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涉長途 小俠追異士 投旅店 黑夜矢同儔

  沈、姜二人隨了汪二同到店裡打尖,吃完出門,天早過午,一同走出村口,到了無人之處方始慇懃分手,各自上路。途中談起方才所說,均覺汪氏弟兄人極豪爽義氣,表面又像個莊稼漢,不帶絲毫江湖氣息,人也至誠機警。聽他口氣,全家農商所得足可溫飽,昨夜還曾談到要添一匹耕牛之事,共只隔了一夜,忽然要往岳州依一友人,並還全家同去,許多不解。
  但想對方人好,方才又各將話點明,便是將來在仇敵那裡相遇,他弟兄先就有人在彼,不比自己突然前去,又帶家眷,容易得到對方信任,非但無害,也許還能得到幫助,談過也就拉倒。
  一路無話,走了三天方始趕到黃鬆嶺。沈。姜二人因過江以前得到高人指點,行程業已有些改變,又貪早到,一過孔家灣便專抄小路捷徑。雖然經過不少大的鎮站,並有兩處惡名昭著的土豪惡霸,均因裝束樸素,行李不多,時刻留心,閃避機警,一直無人注意,也無絲毫耽擱,只三天工夫便先趕到離黃鬆嶺不遠的一個村店之中。
  本來照著途中訪問,此去樂鄉關業已不遠,另有道路可通,無須穿山而過。只為江邊異人曾有黃鬆嶺黑店之言,連對方的外號都經指明,內中必有深意。而這末了三天心中所想的人一點影跡俱無。所經雖多山野之地,為有許多結寨自保的土豪,各地均有聯莊會,勢力頗大,尋常小伙盜賊就在左近山中盤踞,也是專做水上買賣,借作巢穴和屯糧藏贓之地,平日兩不相犯。
  勢力大的又有人情來往,情理兩到,有個不好意思,近一二年都相繼歸附吳梟,送禮通氣。官家方面的勢力更不必說,算將起來,沿江這些近山臨水的村鎮反比通都大邑表面上還要富足安靜,那大量的土人農民卻是苦到極點。
  勉強雖得度日,人卻勞苦已極,每日賣完血汗,還要代那有錢人家做工當兵,終日不得休息,人命更不值錢。富豪們固是一時喜怒便可隨意殺人,連那性情兇暴的打手惡奴也是隨便殺上一兩人不足為奇,那些盤踞山中的盜賊更不必說,倚強凌弱簡直成了風氣。
  沈、姜二人還未到達,便看出所遇的人強弱窮富相差太甚,加了小心。及至到了鎮店裡面,耳聞目睹多半可疑。天也還早,一問黃鬆嶺山口相去只二三十里左右,料知江邊所遇異人多半在彼,可以見到,否則不會這樣說法,決計打完尖緩步人山,故意去往黑店之中投宿,或是先行窺探虛實,另外覓地安歇。
  初意前途既有黑店,必是人家鋪戶極少的荒野山村之中,否則下起手來也不方便,地勢也必險要,來去兩途均少村鎮,靜等錯過宿頭的人下那毒手。再一探詢,果然通往黃鬆嶺的道路共有三條,只自己打尖這一處的村鎮相隔最近,方覺所料不差。
  誰知伙計因聽姜飛打聽山口裡面長生店,先朝二人上下打量,跟著便慇懃起來。姜飛暗中留意,見他說完轉身,又往櫃房裡面轉了一轉,隨又出來一人,也朝二人留神窺探。
  姜飛一面示意沈鴻留心,仍裝不知,隔了一會,伙計端來四色酒菜,說是掌櫃外敬,並問:「二位尊客往尋何人?我們這裡有人要往店裡,可要帶話通知一聲?」
