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目魚

  忠孝節義是本根,男也當行,女也當行。困苦危亡不變心,事跡驚人,富貴驚人。
  江西撫州府祟仁縣有一譚楚玉,性孝。及父國良、母崔氏襁負歸寧,見弟媳之弟婦劉張氏女兒藐姑秀麗,欲聘為媳,張氏請姐丈為媒,結為秦晉。崔氏以金釧為聘,張氏以鴛鴦懷鏡答之。楚玉四歲母病故,病危時以懷鏡結其紐上,囑楚玉好好收存。國良繼娶錢氏,此婦口慈心毒,當夫假裝慈良,背夫十分殘刻。楚玉孝性天成,任其詈罵,再不啼哭,只有告饒。
  二年錢氏生子,名懷美,從此心腸指茅,總想害死,己子獨佔家產。這楚玉讀書聰明,十歲能文,十四考列前茅;懷美蠢鈍,讀兩年不識姓名,因此愈恨楚玉。懷美背不得書,每每責打楚玉,說他不教;又常在夫前蠱惑,時常偷些錢米回娘家,以誣楚玉,使他隨時挨打。因說楚玉人大心變,叫他回家放牛,免得請人。國良曰:「我兒今年考了前十名,再讀兩年,定要入學,叫他放牛豈不可惜?」錢氏吵曰:「入他媽的學!不知他請何人放槍,回來哄你瞎子老漢!我的兒子未見你硑賀,總說讀不得,他哥哥又不教,未必生來就曉得嗎?我不要他讀,看那個又把我怎樣!」國良耳軟,便不做聲。過了年,幾次使楚玉上學,錢氏不肯,因此廢讀,在家牧牛。做不得的要他做,擔不起的要他擔,食不准飽,衣不許縫,每日撿柴割草,挑水淋菜,十分磋磨。楚玉並無怨言,還是聽講聽喚,發憤做活,錢氏猶說他懶,在外為非,尋故責打。國良因枕畔姣聲迷了心竅,不察虛實,也說兒子不是。
  一日,國良搖會得銀八錠,錢氏與懷美商量,藏了四錠,故意問夫銀用何處。國良驚看駭問,懷美曰:「昨天見哥哥拿一坨白的與撿柴婦人,忽見我去,臉紅急走。」國良大怒,叫楚玉回家罰跪堂前,邊打邊罵:「只說養兒防老,誰知情性如驢!在外為非作歹,急得老子吹胡。
  這陣急得雙足蹬,罵聲奴才不是人!
  為父養兒苦費盡,只說長大把家興。
  誰知未大先變性,好人不學學流人。
  背父嫖賭走邪徑,偷去谷米賣相因。
  時常責打來教訓,只望奴才改性情。
  如今越偷越不論,膽敢偷父四錠銀!
  為父把錢來苦掙,朝夕盤算把利生。
  四錠值錢六十整,奴才拿去與誰人?
  趕急拿回勿藏隱,不然定把狗命傾!」
  楚玉明知母弟藏著,想說得來,又怕二老憂氣,兄弟挨打,虧了孝道,只得低頭哭泣。
  好言問你你不認,叫你拿回不做聲。
  手執家法忙催陣,今日要你活不成!
  楚玉痛苦不過,只得告饒曰:「父親息怒,恕兒此次錯了,日後把銀慢慢賠還。」
  奴才說話真糊混,憂得為父血奔心。
  偷銀罪大律加等,豈就饒恕不追根?
  錢氏曰:「銀已用了,打死也是枉然。這奴才壞了脾氣,在家終久是禍,不如將他趕出,免得日後敗家。」
  一言將我來提醒,打死傷了父子情。
  銀子舍了各人滾,遠走他方莫回程!
