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孤篷夜話 截浪駛輕舫

  沈、姜二人睡時天已快亮,因睡前王鹿子力囑,明日傳授內家口訣白陽圖解不比尋常,非將精神養好不可,限定午前起身。又說一經傳授便要練到黃昏月上,稍微飲食再練,直到子夜過後才能完畢。這第一步乃是考較各人功力,以定傳授次序。二人均恐到時精力不濟,又知王鹿子的特性,不敢違背,互一商量,索性遵照師命安心睡去。
  等到睡足起身,日色業已老高,匆匆走往洞外,尋來溪水洗漱之後,一看師父正在上洞石崖自練功夫,不敢驚動。昨夜四具賊屍業早移去,打掃乾淨。二人知時尚早,匆匆回到洞內,取些現成食物吃上一飽,便在斜對面崖頂上面朝著上洞用心察看,剛悟出好些妙用,王鹿子忽令二人去往後洞,照著日前傳授用功,跟著便來考問指點,並用手法在二人身上按摩揉弄。
  頭幾日因是初練,急於學會,真氣真力往往順逆相差,這類速成的練法沒有高明人在旁照看本極危險,稍微氣血逆行,不能歸一凝練,自然流走,輕則半身不遂,重則送命。總算二人根底紮得極好,王鹿子更是行家,靜心傳授之外並還仔細照料,每練白陽圖解必定守在一旁。二人也真聰明,共只上來錯過兩三次,均經王鹿子運用手法和本身真氣代為揉弄,當時渡過難關,並還增加功力。後雖無事,王鹿子仍是守在一旁不曾離開。半月以後每日功力大進。王鹿子見二人天資穎悟,肯下苦功,也極高興,當時誇獎說「難得」。
  光陰易過,轉眼一個多月,二人自己也覺功力大進,遠非昔比。中間王鹿子又傳授了一種用內家真氣所練手法,學成之後,眼前無論何物均可當作暗器使用,如將功夫練到極點,便是一花一草之微,發將出去也可碎石穿木,中人立斃。隨同白陽圖解練成,縮骨鎖身之法也在未幾天中將它學會。
  二人不料成功這快,雖聽師父說應敵雖已夠用,便遇上異派中的能手,也能應付,只是功力尚差,以後還要努力勤習,能夠這樣已出意料,自然高興非常。
  這日想起,初從師時每隔三日必要回去一次,後因食物尚多,無須往取。樊茵、萬芳又非平常女子,每次回去問完近日功課,必勸二人多用點功,無事不須回來。而各位師長每日又多打坐練劍,難得見到,見時也是起身日近,勉勵用功的話。二人一想,回去無非和諸同門談笑上一陣,拿點食物轉來,並無意思,於是由後半個月起便難得回去,勻出工夫練習以前師傳武功和那兩件兵器。
  這日二人一算日期,從師將近一個半月,已有十天不曾過崖探望,打算明朝抽空回去,就便探詢何日起身。
  王鹿子忽由洞中走出,手裡拿了兩口從未見過的寶劍,通體長只二尺,拔將出來宛如一泓秋水,寒光耀目,削石如腐,鋒利己極,交與二人每人一口,笑說:「你們那兩件兵器甚是觸目,尤其沈鴻的三折鉤連槍乃昔年老淫賊燕雙飛的獨門兵器,容易被人識破,此去帶在身旁,早晚難免被人發現,雖然想好一套說詞,到底不可輕用。
  「這兩口寶劍乃你諸師伯所贈,用作防身利器不在原有兵器之下。好在白陽圖解中的劍訣你們業已學會,今夜稍微指點還可增加好些變化,以後再如用功,江湖上便少敵手了!」上人大喜拜謝。
  姜飛無意中得此好劍,急於歸報喜信,正和王鹿子說明朝回去半日,齊全忽然越崖趕來,朝王鹿子禮見之後恭身說道:「諸位師長方才得到信息,岳州那面須早派人前往臥底,二位師弟如能勝任,三四日內便要起身,不知大師伯尊意如何?」