  姜飛知道此是賊黨耳目,分明方才說漏了口,被其看破,誤認外來同黨,如其答話不符立生枝節,不如以假作真,就便還可探出一點虛實;好在天剛過午,往來人多,暫時可以無事,忙照近年所聞江湖上的規矩過節和桑老人來時指點剛剛笑答:「多謝你們盛意,通報無須,等我弟兄拜見完了店主,歸途再向掌櫃請教吧!」
  伙計似因姜飛答活有些外行,稱呼不對,剛呆得一呆,旁坐一個孤身吃客已低聲喝道:「沙娃子快滾過來,少要麻煩人家,他弟兄還是你們頭領的老長輩呢!休看年輕,論起行輩,這條江豬做他孫子部不夠,你當是鬧著玩的麼?」
  二人聞聲驚顧,見那人中等身材,貌相清臞,二目炯炯有光,頷下一部長髯,想因飲食不便,打成兩條辮子,盤在兩耳之上,身穿一件布長衫,看去還合身,不知怎的比人長了好些,連下擺全都拖在地上,孤身一人坐在左側桌旁,剛來不久,因由身後繞過,背向自己,又因注意店伙,不曾看出。
  店伙先是驟出意外,吃了一驚,剛賠著一張笑臉,恭恭敬敬轉身走過,想要賠話,忽又辨出滋味,覺著話不中聽,再朝沈、姜二人回看了一眼,彷彿有些醒悟,剛把面色一沉,其勢洶洶,口裡喝得一個「老」字,忽又軟了下來。
  二次想要開口,長髯老人己招手命其湊近,低聲說了幾句,店伙立時諾諾連聲。先出來的掌櫃原在一旁偷看,也趕了出來,同朝長髯老人低聲賠話,說了幾句,老人便即起身,掌櫃、店伙一直送到門外,恭敬已極。
  沈鴻見這東、伙兩人時據時恭,店伙更是三次反覆,心方不解。
  姜飛眼尖心細,已早看出店伙快要發作時,長髯老人業已開口,只將左手四指伸向桌上,中指前伸,形似烏龜點頭,搖了兩搖,再將竹筷擱了一枝在酒杯上,店伙立即大驚失色,從此諾諾連聲,長髯老人向掌櫃的低語了幾句,人便走去。
  因其人短衣長,衣角拖在地上好幾寸,行動偏是那麼安詳自若,前面的下擺恰巧停在那一雙雙梁麻鞋之上,頭上未戴帽子,稀落落一叢黑髮挽著一個小抓髻,看去宛如畫圖中人,神采飄逸,迥與常人不同,心中奇怪。
  正想暗示沈鴻會賬迫去,店伙業已回轉。姜飛恐他多問,又露馬腳,又想試驗那手勢是否可將對方鎮住,忽動童心,把事看易,一面取出一點碎散銀子作為酒錢,準備對方不收便算小賬,一面也將左手如法施為,比了一比,看出伙計果然面現驚奇之容,暗中得意。
  忙即正色說道:「我和這位老前輩約在前面相見,我們已吃得差不多,自家人不用客氣,這裡早晚有事,莫要被人知道!」
  店伙連聲謝諾,看意思是想退回酒錢,又不敢開口神氣。姜飛也不理他,正同沈鴻起身,忽見伙計吞吞吐吐賠著一臉苦笑,低聲說道:「你老人家的徒孫烏頭領昨日剛往龍宮取寶,不在店裡,可否命人通知,省得頭領回來見怪!」
  姜飛把臉一沉,低喝:「事關機密,不必通報。頭領如問,有我做主!」
  店伙好似迫於無奈,哭喪著一個臉退了下去。
  二人不願人多,特意坐在裡面牆角無人之處,前面還有六七桌,都是往來當地的商客和鎮上的有錢人,方才暗中窺聽,至少有一小半均非善良之輩。
  二人剛要走出,忽聽身側有人微語道:「娃兒家真不害羞,以為當人祖宗便是便宜,也不管是豬是狗。今夜包你便宜占得更大,就怕你無福承當,那才笑人呢!」
  二人一心追趕長髯老人,外面又有幾個酒客走進,門外還有車馬,人聲雜亂,不曾聽清,等到走過,快要出門,忽然醒悟所說有因,彷彿是指自己,心有成見;又料前遇兩老前輩暗中跟來,忙即回顧,被那幾個酒客迎面走過,將目光擋住,立定再看,滿堂酒客連來帶去正在招呼說笑,語聲已住,每桌少說也有四五人,並無孤身行客,只有臨街一桌坐有兩人,均是當地土人,正在說笑,餘者更無一人相似。
