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刺 客

  姜飛聽出笑聲耳熟,已由近而遠,似已離去,主人母子三人業已搶出,擋住樓梯,無法越過,心裡一急,忙往窗前探頭一看,見有一個窮漢業已冒雨馳去,晃眼穿人樹林之中不見,腳底極快。看出那人裝束形貌均與師父獨手丐相似,高喊了兩聲「師父」,未見答應。
  跟著,便見萬芳朝那人身後追去,到了橋前又被乃母喊回。這時雨下正大,水氣蒸騰,樓台四面的楊柳在風雨中不住起伏飄動,波浪一般,雨景甚好。方想:師父和主人相識,如何人已到此不與主人見面,冒雨馳去,是何原故?
  忽聽沈鴻呼喊「二弟」,回頭一看,裡房人已走光。
  沈鴻剛由樓梯走上,說:「下面擒住二賊,聽說師父人也到此,不知何故不辭而別。最奇是龍師叔人也回轉,竟不知師父跟在後面。這兩賊黨十分厲害,如今正在拷問,你還不下去!」
  姜飛聞言忙同趕下一看,眾人均在廳上,勞康所戴面具方才本已取下,重又戴好,正向二賊喝問來意。龍靈玉業已回轉,立在一旁,和主人低聲密語,剛剛走過,手指二賊喝道:「你二人自命好漢,誰都不在你們四凶的心上,如何一言不發?落在我們手裡,便是惡貫滿盈。快放光棍一點,彼此都好。」
  被擒兩賊年約四十左右,一個樟頭鼠目,一個鷹鼻鷂眼,面如黃蠟,最是獰惡,被人點倒在地,不能行動,卻會說話,聞言黃臉賊首先獰笑道:「像你這樣醜怪的人從未見過,說話偏要女聲女氣,決不是什麼好路道!三太爺雖然陽溝裡失風,上了鼠輩的當,但將我們點倒的人好像賊叫花席泗,並不是你。是好的放我弟兄起來,和你們分個死活存亡;要是真敗,三大爺任憑宰割,決不皺眉!否則死也不服。再如得了便宜賣乖,仗勢欺人,大爺們說話就不好聽了。」
  靈玉剛罵:「瞎眼狗賊,你連我都不認得,還說什麼女聲女氣!方才和你兩個狗賊不是沒有動手,你們兩打一,可曾占到絲毫上風?我因快下大雨,急於來此訪友,心想,至多還有三四日你們便要伏誅,姑且容你們多活幾天,免得污我寶刀,不料你這兩個狗賊竟在暗中掩來。
  「其實,我行至中途早已識破,我如動手,難免驚走,又給主人添些麻煩,這才裝不知道,引來此地,當眾除害。萬沒想到席泗先生也跟在你們後面。我料你們極惡窮凶,專做下作的事,我孤身一人,惟恐不能全數落網,想將你們引到廳中藏起,我到樓上暗告主人,一同活捉。
  「席泗先生想是有什約會,不願耽擱,我剛上樓梯,他便將你們點倒。人家以一敵二,事前想你們做個明白鬼,還一人打了一個嘴巴,等你警覺回身方始動手。他一條獨臂對付你們四隻狗爪,怎叫暗算?我雖不願現出本來面目,湯八爺的好友龍靈玉你總聽說,莫非你們死得還不值嗎?」
  二賊還未及答,洪景已向漳頭鼠目的一個笑道:「二位朋友,我和你們也曾相識,你雖凶狂,無什大的怨仇,請放明白些,休說擒你的人你被他點倒不算丟人,使是在座老少諸位,除卻我弟兄三人無名之輩,餘者連這兒個少年兄妹都有極大來歷。問你話的這位老前輩和女主人,你便加上幾個也非敵手,就放你起來,不過多丟一次人,於你有什益處?還不如放光棍點,實話實說,聽憑這男女三位前輩高人發落便宜得多!」
  二賊本來認得田通等三人,聞言同聲怒喝:「你們不要勢利眼,這樣藏頭縮尾、扭扭捏捏是什英雄人物?好歹也叫我們看看他是什麼東西變的!」
  姚小泉和二賊最熟,雖恨對方平日驕狂凶狠,目中無人,以前到底有過來往,知道別人尚可,這位鐵蜈蚣表面謙和,對付惡人比湯八還要厲害,一經觸怒,出手便是辣的。
