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姻緣

  男兒收心有道,動念即思鬼神。溫柔鄉里現天真,姻緣越推越穩。
  乾隆時,新津有胡氏弟兄,家貧分居。弟學裁縫,為人忠厚,心直言謹,見人談閨閫他便勸止,娶妻不孕。兄打草鞋,為人庸愚,膝下二子,惟次清秀,聰明渾厚,又極勤儉。宅近有一蒙館,他時常去耍。
  館內是張老師,原係宿儒,教書與別人不同。凡子弟進館讀了《三字經》,便讀《幼儀》、《三聖經》;逐日講解,務要恭行實踐。在家要行出告反面之儀,溫清視膳之禮,每逢朔望,俱要演習大清禮儀。上館時,對父兄說道:「凡人學習品德,要在孩提,一生好孬,關頭實由弟子,所以孔子說,入孝出弟,謹信泛愛,以至親仁。要行之有餘,然後學文。夫為教之道,要父師並行,父兄之教不先,弟子之率不謹。先生教之,父兄行之,則習成自然,根本深厚,到老不壞;先生教之,父兄不行,則教如未教,一旦氣拘物蔽、習染俗移,分明是個好子弟,卻被父師弄壞,豈不可惜!」他過了一月便要訪問,如有那個未行便要責打,三責不聽,逐出館外,所以他的學門越教越旺。
  一日講書,見一孩子竊聽,講畢問其姓名,答:「姓胡。」問:「今年幾歲」,答:「十歲。」問:「你讀不讀書?」答:「想讀無錢。」老師曰:「你回去對你爹說,我不要學錢,只管來讀。」鬍子回家對親說明。次日去讀,又莫得書。老師寫兩篇點了,他一日讀完,下午考字就認得三分之二。老師喜曰:「此子到還會讀。」遂與他取名培德,說:「你回去喊你爹買本書來。」培德喊父買書,父曰:「原說無錢,你要去讀,叫我那裡去辦?」老師見他未買,便借書與他讀。晚學回家,遇著胡二,問知無書,心想:「有子讀書,父兄之幸,哥哥為甚連書都不買?」便上街與姪把紙、筆、墨硯並書買齊,半年便把「四書」讀完。
  時逢中秋,老師因過節早放午學,培德到會仙橋耍,見土地廟邊有個褡褳,撿看內有四封銀子,大喜提走,猛想:「老師常言:『便易莫要,浪蕩莫收,一兩黃金四兩福,四兩黃金要命消,湊得多金不祥,留下必生災禍。』又說:『救人性命,勝造七級浮圖;誤人死亡,必結三世冤怨。』正是:非義之財把禍招,得者喜歡失者焦。倘若情急尋自盡,欠下命債豈能逃?好好好,還是莫要。」又想:「我就不要,別人撿去,與失者何益,豈非勞而無功?須候失者退還才好。」遂坐而候之。半日無人來問,方欲起身,忽一中年人衣服精濕,走至廟邊一看,捶胸蹬足,歎氣不止。培德問曰:「客官何事煩惱?」那人曰:「我帶二百銀子去取文契,在此歇氣,忘記拿走,不知何人撿去?」培德曰:「你銀是啥樣兒?」那人曰:「是青布褡褳內裝四封銀子,還有兩件小珠。」培德曰:「我倒撿一褡褳,不知是否?」那人曰:「快拿我看!」培德取出,那人曰:「正是我的!」把銀清了,拿起就走。
  培德自言曰:「我這人才背時,別人還金說有美報,我今還銀連謝字都無,這苦命不消算八字了。」回家父母罵曰:「你在那裡逃學,半日不歸?我們節也過了,看你吃啥!」培德曰:「兒在會仙橋撿得二百銀子。」父問:「在那裡?快拿我看!」培德曰:「兒想不義之財恐欠命債,候著失者還他去了。」父曰:「既然退了他,謝銀拿來。」培德曰:「他未曾謝。」父曰:「放屁!你還給他,就不平分,十中抽一也是正理。你藏在那裡去了?快拿出來!」培德曰:「當真未謝!」父曰:「你這雜種!為父織屨盤家,既撿銀子,就該拿回以濟苦困。聽信何人妖言,怕欠命債?就是還他也要自取一半。虧你還在讀書,讀到那麥子坡上去了!這樣不成材的東西,要你何用?」邊講邊打。他哥哥說道:「可惜是他,若是我撿到,也免得累老骨頭了。」其父聽得益怒,曰:「等我將這奴才打死!」便去拿根尖擔。
