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還魂

  貧婦守節不易,孝子順母堪欽。慈祥愷悌一堂春,雖死猶能續命。
  安縣胡家村王文德,孤貧無靠,小時牧牛,長則傭工,人喚王老么,為人忠直慇懃,幫胡家數十年,五旬尚未易主。但他一生時乖命苦,能掙錢不能積錢,如有一千便生災禍,用去自然安逸。主家念其忠勤,踩些山土薄田命他耕種。不遠有一倪秦氏,四旬喪夫,家貧無子,其主與之說合,娶而為妻。這秦氏賢淑勤儉,夫婦辛苦做活,亦能餬口。文德心想:「我一生勤苦,宗祀不繼,雖然娶妻,年長力衰,怎能生育?」對妻歎息。秦氏曰:「兒女前世修,種子隔年留。有子終須有,年老何足憂?無子年雖少,到處把神求。若要麟兒降,切莫把善丟。」文德曰:「我們家貧,那有銀錢為善?」秦氏曰:「常言:,培補古墓,暗中加福;平路道,吉星臨照。』此事又不要錢,夫君何不多做?」文德應允,盡力為之,並無退悔。秦氏至四十五歲忽生一子,夫婦極喜,取名毛子。
  文德既有兒子,想掙家業,於是披星帶月,總望廣種多收,從此善心日退,利心日增。毛子四歲,文德偶得重疾,醫藥不效,神卜無靈。秦氏對灶焚香,自願減壽益夫。那知修短有數,生死由天,任你真心祈懇,疾病無減有添。文德自知不久人世,於是喊著秦氏近前,哭泣言道:
  這一陣睡床上週身汗透,此一刻怕的是命難久留。
  想為夫出世來時乖運丑,年輕輕就與人割草牧牛。
  稍強壯做長年事事經手,或擔輕或抬重未把閒偷。
  幫胡家數十年憐我忠厚,看成我做莊稼才把親收。
  自賢妻進門來更難譒口,日熬湯夜煮粥方把生謀。
  也只想多掙錢興家貽後,那知道到老來一錢未留。
  多感得祖宗靈皇天護佑,才生上毛子兒宗祀無憂。
  只說是有了兒窮圖不久,又誰知夫得病醫藥不投。
  倘若是夫不辰一朝死後,妻當要苦立志衣食自求。
  毛子兒還須要把他成就,切不可任隨他氣性粗浮。
  幼小時能教訓事事講究,長大了成好人方能出頭。
  說到此不覺得痰鳴氣吼,怕的是兩夫妻要把手丟。
  說畢而死。秦氏湧哭一場,帶子去到方境化些錢米衣服,主家又送小料一付,草草安埋。
  秦氏從此立志撫孤,勤苦紡花,托人代賣,或幫人做些女工。這毛子卻還誠實,聽講聽教,每日撿柴割草以助日食,若見食少便忍口不吃。秦氏恐子餓壞,常留以哺之,母於互相推讓,往往至於泣下。秦氏見於孝順,倒也快樂。迨毛子八歲時,家忽斷糧。秦氏有線於一斤,托人代賣,此時正當在栽秧,無人趕場。秦氏想去自賣。又從未趕場,況是孀居,不好去得,心中焦悶。毛子曰:「媽何不拿與兒賣?」秦氏曰:「兒年太小,怎麼去得?」毛子曰:「兒前日從鄰伯到街去了兩回,媽說明要多少錢才賣,若錢少了兒拿回就是。」秦氏曰:「你莫被人拐去了。」毛子曰:「拐子走路要拐,你兒認得,不賣他就是。」秦氏無奈,只得交子去賣。