  因本人不現本來面目,未便洩漏,聞言瞥見勞康兩眼放光,注定二賊,口角微笑,便知不妙,忙喊:「你二位怎不知好歹,主人和這位老前輩與席泗先生他們同等人物,誰還騙你不成?」
  二賊原因看出形勢不妙,悔恨無及,又聽龍靈玉說出姓名,知道此女乃仇敵湯八的老情人,本領既高,行蹤尤為飄忽,帶有各種面具,常時變換。這多年來,雖和湯八常在一起,隱現無常,向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輕不自吐名姓。
  只要一現真名真相,被擒的人決無生理,料知凶多吉少,又聽洪、姚二人這等說法,越發膽寒。暗付,方才看出此女孤身一人,並非那幾個敵人一路,貌相又醜怪得出奇,嘴皮太厚,面如枯蠟,極似戴有面具,聲音像個女子,清脆好聽,斷定女扮男裝。
  既戴面具在外走動,定必美貌,一時糊塗,生出邪念,又看中那口寶刀,打算人刀兩得。後見此女借著有人喝住,雙方停手,立時抽身不戰而退,既無一句交代,也未與別的強敵說話,便往上坡窮人家中走去,表面假裝討水,回顧無人,便往人家門內走進。
  那些窮人表面裝不相識,神情十分親切,內有一個幼童並問花馬怎的未來。自己借著敵我雙方訂約答話、人喊馬嘶紛亂之際,分出一人由側面林中掩往探看,藏在一旁,看得逼真。此女只顧留意林外雙方動靜,不知有人在旁窺探,見雙方把話說好,分路走去,四顧無人,並還取出一些銀子分與苦人,隨一窮人家走進便未再見。這時雨勢漸大,忙與同黨會合,假裝避雨,也往那窮人家中走進。
  這才看出房後有一小溪,還有一列土坡,忽然醒悟,便向那些窮人威嚇,對方答說:「此人去年每由當地經過,必要周濟窮苦,是個善人,以前騎著一匹紅花馬,別的都不知道!」自己也真該死,明見此女穿得尚好,那高本領,不該與這些窮苦人交好,內一幼童並還說起花馬怎未騎來的話。
  近二十年,綠林中人只三大俠盜最喜周濟窮苦,深得人心。內中湯八更是窮人好友,所到之處休說相識,只一說出名姓,或與湯八相識的人,全當救星看待,奉如神明。此人雖與仇敵貌相不同,戴有人皮面具,背插寶刀,腰掛索套鏢囊,又是女音,所騎又是一匹花馬,分明與江湖上傳說湯八的老情人龍靈玉好些相似。
  否則這些苦人不會對她這樣親切。不知怎的,鬼蒙了心,一點也未想到,只當對方是個年輕美貌婦女,想找便宜,誤將那些該死的窮鬼所說假話信以為真。最可恨是自己持刀威逼,厲聲喝問,那老窮鬼先還不說,後挨了一刀背,被我問住,知賴不掉,明明敵人越溪而過,是朝直走,他卻假說由他房後沿溪走去。
  走了許多冤枉路不見人影,雨大草深,四面無路,正想老窮鬼必知此女住處,想要回身拷問,偏巧前面有一土山,登高一望,忽然發現前面樹林中人影閃動,也未看真,便加急趕去。路上兩次幾乎滑倒,憑自己的本領竟有失足之事,決非好兆。
  彼時心雖有點驚疑,偏生雨下越大,人影不時又在前面出現,再迫不遠便看出敵人由斜刺裡冒雨飛馳,往前面樹林中趕去。彼時也沒想到前見人影怎會換了地方,冒失追來,被擒之後方始醒悟。另一強敵賊叫花早就掩在身後,仗著本領高強,雨大草深,時前時後,連戲弄帶誘自己上套,非但兩次滑倒均他暗中戲侮,連那樹林中的人影也是仇敵故意現出,並恐雙方錯過,追趕不上此女,引了自己抄近趕去,故此路雖難走,要近得多。
  此女跑得又不甚快,晃眼追上,再迫不遠便到人家花園之內,先往來路小樓下面還喊了兩次人,越聽越像是個美貌婦女,心還暗喜,哪知剛跟進樓廳之內,見人正上樓,因不知敵人虛實,打算掩向屏風之後,看清形勢突然下手,不料賊叫花突由身後出現,每人一掌,連牙齒也被打落。
