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小雙俠再遇王鹿子

  沈鴻前在少林寺學武,受了許多惡氣,全仗巧遇獨手丐才有今日,感恩已極,每一提起必稱「恩師」。只管獨手丐性情孤僻,又未親身傳授他的武藝,每來山中沈鴻終是那麼依戀,一句一個「恩師」,跟前跟後,親熱非常。
  獨手丐先不十分理他,去年臨分手時忽然笑道:「我本不想要你這個徒弟,只是一時投緣仗義,見你苦心孤詣,日常受那禿驢們的惡氣,什麼本事也學不到,心中有氣,只想將引到二師兄門下,沒想到你天性這厚。好好用功,將來遇機再跟我往江湖上走上一兩年長點見識吧!」
  這一分手已有半年,時常都在想念,忽然發現人在洞中走出,首先歡呼:「今日正吃壽酒,恩師怎不回到白蓮磴去!」
  姜飛聞聲驚看,一同歡呼,一面向前急追。獨手丐始而頭都未回,腳底極快,轉眼已到前面厭徑崖腰之上,相隔三四丈,輕輕一縱便到對崖,忽然回手揮了兩揮,又指了指方才出來的山洞,大聲喝道:「我身有急事,追我作什?」
  跟著不顧而去。再看人已越崖而過,相隔那洞也只三四丈遠近,料有原因,便把腳步放慢,把氣沉穩,朝那山洞走去。還未走到洞口,便見山石上放著一雙新織好的芒鞋,越料內裡有人,並且還是獨手丐席泗的至交。
  沈鴻恐姜飛冒失,將他拉住,低呼:「二弟先不要忙,洞中這位高人輩分想必不小,我們最好等在洞外,相機求見,不要就此走進,以防失禮。」
  姜飛方答:「無妨,我知席師為人。他的好友決不拘什俗禮!」
  忽聽身後有人笑說:「你這娃兒,人還未見,就斷定我和你師父是一路人麼?」
  二人聞聲驚顧,不禁大喜,原來那人正是前在老龍坡所遇丐俠王鹿子。自來山中,久候對方不來,屢向各位師長探詢,均說:「這位老前輩行蹤無定,要來自會尋你,否則你便知道地方,他也不見。」
  後聽口氣好似人常往來本山,就在左近,只不知住在何處,連尋幾次未見蹤影。還有由郎公廟起身途中所遇岳綱、楊宏、仇雲生等三俠曾說和崔老人相識,明春要來拜見,也是一直沒有音信,每一談起均覺奇怪,不料雙方只有一崖之隔,各位師長怎會沒有知道?忙即恭身下拜。
  姜飛更按本門規矩,喊王鹿子「大師叔」。
  王鹿子笑道:「我在本山居住已久,沈鴻上次為山洪所困,正當危急之際,便我暗中解救。否則崖上那塊山石如不崩落,你那藏身的崖洞非被洪水沖塌不可!此事你那幾位師長至今還不知道。你大師伯崔老人是個年老頑固,自己昔年收徒不慎,受了刺激,便處處強人所難,遇事偏激。天地間無論是人是事,均須相機而行,因地制宜,如何能夠一概而論呢。
  「我早就想喊你們跟我學點玩意,因見你們運氣真好,各位師長均在一起,無異好幾位師父同時傳授,加上一班同門都是志同道合,情深意重,每日互相激勵,所用又是根本功夫,比從我專學一兩樣技能要好得多。加以明政不綱,天下荒亂,我和葉神翁道兄都忙著出山救人,以致不常在山。
  「本來眼前還有一事麻煩,不及回山,幸而去年春天遇見幾個有志氣的少年,他們本是想來此山尋師訪友,和你二人也有一面之緣。這三個為首的更是仗義疏財,人品端正,因和豫西路上有名女淫賊劉二寡婦平日結怨。你二人剛走不久,女淫賊先把當地一家坐地分贓的土豪用暴力吞併,殺個雞犬不留。彼時他三弟兄中的老大岳綱因是江湖出身,洗手歸正,早就料到唇亡齒寒,女淫賊勢力越大,對他南山莊這群安善良民越不放過。
  「楊宏、仇雲生因覺雙方都非善類,又都看著南山莊眼紅,正好讓他火併,等到兩虎相爭傷了一個再打主意。沒想到女賊貪淫好色,最喜英俊少年,只一遇上便非到手不可。起初因和仇雲生無心相遇,每次勾引調戲,想要收為面首。仇雲生見那女賊生得又高又大,年已四十以上,長得又粗又野,老畫著一張血口,打扮得和妖精一樣,看了就要噁心,如何肯接受她的美意,當時加以拒絕,因此惱羞成怒,結仇甚深。