  毛子來到街坊,不知市在那裡,上街下街走了幾街都無人買。近午,忽一人問道:「你拿著線子做啥?」答:「賣的。」問:「要多少錢?」答:「要六百三。」問:「少點?」答:「我媽講了的,要那多才賣。」時側邊攤子正在數錢,其人曰:「你把線子拿我,他數錢跟你。」毛子曰:「我要那多,少一個都不賣哦。」其人曰:「是哦。」拿起就走。毛子見攤上數錢的數了丟進錢鬥,總不拿他,問曰:「你把錢拿我,好回去了。」坐攤的曰:「甚麼錢?」答:「賣線子的錢。」問:「那個買的線子?」答:「先前一人買我線子,喊你出錢。」問:「我答應你出錢莫有?」答:「喊你出錢,拿起就去了。」旁一人曰:「你今天遇著騙客了!他未答應,有甚麼錢?」毛子駭得哭哭啼啼,街上街下場前場後跑了幾街,並無買線子之人,走至攤邊放聲大哭。坐攤的見毛子幼小,拿錢二文與他,曰:「拐子趕不到了,你快拿去買個餅子食了回去。」
  毛子接著哭泣回家,邊走邊想:「我把線子失了,媽若問我,何言答對?可憐家中斷糧,望此買米,如今失了,我媽拿啥來吃?」忽見路旁茅房外曬有幾件衣服,四下無人,心想:「我失線子,若把此衣偷回掉幾升米,免得把媽餓壞。」此時情急,那知利害,便去收漿。忽竹竿滾下一響,屋內走出一人將他捉住,幾個耳巴,罵曰:「災雜種!乳臭未乾,敢來虎口抓肉,不是自來送死?」毛子駭得魂飛魄散,跪地求饒,哭訴失線情由。其人聽得,想:「孩子必不說誑,但如此幼小便知孝道,亦是難得。」當時笑曰:「你拿我做乾兒,我就放你。」毛於慌忙磕頭,口喊「保保」,其人歡喜,帶進屋去告知妻子,毛子即上前叩頭,就喊「保娘」。婦人見毛於伶俐嘴甜,心亦歡喜,賞以灑飯。毛子吃了,告謝要回。婦人笑謂夫曰:「看你拿甚麼打發乾兒?」其人曰:「還要打發麼?」婦人曰:「乾兒都不打發,你這保爺就不蘇氣。」其人謂毛子曰:「你明日回去,我今夜拿些銀子打發你。」毛子曰:「何不就拿?」答:「要黑了才去。」毛子曰:「我等不得,怕媽懸望。」其人曰:「一夜無妨。」毛子聽說有銀,只得住下。
  各位,其人姓韓,名大武,是個強盜,極其膽大,每一人遠方去偷,近處無人知他是盜。不遠有一林茂春,家中廣有銀錢,大武當日見毛子說了幾句盡孝之言,一時天良發現,心中憐惜,想去偷些贈他。消了夜,收拾拗刀、通關、撥尺、剪子,將要出門,毛子問曰:「保保拿銀有好遠的路?」答:「有五六里。」毛子曰:「我跟你去,好幫你拿。」大武曰:「好,那就不要多嘴。」即帶毛子走至林家宅後立著。毛子曰:「怎不到屋去?」大武曰:「等人睡了方去。」毛子曰:「人睡了誰個拿銀與你?」大武曰:「我自家去拿。」毛子曰:「又不是強盜,怎麼自家去拿?」大武曰:「不是強盜,是模模匠。」毛子曰:「呀,我怕得很:我不去,我怕捉到!」大武曰:「不要亂講,有我不怕得的。」毛子曰:「那就快去,拿起好走。」大武曰:「待我問他銀子放在那裡才去。」毛子曰:「問不得,問要犯蹺。」大武拿石向房打去,犬聲大吠。茂春曰:「今夜有賊,老婆子,銀子收起莫有?」答:「已鎖在箱內了。」方欲進宅,那知茂春妻妾忽然吵架,毛子喊曰:「快走!屋內曉得罵起來了!」大武急撫其嘴。
  且說林茂春娶妻熊氏,貌醜性惡,無有生育,茂春只得娶妾何氏。這熊氏淫而且妒,時常冷言冷語,說夫愛彼嫌此,因此妻妾失和,吵嘴不休。茂春忿氣分室獨眠,橫房三間,自己居中,妻左妾右。妻又疑他暗地偷宿,常其隙。是夜茂春帶酒,向妾丟個眼色,熊氏看見,就大鬧起來:
  罵一聲大麻瘋令人可恨,做的事如屎樣臭得難聞!