  照此形勢和洪、姚二人所說,問話的蒙面老賊不說,連女主人也是一個有名人物,否則,田通等三人也是成名多年,不會這樣恭順。目前已臨生死關頭,只有設詞激將,等敵人解開穴道,稍微活動筋骨,借著各憑本領一拼死活,動手之際冷不防縱身逃走。難得這樣大雨,或者還有一些生機,稍微疏忽,命決難保。
  明知厲害,心中發慌,口裡依然冷笑道:「多謝你們二位好朋友指教,但我弟兄只要死得心服口服,並非貪生怕死的小人,是好的便將我們放開,一對一,勝者為強,真要想占現成便宜,我弟兄已被賊叫花暗算,點了穴道,不能轉動,殺剮任便,要想由我弟兄嘴裡問出一字簡直做夢!」
  龍靈玉早已有氣,剛把手一伸,怒喝:「無恥狗賊!」
  底下話還未說,勞康已笑攔道:「二妹不必與這類無知狗賊生氣,老朽雖然無能,對付這兩個鼠賊沒有席泗先生那樣爽快,也還不致十分費事。」
  說罷,轉向二賊笑道:「我不願以真面目示人,並非怕你們將來報仇,照你二人平日行為,今日也逃走不了。你們以前號稱關王山四凶,怎這樣沒有骨頭!你那一套情虛口低激將的話,我老頭子不知聽過多少。你們明見今日雨大,妄想借著動手時乘機溜走,逃得一個是一個,卻沒想到秦嶺諸俠的點穴法何等高明,豈是常人所能破解。
  「何況今日又沒將你們的口封住,點的是頑龍骨下軟穴,我們如解不開,任你說話多巧多惡,無非多吃苦頭,有何用處,如能隨手破解,休說還有兩位成名多年的俠女在座,便我一人手內你是能逃走的嗎?本來我想關王山四凶只有老大、老四最強,你二人偏是當中兩凶,螳螂肚不堪一擊。
  「先還想放走一個,將那兩個常以一日夜強姦數十名婦女、連殺三百六十個無辜商民自豪的四個凶賊惡盜全數除去,既是這等說法,我便叫你見識見識!說完,任你二人一擁齊上,我只一人迎敵。本來你們一個也休想逃走,為使他們這幾個年輕兄妹借此歷練,我還給你一個便宜。
  「這座樓所前後共有四面門窗,我令他們分頭把守,叫你看看連這裡幾個小人都未必能打得過,莫說我們。你只敗了認輸,不想逃走,自然落個爽快。真能衝出重圍,不使出你那一套下流玩意,也可放你逃走,離我五步之外我決不迫,你看如何?」
  二賊本在留心觀察,因聽對方口氣語聲溫和,從容不迫,和尋常談天差不多,同時瞥見對方頸下一面露出半環紅圈硃砂痣,衣領特高,頭頸又長,倏地想起一人,心中一驚,耳聽口氣不妙,樟頭鼠目的一個方要開口,勞康人已立起,先指兩女俠笑道:
  「這位乃湯八爺的好友龍俠女,你已聽說,不必要我引見了;這是這裡女主人,昔年老飛俠萬雲飛的夫人紅俠女段無雙和她一子一女萬英、萬芳。田通等三位老弟你本相識,還有這兩小兄弟一名沈鴻,一名姜飛,乃樂游子與席泗先生新收徒弟。憑這幾位你已值得,偏要叫我費事,定要知我真名真相,索性叫你們做個明白鬼也好。可認得十五年前連勸你們四人好幾次的老頭子鐵蜈蚣勞康嗎?」
  二賊一見勞康衣領內有雙環紅影現出,本已想到這位疾惡如仇的殺星,只為事隔多年,彼時年紀還輕,初露頭角,還不敢任性妄為,淫凶濫殺,共只見過一兩面。平日常聽大凶並壁說起此老威名,以前並還受過他幾次警告,不久人便隱退。
  傳說此老早已不在人間,沒想到會在此地相逢,一時拿他不准,正在驚疑,心中盤算,聽到未幾句忽又想起大凶常說,江湖三俠只有此人喜戴面具,遇敵如將真面目現出,不是化敵為友,打算結交,便是死對頭,休想活命。