  罵畢掀出門外,隨出字白,不准親友收留。楚玉出門,哭哭啼啼,無處棲止,不遠有一破廟,只得進去,哭坐一夜,怨己不能感親,以致如此。
  且說楚玉有一堂叔,見(此)心不忍,喊楚玉說曰:「我去見你父親,把你冤屈辯明,依然回去。」楚玉曰:「不可,叔父去說,我父必然追究母親,使母丟臉,我的孝道何在?姪兒就討口也無怨恨。」叔曰:「你也是讀書人,怎說討口?不如撿糞送來,我多出錢買,也可瞐口。」於是提兩升米,拿些爛帳破被、鍋碗刀箸與他,楚玉在廟安身,每日發憤撿糞。過了半月,積得百錢,割肉一斤,去看父親,不敢進屋。半晌父出,楚玉叩頭曰:「孩兒稱了點肉來看父親,望父拿進。」國良罵曰:「奴才!莫非偷人東西賣了稱的?」楚玉將撿糞積錢,每日撿若干糞,賣若干錢算與父聽,國良見是實情,將肉提進。楚玉過幾天又稱點肉送來,錢氏心中不悅。時至四月,國良吃酒去了,母子殺兩隻雞來吃;至夜又命懷美拿起雞毛,割麥一背,連路丟些麥線,至廟後茨蓬內,把麥倒下用草蓋著,雞毛放在巖洞。國良回來問曰:「昨夜失了兩隻雞、半塊麥。」國良去看,見路有麥線,追蹤至廟後,見巖洞內有雞毛,四處一看,尋出麥子,大怒,喊楚玉回廟,不由分說一陣毒打,又把帳被燒了,鍋碗打爛,罵曰:「快快與我滾遠些!若再在方圓住著,定要將你打死!」
  楚玉滿腹冤屈,心想:「不如一死,以謝雙親!」至夜走到生母崔氏墳前,哀哀痛哭道:
  跪墳前哭聲母咽喉已哽,兒幾次遭冤枉有口難分。
  皆因是兒的母早把命盡,丟你兒才四歲孤苦零丁。
  後接來錢氏母心腸太狠,待你兒猶如那眼中之釘。
  又生得懷美弟更把兒恨,總想要磋磨死免把家分。
  讀書時考前茅不准上進,叫回家來放牛說免請人。
  在枕邊常說兒變了脾性,不是嫖即是賭盜去錢銀。
  弄得父常打罵身不離棍,還說我愛躲懶徒混光陰。
  清早晨飯煮熟去把安問,吃了飯把豬喂才准出門。
  邊放牛邊撿柴還要撿糞,割牛草打豬草手足難伸。
  到下午水缸滿忙把菜蔭,水桶大氣力小壓斷板筋。
  日三餐腹未飽飯已告罄,一年中冷熱衣只有兩層。
  左磋磨右刻苦不得廢命,暗地裡使冷箭把兒倒騰。
  偷銀子誣告我做得合榫,父氣激就將兒趕出門庭。
  兒撿糞積銀錢去把親省,他見兒未遠去詭計又生。
  將雞麥藏廟後令父尋問,致使兒跳黃河也洗不清。
  丟鍋頭燒被帳飽打一頓,趕遠方永不許你兒回程。
  兒遭此不白冤有誰憐憫?也只得跪墳前泣告娘親!
  呀,媽呀!
  為甚麼生你兒這樣苦命,盡孝敬都不能挽回親心?
  兒情願陪母親來至冥境,也免得在世上受盡鮶盆。
  哭畢,就在林中自縊。誰知索斷幾次,忽回心想道:「此事不可,我如今死得不明不白,知道的說我含冤受屈,不知的反說我偷盜憂親,使我聲名有損;況是後娘,父母又要受罵於人,豈不虧了孝道?不如遠去,賣力瞐口,到親感悟時回家罷了。」遂與堂叔說明。叔曰:「你素來力單,怎能賣力?不如遊學,也不落於下賤。」楚玉曰:「姪兒衣服襤褸,如何進入書房?」叔即送些衣褲鞋襪與他,又贈錢二百文。
  楚玉拜謝而去,從江州過福建轉到廣信,混了兩年。臘月至湖亭場,住高升店,店主見他會寫,叫他幫寫帳目春對。隔壁何姓,在戲班唱淨腳出身,名志雄。妻毛氏,幼年曾唱且腳,今唱老旦,人喊毛本家,掙得有些錢,欲合小班,約些子弟在家教戲,買了幾個女子,色皆平常。年底,志雄從撫州買一女子回家,姿容絕世,但這女子性烈,不肯唱戲;勸他不從,繼以怒罵責打,亦不願從,遂將女子吊起來打。打得女子性起,指著毛氏大罵道:
  這陣弔得渾身打,罵聲虔婆老丫頭!
  「膽大丫頭!連老娘都罵起來了,這還了得!與我再打!」
  做事良心放背後,把人兒女當耍猴。
  婦女當把閨閣守,登台唱戲把祖羞!
  「你是我買來的,為甚不從我學戲?」
  姑娘本是名門秀,豈同楊花逐水流?
  志如金玉行不苟,焉能學戲去包頭!
  「你端我家碗,要服我家管,未必還犟得脫?」
  依你除非身死後,任你打罵都不投。
  「你這丫頭,還要犟性,再與我結實的打!」
  這陣渾身打起綹,咽喉哽哽淚不收。
  諒必前生冤結就,致令今生遇對頭。
  「你才曉得利害?」
  依從得來賤如狗,若不依從難下樓。
  「看你依不依從?」
  婦人名節要講究,豈可忍恥把生偷?
  祖先陰靈把氣憂,丈夫人前把頭鉤。
  兒孫人喊娼妓後,己身臭名播千秋。
  「不怕你口裡說得貞烈,遇著老娘,就是金子也要轉成頑石的!」
  豈似虔婆臉皮厚,老來還在賣風流!