  王鹿子笑答:「他二人近來功力大進,我雖不曾得信,也想岳州之行早去為妙,正想命他二人明日回去無須再來,稟告諸位師長,說他二人業已學成,最好早點起身,先往作一準備。既然如此,我只稍微指點劍法變化,沒有多少時耽擱,不必再等夜來傳授。你可等在一旁,就便長點見識,看他們學完,今日便一同回去吧!」
  齊全忙答「遵命!」
  王鹿子隨令二人比劍,自在一旁指點。按照平日傳授,把一套劍訣練完,重又將劍要過,令三人留心記准,由單而雙分別演習一遍,隨口指點其中妙用。末了再令三人照樣演來。三人均是會家,經此一來更多加了功力。二人心喜自不必說,便是齊全來此傳話,無意之中得此高明指教,也是喜出望外,高興已極。
  沈、姜二人自然依戀,行時再三拜謝。
  王鹿子笑說:「你們以後多救點人,多做好事,便算謝我。人生遇合不過如此,何必這樣戀戀不捨呢?前途正事要緊,你們去吧。方才忘對你們說,我不久也要離此他去了!」
  三人辭別王鹿子越崖回去,眾同門因二人多日未歸,俱都想念。雖知齊全前往送信,沒想到當日下午便會回轉,見面自極高興。樊茵、萬芳、杜霜虹三女同門近日情分越深,出入必偕。萬英有時也跟在一起,四人說時剛剛做完功課,同往萬氏兄妹所居洞中學做點心,一聽三人同回,都趕了來,問知圖解業已練成,學會劍訣,還各得了一口好劍,越發歡喜,多向二人討教,問那用功經過。
  姜飛笑答:「每次回來我們均以直言奉上,從未藏私,你們近來學得怎樣?聽王老前輩說,白陽圖解前段二十七解乃紮根基的功夫,關係雖然極重,還可同時領會;以後三個二十六解雖較容易,但須按照它的次序一步一步向前學去,絲毫差錯不得,你們兩姊妹恨不能一下學全,如何行呢?」
  萬、杜二女同聲嗔道:「飛弟最喜裝模作樣,看沈大哥多好,有問必答,我們向他求教也是一樣,不問你了。」
  樊茵正和沈鴻在旁相對說笑,聞言回顧,笑說:「飛弟所說不假,便沈師兄也是這樣說法呢。」
  姜飛方說:「我不是成心吧!你間沈大哥也是一樣,學不蹭等,我又不是不說。不過話說大長,各位師長尚未拜見,反正有三四天才走,想等閒時再說罷了。二位姊姊問得這樣急法,稍微說錯,無益有害,何苦來呢!你看癲師兄和啞師弟稍微問上幾句便走開了,佟師兄呢,如何不見?」
  沈鴻聞言一看,同門都在,只佟振一人方才匆匆一見便自走開,彷彿沒有以前親熱,不知何意。
  正欲往尋,段無雙忽然走來,和沈、姜二人談了兩句,便說:「各位師長功課已完,此時可以請見了。」
  齊全聞言當先走去,眾人跟在後面。沈鴻回顧佟振也由林中走出,仍和癩、啞二人一路,以為事出無心,這幾個師兄弟知道自己和姜飛各有愛侶,萬英、姜飛又是至親,並且相交在前,到底要深一層,多日未見,難免有話要說,因此避開,不過比別人走遠一點,並無他意,念頭略轉也就罷了。
  這時,湯八夫婦、李玉紅三人已走,洞中只各位師長同在一起用功,剛剛完畢,眾弟子進門之後,仍是天寒老人棘荊和樂游子二人領頭髮話,指示機宜。俠尼花明和真布衣也略說上幾句,崔老人和黑衣女俠明月光雙劍夏南鶯向例不多開口,只各說了兩句慰勉的話。
  眾人一聽前途的事這樣艱險,都代沈、姜二人擔心;沈鴻、姜飛卻是心志堅定,絲毫不以為意,反因成行在即,心中高興。為了眾弟子情分深厚,朝夕相聚,沈鴻、姜飛第一次離開,還有三日便要起身,別遠會稀,諸老俠特地放了三天假,令眾弟子隨意歡聚,就是用功也在一起,專一練習打對子應敵,無須靜坐再練內功。