  「彼時勢力還未長大,知這三人不是好惹,便南山莊那班由入山逃荒、在三人領頭下轉入小康的數百家山民也學過武藝,人心團結,不是好欺,心雖懷恨,並不露出,平日還有禮物來往。岳綱等三人只圖一時平安,並想借這一點虛情虛禮,在互不相犯之下保全一些往來當地的本分商民。
  「沒想到對頭勢力越來越大,等到豫西北的水旱群賊均已勾通,又和湘陰岳州你弟兄的那兩個仇家結為一黨,勢力伸張到湖南、湖北兩省,三人方始心生戒備,再想除她業已不能。
  「女賊這次攻打土豪,還向三人先打招呼。三人如知巧用時機,索性聯合土豪埋伏夾攻,至少也使兩敗俱傷,甚而一舉成功,將為首女賊除去都在意料之中。只為正當農忙之時,既恐山民耽誤耕耘,又恐這一動手難免傷害人命,以致失掉時機。
  「女淫賊本就記恨前仇,三人接信時索性敷衍,先將禮物收下,也還不至於驟然發難,偏是不飲盜泉,只打算坐山觀虎鬥的主意,說我們都是山中居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土豪父子素所痛恨,決不出手幫他,但也不能收你禮物。來賊遭了沒趣,回去添枝加葉一說,女淫賊自然激怒,挾著新勝淫威,命一老賊作媒,送信恫嚇,要招仇雲生做男寨主,答應親事便罷,否則便來燒山洗村,照樣殺個雞犬不留。
  「三人見女賊如此淫凶強暴,反正成仇,便將來說媒的賊黨割去耳鼻,令其歸報,一面召集全村的人加緊守護。仗著山中天險,女淫賊連圍攻了二十多天,儘管人多勢盛,詭計多端,到底孤軍深入,南山莊居民都一條心,深知此時生死存亡之局,絲毫不肯懈怠,上來並未得利。
  「女賊久戰無功,忽聽一老賊之言,想出毒計,一面添人輪流攻打,日夜擾鬧,使其不得休息;一面想了種種方法,斷去莊中水源。天又亢旱,眼看形勢危急,女淫賊更因連傷徒黨,急怒攻心,非將南山莊掃平殺光決不罷休,在三人領頭和事前準備之下,勉強支持了些日,看出形勢危急,激動公憤,反正死活兩條路,在群情憤激之下把僅有的一點泉水飲完,飽餐戰飯,全數出去拼命。
  「一面設下疑兵,並將老弱婦女分藏各處山洞之中,先由正面假裝敗退,再由側面兩路繞出,繞向敵人之後,亂殺一陣。群賊驟出不意,竟被殺了一個落花流水。無奈賊黨人多,山口外面紮有大寨,共有三班人,接到警號紛紛趕去,裡外包圍衝突成了好幾層。賊黨傷亡雖多,南山莊這面的傷亡也有不少。
  「無奈賊黨人來越多,內中不少有本領的巨賊。岳綱被擒,仇、楊二人又有一個帶傷,眼看力竭勢窮,在群賊齊聲吶喊「投降免殺」聲中,劉二寡婦自信必勝,忽率為首諸賊出現,仍想活捉仇雲生回去供她淫欲,再行殺死。
  「楊、仇二人見了女淫賊自是眼紅,立時假意投降,但是聲言不受凌辱,有話要和為首的人面說。可笑女淫賊死星已臨,色星更甚,越看仇雲生越愛,又見二人那等勇猛,就這幾句話的工夫又被砍翻了兩個,專一混戰,遮強擊弱,不與群賊正面為敵,心想收為黨羽,增加勢力,當時答應。
  「仇雲生獨自上前,假意和女淫賊講條件,要女淫賊只嫁他一個,決不肯做烏龜,以後不能隨意姦淫別的少年,並還要將岳綱當時放下才肯答應。女淫賊本來恨不得吃的肉,這一對面不知怎的竟著了迷,居然樣樣答應。身邊賊黨剛想勸說,反遭喝罵。仇雲生本來橫刀向頸,稍一委屈便要自刎。
  「女淫賊見他激昂悲壯,恐其自殺,又見楊宏負傷,全無鬥意,便將岳綱鬆綁。剛剛傳令停戰,沒想到仇雲生早打著同歸於盡的主意,先將手中刀還鞘,立向女賊身旁,一面示意岳、楊二人暗中準備,等到賊黨快要退出莊外,忽然一聲怒吼,仗著以前崔老人所傳硬功,乘著女賊心寬意定、和他賣弄風情之際,冷不防飛撲上前,竟將女賊頭頸掐住,雙腳勒緊,雙方由此滾跌在地。
