團首無能,未曾練團,見得賊至各逃性命,殺得屍橫滿地,搶劫一空。及楊光玉來,到處已遭兵火,不勝荒涼。走至俞家,只有幾個佃戶,問其消息,佃戶說:「賊來之時,他父子四人出外逃難,聞在樂山縣遇賊,全家已被害矣。」光玉不禁傷心,痛哭而回。回到倉溪,家已上寨,母親又死。楊翁與他講親,都嫌他貧,總不成就。
  時平涼總兵王輔臣反,命部將各處攻略。有飛鴿子從農安擾出四川,來到川北廣元各隘口屯紮,出下告示,與民通商,將搶來婦女發賣,定價十兩銀子一個。楊翁聽得此言,命光玉帶銀去買。光玉來到賊營,以一兩銀賄頭目,欲得美妻,頭目引去喊他自擇。那知賊才奸狡,將婦女用布袋裝住,免人選擇。光玉見此情景,想不買又怕賊殺,想買又不知老幼,於是摸著臉瘦、身輕、腰細、足小者擇一個,抬回店中;打開一看,才是一個老婦,心中惱恨,想:「拿做媽,奈爹爹誓不再取。管他的!事已至此,不如認他為母,回家另作商量。」便請上坐,與他叩頭。老姆曰:「遭此亂離,一家喪盡。既已買來,我就不能為妻為妾,亦可為奴為婢,何作此態?相絕之甚也!」光玉曰:「非也,我母已死,認你為母,領回事奉。」老姆大喜。
  光玉僱一牲口載回。那夜在三元店東二房歇,方把行李放下,忽一老翁領一女子在東三房住。看那女子面貌腫累,身材秀麗,小足細腰,不過十七八歲。老翁安頓出堂,光玉念是同店,與他見禮,問其來歷。老翁笑曰:「我到賊營去買老伴,誰知是個少艾!管他的,帶回家去亦可歡樂餘年。你那同行老姆,又是誰人咧?」光玉曰:「與你一樣,還是賊營買的。」老翁曰:「拿來做娘做嫂?」光玉曰:「既已上當,只好拿去做媽了。」老翁曰:「我二人事同遇不同,我的運氣好,買老不得老,遇此二八嬌,快樂知多少;你去買少妻,反得老東西,看你這個人,還是點兒低!」光玉曰:「你是有福人,才得遇傾城;我是孤苦命,自然遇老彭。」講得老翁歡喜,請光玉出外吃酒。光玉心想:「借你懷中物,來解我愁腸,又不把錢費,此計到還良。」同行而去。
  且說這老姆感激光玉,見少艾心想:「造化弄人,是非顛倒,此兩宗生意若得易主而交,豈不大家都好?」即去下房,見女子背燈而坐,面有淚痕。老姆曰:「姑娘何哭之痛也?」女上前見禮,曰:「遭此亂離,生不如死,焉得不痛!」老姆曰:「天意真不可解!你本少年,今無故而配一老翁;我本衰邁,今無故而累及少年。我之所以會你者,意欲旋轉乾坤耳。」女曰:「此話怎講?」老姆曰:「他二人一喜一憂,不醉無歸;我二人張冠李戴,暗中掉換。你到我床睡著,明日早走;我睡你床,留此老骨與老翁作對,豈不兩全其美?」女曰:「多承厚意,那還不好?但我有滿腹隱情,不敢從命。」老姆曰:「有啥隱情快講!」女曰:「奴自幼時許與金郎,誓不另嫁,若隨老翁或者可以全節,不然一死而已,豈可又去害那少年嗎?」老姆曰:「亂離之世還拘甚麼小節?當此正宜通權。萬一邀天之幸,巧配姻緣,也未可知。如其不然,死猶未晚。」女聽得巧配姻緣之言,心中感動,即時跪謝。老姆導女己床睡著,轉到女床蒙頭而睡。
  不久,二人歸房,老翁行路辛苦,酒入寬腸,睡下即濃。老姆暗至上房叩門,光玉開門,驚曰:「母向何往?床上何人?」老姆輕言告以掉換之故,囑其早去,免得敗露。光玉曰:「承母盛德,但是損人利己,兒心何安?」老姆曰:「此乃兩來有益之事,何損於人?」光玉拜謝。老姆又把女子叮吁方去。光玉雞鳴起來,促女收拾,以青布罩頭,馬是夜間轡好的,店主牽馬開門,即時走了。
  老翁天明起來,見是老姆,知受他的播弄,心中忿怒,揚拳欲打。老姆叉手迎曰:「你這人才不識好!我為你嘔盡心血,你不感激,還要逞凶,是何道理?」老翁曰:「你以老骨換我佳人,還如此說,我要與你拼命!」老姆曰:「你偌大年紀都不曉事嗎?豈不聞『少陰配老陽,立地見消亡。明戴綠帽子,暗把性命戕』?塵世之上,夫妻要年貌相當,方能同偕無損。我與你費一片心,還要亂講;真不懂事!」說得老翁開不起腔,又想不過,遂對眾說。一人笑曰:「為人苦於不自知,自知自然無妄思。臨缸自照龍鍾影,方信得老是福基。」老翁低頭一想,忽然醒悟,載老姆而歸。
  再說光玉把女子載回寨上,以情告父,楊翁大喜,命子交拜。女曰:「且慢,奴有滿腹含冤,久欲尋死,所以隨來者,欲白冤耳。將冤剖明,自當就義,豈肯與你成親嗎?」光玉心想:「又遇冤枉!我就這樣苦命嗎?」只得說道:「你講,可行則行,決不強你的。」女子從頭細訴道:
  尊老伯喬梓容告稟,聽小女從頭說分明。
  奴雖然落難非下品,已與人幼年結朱陳。
  奴丈夫遭難遠逃遁,奴已曾誓死守堅貞。
  任隨他勢逼難改性,非本夫斷不把親成!