  眾人聞言越發高興,聽完諸老吩咐相繼走出,在白蓮磴聚會了三日。沈、姜二人自不免各尋愛侶背人情活,都是一些互相勉勵保重的話。
  回山第二日佟振也隨眾人一起說笑同游,只不似以前親密。姜飛也有一點看出,本是同門至好,向無意見發生,也未聽人有什話說,和沈鴻一樣,均當佟振是恐妨礙小夫妻們敘別,不願夾在中間,有意避開,全未放在心上。臨走以前一日,雖覺樊茵等三姊妹對於佟振也似格外淡漠,心雖稍微有點驚疑,但因就要起身,段無雙又忙著為二人餞行,情意殷殷,當夜樂游子和天寒老人又將二人喊去,重加指示此行機宜和應辦之事。
  所有男女同門因快分手,日常都聚在一起,樊、杜二女和萬氏兄妹之外,齊全在江湖上往來多年,人都不知他的姓名,但那鐵笛子的外號業已傳遍江湖,結交的人甚多,尤其是那湖湘一帶的苦人雖不說是盡人相識,提起鐵笛子三字幾乎婦孺皆知,走到哪裡都能得到這些天真樸實、心地善良的窮苦農人照應。眾人平日雖有一點耳聞,因齊全不大肯說,也就無人理會。
  這時為了二人就要上路,前途形勢那麼艱險,仇敵那樣兇惡的威勢,如不得到這些窮苦的土人相助,想要混進賊巢難如登天,因此把自己以前經歷和此去可以相投的人家幾個好友至交分別說出,以備萬一之用。沈、姜二人自是心喜,連聲謝諾,仔細靜聽。
  齊全所說的話又多,並還開了一張單子,把前途所去何地,何人可以相助,有何力量,用什方法與之相見開了出來。二人均知此舉關係重大,前日師長又有向大師兄求教之言,只顧聽他談論,極少離開。姜飛自不便當人把萬芳喊在一旁探詢。次日一早又要起身,雖然昨夜商定眾同門一齊送行,要送到前山口外方始分手,但是大家都在一起。
  樊茵人又穩重,早就暗囑沈鴻:「我們將來雖是夫婦,情深愛重,此時總是同門兄妹,應和別位師兄弟一樣,不可露出厚薄親疏,使人笑話。何況話已說完,大家都差不多,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本無背人的話,何苦那樣小家子氣呢!」
  沈鴻對於樊茵最是敬愛,自己也覺都是同門,單把愛侶引往一旁密談不好意思,隔夜議定都送到前山口為止,樊、杜、萬三女隨眾同回,並不遠送。姜飛幾次想問均無機會。雖見佟振夾在人叢之中,始終無什話說,偶然應答均帶強笑,與以前和沈鴻相對談笑風生,投機親熱情景不同,尤其良朋分手之際,前路那樣艱險,雖然說過幾句慰勉的話,也是隨眾敷衍,神情並不親切,雙方同門好友素無嫌忌,怎會如此?
  心想,小姊妹們多半親熱,這三個女同門平日都說佟振人好,近一個多月來忽然不提,也從未和他同在一起,偶然相見也似比對別人冷淡,其中必有原因。料定萬芳定知此事,幾次想問,苦無機會。後來仔細察看,越想越不對,方要借故把萬芳引往一旁探詢,前面不遠已是前山口,當日又有廟會,途中香客遊人往來不絕,急切間又想不起用什題目連他兄妹一同引開。
  正在尋思,佟振忽然滿面笑容湊近身旁,笑語慇懃,全是惜別之意。沈鴻左邊是樊茵,右邊是齊全,正在低聲說笑,佟振好似不便擠上,專向自己一人致意。姜飛暗忖,對方同門至好,萬芳、杜霜虹都是口直心快,如有什事,就大師兄們不說,早有人談起,怎會全無動靜,也許此人有什為難的心事。
  三女同門又都擔心自己和沈大哥,不顧得和他說笑,也未可知。細一回憶,由往隔崖練圖解起佟振方始改了常態,每次回來為時不多,不曾留意,直到臨走這兩天方始看出。