  方才假裝盜魁的尊長,店伙雖被蒙住,不曾送出,另外兩個店伙似已得信,都帶一臉驚奇之容遙望自己,再如停留恐露馬腳,只得把腳步放慢,仔細查聽,並無方才那樣奇怪口音。沈鴻心想,方才所見老人關係重要,這裡不便仔細察看,還是追他要緊,忙催姜飛快走。出店一看,當地雖是山村野鎮,因其四通八達,近數年來又是紳富綠林勾結見面以及各路商販往來必由之路。
  儘管山中藏有江洋大盜,所開黑店平時並不出來搶劫,過路客商不是犯他的忌或是帶有大量資財,拿他得准,因其另有生財之道,不在乎此,輕易也不下手。鐵臂江豬的威名除卻遠近村鎮中的耳目同黨,反是越遠越大,近山一帶的土人和往來客商休說不知底細,連那外號都無什人得知。
  本來地勢又寬,近數年來一般客商均覺這條山路反倒平安,更有許多捨舟而陸的行商往來不斷,因此熱鬧非常,店舖甚多。
  沈、姜二人所去這家恰巧正是賊黨耳目,所以才有這類笑話。當那長髯老人走時,二人業已留意,看出對方是往山口一面走去,雙方正是同路。那店又在鎮的西口,往前十來丈便轉往人山正路,相隔前山卻有七八里,乘著打尖時節往來人多,出門便往山口一面追去。
  上來斷定老者決非常人,多半連自己的來歷均所深知,否則不會如此。再一想到來路所遇情景,想見之心更切,先還恐怕和前遇兩起老前輩一樣,晃眼又被錯過,仗著街道寬闊,所行又是下坡,剛出村口不遠,便見對方仍是長衣拖地,宛如山中高士,從容前行,手裡並還多出一根比人高出一兩尺、前彎後直的拐杖,沿途風景又好,看去越像一個畫圖中人獨行疏林平野之間。
  心中一喜,忙同追將上去。雙方相隔也只十多丈,先恐路上人多,被其看破,以為這一點路,轉眼便可追上,打算尾隨到了無人之處幾步便可趕上。誰知山口一帶共有好幾條路徑,到處行人不斷,前面的人始終不曾回顧,神態從容,也未留意。
  及至尾隨了一段,覺著走出已好幾里,自己腳底已在暗中加快,每一遇到無人之處必要往前趕上幾步,照理應該越走越近,對方看去並未快走,不知怎的相隔老者十二三丈,始終不曾迫近。沈鴻首先警覺,正和姜飛低聲談論,前面已是山口,遙望口裡地勢寬闊,除口外兩峰對立、宛如門戶而外,內裡地勢卻極寬闊,遠望過去崗嶺起伏,歧徑縱橫,上下山路少說有三四條,未看出的還不在內。
  到處都是林木深秀,松柏更多,方恐走入歧徑之中,目光被樹林遮住,微一疏忽便難尋覓,四顧無人,忙同飛步趕去。不料所經之處是一彎曲的坡道,旁邊還有一列危崖,雖可通到山口裡去,中間隔著一道丈許闊的山溝,上下相隔也有好幾丈,未到以前不曾看出,長髯老人又由崖上從容前行,也未看出怎麼飛越過去。
  因見人已入山,急於追趕,想走直徑,沒有理會崖上這條路,結果反倒繞遠了些,等到發現,人已走人下面一條小溝裡去。雖只兩三丈長一段,兩面卻有不少樹石遮蔽,先當對方不知身後有人尾隨,相隔這近,走得又快,無論如何也可追上。
  正想,方才此人越崖而過,就是相隔不寬,憑自己的目力怎會看他不出?心已奇怪,及至接連幾個縱躍飛馳趕進山口一看,哪裡還有人影!