  具一付狠心腸兩樣安頓,愛一個嫌一個好不憂人。
  只愛你小媽幾年輕骨嫩,嫌賤我年紀老臉上堆金。
  既分房就該要來把氣恨,為甚麼背著我暗地偷情?
  「我又未曾喊他,怎麼叫做偷情!」
  雖然是閉看嘴未把言論,以色言以眉語做得出神。
  「你既怕他同宿,為甚你又不來?」
  既嫌我老王瓜不與同寢,我豈肯學下賤去找男人?
  要守寡大齊家守著來等,我焉能獨一人去守孤燈?
  「大家都不同宿,難道香煙就不要了?」
  似這樣莫良心欺人過分,我情願斷香煙去作孤魂!
  「寧斷香煙,不准同宿,你就那們恨呀?」
  豈不知賤婆娘原不可近,好似那狐狸精慣習迷人!
  只曉得戳是非含沙射影,那管人好和歹性命有傾。
  家庭中大小事全不理問,喊他去不裝聾便作啞人。
  茶不燒飯不煮還要裝病,一見人在走路就把嗔呻。
  每日裡但知道搽胭抹粉,不穿紅就著綠日換幾身。
  走步路擺一擺退而後進,作姣癡裝媚態蠱惑男人。
  似那樣賤婆娘你都親近,我要你到後來悔之不贏!
  何氏見熊氏罵得狠毒,當時大怒,亦指熊氏罵道:
  賤婆說話不巴垮,別人替體臉上麻。
  做個大來不像大,真真大得莫搭煞。
  專愛說人冤枉話,一張嘴巴嘰哩呱。
  脾氣乖張性魯野,不知尊卑與禮法。
  那管妻小夫為大,天天尋著去放。
  相貌不揚人材馬,嘴歪眼斜一臉麻。
  額皺鼻拱眉錯雜,兩足拖起像王瓜。
  越丑越怪越央假,偏偏要把胭脂搽。
  裝起樣兒像銼鮸,只想丈夫專愛他。
  不怕嫌來不怕罵,估住男人去貪花。
  恨我後來人秀雅,朝日把你眼睛搽。
  只想專房逞豪霸,不許旁人沾一紗。
  天天尋我吵酸架,狗臉全不怕羞煞。
  越加讓你越肘架,恨不把我趕出家。
  今夜到底為著啥?無緣無故爛牙巴。
  開口就說守活寡,誰個不許你同榻?