  也許此人心高好勝,見他從小隨師,平日用功那樣勤苦,見自己和沈大哥入門不久,竟蒙王太師伯垂青,後來居上,只一個多月光陰便將圖解學成,他和癲、啞二人乃天寒老人弟子,算起來還是王大師伯的記名弟子,至今圖解尚有一半不曾學會,前月向師請求下山行道,未蒙允許,反被師父說了幾句。
  我比他年紀小好幾歲,反和沈師兄當此重任,難免量小忌妒,被眾同門看出,別人還好,三女同門不是未來愛妻便是至戚,情分上自要深些,覺著既是骨肉之交,誰能出眾向上都是一樣,不應這樣自私,因此看他不起。佟振外表謙和文靜,內裡剛愎自用,當然生分起來。
  大家都是少年人,暫時意見不投,久了自會和好,何況大師兄年長有德,最受眾人敬愛,有他在內解勸更無話說,過上些日必能恢復原狀。念頭一轉,覺著第二次所想有理,否則佟振如犯大過,休說同門輕視,師長也必責罰,決不相容,就此丟開,山口也同時到達。
  沈、姜二人便照隔夜預定,同往山鎮小酒鋪中要些酒菜,同飲敘別。按照師命,二人本應水陸並進,先坐上一段船,覓一偏僻之處登岸,把齊全所贈易容丸取出,換了形貌,同往岳州進發,中間還要尋人交一封信,見面之後再往前去,水陸兩路聽便。
  齊全恐二人心急,行時再三囑咐:「此去務要聽師長的話,作為兩個外省新回的少年文士。好在沈師弟是本行,又是湖南人,岳州還有一家親戚,到不得已時也可暗中前往投奔。姜師弟也讀過書,這一兩年人已成長,高了不少,像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不像以前郎公廟對敵時幼童神氣,只要留心謹慎,必能混進賊巢無疑。
  「但這一路之上到處都是仇敵的爪牙耳目,內中好些開有各種店舖,照樣公平買賣,生意也頗規矩,不看出來人形跡可疑輕不發難。一被識破,立發傳牌通知各地黨羽,由此到處都是荊棘,危機密布,或明或暗,休想逃出羅網。雖然你兩弟兄外表斯文,又似兩個尋常行客,沒有財帛在身,不會放在他們眼裡,對頭這大聲勢,心明眼亮的黨羽決不在少。
  「儘管你們內功頗好,真氣內斂,外表不易看出,事情到底難料,小心為上。師長原定下手時期至少還有三五個月,甚而一年半載都不一定,重在打入他的內部,並非忙此一時。前日再三叮囑,照著尋常路客走得越從容越好,並還水陸交換,便由於此。此去無論搭輪乘車,對方是什麼人,均不可露出本來面目。
  「第一要將以前忘記,把假事當作真事去做,才可兔去好些枝節險難。等到深入賊巢,見了為首群賊,事情反倒好辦。這班惡賊雖然兇險狡詐,排除異己,大都有點愛才,而又自私心重,你只尋到一兩個,表示願意做他心腹,哪怕明言以前曾在四叔獨手丐門下,因犯師規前往投奔均可無事。
  「只將武當山白蓮磴從師學藝,以及與各位師長相識之事隱起。王、諸二老和垂天鵬凌翼所殺群賊之事更提不得,這些話二師叔和各位師長已都說過。二位師弟只記住我的話和昨日所說那些人的姓名住址,和江湖上過節不要忘記,包你成功無疑。
  「老河口搭船容易,你們先僱一船,到孔家灣上岸,易容之後由旱路經樂鄉關通往雙河口,再由旱路去往荊門山中,把師父的信交到,由此去往岳州,如何走法都隨你們的便了。」眾人談了一陣各自慇懃握別,齊全等八人仍作遊山的人轉回山中。