  來路聽說黃鬆嶺前共只一個山鎮,離當地三十里左右,前面入口一帶地名黃鬆關,相隔那鎮還有二十來裡。關內雖是一片山地,但是肢陀起伏,內裡還有大片平原,非要到了離關十八里的養馬場才算黃鬆嶺的本山。中間一帶還有許多山路與各地相通,黃鬆關形勢險要,乃是必由之路。
  養馬場山鎮就在黃鬆嶺的山腳人口左近,通著兩條商客往來之路,山中形勢雖極險惡,外表卻看不出。見長髯老人不知去向,登高遙望,那幾條往來道路俱都擺在面前,人卻蹤影皆無。遠方兩條路上雖有行人走動,都是成群結隊來往的商客,等其走近一看,這些人隨身俱都帶有兵器,至少也是十多個一起,肩挑負販,輪流替換,裝束均極樸素,所帶貨物也不甚多,大都精強力壯,極少老人,共有三起,均往口外趕去。
  彷彿走了遠路,人都有些疲憊。未一起過時,沈鴻聽出都是家鄉口音,心中一動。
  二人正由高處走下,迎住一問,恰有兩人落在後面,人頗忠實,一聽來人要往養馬場,略一尋思,笑答:「我們均由樂鄉關那面繞來,不曾經過當地,但是以前也常有人來往,均說鎮上十分安靜,交易公道,不過往樂鄉關這等走法卻是不妥。第一此時天已下午,多快腳程也不能穿山而過,如在當地住上一夜,明早起身。
  「雖比來路鎮上微明起身舒服一點,但要耽擱一天路程,多出耗費。此時趕到養馬場,你見天色尚早,再往前去定必錯過宿頭。再不小心,走往山那面烏龍王分寨附近,他們對人雖極通情理,如不小心,犯了他的規矩,卻是性命難保。本來出門人應當謹慎,這幾句話原不該說。
  「只為二位老弟年輕,又是兩個鄉親,這等年景,千山萬水回轉家鄉不是容易。幸而遇見是我,要是別人,現在都是各顧各,准也不敢多事,隨便說了。依我之見,最好走我們的來路,或是住在前面鎮上,明早起身,省得進退兩難。前途山路共有兩條,最難走的一條雖然稍遠,卻由烏家分寨經過,反倒沒事;另一條路最平坦,但無什人肯走,遇到他們的人,見你兩個都是生臉,稍微多心便討厭了。」
  隨將前途路徑說出,其意甚誠。
  姜飛看出那兩人均是久跑江湖的小本商客,因和沈鴻同鄉,又聽說是讀書人,十分關切,旁立同伴嫌他口敞,幾次以目示意,並在一旁插嘴,不令多說,料有原因。暗中觀察了一陣,看出對方實是好人,沿途情形極熟,又是末了一起客商的領頭人,人也精明義氣,身強力健,心想試他一試,接口笑問:「我們雖然趕路心切,養馬場卻有熟人,這位大哥可知道長生店裡有一個叫江豬的麼?」
  這時沈鴻已向對方謝教快要分手,姜飛話一出口,那兩人立時大驚失色,未答話的一個更嚇得不知如何是好,方要開口,姜飛見前面十幾個同伴客商已在路旁山石上坐待,想起長生店三字原是方才打尖時無意之中聽來,剛朝店伙打聽,立時送上酒菜,這兩人聞言又是如此驚惶,知生誤會,猛觸靈機。
  四顧身側無人,忙笑說道:「二位大哥不必多疑,我弟兄決無他意,實不相瞞,這兩句話也是來路無意之中聽到。聽說鐵臂江豬是個英雄好漢,想要就便拜訪……」
  底下的話還未出口,先發話那人已氣憤憤埋怨道:「你們年紀輕輕,千里出門,如何這樣冒失,長生店三字除卻他們自己人誰也不知,就是知道也決不敢出口。鐵臂江豬便是烏龍王的外號,這裡還好,知道的人不多,要在山那面,誰聽了都膽寒,你們如何隨口亂說。
  「幸而遇見是我,多少曉得一點,要遇別人你就糟了。看在這位老弟鄉親面上,別的我也不敢多口,只望你們到了前途見人少開口,越老實越好,仗著年輕斯文還可無事。」
  另一人始終面帶驚惶,想是看出二人衣包沉重,生了疑心,接口苦笑道:「我這位二哥一向口直心快,勸他不聽,可是他對烏龍王一向恭敬,方才所說也是好意。二位如是烏龍王的朋友,千萬包涵,見了他們不要提說,讓我們還可平平安安混碗苦飯,免得烏龍王見怪,連屍骨都保不住!」