  黃面的一個乃第三凶,名叫章興,人最凶狡,平日欺軟怕硬,膽卻極小,剛朝二凶史二郎使一眼色,口方喊得一個「老」字,勞康哈哈一笑,面具業已揭下,二賊一見認出本相,自知無幸,再看四小兄妹業將兵器取出,各守一面,年紀雖輕,威風凜凜。
  內中兩人所用兵器正是老淫賊燕雙飛仗以成名的武當嫡傳三折鉤連槍與判官筆,心雖發慌,還想這幾個小狗男女到底年輕,勞康老賊本領雖高,說了大話不能不算,只要動手小心,不被打倒,冷不防衝出廳門,便可逃命。
  史二郎雖然也是又陰又壞,不大開口,人卻比較強橫,看出形勢不妙,軟說無用,平白丟人,知道章興嘴硬骨頭酥,暗付該死不能活,何苦加倍現世,連忙接口笑道:「我真不知你是勞老英雄,在你手中死也值得。早知是你,我們弟兄萬非對手,只有俯首聽命,無話可說了。老英雄既現本來面目,明知以卵擊石,大丈夫說了不能不算!我弟兄只好勉為其難,臨死以前學上兩手鐵掌,到陰間去稱雄也好。」
  勞康見章興在旁滿面驚懼之容,一雙鷂眼閃爍不定,知其貪生怕死,外強中乾,笑說:「你這金毛吼真沒有骨頭,不必多言,說也無用,此時天已不早,主人做了許多點心好菜還要款待我們,龍俠女由早到此未吃過東西。現在給你們一盞茶的工夫活動筋骨,不能再多耽擱了!」
  隨說人早走過,朝二人腰脅間用兩指一擰,跟著一掌,便將、賊穴道相繼解開,人也震退好幾步,又酸又疼,半身皆麻。
  二賊情知厲害,難於脫身,對頭這八十三招獨門鐵環掌先就無法脫出圈外,何況還有老少六個強敵,休看年輕,敵人何等老到,向無虛言,說此大話必有實學。再一偷覷萬氏兄妹越發叫起苦來。初見二人分持雙劍,各用一口,看去鋒利,還不在意。
  這時因見自己穴道解開,每人左手忽又多出一件奇怪兵器,一見便認出是專破練子鞭和十三支獨門暗器鐵蓑釘的剋星,此是俠尼花明所用。昔年為了採花,與之相遇,不是機緣湊巧來了救星,弟兄四人一個也難逃命,大凶並壁常說,平生未遇敵手,只此一個強敵吃過她的大虧,雖未被殺,週身都被這如意鎖心輪反擊回的暗器打傷。
  對面敵人只有兩個,可是無論縱得多高,逃得多遠,均被飛縱過來擋住去路,口裡還說上許多便宜活,專用自己的兵刃暗器反擊傷人。說弟兄四人是淫凶鼠賊,不值污她所用兵器。不動手不行,動手又打不過,向她服低。
  又說關王山四凶作惡太多,不能輕易放過,雖奉師命不開殺戒,好歹也要多帶一點記號,省得為害民間,不將五官四肢去掉一兩個休想回去!如想逃走,便請自己動手,哪怕弄瞎一隻眼睛,斬斷一隻手,只要留下永久記號就行。打了大半日,連大、四兩凶那好功夫都累得氣喘汗流,遍體鱗傷,哭笑不得。
  最後雖經一位與雙方相識的老前輩路過講和,對頭賊尼聽勸停手,話卻難聽,並說從此不許再往湖南境內走動,再如相遇決不寬容。每一談起前事,便自心寒,只管咬牙切齒,奈何不得。關王山四凶平生最丟人的一件事。
  小狗男女既能用此兵器,必是賊尼得意門人無疑,否則,賊尼何等好勝,徒弟武功不曾學成,沒有驚人本領決不會放他回家,何況還拿了她的獨門兵器。照此看來,逃走之事多半絕望,便將主意打在沈、姜二人身上。一面留心察看二人本領深淺,一面活動筋骨,暗用氣功,準備相機逃走。
  隔有盞茶光景,章興最無義氣,見為首三敵業已歸座,從容說笑,若尤其事。史二郎坐在一旁正在用功。洪、姚、人坐處離門較近,把守正門的恰是姜飛,人最矮小,眼睛又望著側面,不由心動,一面運氣,活動筋骨,一面和田、姚二人故意說笑,裝不在乎,仗著事前想好心計,所用練於鞭和暗器還未解下便被敵人點到,方才結束腰帶時,早將鞭扣暗中解開,正在暗中準備。