  沈鴻、姜飛各帶一個隨身包裹依言上路。趕到老河口,天才申未之交,先想搭一裝客貨的大木船,後一打聽,船早開走,要到明日早起才有。姜飛還不怎樣,沈鴻離家年久,又知強佔胞妹的殺父仇人業已遷往岳州,舅父年邁,近來光景不知如何。師命雖令從容,早走一天先往探望舅父也好。
  正和姜飛商計,忽見一十五六歲的舟童趕來笑問:「客人坐大船並不便宜,我和爺爺送客來此,就便販貨回去,業已停當,船上還空著一片地方,二位客人正好搭載,船飯錢只比大船便宜。只是我們本錢不多,不能將船裝滿,否則客人想要搭載我們還不肯呢!我們的船雖然稍小,但我爺吃這行飯已有好幾十年,日夜均可行船,多大風浪他都不怕,船也結實,只往湖南境內,中途無論何地均可上岸,你看可好?」
  姜飛見那舟童口齒伶俐,人甚聰明,卻不帶奸猾相,也頗投機,此時不願投店又無處可去,只往一看,船雖不大,但是木料堅固,打掃清潔,艙底業已裝了不少貨物,中艙卻空在那裡。
  船家是一老頭,鬚髮皆白,人卻精神強健。雖覺船家只此祖孫二人,行駛大江長河之中,並可日夜趕路,非但精力過人,事實上也難辦到,所說未必可靠,但見船家祖孫神情和善,動作輕快,知是久慣操舟的人,難得那麼乾淨明爽,除操舟的人太少而外,無一處不對心思。
  同時發現船頭上還有兩片槳綁在船舷上面,都在船頭前部,每面各有一個鐵樁,似備打槳之用,當時也未理會,笑問:「老人家貴姓,操舟勞苦,如何不用兩個伙計?」
  老頭答說:「我姓桑,沒有名字,同行船家因我年輕時會用雙槳,都叫我桑鐵槳,又叫桑老鐵,客人叫我老鐵好了!此是我孫兒桑盆子,自我兒子死後只剩祖孫二人,往來江漢之間,乘客,載貨都來。休看船小人少,包你平安。你們如不放心也不勉強,不過明日搭船須要尋那人、貨最多的大船,有那三五商客包下的大船好壞卻是難說。
  「目前吃空手飯的人太多,就是船家好人,也難免於遇見外來的兇險。二位想是年紀大輕,初次出門,由外路來,不知這裡底細。實不相瞞,方才如非孫兒說二位客人忠厚人好,我們也不會多事。我貨物裝得差不多,船中雖有空地,並不在乎這點船飯錢的好處,不對心思的人,他要僱我的船,還恐因他惹事多生枝節不肯載呢!」
  姜飛雖覺這祖孫二人比別的船家神氣,老的鬚髮全白,二目還是黑白分明,看去決不像個歹人。又聽這等說法,料知近來兵荒馬亂,水旱兩路均不清靜,商客必常遇劫,與其搭那大船,因船中客貨太多,引起盜賊生心,倒不如坐這一條艙面全空的小船免得使人注目。
  即便中途有事,憑自己的本領也能應付,如坐此船清靜舒服得多,好在各人只有一個衣包,以前未用完的銀子又都貼身藏好,看不出來,不會引起壞人注意。
  念頭一轉,笑說:「這樣乾淨的好船求之不得,我們不過在開封多年,剛剛回鄉,不知這裡虛實,略向老人家打聽兩句,有什不放心處?船飯錢請先說出,我弟兄好作打算。」
  老鐵笑答:「這船是我自家的,我祖孫二人總要吃飯,不過每日多兩升米,我們日夜賣苦力氣,家中人少,飯菜並不太壞,我想客人一定能吃,並不為你添菜,一共值不了多少,到了地頭隨意給,多了不謝,少了不爭,如何?」
  姜飛看出老人豪爽口直,知道這類走江湖的船家不能一例而論,便不再說。沈鴻出門向以姜飛為主,當時議定,二人又無什行李,跟著舟童桑盆子升火燒飯。
  姜飛和沈鴻在艙中把床鋪好,走出一看,聞得飯香,業已快熟,旁邊小火爐上還燉有一鍋肉,另外好些魚蝦準備熱炒,方覺船家方才不曾上岸,怎吃得這樣好法?