  假裝少艾全不醜,見人就把意來丟。
  走路歪斜前後臭,只顧銀錢不顧羞。
  禮義廉恥全無有,二世許你變沙牛!
  「你這丫頭,還敢痛罵老娘?真是鐵匠死了不閉眼,你還欠捶!與老娘結實的打!。
  這陣衣裳血浸透,疼痛好似把筋抽。
  紅顏落在薄令手,該因前世未曾修。
  心想上天無路走,欲待入地無縫投。
  呀,天呀天!
  口喊蒼天來保佑,快教閻王把簿勾。
  呀,打不得了!
  街坊快來把命救,德積子孫作公侯!
  呀,痛死人呀!
  不死不活情難久,怎耐三寸不斷喉。
  楚玉聽得心中憐惜,想這樣貞女落於污泥,百折不變,實在難得,遂大聲喊道:「隔壁打人的老婆!何故逞凶?倘若逼出人命,我們街坊不依,要你不得下台!況是貞烈之女,理宜憐惜,好心看待,豈容你亂打麼?」店主亦曰:「就是你買的,要他學戲,也該慢慢勸他,何得苦打?」
  毛本家見有人不依,乃放下關在樓上。那女子哭得十分傷慘,是夜楚玉亦睡樓上,聽得那女子自恨命薄,對著明月,把自己苦情哀哀哭訴道:
  劉藐姑在樓房自嗟自歎,想起我生平事珠淚不乾。
  今日裡打得我渾身血染,無非是全名節保惜恥廉。
  紅顏女多薄命古今定案,這也是婦人家難跳迷圈。
  一更裡月無光星稀數點,奴只好把苦恨對星來言。
  自幼兒出娘胎聰明能幹,習針黹會剪裁又讀書篇。
  二爹媽他把奴當作寶玩,張氏母每日間教訓便便。
  在襁褓與譚郎結為姻眷,鴛鴦鏡來答他各執一邊。
  二更裡現出了月光一線,月光神該知道奴的苦冤。
  奴的父劉伯仁不知謀算,在外面口賭錢押寶搖灘。
  輸濫了請中人賣了田產,母親娘勸不轉口喊皇天。
  因此上得疾病竟把命染,未幾載奴的父亦喪黃泉。
  丟奴家十四歲無人照管,孤單單冷清清苦不能堪。
  三更裡月光明又被雲掩,好比奴受苦況一跌三鉰。
  恨只恨哥和嫂做事短見,全不念爹媽情姊妹連肝。
  只顧他兩夫妻穿衣吃飯,並不管小妹子受盡饑寒。
  總說他難盤活家中貧賤,送奴到外婆家來把身安。
  四更裡月偏西半明半暗,懸天際如破鏡何日才圓?
  想外婆得疾病壽數已滿,恨舅爺做的事滅理欺天。
  假說是方境中有賊作亂,哄奴家撫州城去避烽煙。
  他見了二百銀便瞎雙眼,暗地裡把奴家賣入梨園。
  五更裡滿街中雞聲唱亂,風淒淒霧濛濛月落西天。
  想譚郎讀詩書胸藏萬卷,聞景況與奴家皆是一般。
  被後母苦磋磨趕出外面,到今日不知他身在那邊。
  你哪裡知道妻受盡磨難?鴛鴦鳥兩分飛不得團圓。
  妻今日顧名節不肯丟臉,就死在九泉下好見祖先。
  耳畔中忽聽得鐘聲一線,聽鐘聲更添了奴的愁煩。
  恨只恨奴容顏不合太豔,才惹出無邊苦萬種摧殘。
  這都是奴前生未曾修善,到今日受打罵痛苦難言。
  奴好比籠內雞離鍋不遠,又好比網內魚難躍深淵。
  想此情處此境柔腸裂斷,有何人打救我跳出牢關?