  前一人憤道:「你怎這樣膿包,我們湖南人只要問心無愧,寧死也不低頭,真要好心當作惡意,那也由他,何況這兩位老弟也決不是那樣的人,這樣膽小作什?」
  沈、姜二人連聲謝過,那人還待往下說時,前面同伴業已有人反身尋來,對方又在爭論,不便多說,只得告以放心,決不走口,隨即分別起身。
  因料先遇長髯老人有心將人引往這條路上,前途便有事故,再往前去已不再遇趕尖的行客,山中平野雖多,景物甚是荒涼,一個人家也未見到,只發現幾處荒廢的山地和一些斷垣破壁,路卻不甚難走。途中商計,共只不到二十里的山路,憑自己腳程轉眼趕到,不必忙此一時。
  再者到得太早容易被人注意,索性假裝兩個人地生疏的遠客路過當地前往投宿,相機行事,便將腳步慢了下來。一路遊玩休息,將近黃昏方始走到。初意一個山中村鎮,又是賊巢所在,人家定必不多,誰知鎮上熱鬧非常,非但山口外面大小道路有四五條,一面並還可以通到臨江一個商船停泊的鎮集之上。
  雖然哪一路相隔城鎮都遠,最近的也有三四十里,但是一個中間站,尤其穿山而行的客商多一半要由當地起身,才免錯過宿頭,近年成了人們必由之路。客店共有七八家之多,內中還有兩家大的,全都帶賣酒食,共總半里多長一條街,往來客商卻是不在少數。
  二人初來,不知虛實,先拿不准哪一家是黑店,因見往來人多,只不露出破綻便可無事,不比荒村野店,只有一家,身居虎穴,多出好些顧慮。照此形勢,還可裝著尋常過客前往投宿,對方無故也不至於加害。心雖定了許多,卻不知去往誰家是好,山中民風強悍,來往十九熟客,店伙並不招攬生意。
  正在暗中留意,察看黑店所在,是否所有客店均是盜黨所開,猛瞥見道旁掛著一面木牌,上寫「三江」二字,別家都是紅紙招貼,只這一家最大,掛有木牌,再一想到盜魁的外號,心中一動,互相看了一眼。
  正在商量前往投宿,內一店伙見二人張望,笑問:「客官想投宿嗎?」
  姜飛乘機裝呆,故意打聽房飯價,伙計面上方現不悅之容,另一店伙忽然趕出,笑說:「這裡價錢公道。」隨手便接行李。
  二人來路雖有準備。包中銀子連兵器全都藏在身上,但未帶完,到底也有分兩,店伙的手又快,姜飛見他口裡說話,手已就勢托了一托,心中有氣,暗罵:「狗賊!平日還不多事,現奉前輩異人之命而來,你不尋我,我也尋你,誰還怕你不成?」
  一賭氣,索性將衣包解下,遞將過去,隨同走過,一直走到裡進上房之內。二人見前面大片房屋十九住滿,後進隔著一片竹林馬路,另有旁門可以出入,後面另有大片房舍,空無一人,設備也比外面整齊得多,打掃更極乾淨。沈鴻料非好意,兩次想要開口,均被姜飛止住,只得聽之。
  到了上房,笑問店伙:「這樣講究的上房我們卻住不起呢!」
  店伙詭笑道:「二位尊客放心,走時隨你賞,多少不拘,錢不方便,不給無妨,我們長生店專一與人方便,放心好了!」
  二人一聽,事情湊巧,居然投到賊店以內,想起來路所聞,「長生」二字對方只一出口,不是尊若上賓,便當對頭看待,休想活命之言,心中一動,笑說:「你們這店真好,一個人長生不老有多好呢!」
  姜飛原是一句無心之談,誰知竟與賊黨暗語巧合,話一出口,那滿臉詭笑、目有凶光閃爍不定的店伙立時改容相待,先朝二人上下看了兩眼,恭身笑問:「小人無知,不會說話,尊客不要見怪,哪道兒來,哪道兒去,有何吩咐只管賜教,無不遵辦。」
  姜飛忽然醒悟,對方又誤認是他一黨,心中好笑。又在來路酒店聽說盜魁業已離山,惟恐所說均是隱語黑話,難於回答,略一尋思,笑說:「我們趕了急路,明早再談,好在暫時不走,昨日還有一人約在這裡相見,要我二人等他,也還不曾回來呢!」