  培德心想:「老師說小杖則受,大杖則走。倘若打死,惹親惡名,也不算孝。」起身就跑,來至土地廟邊,放聲大哭道:
  胡么娃在廟前肚中饑餓,細思想這情景珠淚雙落。
  在書房《三聖經》老師講過,存好心行好事遷善改惡。
  口而誦心而唯恐防差錯,起歹心鑒察神早已知覺。
  會仙橋撿得有褡褳一個,內裝有四封銀誰人失落。
  我心想拿回家其事不妥,若取了非義財良心喪卻。
  候失主轉來了原物還過,回家中去過節甘受淡薄。
  我爹爹一聽得心中冒火,便易事都不要急得蹬腳。
  幾拳頭與耳巴盡都挨過,又要去拿尖擔把命除脫。
  駭得我戰兢兢無處去躲,無棲止在外面怎得煞擱?
  正哭之間,他么叔縫衣回家,問其情由,謂曰:「快到我家去,我對你爹說明就是。」即去與兄講情。兄曰:「快莫提起那個東西,我定要打死他!」弟曰:「拾金不昧乃仁人之心,是光宗之子,怎說打死去了?」兄曰:「你說他好,你去盤他!可憐我打草鞋,眼未亂看,足未下機,找不到錢,頓頓喝稀。他並未曾憐念一聲,得的財喜反退別人,是爹媽比路人都不如了,要他何用?」弟曰:「哥哥既然不要,就拿小弟為子。」兄曰:「你只管帶去!」胡二大喜,回家告妻,妻亦歡喜,便請哥嫂來家書立撫約。培德見爹認錯,父曰:「你跟么叔,不必讀書,讀成書呆子,看把么叔連累了。」事畢,胡二教他依舊讀書。培德曰:「我不讀書,免得爹爹晦氣,照爹說來,讀書何用?」胡二也不勉強,帶他去學裁縫。那知培德心靈,凡事一見便會,縫了兩年,比叔更高,所以人人爭請,主顧越多。鄰舍薦他祟慶州王家去縫,胡二以路遠不去,王家再三要請,只得去縫。
  卻說王家原雙流人,其父家貧好義,朋友有急,即當被賣衣都要周全;好打不平,棲其城樓,人呼之為「濫龍」。時有富戶姓張,因買地方,賣主滋痞屢訟兩年,濫龍不依,逼住搬家,陪他角孽,賣主畏懼而去。張感其情,踩田土修房屋,命王來住,又出牛工幫他耕種,不要租息。張家之事,濫龍亦竭力幫忙,遂為莫逆之交。
  那年張、王各生一子,同月同日,讀書同窗,情如手足,十分相得。張子名瑛,心性聰明,卻不好學。王子名瑩,性情迂魯,極肯發憤。後瑛父死,罷讀,王瑩次年入泮,張瑛幫他講親治酒,事事周到,又團一館,王瑩口極遲鈍,不善開導,少人尊崇。張瑛年年周濟不厭,後中五十八名舉人。張瑛想他短才,進不得京,與王商量捐一閒職,免得勞心,王瑩喜允。張進省與他調辦,指捐漢中鳳縣右堂,花了千多銀子,方得文憑轉來。諸事辦妥,才請王瑩上任,與他餞行。此時兩家妻俱有孕,王瑩曰:「我二人同庚同學,今內人同有身孕,弟意欲生男為兄弟,女為姊妹,一男一女則為夫妻,但不知兄意如何?」張瑛曰:「如此甚好,謹如命。」王到任上,其妻生了一子,但是癱的,王瑩得極緊,命人到張家報喜,如女即便取庚。張妻果生一女,知王生男,命族子張德長到任賀喜,看了女婿方才出庚。德長到任,王瑩把他極意款待,又托他為媒,說子見不得生人,臨行又打發銀子。德長受賄,便說女婿秀麗,張即開庚送去。