  楚玉聽了,一夜未眠,尚未聽完,枕已濕透;先前不知,贊他貞烈,今夜才知是妻,心想:「這樣有才有貌有節烈的妻子,落於泥塗,咫尺不能相會,好不傷慘!」於是朝夕打算,無有良策。過了兩日,忽然想出一計:「我不免上班唱戲,叫妻也唱,日後掙錢贖娶,豈不是好?雖此時不能完娶,亦可借戲稱夫叫妻。」於是求店主引薦上班,只說:「那位女子與我有親,我若去勸自然肯聽。」志雄滿心歡喜,即令楚玉去勸。楚玉上樓,遣開左右婦女,上前問道:「娘子可認得小生麼?」藐姑曰:「素未會面,不能認識。」楚玉曰:「小生姓譚,名楚玉,與娘子同鄉。襁褓時父母與我二人結成婚姻,我家以金釧為聘,你家以鴛鴦懷鏡答之。後我母死,繼母不賢,百般磋磨,用計把我趕出,流落江湖,遊學至此。前夜聞娘子哭歎,才知是妻。想了數日,思得一計,故來相會。」藐姑曰:「聽你之言亦是,但未會過,不敢相認。」楚玉曰:「娘子不信,汝家回聘之物,小生還帶在身旁,拿去一看,自然明白。」藐姑接來一看,與自家帶的一比,果然雄雌不差,心中猶如刀絞,不覺眼淚雙流,曰:「你果是夫君!今日相逢,莫非做夢?」楚玉曰:「雖非做夢,卻與夢境相同。」二人抱頭而哭。楚玉告知己意,藐姑曰:「唱戲拋頭露面,豈是婦女所為之事?」楚玉曰:「人要通權,處此境遇,也無可如何了。只要心貞,即居下流,亦能守節;況又可以借戲做夫妻而生樂趣,不然怎得團圓?」藐姑應允。楚玉曰:「此事不可說破,只以兄妹相稱,後有機會方才贖娶。」遂出對志雄曰:「他乃是我表妹,已經勸轉,但他是良家女,要顧名節,所住之處要別男女。」何志雄應允。
  二人從此在班唱戲,一見便會,唱了幾台,比師還強,遂取名王筍班,往各處去唱。但此二人唱戲與別人不同,別人喜下台,他二人喜登台。何也?下台者好躲懶,登台則好做夫妻。因此這班子一天好似一天,一日貴似一日,不上幾月,就寫二十多串錢一本。藐姑有個脾性,在內台不與男子交言,只有女旦問字領教方才說話;在外台不與別人當妻,必譚楚玉方才出腳。因此楚玉兼唱外、末、丑、淨數腳,聲名日高,遂辭本家要回。本家不允,問何緣故,楚玉曰:「日兼數腳,工價太少,若將藐姑配我,就無錢亦可,不然我就不唱。」本家曰:「劉旦是我買的,你要娶他,若在本班唱戲,以原價贖身;不在本班,不准贖取。」遂與眾議,一串錢一天,楚玉苦積,從不妄費。
  一日唱至急水灘,是晏公聖誕。晏公廟在場外,一邊靠灘,一邊靠山,戲台從水裡砌上,只有右半邊在陸地,後面、左邊是水。晏公極其靈驗,此河通鄱陽湖水,其灘最險,往往打爛船舟,下灘者誠心喊晏公,就平安無事。因此香火輝煌,聖誕鬧熱。此處有一富戶,姓楊,名克明,家富貪淫,恃勢欺人。其先輩乃大利盤剝興家,到克明手中,每年要收四千餘租,又捐個新一大爺,家中賓客來往不絕。妻妾五六個,尚無兒子,只有七個女,日用奢華,雄踞一方,無人敢惹。那日來廟看戲,見藐姑生得十分絕色,就要去嫖。有人說:「此旦性烈,不與男子交言,豈肯與你同宿?」克明聞言,如水潑面,好莫興頭,問左右弟兄:「打個啥主意方得到手?」眾人說:「不如多出銀子,把本家買活,娶他回去;他見你富豪,自然應允。」克明大喜,命人去說。本家起初不允,其人曰:「唱小旦是下賤門路,見人叫萬福,稱老輩子,未像貴班上這位小旦,動說要顧名節,不與外人交言。倘遇高升官長,富強豪客,要他勸酒唱曲,似他這樣性格,你本家如何下台?如今多拿點銀子與你,把他嫁了,另買幾個,豈不是好?」毛氏聞之有理,說要兩千銀子才嫁。克明答應,不少分釐。毛氏對藐姑曰:「你動說要顧名節,如今將你嫁與富家,遂你從良之願,你該也喜歡了。」藐姑曰:「我自有丈夫,豈肯改嫁?」毛氏問:「你夫是誰?」答:「譚生。」問:「那是戲上夫妻,都認得真嗎?」答:「烈女不更二夫,是真是假,就死都不改嫁!」毛氏怒曰:「賤丫頭!由你不嫁嗎?你是我買的,生死權柄在我手中,你犟得去麼?」遂對來人曰:「叫楊老爺明日來接。」克明把銀子交足。