  既把男子丟不下,任你扯來任你拉。
  再來手我把屁打,八仙過海各顯法。
  熊氏聽得更加傷心,攏去一架打之。何氏細小,極其伶便,熊氏足大,轉身極遲,下下被人打著。熊氏見打不贏,夫未來拉,便去尋著拚命,說:「你這樣心毒!為甚使你小媽打我?你不與我講明,不得下台!」茂春一陣拉開,好言勸解。熊氏那裡肯休?吵得雞啼犬吠。茂春曰:「不要吵了!以後聽你鋪排就是!」熊氏曰:「要我依允,除非你與賤人水不同宿!」茂春曰:「那個易得,不同宿就是了。」熊氏曰:「既然如此,我與你掉房,倘那個不要臉暗中往來,被我拿著,就要他的狗命!」茂春無奈,只得搬掉,妻睡中室,夫宿左房,方才睡了。
  大武等至寂靜,叫毛子好生等著,不要開腔,打洞進去,正在熊氏床下,燈還未息。聽熊氏說曰:「你來就要把你捉倒!」大武大驚。熊氏說了就起鼾聲,(大武)遂把箱子剪開,摸出大封銀子。熊氏歎氣一聲,大武忙出。那知熊氏夢中猶恐二人偷合,總想捉著泄忿,忽見床前影子一晃,疑妾偷過,起身抱住,大聲罵曰:「今夜被我捉住了麼,你才認得老娘!」拼命拉著不放。茂春問:「捉住啥子?」大武左右扭扳不脫,又見茂春起來,遂一刀擊去,熊氏「哎喲」一聲,大武跑出,拉起毛子就走。茂春起來見熊氏倒地,提燈一照,週身是血,問是何故,已不能言,口張眼閉而死。忽見箱子剪開,失了銀子,大喊:「有賊!」家人盡起,見是盜傷,四處尋趕。
  僱工走至堰外,見大樹下唾著一人,手拿尖擔。僱工捉著喊曰:「賊在這裡,我捉著了!」眾工齊集,一陣拳頭拉回家去,看是下灣汪二麻子。汪見茂春叩頭曰:「林老爺,我殺錯了,與你補起一回,再不敢偷了!」茂春曰:「箱子事小,誰要你補?你不該亂殺!」汪曰:「我已殺錯,望祈恕罪,依舊與老爺補好。」茂春曰:「氣都莫得,還醫得好嗎?」汪曰:「林老爺,我與你並莫得氣角,無非一時錯想,不該來偷。」茂春曰:「狗雜種,你會偷!眾人與我綁起送官!」投鳴保甲,看明盜口,把汪二送到安縣。
  這汪二與林連界,本樸務農,口極遲鈍,今見眾人將他捆綁,駭得話也說不出了。官看呈詞,見是盜傷,隨即坐堂,問曰:「汪二麻子,你偷人白銀已犯重罪,膽敢執刀殺斃失主,今見本縣,還不從實招嗎?」汪二麻子戰戰兢兢,叩頭哭訴道:
  跪大堂不由人珠淚滾滾,尊一聲大老爺細聽分明。
  民雖然生得蠢家屋貪困,平素來守本分務農耕春。
  皆因是四月間天干實甚,滿田中禾枯槁無水車屯。
  林茂春他地上水多得很,田也滿堰也滿滿壑皆盈。
  若與他明中討他定不肯,莫奈何學強盜起點黑心。
  手執根長尖擔候至人靜,從堰坎殺進去水往下傾。
  上岸來歇樹下身體倦悶,方坐下打瞌睡因此被擒。
  「膽大狗奴:問你偷銀殺人之事,怎說偷水殺堰去了?」
  這就是小人的真情實論,並無有半句虛可對鬼神!
  大老爺若不信去看形影,堰埂上尚還有碗大簽痕。
  「狗奴一片糊言,焉能哄過本縣?好好問你是不招的,左右重責四十!」
  這一陣打得我兩腿血噴,週身上如火燒五臟俱焚。
  真真的黑天冤飛來人命,渾身上生有口也辯不清。
  「有招無招?」
  想小人並未曾殺傷人命,盡都是冤枉事從何招成?
  「狗奴還要強辯,左右用美人樁把狗奴上起!」
  受此刑週身上汗把衣侵,弄得我死不死生又不生。
  既殺人就該要遠遠逃遁,焉能夠坐樹下睡著等擒?
  「狗奴不招,左右趕緊催刑!」
  這一陣喊催刑如要過命,已經在閻王殿走了一巡。
  想不招大老爺刑法太狠,若招了是盜殺法律不輕。
  與其在受苦毒生而貧困,倒不如招了供死得安寧。
  大老爺快鬆刑民願招認,盜銀兩殺熊氏一概是真。
  「既殺熊氏,銀子盜往何處去了?」
  比時間殺了人慌忙逃奔,出外來並無有一錠在身。
  「先已盜出,為何不在身上?」
  這都是林茂春他有福分,諒必然盡落在他的家庭。
  「快把凶刀呈來!」
  是小民用尖擔送他性命,並未曾使刀殺拿啥來呈?