  姜飛這幾句似是而非的話竟將店伙蒙住,諾諾連聲退了出去。跟著便有兩三個伙計送來茶水飯食,燈早點起,又將二人讓往對面一間較小而又精緻的房內。二人恐露破綻,均少開口。先已看出先住一間大房內後牆格外平滑,掛有字畫,並用紅線繃緊。
  姜飛心細,偷偷伸手一試,彷彿鋼鐵所造;同時發現有兩塊大地板彷彿常時起落,心已明白了幾分。想起前聽女俠段無雙所說江湖上的行徑,料是兩處機關。所居小房細心查看卻無可疑形跡,暗笑賊黨已把我當作自己人。聽那兩位老前輩口氣,分明要我二人來此除害,本人多半也要來此,否則不會那樣說法。
  後來途中兩次所遇異人,也必與此有關,只不知憑這幾人的本領殺賊除害定必容易,何以任其作惡橫行,置之不問,卻要我們兩個後輩出手,是何原故?二人均想不出個道理。雖然年輕膽大,料定身後有人相助,到底身在虎穴,事難預料,隨時都在小心。
  暗地商量,幾次想往對屋查看,牆壁地板裡面是否藏有暗道,均因店伙服侍慇懃,從來不曾離人,惟恐被其看破,只得暫時忍住。正想乘著鐵臂江豬未回以前,到了夜深人靜仔細窺探,店伙再不走開,索性將其點倒,拷問虛實。如有前輩高人暗助,就便除此一害,再妙沒有。否則仗著一身輕功就此溜走,也不致無法脫身。好歹總算試了一下,倒看看這幾位老前輩是否跟來再作道理。
  二人吃完酒飯,正在低聲談論,再坐片刻便裝安歇,將那兩個伙計支走,不聽再打主意。忽然覺著外屋靜悄悄的,探頭一望,三個伙計全都走開。先疑去往前面吃飯還要回來,便裝散步,走往偏院外面一看,後進一帶院落全是靜悄悄的,除通往前進的甬道上點著兩盞氣死風燈而外,更不見再有燈火。
  前院卻是到處都有燈光掩映,再往前走,過去一片竹林馬廄便是前進院落。缺月初上,剛有一半照到院裡,惟恐對方生疑,故意低聲說笑,又往別的小院中從容走了一轉,一個人也未遇見。只遙望竹林西南角上有一小房燈光透出,餘均黑暗,看出後進大小四五個院落全是空的。
  廚房就在馬廄的側面,後進全部房舍只住著自己這兩個人,伙計一走自更顯得清靜。歸途發現後牆外面還有房舍,不知是否通連。姜飛欲往探看,沈鴻惟恐對方生疑,將其止住,一同走回。方覺大已不早,伙計去了不少時候,就說吃飯,照他方才那樣恭敬,無論如何也應留下一人,如何都走,又是一去不回,心中奇怪,人已回到院中。
  相隔上房也只三四丈光景,忽聽對面大間之內有輕微的鐵器響聲,窗上並有亮光微微一閃,忙即施展輕功,接連兩縱,輕輕落到台階之上。大間原有一盞油燈,已被店伙移向中間客堂之內。二人都是動作輕快,姜飛人更機警,匆匆趕進門去,拿了油燈便往裡闖,口裡故意說道:「我看還是這大間舒服一些!」
  聲才出口,人已入內,目光到處,室中無人,門窗也都關閉,別無出路。
  姜飛正要開口,沈鴻忽然驚道:「牆上的畫怎會無風自動,繃畫的線也脫了一面?」
  姜飛早就覺著後牆鐵製那幅圖畫尤為可疑,那房又是兩大問打通,地勢廣大,床和家具多半靠牆,獨空著掛畫的一面約有丈許來寬,只靠牆放著一條尺許寬、丈許長的條案和兩張八仙桌,像是人家祖先堂,卻又偏在右側,並未供有神像。
  室中空地甚多,看去全不順眼,早就疑心,聞言側顧,見那畫果在搖擺,剛剛停止,忙朝沈鴻示意,令其留神外面,一手握著腰間兵刃,將畫揭開一看,裡面也是一片整壁,連一條紋縫都沒有,牆壁卻又鋼鐵所制,心中不解。一不做,二不休,再將油燈放向地上,看那地板有無異狀,也未看出什麼可疑之跡。