  「同時岳、楊二人也發令動手,全莊壯士重又喊殺上前,與賊拼命。群賊驟出不意,當時一陣大亂。賊黨到底人多好幾倍,內中不少能手,女賊雖被敵人制了機先,落在下風,到底本領高強,仇雲生又當久戰力疲之時,並未將她當場弄死。不消片刻,賊黨第三批接應又到,經此一來仇恨更深,除去拼一個是一個之外,落在賊手誰也休想活命。
  「眼看危機一髮,為了圍困日久,先是湯八夫婦得信,自己不能前來,命人連夜趕往商家堡,請商氏弟兄帶人前往解救,已在途中,尚還未到。你們席師獨手丐忽然無心路過,得知此事,趕進山去,連用他那獨掌劈死了五六個為首惡賊。這時仇雲生已被旁立賊黨暗器打傷,人也筋疲力盡,女賊也將他雙手掙脫,正在厲聲大喝,非要生擒仇人,零碎報仇。
  「雲生自知無幸,一面緊抱女賊死也不放,冷不防一口竟將女淫賊奶頭咬掉了一隻。旁立賊黨看出不妙,剛舉刀要砍他的手臂,獨手丐忽然凌空縱落,連傷五賊之後,本意想將女淫賊生擒,以便制服群賊,不料仇雲生怒極心瘋,死也不放。獨手丐恐他受傷,剛用擒拿手把他解開,女淫賊業已痛極,還不知道大勢已去,剛剛離地縱起,披頭散髮,怒吼了一聲,不料褲帶掙斷,褲子下落,將腳裹住,稍微緩勢。
  「村中兩個最有勇力的壯士想為仇雲生報仇,正由旁邊山崖上繞路翻落。一個在前,冷不防躥將過來,一把抓空,撈動女賊一條腿,一見褲子鬆落,喊聲晦氣,急怒交加,順手一梭鏢直由小腹中穿進。女賊本己非死不可,第二人縱去較高,還未落地,瞥見女賊縱起,心裡一急,凌空轉折,本意朝人撲去,打算拼命,沒料到輕功不佳,全憑勇力。
  「正縱落在女賊肚皮之上,來勢太猛,竟將肚腸踏斷,順著七竅鮮血狂噴。仇雲生人已快要瘋狂,也未看清來了幫手,百忙中只覺群賊紛紛吶喊驚竄,女賊離地縱起,一時情急,猛躥過去,也撈著一條腿,先發梭鏢的人原未鬆手,因獨手丐只得一人,雙方多不認得他,驚慌忙亂中只知拼命。三人又差不多同時發難,彼此用力一奪,竟把女淫賊撕成兩片。
  「群賊認得獨手丐的業已紛紛驚退,分頭逃竄。餘賊多半不知,還想圍攻,商氏弟兄恰巧帶人趕到。你席師再向群賊大喝:『投降免死,按平日罪惡輕重發落!』商氏弟兄成名多年,河南路上不認得他的人極少,又都是生力軍,不消多時事便平定。
  「你席師匆匆給三人吃了一點保命傷藥,一面命人把守山口,不令降賊出入;一面率領商氏弟兄掃平女淫賊的賊巢,將她多年搶劫積蓄來的金銀財貨、大宗糧食全數運往南山莊,按照罪惡輕重或殺或放,將那些迫於無奈、情有可原的降賊均交商氏弟兄,領往湯八那裡,迫令開墾。
  「忙了三日事情才完,非但多出好些救荒的錢來,並還得到岳綱等三個好幫手。由他三人和南山莊一些義勇之士代為出頭,將賊巢中所得銀、米救濟災民,助其開墾謀生,要省許多心力,免得葉、王二老俠出頭。事雖一樣,因二人奇跡甚多,民間許多傳說往往誇大其詞,引使朝中閹宦和官府猜疑,多生枝節,於是議定,把救濟災民的事交與三人和商氏弟兄主持,另由葉神翁趕往湘陰岳州,暗中設法,先將女淫賊所勾結的那兩家豪紳惡霸制住,免得時機未到,聽了漏網賊黨的話為女淫賊報仇,生出事來。
  「以葉、王、席、湯諸俠之力,除這為首諸惡雖非難事,但他手下擁有不少爪牙徒黨,還有洞庭、湘江一帶的水寇,人數太多,內中多半脅從,事前如無適當安排,必要鬧個手忙腳亂,使許多人流離失所,甚而留下後害都不一定。一面再由獨手丐暗助三人把事辦完,便照議定的密計,去往岳州辦一要事。