  藐姑心想:「此事真真冤枉!看他們的局面,見了兩千銀子,豈容我不嫁?這又如何是好咧?罷了!人生百歲終是要死,我不免一死殉節!」又想道:「且慢,這班子人多,左右有人,豈能自便?那日死不能死,抬到他家強逼失節,就死也是玷玉了。我死要死得明白,使眾人知我冤屈。我死譚郎必不唱戲,依然落難,須要把他保全,才算女中豪傑。」想了一陣,遂對毛氏曰:「他要娶我,喊他再拿一千銀子與我,不然決不嫁他!」問:「你到他家飽使飽用,拿來做啥?」答:「譚生與我雖是唱戲,也算夫妻,這銀拿與譚郎。」毛氏對克明說明,克明應允,即把銀子拿來。藐姑喊楚玉去拿。楚玉此時五臟火冒,七竅煙生,憤怒曰:「瞎眼的人!要銀何用?」藐姑曰:「我與你不過戲上夫妻,拿一千銀子與你方才改嫁,也對得你起了,何須怨恨。」楚玉曰:「我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豈要你的銀子?你嫁你的,我就餓死也不要非義之財!」說罷忿恨去寢。藐姑將銀封好,歡歡喜喜。
  到了次日,克明領了花轎執事鼓樂前來接人。藐姑對克明曰:「我今嫁到你家,諒想不能再來唱戲。我新編了一局戲,從未唱過,意欲唱了辭別眾人方去。」克明喜曰:「如此甚好,快唱,快唱!」遂端把椅子坐在台上觀看。藐姑即唱《荊釵記.抱石投江》,命人拿一石頭上台,先唱孫汝權用計離間夫妻,錢玉蓮含冤莫白以死殉節、走到江邊的情形,將石抱至面前曰:「我今日把這石頭當作姦賊,罵他一番,待那頑石點頭,方才住口。」遂將自己的冤屈,邊哭邊唱道:
  將石頭當奸賊來把苦訴,借往事比今生聊表心腹。
  想奴家出世來福薄命苦,受不盡冤中冤屈中含屈。
  方跌下污泥內無有出路,又遇著苦海中波濤湧沸。
  奴心想隨洪波滾來滾去,又怎奈壞名節羞辱丈夫。
  想夫妻居五倫原非細故,有月老將紅繩係著雙足。
  使夫妻如比目難分難去,相唱和又好比水上關睢。
  若能夠從一終人中算數,倘若是嫁二夫魚鳥不如。
  我今日唱《荊釵》有個緣故,無非是把冤情一一表出。
  借戲上孫汝權離間夫婦,效玉蓮守節操抱石投湖。
  使你們看戲人百千萬數,都知道貞烈女不似下愚。
  指頑石罵奸賊你該清楚,做此事你定要地滅天誅!
  我夫妻好比那鴛鴦戲舞,因阻隔未能夠交頸同鋪。
  又好比鴻雁鳥雌雄配聚,單一隻他寧肯一世受孤。
  罵一聲無良賊做事可惡,為甚麼拆散我一對妻夫?
  你只想貪淫欲詭計滿肚,那知我身可奪志不可屈!
  到那時我要你人財兩去,遭報應入阿鼻萬劫變畜!
  呀,喪心的賊呀!
  全不想你家中也有子女,倘遇著這樣事你心肯不?
  呀,無廉恥的賊呀!
  你家中也還有結髮之妻,喪廉恥敗名節你心悅服?
  呀,絕眾孫的賊呀!
  你家中又還有高堂老母,拋爾父跟他人你又何如?
  呀,遭天殺的賊呀!
  你又有姐和妹姑娘媳婦,你未必也用錢把他奸污?
  你姑娘本是那無瑕美玉,焉能夠與牛馬去偕花燭?
  不怕你家富豪南田北土,你姑娘只當似水內鱉魚!
  不怕你有門勢揚威耀武,你姑娘只認做跨下毛驢。
  要相從奴情願去到冥府,見閻君訴冤恨把賊來誅!