  小泉見他走近自己,目光亂轉,便料不懷好意,方想警告姜飛,田通坐在對面早已看出,暗笑此賊在用心機,能在此老手下逃走豈非做夢!暗朝小泉示意,不令開口。章興偷覷眾人均未在意,心中暗喜,不知姜飛比他心思更靈,早就看出黃臉賊最是凶狡,一雙賊眼骨碌碌亂轉,比那獐頭鼠目的一個還要狡猾。
  二賊原是同道弟兄,穴道解開以後理應聚在一起商計應付才近情理,不應分開。黃臉賊背上本還插有一柄鋼刀,故意解下,放向一旁,人卻借著和洪、姚二人說話往正門這面湊近。離門只有數尺,輕功好的人稍微一縱便可飛縱出去,料知不懷好意,暗付勞老前輩看得起我,吩咐把守正面廳門,如被此賊逃走,丟人大甚,暗將主意打好,看準形勢,表面裝作大意,眼往側面,暗中卻以全力戒備。
  章興見那廳門本是一排十二扇,兩旁關閉,只當中敞開,心想由旁窗走,一掌打斷窗格木條便可破窗而出,到了外面也不逃走,只一離開門檻便可向敵人打招呼,算是照他所說業已做到,對方那樣成名多年的人物決不至於翻口不算。但看這些萬字木格均頗堅實,逃時匆忙,難免撞痛,敵人明知四面都是門窗,說此大話必早防到。
  正面敵人是個小孩,雖拿有燕雙飛的兵器,到底年幼無知,如能出其不意由他頭上飛過,廳門高大,比較容易得多。偷覷姜飛正朝沈鴻打手勢,一點不曾留意到他,不知是什,以為時機已至,急不如快,假裝回望,面向中坐三個強敵似要開口神氣,暗中蓄好勢子,冷不防雙足交叉,大絞麻花,身子倏地一擰,一個黃龍轉身,逃蛇出洞化為燕於穿簾,悄沒聲猛朝姜飛左肩頭上飛躥出去。
  章賊因此一舉關係生死存亡,原以全力施為,並還算計周密,一面看準敵勢,搶向姜飛反手一面,一面手伸腰問握住長鞭,準備敵人一攔,立即就勢揮鞭打下。這一縱足有一丈多高,相隔姜飛右肩頭快到一丈,勢子又猛又急。
  姜飛右乎緊握鉤連槍,左手判官筆是件短兵器,身又偏向一旁,章賊等於是由肩後縱過,如被縱出,少說也有三丈遠近,姜飛被他搶了反手,照理便是當時警覺也未必攔阻得住,何況章賊縱處離門甚近,腰中軟鋼鞭業已拔出,情勢本極危險,姜飛不動還好,只一動手,一個不巧被那一鞭掃中,不死也受重傷。
  旁坐三人除田通早來看過姜飛本領,深信勞康不是萬分拿穩決不會將這正面廳門交他防守,章賊白丟大人,多找苦吃,決逃不脫,心中但然。瞥見章賊縱身飛逃,在旁注視沒有動作而外,洪、姚二人不知底細,總覺姜飛人小,未經大敵,此時又在東張西望,先想示意警告,被田通暗中示意止住,料定章賊必逃,本來擔心,因見章賊好似回身發話,還沒想到動作這快,見勢不佳,忙喝:「姜老弟留意!」另外三小兄妹也剛同聲喝罵。
  說時遲,那時快,章賊鞭剛拔出,還未穿出門檻,忽聽腳底幼童一聲斷喝,笑罵:「狗賊你逃不走!」聲才入耳,百忙中瞥見一條小人影子箭一般由腳底躥將上來,心中忿怒,也未尋思,就勢一鞭打下。
  章賊心機甚巧,知由敵人右肩縱出同樣也是反手,特意改用左手握鞭,那鞭照例束在腰問,本應右手取用,左手取鞭勢子不順,解下倒換改成順手又恐敵人看破,沒奈何只得倒拿鞭梢,鞭柄較重,其勢越猛,滿擬凌空一鞭,敵人人小身輕定被打飛。
  念頭才動,就這時機瞬息之際,隨同眾人喝罵,耳聽滄的一聲,手中一震,鞭頭似被敵人兵器打中。章賊上半身業快縱出門去,只剩雙腳在後,一鞭打下,正待借勁使勁往平台上縱去,身子筆直,正往前上方斜飛,一見鞭未打中,反被敵人蕩開,心中一驚,慌不迭把身一扭,待將雙足一蜷,一個魚躍龍門仰翻出去,一到門外就是敵人追來也有話說。