  這王瑩做官不講別事,只貪銀錢,無利不搜,又不避身子,累被告發。他與上司送些銀子,反把他調為縣,做十餘年,積得萬多銀子。他子到十七八歲,如七八歲樣,起坐行動要人拉抱,極其呆蠢。後王因賣命案被人告脫,怕回雙流,在祟慶州買了百畝良田,安家落業。請張德長送期,德長方知是個癱子,大驚曰:「他女豈肯便嫁?」王瑩再三求他遮蓋,若得他女過門,不得忘恩,又許百兩銀子,德長想銀,把期送去。
  再說張女名素貞,容貌秀美,自幼讀書,字畫皆精,夫婦愛如珠寶。見王家送期,他妻羅氏曰:「二家結親,從未見過女婿,倘有殘疾,不把女兒害了?不如借拜賀為名,看下女婿,我才放心。」張瑛思之有理,遂辦禮物去到王家。王瑩把子緊藏,假說任上放賬去了。張瑛歸告妻,妻曰:「此事可疑,不如改期。」瑛曰:「我有道理,官家行親迎禮,我要他親迎就是。」遂寫信送去。
  王瑩一見大驚,想:「不允得來,我又做過官。」朝日憂慮,無計可施。他有僱工與胡培德同里,薦他去縫過禮衣服,王瑩見培德一表人材,規矩恭敬,想著自己兒子是個怪物,「我做官人反不及一窮漢」,好不憂氣。一日,問曰:「胡師,你做了那些好事,得個這樣好子弟?」胡曰:「我們窮人做啥好事?」王瑩曰:「你仔細想下,定有好處。」胡曰:「我想平生別無好處,惟有不貪邪淫。見人婦女當六親,再不談閨道閫。但是銀錢過硬,一文必要還人。些微小物不相爭,有無聽天安命。」王瑩曰:「不錯,不錯,該得好兒。」胡曰:「那個癱子是不是老爺的兒?」王曰:「怎麼不是。」胡曰:「老爺又做了那些好事?」王曰:「說我呀,論我平生好處,極有肚量口材。一天到黑要五台,大稱酒囊飯袋。居官德政不少,惟有受賄愛財。明中送了暗中來,那管結冤欠債。」胡笑曰:「更加不錯。」
  衣將縫完,培德因母誕辭主欲歸,王瑩再三挽留,胡二便說縫完才走。培德曰:「母誕之日為子都不拜祝,孝在那裡?父母養兒何用?」執意走了。王謂胡曰:「你兒既有品貌,又有孝心,真真難得。」胡曰:「我兒幼小拾金不昧,長大品正行端,跟老爺講倒也罷了。」王曰:「這樣說來乃是頂天立地男子,我有一事請他幫忙。」胡問何事,王曰:「我媳姓張,他家富足,要行親迎禮,我兒若去,不惟接不到人,還要打脫親事,欲請你兒替我親迎。」胡曰:「婚姻大事,豈可假替?」王曰:「是我請你,就是假替,你也無過。」又與銀子一封,曰:「以此相聘,萬望幫忙。」胡曰:「倘若洩漏,連累我兒,使不得!」王曰:「一去即回,何得洩漏?」胡二見銀難捨,應允回家,告知其子。培德曰:「爹爹怎允此敗名喪德的事?怕不怕有過?」父曰:「又非是我與他生意,他苦苦相求,有啥過?」培德曰:「那都使得?聲名要緊!」父曰:「我已應承,銀也拿了,你若不去叫我如何回他?況又把銀子打脫,你的孝在那裡?」說得培德無言可答。
  那日,逼住培德,親身送去。王瑩大喜,又囑媒人用心經理,拿些綢緞衣服與培德換了,穿靴戴頂,坐在官轎,儼然一王孫公子也。鼓樂旗傘擁到張家,岳父母大喜,如獲至寶,十分尊敬。那知半夜下雨,次日一天不止,培德心驚膽戰。羅氏謂夫曰:「看就佳期被雨阻隔,不如就在我家成親,免誤良辰。」賓客皆言甚好。張瑛命人收拾洞房,高點銀缸,請新郎交拜。培德聽得駭得口呆目癡,賓客那由分說,拉的拉,抱的抱,擁至中堂。張瑛見婿推委,因曰:「兒婿一樣,你家我家都完配得的,何必謙虛?」一手拉去。請出新人,新人下跪,培德不知不覺也把雙滕軟下去了。把堂拜畢,唯有媒人急得無法,暗地喊天。