  楊克明曰:「這戲果然唱得好,就是鐵石人聞也要掉淚。」
  既頑石已點頭且把口住,破一死殉節烈身葬江湖。
  罵畢,手中抱石,從左邊耳台角踴身向河內一跳。看戲人說:「這個小旦才有些奇,怎麼當真跳下水去?莫非他識水性,還會泅水嗎?」又有人說:「莫非他有遮眼法?這樣急水,就會泅的也去不得。」譚楚玉上台說曰:「眾人不知,這是我的妻子,從小聘定。我因晚母趕出,他被舅爺騙賣,今日為楊克明逼娶,我妻不屈,以身殉節,跳水而死。呀,賢妻呀!你今為我而死,我又焉能獨生?賢妻慢慢而行,等候夫與你一路!」說罷,亦從台角跳下河去。
  眾人驚駭,皆曰:「為甚今日出了兩場命案?」毛本家出來曰:「這是楊克明逼死的。眾人快快拿下,莫等他走了!」克明見事不好,先下台去。眾人見走大喊,有人說:「在那裡!尚未出門!」一擁上前,他忙退入官房,把門關住。眾人圍著亂鬧,首事遂把克明鎖起;命人撈屍不見,首事即將克明交官。官問明情由。笞四十丟監。首事又稟:「何志雄、毛氏貪財逼嫁得銀二千,才有此事。劉旦要銀一千拿與譚生,如今二人身死,求大老爺把三千銀子追出,在本處與二人立廟,也使義夫節婦魂有所休,亦使後人皆知節義為重。」官將何志雄、毛氏叫來,各打二百,把銀追出,交與首人,首人領銀就去晏公廟側與二人立廟塑像,又買田三十畝,以作春秋祭祀。
  再說楊克明請人去與官講,願出錢買命。官要銀五千,克明求少。官曰:「彼一女旦,尚出銀三千,何況買命?」克明只得依從,把錢繳足,釋放回家不題。
  又說毛本家的班子去了生旦,寫不上價,跌下才寫四五串錢一本,未幾而衣服當盡,銀錢用完,班子頂與別人;聞楊克明在耍班子,夫妻前去幫他。又說這楊克明自坐監回家,用銀受氣,正當改惡從善,誰知依然亂為,見得珍珠班女旦體面,又想去嫖。這女旦姓顏,人稱顏本家,原是娼戲並賣,見了這樣財主,口都笑大了,忙請上台,與他朝夕調情,又逗他耍班子。克明迷了心竅,百說百從,拿幾千銀子把班上什物辦得一新,又接些有名戲子在各場胡鬧。年底紮班拉回家去,那些戲子見他姬妾、女兒美貌輕狂,唱些淫戲引動春心,暗中遂成苟合。
  再說譚國良自把楚玉趕出,錢氏喜其獨佔,把懷美當作掌珍。那知嬌養太過,每每抵觸,國良夫婦不敢惹他。稍長即為匪人所誘,在外賭錢。錢氏聞子輸了,反偷些錢米與子填還,因此膽子越大,漸漸有人來家索錢。國良憂得喊天流淚,才知前子賢孝,已無及悔,於是命人去喊懷美回家,意欲責打一頓,以泄其忿。及懷美回來,國良罵曰:「奴才在外乾些甚事?還不與我跪下!」懷美曰:「我未殺人犯罪,怎麼要跪?」國良曰:「你在外面賭錢欠下債帳,來家取討,還假裝不知嗎?」懷美曰:「我輸我的,與你何干?」國良執棍去打,懷美曰:「你要打麼?我莫得手嗎?」隨拿尖擔,口說:「來嘛,來嘛!」國良見此情景,氣逼胸膛,跌地氣死。懷美大驚,不顧而去。國良半晌甦醒,口吐黑血,哭道:
  這一陣急得我肝腸寸斷,急得我咽喉哽吐血不鮮。
  罵一聲小奴才如同牛犬,全不知天倫重父母為先。
  父只說來責打把你來管,免得你去賭博敗了家園。
  父責你無非是拿塊篾片,忤逆於一見了就苙尖擔。
  見此情急得我渾身打戰,跌地下險些兒命喪黃泉。
  倘若是那時節父把命染,我看你忤逆子怎樣排安?
  孝子案十里充五里該斬,丟官長誅九族要掘墳山。
  把逆子化成灰都還甚淡,連累了許多的好人受冤。
  這都是你的娘把你習慣,到而今身長大無法無天。
  想起我楚玉幾何等孝念,父那時不識好不辨愚賢。
  都是你後母娘起心奸險,暗地裡總說兒偷米盜錢。
  他見我肯信從常施冷箭,賢孝兒遭冤枉趕出門前。
  留得個忤逆子急瞎雙眼,這都是老天爺報應循環!