  官見所供無據,又恐冤狂,只得丟卡,候驗明再訊。隨帶刑仵來至林家勘驗,係脅下一刀廢命,又來床下看盜口跡,復看堰埂果有簽痕。隨問保甲:「汪二行為若何?」保甲曰:「為人本樸。」官命將屍掩埋。回衙復訊,亦無異詞。官想:「看這情形,原是慣賊,汪二小民何敢殺傷失主?此中定有冤枉。」遂打為疑案,慢慢查訪不題。
  再說韓大武帶著毛子回家,看有三百銀子,拿一百打發毛子,囑曰:「你回家莫講,將銀收藏,要等林家莫事,方可使用。」毛子唯諾,拜謝而回,把銀交母,秦氏驚問曰:「你這娃兒,為何一夜不歸?把娘眼望穿,膽都駭掉!在那裡拿許多銀子回來?」毛子瞞著同去偷銀之事,只言失線駭哭,偷衣被捉,告饒拜保,銀是保爺打發的。秦氏曰:「如今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只有錦上添花,誰肯雪裡送炭?偷衣被捉,釋放已是萬幸,焉有百金打發貧兒?此話為娘不信!」毛子曰:「銀子實是保爺打發的。」秦氏曰:「你不要哄我,定是你這娃兒人小詭大,不是拐於街坊,即是盜於鄉里!乳臭未除,就如此膽大,為非作歹,為娘定要打你!」毛子曰:「媽呀,你兒小小年紀,怎偷得許多銀子?是兒被捉,量必不是他憐兒有孝心才打發的?」秦氏曰:「就是打發,也不該要。常言:『一兩黃金四兩福,四兩黃金要命消。湊得多金不吉祥,留來定要把禍招。』人須安分守己,辛苦掙的錢方可興家。如此不義之財,拿來何用?好好拿去退了!」毛子只得拿銀去退。大武曰:「打發你的,如何要退?」毛子曰:「我媽說是不義之財,恐生災禍,故而退你。」大武默想:「他既不要,若說出來,如何得了!」留著毛子吃飯,與妻商量。妻曰:「他不要銀,定非好意,事到而今,一不做二不休,不若做個死無對證!」大武點頭,就將狗藥放於蛋中,毛子吃了,不久即死,乘夜背在屋后土內去埋。
  卻說毛子魂魄回家,見母倚門而望,上前喊媽,幾聲不應;撲入懷中,亦不張他。只見喊道:「毛子兒呀,天都黑了,還不回來!」毛子曰:「兒回來了!」其母若不見焉,依然喊了又哭,哭了又喊。心想:「這是甚麼情弊?我媽看不見我?」轉想他在韓家吃蛋,「肚痛倒地,起來就走,未必蛋中有毒,以致如此?待我轉去問他。」口說轉去,不覺就到,見大武夫婦在挖土坑,即問:「挖坑做啥?」大武夫婦亦不答應。又見地下有一死兒,手足衣服與己一樣。正疑惑間,大武拉兒下坑,口說:「毛子,你死不要怪我,我也是莫奈何,願你早去投生。」毛子方知已死,放聲大哭,心中含恨去打大武,誰知打不近身,用石打去,正中其妻。妻曰:「今夜有鬼!」大武曰:「亂講!快些埋了,免人看見!」毛子啼哭回家,見母坐在床上哭泣;天明出外喊,四處訪問無跡,回家哭泣不已。毛子步步跟著十分傷慘,淚亦不乾,心想:「一時失計,誤入賊船,被人暗算。丟母年高,家貧少食,無人侍奉,倘有不測,我罪寧有底乎?」午刻,見母尋柴借米,戰戰兢兢,倒進倒出,倍加傷慘,心中思想:「我既不能奉養於生前,亦當盡孝於死後,與母辦齊油鹽柴米,方不負我媽待兒一場辛苦。」於是閒天撿柴,逢場上街,有販米發水的抓他一捧,賣肉灌水的取他幾兩,賣油摻假的竊他一筒,想鹽是小生意,不可拿他的,只在地下撿些碎塊,日以為常。如此十天,忽見祥光瑞氣自東而來,天上現一菩薩,見毛子頭有靈光,叫他去問。毛子將生前遇難、死後奉親之事稟明。菩薩曰:「觀爾陽數未滿,只有百日災難;但人死百日,屍骸已朽,怎能還陽?吾神憐爾孝心,稍施法力,為爾成就。」即用柳枝滴瓶中甘露灑於身上而去。毛子叩頭起來,臟腑清涼,身體爽快,不知如何還陽,謹記百日之期而已。