  方笑自己多疑,眼前倏地一暗,放在旁邊的那盞油燈忽然無故熄滅,心中一驚,忙即戒備,趕往對屋將燈點燃,二次往看,剛看出屋內空無一人,仍是原樣。忽想起沈鴻就在外面,屋裡燈滅怎會不知?再往門外探頭一看,月光斜照中沈鴻已不知去向,同時瞥見牆上那幅圖畫就這回屋點燈匆匆往返之間彷彿比前低了一些。猛想起初進屋時畫軸本來垂在條案邊上,後來聞得響聲,人內察看,發現此畫無風自動,畫軸離條案高起了三四寸,此時忽又復原。
  此畫長達八九尺,寬約五尺,通體展開,並未捲起,怎會時高時低,是何原故?心中老大不解。覺著方才記得清楚,決無眼花之理,情知有人暗中鬧鬼,急切間還看不出;同時關心沈鴻不知何往,心裡一急,便往外趕去,一直趕到方才並立之所,又往別的小院中匆匆走了一轉,均未發現沈鴻影跡。
  暗忖:大哥人最穩重,無故怎會離開?如說遇見強敵,受了暗算,相隔這近,怎麼也應有點聲息;何況大哥真要被擒,敵人也不會將我放過,如何前後院還是這樣安靜?有心趕往前院探詢,又恐賊黨輕視,自己丟了一個大人竟會不知,話也不好出口。
  大哥也許一時內急,覓地便解,不及留話,又見無人在旁,所以不言而行,莫要人已回屋,見我不在那裡,和我一樣發急。又想到那兩個包裹尚在房內,雖然兵刃暗器藏在身上,連腰間寶劍也未解下,包中還有不少銀子,身在賊巢,到底可慮。念頭一轉,忙往回跑。為防彼此相左,一路留神,趕到房中一看,沈鴻未回,連那兩個包裹也都不知去向。
  這一驚真非小可,急切間還打不起主意,急怒交加中忽聽對面大房內又有了聲息,彷彿鐵器響動,與第一次所聞相似,忙即趕去。為防中人誘敵之計,加以沈鴻失蹤,心亂情急,上來便將貼胸暗藏的鎖心輪機簧扣好,解開兩個紐扣,另一手還握著兩枚棗核釘,就勢將燈托在手上,先往門裡探頭,一見無人方始走進。
  正想查看後牆機關藏在何處,那畫釘掛壁上怎會無故起落,忽見桌上有一破舊紙條,約有巴掌大小,上面寫有字跡,先兩次進門並未看見,忙拿起就燈一看,上寫:「速離此地,心安勿躁。」像是破筆淡墨所寫,字也潦草,心更驚奇。
  順手揣向囊中,將棗核釘放下,準備端燈走出。暗忖,此是何人所寫,莫非來路所遇諸老前輩真個跟來不成?照此口氣,這裡決非善地,大哥不知去向,他卻叫我安心,不要著急,是何原故?當時雖吃了一驚,料知室中危機四伏,但因別無動靜,懸念沈鴻安危,心情慌亂,只顧尋思,走得慢了一些。
  相隔屋門還有八九尺,便可將這打通的明間走完,去往中間屋內,猛覺地底有了響動。正在側耳靜聽,手中油燈好似被人吹了一口氣,重又熄滅。想起紙條所說,料知不妙,忙即縱身而出。起步時彷彿腳底微微往下動了一動,隱聞驚呼之聲,人已縱出,腳踏實地,匆匆回轉房內,二次將燈點燃,想了又想,左右兩難,那三個伙計一去不歸,天早過了二更,有心去往前院窺探,又恐孤身一人,一時冒失惹出事來,無益有害。斷定對方如有敵意,決不放過自己。
  沈鴻失蹤以前並無聲息,也許發現賊黨由房上經過,被其看破,不及通知,跟蹤追去,以他為人那樣小心,決不致引火燒身,自取其禍,強自寬解了一陣。因那兩個包裹被偷可疑,決非沈鴻所為,忍不住又拿了中間屋內油燈去往對屋探看,人立門前,照見方才縱身之處,地板並無異狀,實在愁急。正打算脫下長衣,取出兵器,趕往前院櫃房之中窺探,猛覺身後有了動靜。
  姜飛近得高明傳授,非但武功高強,耳目也極靈敏,稍有動靜當時便可警覺,手法更快。聽出身後有人掩來,並還不止一個,更不回顧,身形一閃,輕輕一縱,便由橫裡繞到當中圓桌之後,就勢把燈放向桌上。左手本來緊握腰間兵器,還未抖出,業已發現來者共是四個壯漢,身邊手上俱都帶有兵器。