  「你叫啥子名字,許配丈夫何人?」
  奴名叫翠瓶本俞姓,二爹媽乃是洪雅人。
  論家財原本蓋通郡,許嘉定金郎叫水生。
  「呀,你才是俞棟材之女翠瓶?我正是金順斌之子水生!今日相逢,莫非是做夢嗎?」
  聽此言用目仔細定,貌彷彿相似又難憑。
  說金郎奴家難准信。為甚做揚家後代根?
  光玉遂將出外苦楚,尋死遇救之由,從頭告訴一遍。
  聽苦情珠淚雙滾滾,好似那萬箭來穿心!
  只說是今生難會定,誰知道絕處又逢生!
  今日裡相逢如夢境,這都是上天好看成。
  「我到洪雅完婚,聞說你一家遇害,如何又來到此處?」
  自奴夫出外逃性命,未幾載三桂反朝延。
  把各省賊寇都動引,花溪鄉團首未得人。
  聞亂信不把團練振,賊一到殺得亂紛紛。
  我爹把家財暗窖盡,一家人出外遠逃生。
  樂山縣遇賊兄喪命,幸爹媽與奴未遭擒。
  到梓潼未曾探賊信,陡然間遇賊躲不贏。
  將爹爹亂砍成肉餅,把母女一齊拉進營。
  媽押去別營無蹤影,奴預備巴豆帶隨身。
  搽臉上即時成腫病,有賊子暗地來姦淫。
  奴破死大聲喊救命,正遇看賊頭把營巡。
  聞喊聲拉奴去審問,將賊子梟首在轅門。
  才保得名節無玷損,一步步隨賊往前行。
  到廣元把營來紮定,將奴家才發去賣銀。
  賊恨奴傷他同伙命,故意兒把奴賣老人。
  三元店苦人天憐憫,才遇著救苦觀世音。
  暗掉換慈悲把線引,奴因此才得見夫君。
  奴先前見夫容修整,猶依稀帶有舊時形。
  雖掉換奴心猶急病,想遇合那有這奇新?
  這都是神天默照應,把姻緣暗地來湊成。
  但願得烽煙早清靜,回家去振頓舊門庭。
  夫妻把話說明,喜之不盡,拜完花燭,如鼓瑟琴。
  次年,楊翁身故,眾有閒言,說光玉非楊之種。夫妻二人收拾行李,遂回洪雅。其岳母已在家中,見女與婿來,悲喜交集,各訴離情。光玉仍復金姓。這俞餘氏在賊營賣與南江人,半年要他送回花溪,因子離女失,時常痛哭;今見女婿身材魁偉,不似昔時模樣,大喜,將家財交與婿營,一切契約田地,概歸女婿受用。於是請客做酒,撫婿承宗。
  餘氏不久即死,南江人亦隨亡。鄉人欲復團練,見光玉議論有條有理,即舉為副團總。光玉依金飛之法,抽丁派糧,訓練有方。後見賊來,設伏埋兵,把賊殺敗。賊來報仇,又復大敗,擒其賊首,殺得所剩無幾。朝廷聞之,命光玉帶領鄉勇,剿辦嘉綏等處賊寇,屢次得勝。後把賊平,以功授協台。覆命帶勇,同簡親王征剿三桂。及雲南平定之後,天子大喜,封建威將軍,提督山西軍門,此時富貴雙全。後翠瓶生二子,分奉兩家禋祀。從此看來,謂非順斌行善之報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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