  是夜,賓客送進洞房,催夫婦飲了合巹杯方出。培德坐在椅上,猶如木偶。新人把門關了,培德坐正,啟眼一看,見新人容顏秀美,體態鮮妍,衣服華麗,金蓮瘦尖;又看洞房之中紅紅綠綠,金玉器皿,光輝奪目,不覺羨慕,淫心陡起,想:「我今生何故遇此奇緣?洞房快樂,天上神仙!」轉念又想:「老師說『暗室欺心,神目如電,惟有邪淫最不可犯』;又道『女子守貞,男子守義,壞人名節,要墮阿鼻』,還須要牢鎖心猿,穩拴意馬。」於是危坐椅上,閉目不視。素貞見夫不張,只得脫衣先睡。夜長天冷,培德五更無法,歎天公之陷人而已。黎明慌忙出外,媒曰:「你做的好事,這還要得!」培德曰:「不要亂說,並無孬事。」媒曰:「此話誰信?」培德曰:「並未欺心,可對鬼神;若有虧欠,雷火焚身!」媒人方才放心。
  次日,雨仍不止。夜間僕婦來接,說不得也要去。素貞心想:「昨夜丈夫必怪我先睡,所以不來,須要等著。」二人坐至半夜,素貞時常咳嗽,起身,或倒床上,或起坐陪。培德見了慾火難禁,心想:「寧在花下死,做鬼也甘心!」方欲起身,忽又想道:「萬惡淫為首,報應世嚴森。既站女子節,又喪自己名。猶如早借賬,晚來要還清。好好好,我不淫人婦,誰把我妻淫?話雖如此,卻怎麼才拴得心倒?必要想著上有青天神靈,中有鑒察功曹,下有三屍魂魄,又有靈祖大帝在我頭上,我去犯淫,難免一鞭。」如此想著,慾念全消。
  三日,雨雖稍住,泥稀路濫,抬夫不走。素貞又想:「夫亦不睡,未必怪我莫有喊他?哦,是了,他在我家,我主他客,應宜我去候他。」主意定了,見培德進來,起身迎接,倒杯香茶奉他:「快請茶。」培德只得接下。素貞又曰:「爹媽近日可好?」培德半晌答:「好。」素貞曰:「官人須要早睡,獨坐夜長,易受寒冷。」培德聽了,心亂意狂,那怕報應,即答曰:「姑娘先睡,隨後就來。」素貞便睡。培德將衣脫了,方要上床,又想道:「此事非兒戲,定要結死冤。此時不知假,把我當心肝。日後知詐冒,含羞必入泉。歡娛只一刻,罵名遺萬年。那時來索命,我往何處鑽?但處此境界,明在天堂,實是地獄,叫我如何挨過今夜?」又想:「柳下坐懷不亂,竇儀拒絕金精。他都忍耐得過,未必我就不能?人要慎始全終,方不辜負為人。」想到此處,心如冰冷。素貞見夫不去,又喊曰:「你那們還不來呢?」培德不應。素貞火起,想道:「這人才大勢,我百般將就,他話都不答,今在我家如此嫌賤,去到他家怎過日子?」越想越火冒,不覺睡去。夢一老姆,素貞問是何人,老姆曰:「姻緣聖母也。」素貞正在造火,問曰:「我這姻緣是啥來由?」老姆曰:「三魂渺渺入迷途,猶如白玉未曾污。吾今指爾姻緣錯,得遇還金便是夫。」
  素貞忽然驚醒,見天明夫出,起看已晴,今日必過王門,對鏡妝束,想夢奇怪,又見自己美容,不覺淒然淚下。值母進房,驚曰:「這是兒的喜事,為何哭泣?」素貞不答,哭聲轉高。母曰:「為娘把你當作珠寶,彈都未彈一下,平常點淚未滴,今日到底為啥?」素貞不講,其母再三盤問,素貞乃帶淚說道:
  素貞女哭得來淚如雨墮,自嗟怨自失悔紅顏命薄。
  「兒是千金貴體,有啥命薄?」
  二爹媽生兄妹剛剛兩個,待女兒如珠寶生長繡閣。
  《列女傳》與《內則》兒曾讀過,凡三從與四德一一記著。
  「這是女子之道,少不得的。」
  枉自媽教女兒用心太過,不知兒到後來怎樣煞擱!