  內有一人正是方才伙計之一,因見來人雖是偷偷掩到,頭一個剛進門便被自己警覺,但都面帶驚疑之容,兵器也未拔在手內,不像為敵光景,心想乘機探詢沈鴻下落,故意喝道:「你們頭領怎的不夠朋友,蒙他盛意,既以客禮相待,如何暗中鬧鬼,將我同伴暗中騙走,用那調虎離山之計將我二人的包裹取去,是何原故?」
  為首一個肩插雙刀、身材高大的壯漢見姜飛身法輕快,已快伸手拔刀,聞言忽又立定,內中一人便往所居小屋奔去,出來說了兩句,為首壯漢忽然驚問道:「尊客所說是真的嗎?我們這裡仗著寨主威名遠震,來者都是朋友,尤其是請來後進上房居住的更以上賓之禮相待,從無一次對人失禮,也未出什事故。
  「我們因在黃昏以前得到黃鬆關外傳來的急報,說有老少三位尊客要來此地,均是寨主好友。因來人所說許多可疑,正在商計,三位尊客恰巧駕到。先還不敢斷定,後來聽說二位來客連寨主走時所留自家人的信號俱都知道,只是不肯明言來歷。寨主近來心又有事,料知二位不是寨主專程請來等他的好友,也必有點交情。
  「誰知這裡三個待客的弟兄忽有兩個失蹤。先未發現,直到另一人事完回來換班方始發現,他們被人點倒空房之內,剛剛醒轉。據說先在外屋靜聽二位談論,猛覺腰間一麻,便失知覺,也未看出擒他的人是誰。我因聽說被點倒時二位客人均在房內低聲說笑,雖也可疑,不像為敵光景。
  「本來不敢造次,正要來此探詢另外一位老先生是否一路,忽又接報後面又出了事。實不相瞞,此是寨主平日往來起居之地,掌管的一位頭目乃是他的胞妹,平日也頗遵守法令,對於過往客商從不侵害,有時遇見貪官污吏想抄小路,或是他的對頭,不間是什來歷,也決不輕易放過。
  「而這班人來了全都安頓在這後進客房裡面,這些上房每一院落均有一條地道與之相通。偶然來了尊客好友,也是請往後進上房居住,凡以客禮相待的人都要將這一間避開。
  「上來接報二位形跡許多可疑,又是那麼年輕,曾疑對頭一面,故意說那欺人的話。後聽尊客連前日寨主所發信號俱都知道,當然不是外人,這才遷往對面房中居住。二位又像事前知道一樣,一言未發便搬了過去,並還提起與頭領來路相見,準備在此等他回來之言,越知不是外人。
  「為了前院事忙,上房兩位弟兄再一失蹤,地道下面的人照例一有人來便應隨時留意,並將機關把住,以免被人看破。據他方才來說,二位尊客非但幾次背人在上面搜索窺探,並還動了後面鐵牆,兩次均有燈光透下。一則心生氣憤,又因此事最犯我們的忌,便是外路來客,在未見寨主和本店主人以前意欲乘機窺探隱秘,也必放他不過,多少要使吃點苦頭才罷。
  「何況管理本店的又是寨主一位同堂姊妹,人最剛猛,便寨主有時也要讓她三分。密室地道中的機關均她親手監制,最恨這類行為,曾發嚴令,任他是誰,只要犯禁,下面輪值的弟兄均可便宜行事。第二次見上面又有燈光照下,正要扳動機關,燈光忽隱,也是身後一麻,失去知覺,此時還未全醒。
  「我們聞報,只當二位尊客所為,趕來探看。先在下面見你雖然持燈掩過,人並不曾進去,彷彿內裡有什動靜,正在東張西望,等我掩到身後,你那舉動言語也均不像敵人。又說那位同伴連所帶包裹全數失蹤,正與我們所遇相同,難怪多心。
  「話要言明在先,如其真是寨主請來,我們負荊請罪,自無話說;否則,這裡真情業已對你說出,休說敵人,便是無心遇上,也要委屈你幾天,等候寨主回來聽命而行,或等本店頭領少時發落。二位尊姓大名,如何會與寨主相識,來此何事,請先對我說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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