  「眾人見我在江湖上奔走出力最多,離山日久,再三勸說要我回山稍微休息,我也打算就便踐那前年之約。本來應將萬氏兄妹一同喊來傳授,因聽你席師說,渭南雙俠去年秋天隨同崑崙派長老游龍子韋少少、小髯客向善諸老少英俠,與崆峒派妖道長腳道人師徒還有十多個異派兇人在廬山五老峰比劍。
  「本已占足上風,不料昔年漏網的華山派妖道祝半狂師徒臨時趕來,重又打成平手。渭南雙俠稍微輕敵,竟被敵人迷倒,眼看危急,幸而我和葉神翁道兄還有怪叫花凌渾的嫡傳弟子諸平和中條山七友事前得信,相繼趕到。先以為事前約好,重陽登高一決存亡,良友相逢,大家又都歡飲兩杯。
  「估計雙方動手最早也在初八日裡,內中黑骷髏查牤又巧遇到雁山六友中的石鐵華,這兩人年紀最輕,均喜山水,一時乘興,隔夜僱了一隻船,準備放舟湖口,游完孤山,中午趕到五老峰旁觀。滿擬這一戰雖然激烈,為首主持的人乃崑崙派長老,照目前這些異派餘孽,就不全勝,決不至於有什傷亡,敗在敵人手裡。
  「這場惡鬥至少也要一日夜才能分出真的勝敗,此去不過看上一場熱鬧,就便防備幾個著名凶孽漏網。本來作為廬山登高,無心撞上,崑崙派既未邀約,本心也不想參與,除非妖道無恥,把各異派中凶孽都約了來,以多為勝,使人不平,輕易也不出手。
  「沒想到這班凶孽陰險卑鄙,和白鹿洞凶僧妙禪和尚暗中勾結,知道崑崙派老少諸俠由初六七起便陸續趕到,住在三疊泉旁茅庵之中。不到重陽故意前往生事,以便激怒對方,乘諸長老未到以前暗算幾個小人。並說初八夜裡子時一過就是初九,不算違約。當眾人泛舟游湖的後半夜業已動手。
  「總算兩位長老到得還早,只再晚來個把時辰,這班後輩門人便有一半凶多吉少。等葉、王、席、諸四老和中條七友、石鐵華等趕到,雙方已惡鬥了一夜。有好幾位小俠均為凶孽所困,二位長老和幾個崑崙派中能手又被敵人中的幾個兇人絆住,眾寡懸殊。雖將韋少少激怒,連用寶劍殺了好幾個,渭南雙俠等已中敵人陰謀,分別引往一旁,不在一處,相隔頗遠,無暇兼顧。
  「就當雙方互有勝敗,渭南雙俠緊急關頭,眾人恰巧趕到,立時仗義相助,雖將七十多個凶孽殺傷了十之七八,長腳道人和祝半狂師徒仍被逃走。將凶僧佔據的白鹿洞掃清之後,渭南雙俠和幾個受傷的同門便在洞中調養,就便用功。
  「因川湘一帶紳豪惡霸甚多,鬧得好些魚米之鄉的老百姓苦不堪言,不久便要下山。你們必須此三月之內多學一點本領才能應付。難得你二人短短一兩年光陰居然內外功夫均有了根底,我那一些手法又是因人而施,按照各人的智能和各種專長。性之所近,甚而體力太小、耳目靈敏與否均在考量之中,專門利用各人長處,使其儘量發揮,各不相同。
  「上次老龍坡傳授你們槍法雖只個把時辰,匆匆一一面,便看出你四人各有不同之處。方才聽你席師說,為想成全你們孝心,使得以自己之力手刃親仇,並為當地百姓除此兩個大害,就便考驗你們心志,增長見識,所以到時只你二人下山,樣樣都要你們自家想法,非但師長不肯出頭,並連男女同門都未必會派人相助。
  「即便有什要緊關頭派人往助,也在最後。我想不算那些水寇巨賊,單這兩家惡霸,每人手下便不止千人,許多被迫為他出力的長工佃戶尚不在內。你那仇家雖未想到你們兩個孤兒是他未來大害,但因他們平日專和窮苦百姓作對,受害人多。近年天下荒亂,許多土豪惡霸結怨太深,多在一日夜間被大群流民搶光燒光,有的身家性命也都斷送在內,為此存有戒心。
  「一面害怕人們報仇和他作對,一面偏又不知改悔,倚仗他的財勢,越發加緊欺壓人民。他那幾處莊園別墅大部戒備森嚴,各有好幾層關口,內中住著許多妖姬美妾,外面到處派有他的耳目。日常還在各地聘請有名武師、江湖賊黨做他爪牙。你們兩個小人又是初次下山,休說深入虎穴,親手報仇除害,就是想要走近所居之處都極艱難。