  再說秦氏自毛子不歸,朝夕哭泣,尋訪無蹤,而家中油鹽柴米食了又有,無少欠缺,心中駭異,疑兒偷回,怕打藏躲;著意看待,並無影響,時常滴淚而已。
  再說林茂春見官不辦汪二,與熊氏娘家時常催呈。官目此案將已三月,辦之不活,又無頭緒,心中煩悶,逢朔進香,懇祈城隍顯應。是夜,夢一吏如判官狀,遞一稟帖,官看面題「林熊氏案情」,拆開內有四句話雲:
  若要此案清,路外一草庭。
  能使人為鬼,自然鬼為人。
  正看間,忽被更聲驚醒,官不能解。次日告知師爺,師爺想了一陣,曰:「首句說案;次句謂在路外草房也;三句叫人裝鬼去拿;惟四句難解,謂鬼指其仇人乎?或另有寓意在內?」官想得一計,吩咐差人從林家行去,見路外草房,即裝鬼聲近屋叫冤,殺人者心虛,必有話講,自然拿獲。差領命,夜裝鬼叫,見有草房,走入宅中,哭泣要命,數處無異。至一處,聞房內驚懼之聲,差連喊:「還我命來!」房中一婦囑曰:「林大嫂,你不要來找我,那是老漢殺的!待事平息與你做個大道場,多燒些金銀紙張!」又一人曰:「毛子,你莫亂喊!這是你保娘打的主意,我明日燒點錢與你!」差候天明,即將其人鎖拿進縣,稟告所聞。---其人即韓大武也。
  官叫上堂,問曰:「你偷林茂春的銀子,為甚還把他妻殺死?今見本縣還不招嗎?」大武曰:「小人一生安分守己,並未胡行亂為,大老爺說民偷銀殺人,真把小人冤屈了。」官曰:「爾未殺人,何得對鬼認錯?真情已露,還強辯做甚?」大武曰:「那是差人搕財不遂,捏詞陷害;大老爺須要詳情。」官曰:「好好問你是不招的,左右與爺重責四十!」大武曰:「大老爺何必作威作福,平空白地拿命案誣人?是這樣問法,我說大老爺的公差殺的,是我親耳聽聞,請大老爺嚴究!」官曰:「該死狗奴!好張烈嘴,左右拿美人樁把狗奴上起!」大武那裡肯認?官命催刑,大武昏沉,見一人喊他「快招」,自知冤孽隨身,必難倖免,於是從頭招認道:
  大老爺不必用刑杖,聽小人從頭說端詳。
  想小人出世多混帳,年輕輕敗了好家廊。
  無生活去學模模匠,論手藝習來甚高強。
  在本處裝作好人樣,每單身出馬走遠方。
  百里外方把生意講,因未曾犯案到公堂。
  有一日洗衣曬路上,忽有個小兒來收漿。
  捉住他哀哀求釋放,他名叫毛子本姓王。
  失線子無計把母養,急迫中偷衣未思量。
  我憐他孩提知孝養,收膝下留家賜酒觴。
  想打發家中無銀兩,帶起他林家去開張。
  進屋去盜銀放身上,被熊氏捉住好看忙。
  掙不脫只得用刀晃,一下去倒地即逃颺。
  賜毛子紋銀一百兩,拿回家他母甚驚惶。
  不義財得來把禍釀,命毛子依然退還往。
  我疑他辭銀非妥當,倘對人說出怎下場?