  盆子回顧二人走出,笑說:「客人運氣好,今天菜多,還有酒呢!爺爺行船全看風色,不論日夜,遇到好風我們輪流睡覺,只用一人掌舵,半夜也走。難得今天十四,天晴月明,風向正對,飯已燒熟,就要開船,客人如其不餓,到了前途再吃吧!」
  說時老鐵業已將船啟旋,盆子立往相助,一前一後用長篙將船撐往湖心,到了中流,走出一段,乘著晚風將帆拉起。老鐵在後撐舵,盆子先還手持長篙獨立船頭之上,不時朝水中刺去,遇見對面來船互相招呼,挨得稍近時用篙一點便交錯而過,動作極快。
  姜飛見他小小年紀,身量和自己差不多高,拿著那又粗又長的竹篙竟會那樣輕巧靈便,一點也不吃力,心方奇怪,打算試他一試,恐露形跡,欲言又止,方說:「你真有本事,小小年紀這大手勁!」
  盆子已將未一篙拔起,懸向舷外,把篙上水點滴盡,插向舷旁,笑嘻嘻回轉身來,把飯鍋放向一旁,準備煎魚。
  沈鴻誇他能幹勤快,這樣繁重瑣碎的事絲毫也不慌亂,盆子笑答:「這個有什希奇,做慣的事和練武功一樣,久而自成。我看見過一位船客那本領才大呢!我們外行人學得會麼?你們讀書人讀書寫字還不是一樣容易?」
  說時,二人似聽後艄船家咳嗽了一聲,盆子話也說完,姜飛一眼望到舷旁所綁雙槳,每片長達一丈以上,木料看去十分堅實,兩柄已磨成槽,又光又滑,知是用過多年之物。
  暗忖,這類半大的船應該搖櫓,如何用此雙槳,船形也與常見不同,從未見過,前圓後尖,形如蝌蚪,雙槳分明常用,每片重量少說也七八十斤,木色發黑,幾類鐵製,看去十分沉重,何人有此大力用它划船而進,又不像是擺樣子神氣。
  見盆子一邊做事,一邊望著二人,滿面笑容,大有親近之意,越想越奇怪,忍不住問道:「這兩片槳少時也要用嗎?」
  盆子毫不驚疑的答道:「這個我還划他不動,就是爺爺近年年老,能省力就省力,不是有什急事趕路和風浪險惡輕易不用。用起來這船便是逆風逆浪,也比尋常的船快好幾倍,休說客人看了希奇,便我們看慣的人也看了好玩。照今夜這樣天色,只恐看不成功,明日不知有望沒有,好在要走三天才到呢!你二位如和我爺爺談得投機,請他把路趕快一點,只一答應便見到了。」
  姜飛早就覺出操舟老人性剛口直,問時語聲本低,盆子答話更輕,說完又囑二人:「遇事不要多問,爺爺並不願意載客,此是我的主意。他老人家雖不十分和氣,坐我家的船一定平安,並非我爺爺有什倚仗,只為操舟年久,年紀又老,相識人多,誰都知他薄本薄利,辦貨不多,每月至多往來一次,自家夠用便算,極少代人載貨,欺負我們老的老,小的小,太不光棍。
  「爺爺和我爹娘以前又做過幾件好事,人都曉得,小的水賊不敢欺負,怕引出別的事,大賊不好意思。有那乖巧一點的商客時常托人來說好話,出了重價,想將我家的船暗中載貨,十人倒有九人拒絕,極少答應。今日是我見你二位在渡口打聽客船時一會工夫,連幫助了四個苦人,都是暗中周濟,沒有讓人知道。
  「你們並非有錢的人,這樣義氣好心從未見過。你對內一窮漢所說勸令謀生的話更有道理。每一個人都有心思力氣,暫時窮苦自所難免,就此倚賴他人救濟,沒有志氣,如何行呢?我越看你們越好,目前水路太不乾淨,再走幾十里你便看出,前日便有兩船人貨在江中遇盜,人財兩失,還死了好些人命,擄去兩人,恐你們明日誤上賊船。
  「有的船家雖不與水賊通氣,但是有名水賊照例不傷船家,有時還要分紅。他們為了生活,不肯與賊合流,也不說破,客人闖得過是運氣,出了事也與他們無關。好在目前官府貪污無能,只會要錢,沒有大不了事,他們以船為業,不載客貨如何謀生呢。