  心念才動,猛又覺腳踝上其痛徹骨,腳腕已被人用兵器勾住倒退回來,情知凶多吉少,鞭又蕩開老遠,敵人手法極快,急切間收不回來,驚慌忙亂中左臂用力猛往回一帶,待要二次往後打去,目光到處,剛瞥見身隨敵人往下墜落,急怒交加,剛厲吼得半聲,眼看鞭頭由敵人肩旁揮過,驚慌太甚,只顧收鞭亂打,沒想到用力太猛,一鞭打空,反朝自己身上斜掃上來。
  同時腳被敵人勾住,用力往後一拖,成一弧形,往廳中一甩,身在空中用不得力,驟出意外,勢又極快,連念頭都不容轉,只覺敵人身形在眼底一瞥而過,整個身子離地三四尺,腳前頭後往廳內橫飛出去。
  身不由己用力一挺,還未落地,先被自己一鞭掃中後背,叭的一聲脊骨立被打碎,同時人已橫卷過去,頭改向前,一下撞在廳旁花架之上,只聽叭嚓連聲一串亂響,夾著一聲慘嗥,那數尺方圓的花架立被打斷,上面將近兩尺方圓的一個大花盆便倒將下來,正壓章賊肩上,痛上加痛,鑽心切骨,休說平日酒色過度,武功雖好,真氣不佳,便是鐵打漢子接連受此重創也禁不住,由不得連聲慘嗥,跌暈地上,急切間無力縱起。
  章賊自知逃走絕望,也不再想爬起,竟跪伏地上哭喊「饒命」起來,聲剛出口,忽聽一聲「罷了!」回顧正是史二郎也被敵人打死,越發心膽皆寒。
  這一面姜飛先見章賊起時手伸腰問摸了一摸,仔細一看,知其帶有軟兵器,便在暗中盤算,想好計策,故意和沈鴻做眉眼淘氣,料定敵人要由反手上方縱逃,又將身子側轉,給他留空,雙手緊握兵器,靜等敵人縱起突然下手。因早準備,非但不慌,就勢往右轉身縱起,立由反手變成順手,本就手疾眼快,瞥見敵人鞭到,忙用師傳心法反腕一判官筆照准敵人鞭頭點去,當時蕩開,就勢一鉤連槍將敵人左腳連腕勾住,就著下落之勢,用足全力往後猛甩過去。
  剛一脫手,忽想起廳上還有不少花盆家具,恐怕打碎,心中一驚一急,連忙趕過,業已打了個亂七八糟,花盆木架還有兩把椅子全被打碎,心中老大不安,面上一紅,耳聽少女嬌叱,另一賊也倒地身死。
  原來史二郎也想逃走,卻不似章賊那樣陰險自私,坐在一旁借著活動氣血拖延時刻,正打主意,忽見章賊連招呼都不打一個便想借著敵人所說衝出廳門便可無事的話,冷不防搶先逃走,不禁又驚又怒。心想,事已至此,非逃即死,除與人硬拼,冒險一試,毫無辦法。
  百忙中瞥見旁窗開著好幾扇,這面把守的是個少女,正在喝罵,覺著時機瞬息,乘著敵人慌亂,注意前面,正好逃走,竟忘了敵人如意鎖心輪的厲害。匆迫之間無暇再顧同黨是否逃出,立時乘機往旁窗縱去。初意窗門甚多,只要避開敵人立處,或是擋得一擋便可躥出。
  為防萬一,縱時一手拔刀,一手便取暗器,連腰間軟鞭也未解下。這一面離窗有一丈多遠,中間還有一排椅子、剛把身形一閃,朝旁窗縱去,忽聽急風撲面,一條人影已由側面飛來,心裡一急,一手揚刀就砍,另一手獨門暗器鐵蓑釘便朝敵人打去。同時腳底一墊勁,待要穿窗而出,猛又覺眼前寒光連閃,耳聽丁丁連響,所發十幾根飛釘竟隨少女人影反擊過來,倒有好幾根打在臉上,眼也打瞎一隻。
  痛極心昏,還想拼命,猛又覺左腕一空,了當滴奪幾聲響處,左手腕連毒藥暗器首先被人斬斷,右手刀也被敵人兵器打飛,斜射出去一條寒光,顫巍巍釘在梁柱之上,不曾落地,自知必死,怒吼一聲「罷了!」將身一側,猛朝側面庭柱之上撞去,當時腦漿迸裂,屍橫就地。
  萬芳便朝姜飛趕去,章賊偷覷為首三敵仍坐原處,談笑自若,動都未動,四小兄妹已被喊住,無人理他,以為還可求生,便住了哭喊,偷聽敵人口氣,才知勞康每日去往繁塔送飯,早知沈、姜二人靈慧用功,鉤連槍和判官筆全都學會,姜飛因有三年內功根底,本領更高。