  「這等危險艱難的事還不許同門隨往相助。雖未禁止另請幫手,也要你們自己打算,師長只在去時指示一點機宜,別的均不過問。雖料此是你們師長想你二人在困苦艱難、危險緊張之中多經一點磨練,到底強弱懸殊,稍微疏忽,仇報不成,還有兇險。覺著造就徒弟用這等方法原是好的,終嫌過分一點,和你席師爭論了一早晨,才知底細。
  「有好些話暫時還不能說,我和葉神翁如今所管閒事太多,到時能否分身相助大是難料,不能去的居多。恰巧有一老友來訪,得知此事,因他剛來不久,還未深悉原委,大為不平。本無心路過,自身還有約會,談了片刻便要起身,因聽出我想先傳授你們一點防身技能,又聽你席師說得你們那等好法,也未和我商量,便先趕往隔崖探看。
  「見姜飛正初練碧雷針,覺著功力太差,一面引你二人前來尋我,並還特意繞回,向我力說,從師不久,有如此功力自是難得,但要憑你二人深入虎穴,一舉成功,照他所知,仇敵身邊那幾個有名的男女爪牙個個厲害,想要成功卻是萬難。知我門中規矩,要得本門真傳,入門前後至少也要當上兩三年的花子,恐我不肯輕傳,再三相勸。
  「我因此人雖是多年老友,平日最喜感情用事,一旦激怒常存偏見,又太口直心快,許多要緊的話不肯向其先說,另外還有一層用意,故意推說我和葉神翁雖是本門僅有的老前人,歷代相傳的法規卻不便違背,再說時間也來不及。兩句話說僵,他竟負氣而去。此老人最熱心,只肯幫忙便幫到底。
  「不過賊黨中也有好些是他門中敗類,他又最重感情,你們將來也許遇上,千萬留意,第一不可得罪,也不可過於謙恭,最好先裝不知,作為尋常相遇,得到他的垂青,自己開口,方有大用。否則,他去時已疑心我和席師含有用意,激令相助,我不等開口便說,此事正好磨練門人,非但本身不肯相助,便你明是這兩小人一個好幫手,我也決不對他們說出姓名來歷,真要機緣巧合,憑他二人的目力與你結交,求得你的幫助,這是他自己的心思運氣,我決不提你一字等語,他才沒有話說。
  「其實此人生具異相,一望而知,事前知道,稍微留心,便在千萬人中也能認出,我只不說他名姓來歷便未違約。他也知我言行如一,即便取點小巧也有理可說,不會說了不算,急切問決想不到他那異相。此人生有兩件天然記號,一是他頭上所生瘰癧,看去宛如一小串葡萄,嵌在左耳根旁,又是漢夷合生的異種,通體膚白如玉。
  「今年已過百歲,頭髮也是生來白色,為了昔年用錯了功,幾乎送命,仗著毅力恒心,居然被他悟出一種獨門氣功。本領雖高,但因初練時受了重傷,他那內家真氣日常運轉全身,自然流串,以致他那面色時白時紅。天性好潔,左耳根上的瘰癧經他設法遮掩,不細心看不出來,粗看只是一個穿得極乾淨的白髮老人,有時是張紅臉,稍不留意便忽略過去。
  「如知他的底細,便面上那一串紫葡萄沒有看出,只要發現一個身材瘦長、白衣白髮的人,暗中留意,在半個時辰之內尾隨不離,他的面上必要變色,不是由紅轉白,便是由白轉紅,立可看出。餘者你們相機行事,和他親近,只不要露出是我指教,必肯出力。
  「我先說在這裡,雖未必一定相遇,如其多此一人豈不也好?我知你們每日功課甚緊,背了眾同門隨我學點技能,不先稟告師長也於理不合。這兩粒丸藥可先當面服下,回去稟明師長,由後日起每日黃昏以後來此兩個時辰,兩月之內必能多少添點本領。
  「萬氏兄妹不妨告知,要想先來見我聽便,他與你二人所學不同,我自己每日還有功課,沒有多餘閒暇,須在兩三月後方能量才傳授。別的同門,如也想學,雖然你們這些弟兄姊妹我都知道,十九美質,我也不吝相傳,可惜無暇,我只看中自會往尋,不必同來。話己說完,且先回去吧!」
  沈、姜二人和王鹿子二次相見,因已知道他的來歷行輩,越發恭謹,立在一旁把話聽完,一同拜謝應諾。剛把丸藥含在嘴裡,便覺一股清香和一種甘澀的藥味流向喉中,彷彿頭腦清寧了許多,胸口微微有點發涼,爽適非常。沈鴻料是增長智力的靈藥,想起萬氏兄妹將來也必有望,只愛妻向隅。