  與妻子商量把計想,倒不如謀死免鬧腔。
  □狗藥下肚即了帳,只埋在屋后土內藏。
  後聽得汪二遭冤枉,不由得我心中喜洋洋。
  只說是此命有人償,我可以漏過免災殃。
  那一夜與妻睡床上,忽聞聽哭聲甚淒涼。
  我只道冤鬼要命賬,那知道太爺使人裝。
  無意中說出真情況,被公差鎖押到公堂。
  這便是實言無虛誑,望太爺筆下施恩光。
  招畢,官即提汪二上堂開釋。命差押往埋毛子處設廠,次日親身勘驗。
  再說秦氏自子不歸,朝夕哭泣,兩目盡腫。一日,鄰婦約他看官驗屍,秦氏問驗何人之屍,鄰婦答以不知,但聞是殺林熊氏一案,在韓大武那裡勘驗。秦氏隨鄰婦來至廠中,見男女濟濟,官已到廠,命大武指明埋處,叫人挖下,果有一個孩子,面貌如生。官看畢,問保甲曰:「王毛子可有親人麼?叫他領屍安埋。」眾人遂叫秦氏去領。秦氏上前一看,果是兒子,週身一摸,屍不僵硬,將子抱在懷中,放聲大哭。哭了一陣,見於手足越加和軟,漸漸溫熱,遂喊道:「毛子兒呀!你娘在此,快快甦醒!」方喊兩聲,毛子喉中痰響,口內抽氣,轉動起來。秦氏喊聲不歇,官即賜茶一杯,吃下肚去,開目四顧,秦氏曰:「兒到那裡去了?為何今日方轉?」毛子即將送銀去退、吃蛋而死,念母孤苦,上街取些油米柴鹽奉母,後遇菩薩點化、百日難滿還陽之故,細說一遍。因曰:「今兒在此閒遊,並不知如何又還陽了。」說畢,哭泣不已。
  秦氏率子到官前叩謝,官罵韓大武曰:「秦氏卻不義之財,迫子送還;毛子遵母之訓,將銀退汝,此乃賢母孝子,理宜憐恤送歸,為何將他毒斃?真是罪上加罪,雖乾刀萬剮難盡其辜!」大武曰:「此非小人不仁,實我妻田氏主意。」官大怒,叫田氏罵曰:「惡婦!為甚助夫為惡,謀害孝子?」田氏曰:「那是奴夫所為,小婦人不過設謀而已。」官曰:「設謀主使,其罪維均!」命將田氏鎖押,親身至屋,抄其家財。貨物雖多,銀錢不見。官曰:「大武,平生所盜孽錢藏在那裡?」大武曰:「雖有些微,皆已用盡。」官又問田氏,亦不肯講,即將田氏十指拶起。田氏喊曰:「大老爺饒命!銀子盡窖在柴房地下。」官命挖出,約有三乾銀子,林茂春之銀原封未動。官命茂春領去,具結完案。又問保甲:「大武田土共有多少?」保甲曰:「田土佃的,只有押租五百串。」官喚毛子上前,說道:「觀爾生能順母,死能養親,孝性天成,不假教訓,可喜可賀。今將大武家業貨物、銀錢押租盡以賞汝,獎爾孝思!」秦氏母子拜謝。官帶大武回縣,各丟監卡,詳文定案。後上司回文轉來,大武斬決,田氏永遠禁監。
  秦氏母子自官去後,將就大武房屋居住,請人耕種,將銀買些地方,送毛子讀書。家中順遂,不上二十年,富甲一鄉。毛子入泮,秦氏亦享高壽。從此看來,天之報答節孝豈不厚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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