  愛兒子反轉把兒子害陷,害兒子才知道兒的孝賢。
  楚玉兒讀詩書朝夕不倦,若在家此時節諒把桂攀;
  忤逆子性愚蠢又愛躲懶,讀幾載似圇茄不進油鹽。
  楚玉兒性謙和言語溫婉,又聰明又勤儉品正行端;
  忤逆子說的話牛踩不爛,又粗魯又乖張作科犯奸。
  到今日只落得悔之已晚,正是那仇報仇冤又報冤。
  我定要為逆子憂成病患,早些死看得到一個安然。
  錢氏婦我要你受他磨難,死不死活不活淚要哭乾。
  勸世人切莫把前子作賤,將耳朵放硬些莫聽讒言。
  如不然你且把我來作鑒,才能夠跳得出麻籃圈圈。
  哭罷,命人去尋懷美,正在打牌,不肯回家。國良心想,兒子不肖,若把媳婦接回,將足絆住,免得在外輸錢。於是與子完婚。誰知媳婦面麻性乖,懷美在家未上半年,依然賭錢,而且又嫖。國良歎曰:「完了,完了!我家從此敗矣!」憂氣而死。
  懷美自此益無忌憚,少有歸家,又捐一個帽頂。看看緊促,請中(人)便將地方賣盡,上街居住,飽使飽用。聞河洲場班子唱得好,帶銀二百前去看戲,這班子正是楊克明的。懷美飛張片子,拜問克明,留在班上賭錢。有一女旦,戲雖不好,貌美年輕,克明極愛。懷美用錢哄誘成奸,約為夫婦,乘夜拐逃,使本場子弟斷後,又命人回場,搬人來接。未上二十里,後面攆的已到,前有一寺,忙進寺內堵門。攆的見有準備,帶信回班。克明大怒,往各處飛片,誓於眾曰:「有能殺死一人者,賞錢五十串;殺死自家的,百串錢燒埋。」次日兩邊的人都到,一仗打起,懷美人少先崩,追六七里把懷美殺死,又殺死硑擺的六人,把小旦搶回。克明這邊只有何志雄想賞,好勇輕進,被懷美那邊殺死。地鄰報案,官來看驗,見連路殺死八人,命埋官山,出票捉拿凶黨。克明聽得不敢散人。
  懷美之母錢氏聽得兒死,哭得聲嘶眼腫,那些被殺之家父母、妻子來家要人,朝夕吵鬧,衣服器具盡皆拿完。錢氏請約保來和,每人出六十串錢的燒埋錢,錢氏把店房頂了,取些押租開消,自住後房,媳婦改嫁而去。錢氏此時人財兩空,不得下台,只得告門叫化,朝夕啼哭,眼睛氣瞎。鄉街見他從前做事過分,不肯打發,餓死巖洞。
  再說顏小旦,見楊克明紮人不退,恐累班子眾人,遂對克明曰:「我去見官求情,把票消了,免得人多費錢。」克明喜允。顏旦乘轎進衙,見官說曰:「此事皆楊克明一人所為,不與班子上相涉,其殺人行兇者亦外處人,求大老爺只罪楊克明一人,莫牽連班子上。」官問:「如何才把他拿得到?」顏旦曰:「大老爺把票消了,候他人散,班上不幫忙,自然一夫可擒。」官見他嬌聲媚語,先已喜悅,一一從命。顏旦回班,對克明曰:「官已准情,不來捉人了。」克明將錢開銷,眾人散了。不過十日,來些差人將他拿去。官罵曰:「楊克明,膽大狗奴!清平世界,聚人逞凶,都造得反了,這還了得!」命打一千丟監。顏旦領起班子到他家中,將他姬妾、女兒哄誘上,密把銀錢衣飾、玩好器物收卷一空,逃往遠方而去。後毛、顏二人爭鋒挾仇,毛氏將顏旦殺死,眾人稟官,毛氏拖死卡中。
  克明的妻進城告訴丈夫,克明聽得氣死在地,半晌甦醒,歎曰:「罷了,這是我的報應,有啥說的!」命妻:「回家賣地辦銀送官,救我性命。」妻將田地賣了兩股,打一萬兩銀子的票送官,官不要銀,總要辦他。又寫信回家,叫妻把業賣盡,「務要把我救出」。妻又把田地房屋概行賣了,拿銀進城,打兩萬銀子的票見官。官見銀多,把票收了,將案改鬆,坐徒三年釋放。其妻在城內住後房,都還賢淑,績紡度日。克明往往餓飯,無方可想,見妻年雖四十,顏色未衰,遂賣人為妾,得銀三十兩。未及半年。其銀亦盡,於是與些匪徒殺牆度日,遊蕩遠方不題。
  再說譚楚玉夫妻跳下河去,晏公見他二人節義,將他屍首化成比目魚,在水中游泳,相附而行,所以打撈不得。
  且說鄱陽湖邊有一漁翁,姓慕容,名忠,幼年曾中皇榜,在杭州為官。因見朝事日廢,仕途昏暗,兼之膝下無嗣,看透宦情,與妻商議掛冠而隱。只帶老僕隨身,在鄱陽湖中買了一段勝地,修造幾間茅屋,將慕字去心;名叫莫漁翁,妻叫莫漁婆,僕號漁童,僕婦曰漁婢,借打魚以為樂。一日,見兩隻大魚有四尺多長,漁翁曰:「此是比目魚,雄雌相附不離,否則不受行。」走上了數日以後,遂一網打上,抬回家中,意欲放在池內觀玩;把網撈在岸上,卻是兩個死屍,男女相抱。漁翁曰:「這就奇了!分明是魚,如何霎時就變?」用手去摸,胸膛還熱。即喊漁婆燒碗薑湯灌下,不久甦醒;又煮些粥湯與二人吃了,才問來歷。二人歎氣一口,說曰:「提起心頭事,叫人淚兩行,來在塵世上,還疑一中央。老伯要問,聽生道來:
  未開言肝腸痛斷,尊老伯細聽詳端。
  家住在撫州郡縣,名楚玉本是姓譚。
  遭後母心腸奸險,謀害我想占田園。
  苦磋磨不把命短,將讒言常告枕邊。
  弄得父賢愚莫辨,才將我趕出門前。
  借遊學遠方逃難,江亭場遇著冤牽。
  我的妻到家生產,名藐姑幼把婚聯。
  父母死兄嫂不管,被舅爺騙賣戲班。
  顧貞節不居下賤,打得他血透衣衫。
  我就計去把妻勸,借做戲了卻姻緣。
  我唱生妻唱小旦,那班子越加值錢。
  楊克明見妻體面,二十銀苦逼上船。
  我的妻殉節赴難,將身兒跳入波瀾。
  我一見痛裂肝膽,隨我妻去到冥間。
  蒙晏公來把聖顯,搭救我夫妻團圓。
  將屍首即時化變,成魚形比目相連。
  每日間悠遊水面,兩夫妻快樂無邊。
  至今朝覓食江畔,被網收又到人間。
  也不知怎生活轉,脫魚皮返本還原。
  上前來拜謝恩典,望老伯另眼相看。
  這便是苦情一片,老伯呀!你看我慘不慘然!」
  漁翁聽罷,說曰:「原來一對節義夫婦,可喜可敬!」命漁婆取衣服與二人換了。楚玉曰:「既蒙老伯救命之恩,我夫妻願拜膝下,事奉晨昏。」漁翁曰:「就把二位屈了。」夫妻即時叩頭。漁翁曰:「觀爾舉動斯文,自然詩書滿腹,不如依舊讀書,後來定有官做。老夫粗知文理,與爾圈點,爾意如何?」楚玉允謝。從此發憤苦讀,漁翁用心講解,讀了三年,入了黌案,聯科及第,中了進土,榜下分發湖廣湘陵知縣。告假回家,見得地是人非,問知情由,好不傷慘。此時親鄰已知楚玉榮歸,都來迎接親候。於是備辦三牲酒禮,在父母墳前哭祭一場,又將晚母安埋。宴客三日,然後上任。念及堂叔前日顧盼之恩,接到任上養老。
  一日,有人送盜,報是倒傷失主。楚玉細看,卻是楊克明。克明心想:「今日莫非遇鬼?」自知案大,又逢對頭,只好延頸待死。誰知楚玉並不發怒,問曰:「楊克明,你還認得本縣麼?」答:「認倒認得,但大老爺前日赴江,今日為甚又在做官?」官:「你諒窮人無髮跡之期麼?本縣承蒙你使我夫妻團圓,功名成就。你的萬貫家財那裡去了?如今反做盜賊,倒傷失主,你知悔麼?」答:「自從逼死大老爺夫妻,尚不知悔。後遇橫事,逞凶殺人,丟在禁監,家破入亡,此時知悔已無及了。無計生活,因此做賊。今又失手倒傷,都是天不容我,才遇大老爺,做個冤冤相報。」官:「你殺了本縣兄弟,本縣都寬恩不究了,為甚又要殺人?」答:「大老爺能容我,天老爺不能容我。還望大老爺免我刑杖,與我一個快性,到陰間一下受刑,就沾恩了。」官命丟監,申文上司,秋候斬決。楚玉又念莫漁翁厚恩,因他不肯進衙,送銀子萬兩,又買一良家女送去與他為妾。漁翁受妾返銀,後生二子,楚玉看顧他,亦為顯宦。
  卻說楚玉為官清正,後來由府升道,做至布政。又將夫妻被難死節情由,奏聞皇上,皇上封藐姑為節烈一品夫人,楚玉封孝義公。後來辭官,在莫漁翁處買了千畝良田,修造府第,生四子,俱為大官。夫婦活到九十六歲,同日含笑而逝。
  從這案看來,天地間惟忠孝節義之人,乃能受磨難而不變其志;惟忠孝節義之人,乃能享福壽而克終其身。你看譚楚玉孝親受恩,久受磋磨而不怨;劉藐姑守貞殉節,寧受責打而不污。所以晏公救護,莫翁提攜,成就功名,安享富貴。至如譚國良愛妻逐子,反因逆子以亡身;錢氏損人利己,卒因己於而餓死。又如不孝不悌之譚懷美,貪淫好色之楊克明,壓良為賤之何志雄、毛本家,卒致人財兩空,死於非命,此皆自作自受者也。他如顏旦之類,恐房過還祖宗風流債耳,又何責焉?惟有莫漁翁夫婦,看淡宦情,際得就水,兼能救難濟急,成人功名,此固高人一等者,後生貴子,夫出偶然乎?至若譚楚玉之堂叔,動一時之憐念,得終身之奉養,於以知天之報施於人,固無絲毫之或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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