  「有時事情太大,商客告到當官,恐受連累,便換地方,連船帶家逃往遠處,好在強盜不傷他們,於是連家中妻兒都在船上。有的連伙計都不用,改由自家人下手,鬧得一班沒有船的篙師幫人不上,也和水賊成了一黨。
  「這班都是善良人民,為了生活所迫,再受水賊誘迫,雖會一點水性,本領不高,出事犯案他們倒霉,受刑送命,搶來財物歸賊頭所有,分到一點殘湯冷飯剛夠衣食,不做又要餓死,真叫可憐。遇到這樣朝廷官府有什法想?」
  沈、姜二人一聽,那麼重大的木槳,老鐵竟能運用,大為驚奇。盆子所說又極入情入理,越說越投機,天也快黑起來,老鐵祖孫本定客人先吃,二人自然不肯,結果因要一人掌舵,不能同食,這才改為祖孫二人輪流陪客。
  船家桑老鐵性頗孤做,先對沈、姜二人神情落漠,無多言語,後見這兩少年船客詞色謙和,對人誠懇,不由生出好感,改了笑容,幾杯酒一下肚,話便多了起來,所談都是官貪吏酷、惡霸橫行、豪紳大族倚仗財勢、欺壓善良,以致民不聊生、盜賊蠭起憤慨的話。
  後又談到水路不靖,船客困在水中無路可逃,遇上水寇比在旱路遇見盜賊更難逃命。他這條船如非船形奇特,往來多年,兩子在日相識人多,又從不肯載貴重客貨,做那誤己誤人之事。一般水寇知道此船無什油水,便奪了去值不了多少錢,並還岔眼,外行也不會用。
  這班水寇都在沿江隱僻之區藏伏,少則五六人,至多四五十人做一伙,駕上幾條小船往來打搶,不似洞庭君山那伙江洋大盜,水旱兩路全部設有大寨。拿了船去無處存放,再被兒子生前那班好友知道還要仗義拔刀,惹出亂子,至少也是兩敗俱傷,想想大不值得,不肯下手。
  我祖孫二人因此才得吃這一碗說苦不苦、說甜不甜的粗茶淡飯,每次往來都是自家載物販賣,夠了全家老少三四人的衣食也不多求。好些同行均勸我靠著兩個兒子的情面往來販運,每月多走兩次便可發一小財。其實他們不明白樹大招風、財多引禍的道理,這等荒涼年間,能夠溫飽已是萬幸。老河口往來的大小舟船連走川江的少說有好幾千,能夠終年無事、不往外碼頭避禍的能有幾隻?
  我們全靠沒有貪心,剛剛夠用,人家才不來看相,否則全船共只祖孫二人,一老一小,人家當真怕你不成?沈、姜二人守定大師兄齊全所說,少年人走在外面多聽少問,和氣當先,遇事留心,不可放輕小節之言,對於老鐵祖孫二人早已留心,只管敬老謙和,並無多言,見他酒酣耳熱,神態越豪,心疑此老不是常人。
  想要探詢,恐其多心,方想等他自家說出再好沒有。哪知老鐵話到此間為止,底下都是一些不相干的閒話。
  沈鴻始終沒有多口,姜飛忍不住想要探詢,老鐵忽然笑道:「只顧陪二位客人吃酒談心,忘了天已不早,孫兒大概早就餓了。今日順風,共總不到兩個時辰已趕出三十里水路,前面望娘灣龍子河口有一村鎮,那裡熏臘出名,船到那裡還要停泊一下,順便代人帶點東西,乘著滿空明月還可趕出不少水路呢!」
  二人見天早入夜,將圓明月早由東方天邊升起,船上燈也點好,沿途經過兩三次大鎮均未停泊,聞言聽出前面鎮上稍微靠岸,買點東西還要起身,聽這口氣果是連夜行船,暗忖:這老少二人連夜行走,哪有這大精力?方想回問,老鐵說完已往後艄走去,覺著小的年輕口快,容易探詢,船家雖無惡意,無須戒備,如是江湖異人,與之結納,豈不多一朋友,師父和齊師兄雖然命我小心,我只不露出形跡也無妨礙。
  想到這裡,等盆子走來同坐,因先吃飽,只作旁觀,見他吃得甚香,笑問:「你餓了吧,辛苦你了!」
  盆子看了二人一眼,笑道:「這算什麼,共只趕走三十里水路,還是順風,掌舵之外不須人力便覺疲倦,要是遇見逆風惡浪,連趕他個兩三日夜水程怎麼辦呢?像今天這樣又舒服又痛快的事我還覺著難得呢!」