  「為娘辦有千金嫁奩,怎麼還不得過嗎?」
  枉自媽辦嫁奩太把錢破,費幾千使幾萬又待如何?
  「王相公一品人材,定是朝中貴客,那些還玷辱你了?」
  枉自他王府上官都做過,是王侯是將相兒配不著。
  「又有那些不如你意?」
  枉自他是少爺斯文妥妥,依兒看好似那煤炭一坨。
  「他像貌堂堂,又未癡呆,怎說像煤炭去了?」
  量想是你的兒姻緣有錯,一句話壓舌尖兒不好說。
  「莫非王相公無功名麼?娘看他後來是不少的。」
  兒不怪無功名才堪王佐,只要他有仁義不受冷落。
  「未必他還性子不好?」
  在我家來親迎三天未過,他與兒並無有一點口角。
  「未必嫌路遠了?為娘自然要來接你的。」
  也不是嫌路遠兒有轎坐,就抬他上門來兒不快活。
  「那不是,這不是,又為著啥子?」
  告信你老人家為的那個。
  「那個啥子?那坨不好?」
  看你講又為的是那一坨!
  「你不說明,為娘怎麼知道!」
  既不知懶愛講快莫問我,
  「不問又如何曉得?」
  看倒在跟你講那坨那坨!
  「這就把娘作難了,是啥子事?」
  入洞房已三晚椅上獨坐,不知他嫌你兒到底為何?
  「□,豈有此理!」
  這隱情你的兒對娘說過,怎教兒不哭得涕泗滂沱!
  羅氏聽了氣急,尋張吵曰:「你這老漢!眼也不搽,放個這樣女婿,莫把女兒哭壞了!」張曰:「,這是啥話?我開了眼糞放的,你看女婿聰聰明明,又斯文又儒雅,那些孬了?」羅氏曰:「三夜都不同宿,獨坐椅上,那還不好?」張曰:「亂講,我肯信了?乾柴都見得火嗎?」羅氏曰:「你不信去看,我才問了來的!」張大怒曰:「這還了得!他敢嫌吾女嗎?著人喊來!」
  卻說培德見晴大喜,趕忙收拾,席散好走;見人來喊,駭得魂不附體。媒人更駭,莫奈何一路同來。張曰:「你為啥事要嫌吾女,不與同宿?」培德不說。張曰:「,你也只得這個樣兒,你老子的官是我捐送他,你為何這們可惡?」培德那裡敢言,再三再四問都不講。張吼曰:「叫人捆起,弔在東廊,一日不講,一日不放!一年不講,一年不放!」培德歎氣一聲,作揖曰:「張老爺息怒,容小於告稟。」媒人急得蹬足拉衣,教他莫講,培德曰:「事到而今,也怪不得我了!」
  尊一聲張老爺你請息怒,聽小子一件件細說明目。
  老紅葉你不必在把眼鼓,這場事不說明諒難結局。
  用冷口含熱湯吮之不住,張老爺你休怪小子糊塗。
  「這叫啥話,二回不是喊老表了?」媒曰:「他駭忙了,所以亂說。」張罵:「多嘴!」
  張老爺你不知其中原故,論小子名培德本是姓胡。
  「你好胡為!何來此亂我家規?到底你是甚麼人?」
  學裁縫走的是大家人戶,王老爺請縫衣同爹進屋。
  「既是裁縫,為何又到此來?」
  說府上行親迎禮要依古,你女婿是癱子要人攙扶。
  「才是癱子?害了!害了!」
  王老爺打主意想爛肺腑,對我父說你子好個人物。
  許父親五十兩紋銀足數,請我來替他子親迎到屋。
  「你就該莫來呀!」
  我爹爹他把我苦苦逼住,怕打脫他銀子家不豐足。
  「王瑩!王瑩!你做的好事!」
  誰知道來府上就被雨阻,要拜堂急得我捶胸蹬足。
  「你就該早說!」
  老紅葉不許我機關抖露,入洞房三晚來椅上獨宿。
  「男女同房,這事誰人肯信?」
  令千金反怪我嫌賤張府,我豈肯亂閨閣如同六畜?