  她又常說,從小孤苦,先天有了缺陷,全仗恩師由青城派同道中討來青靈丸服了一粒,方將幼時一些病根去掉,將來如能得到一粒小還丹,照目前所學成就更大,並可駐顏長壽等語。這一九藥澀後回甘,芳香無比,到口溶化,心身這樣輕快,必是此丹無疑。
  一面謝諾,忍不住隨口問道:「太師叔所賜靈藥當時便見功效,可是小還丹麼?」
  王鹿子笑問:「你剛入山不久,識人無多,怎知此丹來歷用法,可是令師所說麼?」
  沈鴻素來不會說謊,又不好意思說是愛妻所教,面方一紅,急切間不知如何答好,後見王鹿子因他沒有當時回答,笑容忽斂,恐其生疑見怪,心裡一急,忙答:「弟子本來不知,是聽師妹樊茵說過此丹妙用,不知是否?」
  王鹿子又笑道:「你料得不差,此女可就是你未婚妻麼?我曾見過兩次,她還有個師妹,人也還好。本來此丹乃峨嵋派女俠上官紅所贈,所餘無多,癩和尚三弟兄都服過一粒,齊全也經他師父把東遊子所剩的一粒討去服了。先想你弟兄二人此行十分艱險,服了此藥便可不畏凶孽所用迷香,並還增加功力,打算每人服上一粒,以防萬一,連萬英都還未定。
  「現在想起你同門十人情同骨肉,不久功力便可相等,已有六人服過此丹,萬英兄妹也是給他的多,只有樊、杜二女向隅。這兩姊妹又都見過,為人頗好,又是你們聘妻,索性成全到底,連萬英兄妹的兩粒也都帶去,使他四人各服一粒,以為將來之備。只是不聽招呼,連癩和尚等曾在我的門下,也有棘天寒專心傳授,不必再來擾我便了。」
  二人聞言大喜,連聲謝諾。剛將丹藥接過,心想癩和尚等三弟兄是他本門弟子,所居只有一崖之隔,如何也不許前來,王鹿子已不容再問,轉身往洞中走去。出來已久,恐眾同門疑念,沈鴻更恐愛妻醒來尋找,只得朝洞禮拜謝別,起身回轉,仍舊越崖而過。
  正在滿腹高興頭上,沈鴻忽然瞥見樊茵業已醒轉,和佟振同立在下面山石旁邊僻靜之處對面說話。佟振神情好似不大高興,低了個頭立在對面,心想愛妻人最端靜,和眾同門雖然交深,對人也極周到,像這樣和人爭論情景尚是初次見到。同時想起近兩月來佟二哥常喜和愛妻對面說笑,自己勤於用功,稍微晚出,必見他二人做一路,自己一到又必托故避開。
  有時遇到人多,結伴閒遊,或是小夫妻相對情話,他卻一個人遠遠的呆坐無人之處昂首看雲,似想心事神氣。心中奇怪,以為佟振有什事想托愛妻轉求乃師,也未想到別的。因在高興頭上,又見師長業已吃完回洞,萬氏兄妹和杜霜虹遙坐松林之中,均未發現自己,還有三人不知何往。
  忍不住喜呼了一聲:「茵妹!」樊、佟二人聞聲驚顧,見二人由半崖腰上拋繩縱落,相繼趕過,萬、杜三人也自驚覺,追了過來。
  佟振跟在樊茵後面,神情沮喪,見面談不幾句,聽說樊茵也有一粒小還丹,忽轉喜容,略向二人說了幾句,便托詞回洞。
  眾人多未留意,沈鴻因樊茵未提所說何事,雖然心中微微一動,恐愛妻怪他多心,未便探詢,就此丟開。大家將藥服過,邊談邊走。因夜來還有壽酒,席散不久師長業已傳命,眾門人今日飲食早晚隨便,也許半夜還有友人來訪,師長的一桌要到夜中才吃,也無須回到洞內隨侍。
  反正清閒,越談越高興。霜虹童心好勝,定要萬英引見王鹿子學點本領,萬英拿她無法,先和沈、姜二人商量,沈鴻人最謹慎,覺著王鹿子人雖和氣,口氣十分堅決,話說在先,不應違背,就是要去,也應先行求說,得了允許,方可同去。何況此事連師長尚未及稟告,如何能夠決定,無奈霜虹是這樣娃兒脾氣,萬英又不忍心拒絕,連先稟告師長。