  又聽田通說他在商家堡失險經過,越發信心得過。因見女主人對這兩小兄弟十分注意,萬芳更和姜飛投緣,不時向他問長問短,當時動念,想要作合這段婚姻。又料二賊必有一逃,逃路必在沈、姜二人分守的兩面,特意借此機會使其一試身手。因姜飛本領較高,正面廳門比較難守,便令獨當一面,沈鴻守住側面。
  先料敵人向沈鴻這面逃走居多,萬一沈鴻顧不過來,自己原有準備,跟蹤趕去也可將其抓回。派定之後便和二女俠商量,看是何人成功,二賊如不亂用毒藥暗器便不伸手,哪怕逃走也由他去,借此引來另外兩個兇人為世除害也好。沒想到章賊另有私心,沒有絲毫義氣,離開同黨自打主意。
  史賊本在廳右,與沈鴻離得最近,因見左面有一木坑,竟往打坐用功,換了地方。勞康初次登門,還不甚知萬氏兄妹深淺,及見所用一刀一輪,越發心定。本意想由四小將二賊分頭擒住,重行拷問敵人虛實,不說也不再勉強,除害了事,不料傷勢這重,一個業已自殺。三人正在互相誇獎,姜、萬二人年紀這輕竟有這樣本領。四小兄妹見章賊重傷殘廢,無法逃走,勞康還未發落,又在招手,便走了過來。
  萬家只有兩個老傭人,所做飲食極為精緻。來時女主人已早傳話,吩咐準備酒菜,幾次想往廚房親自下手,均因沈、姜二人少年英俊,越看越愛,頓有選婿之意。起初看中沈鴻年少老成,沉穩安詳,又是讀書人家子弟,和愛女年貌也極相當,後見沈鴻不大開口,愛女專尋姜飛說笑,對方有問必答,天真活潑,看去人甚聰明。
  心想,此子倒也不錯,愛女對他似比沈鴻還要投緣,可惜年紀太小,心中委決不下,連廚房也不想去。正在朝天卜卦,這兩小人誰將賊黨打倒,再探明愛女心意,許配與他,始終仍是覺著姜飛比愛女小兩歲,美中不足,沒想到人小膽大,機智絕倫,竟敢故現破綻,誘敵上套。
  雖知勞康老眼無花,兩小兄弟必能勝任,畢竟關心大過,瞥見逃賊身法既快,手中軟鞭又沉又猛,姜飛是個小孩,人又生得瘦小,稍微打中不死必傷,忍不住剛脫口驚噫了一聲,目光到處,姜飛已將敵人長鞭用判官筆點開,就勢凌空一槍,勾住賊的腿腕,朝廳上甩回,身手靈活已是少見。
  敵人全力向外飛躥,勢子何等猛急,竟被他勾住,借著身子下沉之勢卸去敵人猛勁,再就勢將他甩落,看去彷彿天生神力,勇猛非常,其實多半是仗巧勁,眼力稍差決看不出,動作尤為靈活巧妙,好看已極,不禁驚喜。正在連聲贊好,愛女恰將另一賊打倒,朝姜飛身前縱去,互相說笑幾句,一同走來,越發勾動前念。
  方想誇他幾句,姜飛已臉漲通紅,走到身前恭身說道:「小姪無知,一時失手將二嬸好些東西打碎。」
  話未說完,無雙已一把拉住笑道:「我家都是些不值錢的粗東西,何值一談,不必在意。你小小年紀便有驚人本領,不愧名師之徒,快些請坐,等發落完了鼠賊,同到樓上吃點東西吧!」
  隨向萬芳笑道:「他們冒雨來此,身上衣褲多半水濕,你還不去將樓上衣包打開,取出於衣,請你兩位哥哥換上,將濕衣烘乾,事情己完,還守在這裡作甚?那四匹馬也不知老蕭餵了沒有?」
  萬芳笑道:「娘專喜叫我一人做事,從來不喊哥哥,我一個人去多沒意思。」
  無雙見愛女撒嬌,方笑說道:「你哥哥要去看馬,還要喊人抬走賊屍,另一賊也未發落,如何沒有事做?你的事只有輕鬆得多,幾時聽說隨便取幾件衣服也要人陪的!」
  萬芳小嘴一撅,正要開口,姜飛不知萬芳最得乃母鍾愛,少女嬌憨,恐其不願為人做事,方才又打碎人家許多東西,老大不好意思,脫口說道:「衣包就在樓上,小姪自會往取,二姊不要勞動了!」
  萬芳轉臉嬌嗔道:「我是想看老世伯發落這無恥狗賊,再待一會就走,你當我偷懶不去嗎?」