  張老爺你休怪小子可惡,這也是莫奈何是不得不。
  張跳起曰:「原來如此!你們做些詭計,把我當作傀儡,這還了得!天殺的王瑩!你父子莫得我,不知死在那裡、有啥官做!就如此傷天敗理!如今做出這場把戲,教我如何見人?」又罵媒曰:「我與你一脈,素未把你待薄,為何你也哄我?」德長曰:「這是你幼年定的,怪不得我。」張曰:「幼年托你看的,怎麼不說?」即伸手去打。德長跪曰:「二叔莫怪,小姪家貧,看在銀子分上。」張氣急便欲撞腦,他妻拉進屋去,謂曰:「此事不錯已錯,我看此子儒雅,又有把持,倒還可取,不如將錯就錯,招他為婿。」張曰:「他是裁縫,家窮得很!」羅氏曰:「把盛家灣那股地方打發他,就不窮了!」張忽悟曰:「一言提醒夢中人,如此極好!」出謂培德曰:「此事就打死你,也難解我之憂。好好好,把你莫奈何,今把女兒配你!」培德曰:「那都使得?他是有夫之女,我敢破人婚姻,損了德行?」張曰:「王瑩欺我,與他勢不兩立,豈肯以女嫁他?你冒作新郎,不怕損德?」培德曰,「莫說別啥,我家貧寒,怎盤得起?」張曰:「你窮我不窮,與我為婿才餓你不倒!」培德曰:「實使不得,我怎對得王老爺起?」張曰:「你還說那老狗?那就送官!」培德曰:「老爺息怒,既蒙不棄,小子尚有爹媽。」張曰:「你得應了,我與你爹媽講。」培德曰:「只要爹媽應允,我莫說的。」
  張瑛命人去告胡二,胡二喜得欲狂,也不要請,即來張家面允其事。張命擇期另完花燭,術士曰:「明日極好,是天喜吉期。」次日夫妻又來交拜,也不要人拉了,又入洞房,二人好不快樂。張瑛備席款待,問曰:「你讀過書麼?」培德曰:「莫講讀書,提起害怕,先年讀書,希乎把命丟了。」張問何故,培德告以還金被打之故。張問何年,培德告以某年中秋。張曰:「以此看來,你夫婦是宿世姻緣,前十年拿二百聘金定就了的。」培德問故,張曰:「當年失金就是老夫!」培德笑曰:「岳父未免太嗇,若謝我一百錢,也不至挨打了!」張亦笑曰:「我嫌你利息太重,此時算來,比筋斗利大加一還重十倍。上年老夫買盛家灣田百畝,稅契少些小數,把契押下,老夫去取,所以失銀,誰知卻替你買!」翁婿大笑。
  次年,把盛家灣佃戶退了,命夫婦搬去。培德把兩家父母接來,踩田二十畝與兄。素貞勸夫讀書。培德想:「我福其皆出老師培植。」思報其恩,知老師已死,一子甚貧,培德時常周濟,把他八歲之孫帶來同讀。後培德中舉,老師孫會進。素貞操家極能,後來富蓋通邑,生四子,目今子孫猶盛,功名甚多。王瑩接不到媳,癱子不久亦死,瑩亦繼亡,家也傾敗。
  從此看來,為人要有把持,存心最宜正大;放心則為禽獸,收心則為聖賢。因禍成福,轉貧為富,皆基於此。吾願世人當以胡培德為法焉可也。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