  姜飛方想乘機探詢這樣江寬浪大,波浪滔滔,是否真個深夜行舟:忽然覺出右面江岸大片山野之中走上好長一段不見一點人煙,許多田土也都荒蕪,無人耕種,到處長滿野草。來路前半段偶然還見江邊有人撒網扳罾打魚的人,大都身材枯瘦,衣不蔽體。
  離開老河口才十餘里,除卻偶然迎面來船而外,這長一段江岸難得見到人的蹤跡,有時發現一些人家村落,也都殘破不堪。兩面山色江景卻是雄麗清奇,使人應接不暇。船靠右岸行走,對岸不知是何光景,由黃昏前到現在,沿途江岸上休說人煙人跡不曾發現,連雞犬均未見到一隻。
  這好一片江山,怎會如此荒涼?因是初次經過,覺著奇怪,便把方才想問盆子的話收住,正問沈鴻那年由湖南出來,可曾由此經過,是否這樣荒涼殘破之境?臨江都是肥田,怎會聽其荒廢,無人耕種?便江中物產也有不少,怎不見人打魚經營?這一帶聽說都是有名的城鎮和魚米之鄉,沿途並無盜賊蹤跡,這等衰落是何原故。
  沈鴻還未及答,盆子已氣憤憤說道:「如非地方富足、魚米之鄉,還不會被這些貪官土豪糟蹋成這個樣兒呢!真要深山荒僻之區,土人見官家拿糧不管事,還要欺壓,他們受逼不過,群起反抗,官府拿他無可如何,倒也安然無事,日子過得滿好。最苦是這類膏腴之地,貪官污吏之外加上土豪惡霸重重壓搾,一絲也不放鬆。
  「老百姓先被他們暴力盤剝,白受一年辛苦,所得的糧不夠官私兩面的剝削,還要身受官刑,先賣田產,後賣妻室兒女。等到田產賣光,妻離子散,連和人家去當牛馬都不能保得衣食。強壯一點的不是去做人家一世奴才,當那長年佃工,便是入山為盜,老弱婦女十九逃亡,田地自然無人耕種。
  「可恨這班貪官惡霸明明有田有地可以生產,偏要逼得人家死走逃亡,有地不能耕,有田不敢種,鬧得人越少,田越荒。他不想法子減租減糧,使人緩一口氣,把逃荒的人抓回,反倒往死路上走,人越少,田越荒,收入越少,他反而搜刮得更凶,官私兩方打成一片,專和老百姓作對,卻不想這些出力生產的人真要死盡逃絕,剩他們有限幾個坐享現成福的如何能夠享受下去。
  「再說誰都有一口氣,休看這些大城大鎮駐有官兵,人們怕他凶威,暫時還可苟安,不像別處偏僻小縣,隨便幾個人登高一呼,馬上殺官造反。但是人心一樣,真要受逼不過,照樣一哄而起,他那高房大屋、嬌妻美妾還是保守不住,不說天理人情,便照他本身利害來說也不該做得這狠。老百姓最好說話,你只叫他稍微有條生路便可無事,他偏殺雞求蛋,豈非蠢到極點!」二人見盆子一個舟童,竟明白這些道理,大為驚奇。
  遙望前途湖灘上蘆葦叢生,明月斜照波心,清光如晝。江風陣陣,夜涼如水。江面上已無船影,靜蕩蕩的只聽波濤打船之聲。夜來景色越發荒涼,正問望娘灣還有多遠,忽然發現前途江岸樹林中似有兩三點燈光閃動明滅。因相隔遠,和螢火蟲一樣,隨同船身行進隱現不停,料知市鎮將到話還不曾出口,猛瞥見一葉輕舟由左岸截江斷流斜駛而來。
  先已看到月光照處只是一小條黑影隨波起伏,只當江中飄過的樹枝之類,不曾在意。就這互相說笑幾句話的工夫業已駛近,漸由洪濤之中現出全身,剛看出是條小船,前後各坐一人,後面的是個白衣少女,手持雙槳略一起落之間,那船便和箭一般對準自己的船射來,眼看就要撞上。
  盆子面容驟變,隨手剛操起長篙,看意思似想朝船點去,忽然「噫」了一聲忽又放下,那船已照准自己船腰猛衝過來。船頭上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老頭,竟如沒事人一般。二人定睛一看,不禁大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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