  姜飛誤認生氣,越發惶急,忙分辯道:「小弟怎敢無禮,反正要換衣服,我陪二姊同去可好?」
  話才出口,猛想起樓上無人,對方是個少女,自己年已漸長,和她差不多高,初到人家,孤男寡女如何同在一起?何況下半身業已濕透,連小衣也要換過,好些不便,方覺把話說錯,又見沈鴻暗使眼色,越發心慌,急切間又沒法改口,忙道:「大哥我們同去,只請二姊代將衣包取出好了!」
  眾人見他臉紅情急發慌窘狀,俱都暗笑,表面仍作不知。
  萬芳嗔道:「莫非你一個人去還有人欺負你不成,這樣慌張作什?看你衣褲水濕,綁在身上莫非也不覺得難受?」說完忍不住又笑了一笑。
  姜飛自從一見萬芳便覺投緣,幼童天真,雖無別念,但極願意和她說笑。萬芳人又大方活潑,比他還要天真,純任自然,隨便說笑,沒有一點虛套。
  姜飛從小生長貧苦人家,無什經歷,又知主人與師長相識,是位前輩女俠,由不得受寵若驚。雖和萬芳談得投機,總有一點拘束。
  萬芳聰明靈慧,平日無什親友往來,初次見到這樣兩個英俊少年,又是名師之徒,師門交誼甚深,心生好感,自然親密。因見沈鴻年紀較長,像個大人,又不大愛說話,非問不答。
  姜飛人沒沈鴻謙恭,但極和氣,有說有笑,一路之上互相問答,越談越投機。先在樓上偶然想起所用兩件兵器均是武當門下獨門絕技,便令取出,姜飛早在無形中心生愛好,身又是客,雙方師長父母淵源甚深,想討主人歡心,非但將筆取出與看,並還教以用法。
  萬芳見他至誠,這類師傳絕技初次見面一點也不藏私,越發喜他,又想看那三折鉤連槍。
  姜飛悄說:「此槍頗長,不施展出來不知它的用法,當著尊長不敢放肆,最好少停去到樓下演習,請二姊指教如何?」
  萬芳性急,當時便要他下樓演習,姜飛面嫩,自不好意思同她下去,正在設詞推托,偷覷萬芳已有不悅之容,心正為難,樓下便有動靜。主客老少一同趕下,跟著便將二賊打倒。萬芳見他身手靈巧,槍法尤為奇妙,急於想學,忙趕過去想令演習。姜飛自然推托不肯,萬芳方想怪他幾句,因見勞康招手,一同走過。
  後聽姜飛跟他上樓,正合心意,以為樓上無人,再要他傳授演習決無話說,全未想到別的,說完假裝負氣,轉身先走,到了樓梯,故意回顧下面說道:「姜二哥,你倒是說了活算不算啊?」
  勞康和龍靈玉見萬芳對姜飛獨好,要他同往做伴,好似連沈鴻都不要去。方想,各人緣法真個奇怪,沈鴻少年英俊,品貌氣度更好,姜飛看去聰明靈秀,外表到底不如沈鴻,不知此女為何剛一見面這樣親密,看此情勢這段良姻十九成功,方代姜飛高興。
  段無雙深知愛女性情,見她停步相待,示意姜飛速去,姜飛似因男女顧忌,口中應諾,望著沈鴻卻不起身,似想二人同去,神態甚窘,知他年紀雖輕,人已明白男女之分,微笑說道:
  「你二姊要你做伴,你就去吧!我們山野之人,沒有世俗男女拘束,你們又是小孩,有什相干?要用什麼東西我都現成,只是我家傭人太少,雖有兩個,也是隨你二叔多年的老人,彼此情厚,不肯離去,我也不當他們下人看待,成了我們一家。他們又都年老,現在廚下幫忙,你二姊從小嬌慣,不會款待客人,又是心直口快,說錯了活,看我面上不要怪她便了!」
  隨喊芳兒:「你們世交兄弟姊妹年輕好友,你比姜賢姪還大兩歲,以後喊他二弟,無須客套再喊二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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