  霜虹均說「師命尊嚴,一個不許,連以後都無希望」,不令先提。後來還是萬芳和樊、杜二女情分深厚,想出一計,暫不稟告師長,等沈、姜等四人去時六人同去,二女守在門外,先由萬氏兄妹和沈、姜二人代為求說,仰慕已久,聽說太師伯隱居在此,特意隨同四人專誠拜見,不說求教的事,對方自然明白,如見來意堅誠,定必同時傳授,否則也不至於有什害處。
  議定之後,天已入夜,齊全和癩、啞二人打獵回轉,帶來許多野味,均經洗剝乾淨,多半孝敬師長,自取少半,和眾同門一同烤吃,吃不完的用鹽醃好,以作平日之用。剛剛告知段無雙,小啞巴一看佟振不在,朝眾人用手勢略問何往,兩條又細又長的濃眉忽然一皺,如飛往所居洞中趕去。癩和尚見了眾人照例有說又笑,搖頭晃腦,神態滑稽,眾人越覺可笑,他越得意。有他在場熱鬧得多,眾同門也極喜他。
  小啞已匆匆一走,忽也現出憤容,眾人多未留意,只萬芳一人覺著奇怪,笑問:「癩師兄本來高高興興,何事生氣,一言不發?」
  癩和尚還未及答,遙望右側崖洞中小啞巴已如飛趕回,後面跟著佟振,走卻不快,癩和尚連話也未答,搶先迎上,先和小啞巴手比了一陣,又向佟振問答,彷彿有事商計。沈鴻看出佟振出時雖然改了笑容,神情卻不自然,癩和尚也像帶有責怪之意,不知為了何事。
  眾同門雖多交厚,但這師弟兄三人向來特別,自成一路,除大家聚在一處說笑、顯得十分親熱而外,平日有什行動,照例同在一起,不大與眾人合流。所去之處從來不提。只齊全一人偶然和他三人一路,下餘六人都有未來愛侶,日久成習,看慣無奇。
  內中佟振比較沉靜,人也生得英俊,和眾人也談得來,因癩和尚是大師兄,入門最先,得有師門真傳,本領也最高,表面嘻嘻哈哈,實則對這兩個師弟暗中常時管教,只是天性滑稽,無論勸善規過,或是指點武功,都和說笑話一樣,不留心看不出來,像當日這樣一本正經,並還帶有兩分怒容尚是初次。
  沈鴻曾見佟振和樊茵對談,固覺有異,連姜飛、萬芳也自看出,知他師門法嚴,師弟須聽師兄指教,不便過去。
  萬芳口快,剛笑說得一聲:「佟二哥是個好人!這位癩師兄一向裝瘋賣呆,令人莫測。看這神氣,好像佟二哥做了錯事一樣。像他這樣大師兄,我要做他師弟先就不服。」
  還待往下說時,樊茵已連使眼色將萬芳止住,低聲說道:「芳妹不必多問,佟二哥怎會做什錯事,想是誤會。癲師兄表面瘋瘋癲癲好說話,人最剛正疾惡,稍有不合便要當面教訓,不過我們外人看不出來罷了。我們師門淵源雖深,棘老前輩終是自成一派,大師兄曾在他的門下學過兩年,還做了兩年花子,比較明白,恐也不知底細,人家師規比我們更嚴,也許無心之失,最好不要過問,免得同門至交萬一生分,豈不冤枉?」
  沈、姜、萬三人聞言均覺有理,便不再提。剛裝不知道,癩、佟二人已同走近,仍和平日一樣說笑,也就丟開。
  又隔了些時,在眾人合力燒烤之下,野味全都烤熟,先就吃起酒來。吃到一半,大半輪明月快上中天,諸長老也都做完夜課,同由洞中走出。沈、姜等六人不等吃完便同上前稟告。
  樂游子和天寒老人俱都含笑點頭,說此老獨居清修,在隔崖井天谷崖洞之中已有多年。常時出山救人,和葉神翁一樣,隱跡風塵,從不顯他本來面目。平時最是謹細,算無遺策。你們小小年紀得他青眼,益處甚多,便是將來岳州之行也增加好些本領,真個再好沒有。因其持躬清苦,無故輕易不受人一茶一飯,我們雖有極深淵源,均知他的為人,明知在此,沒有他的話,或是自己前來,也不敢輕易請見,故此今日不曾請他。
  席泗今日業已到他洞中,一崖之隔,他又最喜飲酒,竟未來此相聚,定有急事,你們可照王老前輩所說行事,不可違背。這位老人家本領之高不可思議,他和葉神翁、諸平、老前輩號稱江湖三異人,還有那位老怪物也非尋常人物。別的不說,即以今日而論,我們的耳目不去說他,便是你們這幾個小人也均機警,近來功力加深,豈是常人所能瞞過?
  他就在姜飛練習碧雷針轉眼之間將針取走,並還在竹葉上刺了字跡,重又交還,往來上下數十丈的危峰峭壁聲影皆無,固然事出意外,我們飲酒之處相隔較遠,不曾想到,沈鴻、姜飛近在當地,一個並且還在竹林之中,竟會毫無警覺。他來還說出於意料,沒想到我師徒多人在此,還有外人敢於冒險深入。
  如何他去之時業已知道來了外人,也看不出絲毫影跡。看他意思對你二人甚好,但這有名的老怪物生性奇特,與眾不同,必須謹記王老前輩之言,途中留意,以防錯過。
  自這兩個惡霸豪紳移居岳州,將洞庭湖邊沙洲水田連同大片灘地巧取豪奪,賤收賤買,侵佔去了三萬多畝。又與水旱兩路盜賊勾結,在湘江、洞庭湖一帶橫行,倚仗官私兩方勢力,無惡不作,我們為民除害之念比前更切。無奈這兩個首惡元凶黨羽眾多,勢力太大,時機尚未成熟,不得不隱忍持重。
  近數月來雖然有人準備善後之事,仍嫌不夠細密,本定最快也要今冬下手,今朝你湯八叔來,得知可以提前一兩月。因你二人業已立誓,均想手刃親仇,前年拜師痛哭陳情,業已答應,才想令你二人三月之後起身。
  雖早想到王老前輩在老龍坡見面時曾經答應,因未吩咐,久未來喚,還拿不准,一想事情尚早,再練三月起身,照我們所說,將那許多受苦的人聯合一起,先作準備,事雖很險,並非無望。今有王老前輩相助,將所傳技能學會兩樣,再向你大師兄討些易容丸前往,事情容易得多,便稍提前也是有益無損,能夠早點混人仇敵虎穴,便可早日動手發難,使當地人民少受許多苦難,豈不更好!
  由後日起你二人不必專做平日功課,也無須拘定時刻,隨他老人家的便。他如無暇傳授,便在他的洞外練習也是一樣。以你二人這樣堅強的心志,至多兩月便可起身,到時自會指點你們機宜。
  這樣兇險重大的事只由你、人深入虎穴、報仇除害,實在不是容易,稍微疏忽凶多吉少。平日無事可用一點心思仔細推想,用什方法才使仇敵不生疑心,能夠混到他的身旁,時機一至立時下手,自己還不致有什兇險。可在臨走以前想好主意,再向我們稟告,看你們的心計如何,是否全仗匹夫之勇,能否成功就知道了。
  二人剛剛含淚應命,萬氏兄妹和樊、杜二女一則激於義憤,又知仇敵人多勢盛,凶威厲害,沈、姜二人前途實在艱危可慮,越想越不放心,均想請命跟了同去。萬氏兄妹被俠尼花明止住,樊、杜二女還未開口,瞥見師父以眼示意,料有原因,均想背人探詢,說什麼也非跟去不可,當時卻未開口。
  跟著諸長老便命六人歸座飲食,事情還早,不必先就愁慮。六小俠便同退下,回到桌上,和齊全等四人一談。四人好似早就料到,互看了一眼,均未開口。
  最後杜霜虹和萬英覺著這四個同門不甚關心,正在暗中生氣,癩和尚忽然笑對沈鴻道:「沈師弟,你們為父報仇,只憑兩個少年對付這兩個擁有數千人和許多賊黨的惡霸豪紳,居然如此激昂壯烈,絲毫不以為意,真個難得!別的我不知道,遠在去年我便聽說,你那仇敵的狗子無意之中救了兩個極有本領、身在難中、傷病快死的女賊,越發如虎生翼,凶威更盛。
  「另外還有女賊引進的幾個黨羽,也都是著名女賊。他那許多爪牙只這一群女賊最凶。你們此去最要留心。因狗子先救的兩個都是年輕貌美,因感救命之恩,業已做了他的姬妾。另外幾個死黨又都常時改成男裝往來出入,一半知這兩個首惡罪惡太多,人所不容,為報私恩,想要極力保全。
  「一半代他物色黨羽,並在暗中查探手下爪牙是否忠心。休看一些惡霸紈挎、狐群狗黨,其實人家法令嚴明,防禦周密,由外到內層層埋伏,牽一髮而動全身。二位師弟此去第一是要留心那幾個女賊,尤其不要受她勾引才好呢!」
  沈、姜二人剛謝指教,忽聽女俠段無雙高呼:「師長有事,命沈、姜二人前去!」
  二人忙即趕往,一看大喜。原來歐陽笑翁和女俠李玉紅剛由山外趕來,剛剛拜見,樂游子便說:「你們再有一月便要起身,後日去見王老前輩可將此言告知。如有傳授務要加緊用功。共只剩了一月光陰,你們前途實在兇險,就是將來有人往助,開頭這兩三個月全仗你們膽勇機智,臨機應變,你李師叔帶有兩處賊巢的地圖,湘江、洞庭、君山一帶形勢也都在內。今夜你們仍是暢聚,明日一早可同到我洞中,由我指點機宜便了!」二人聞言又驚又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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