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桑盆子大鬥地趟刀

  原來按照為首諸俠預計,小賊拜堂成親之時,君山水寇吳梟這面定有多人前往觀禮,乘其人數分散之際突出不意,驟然發難,成功必較容易。此舉如在日裡也還難免於費事,也是群賊惡貫滿盈,機緣湊巧,妖道阮三元故意討好吳梟,造些妖言,推說新夫婦須在半夜成親才能大吉大利,避免凶殺,經此一來,君山這面許多凶孽惡賊雖因夜深被妖道留住,一面還要表示自家身份,不肯往湊熱鬧,所去都是一些二三流的賊黨。此舉卻有許多好處。
  一則許多著名凶孽雖然聚在一處,不曾分開,因覺吳賊聲勢強盛,從此勾結一起,既可為所欲為,又可借此求取他年富貴。一個個趾高氣揚,互相標榜,都以公侯將相自命,得意洋洋。主人對於這班同伙賊黨又極慇懃,賓主雙方只知淫樂縱飲,放言高論,滿口大話,越說越得意,酒也吃得越多,多半吃醉,無形中減去許多力量。二則首要人物和一些地位較高、本領最強的外來能手多在君山大寨,湖心洲這面群賊雖然人數甚多,真有本領的能手卻沒有幾個。
  獨手丐又在事前埋伏下尤延、胡修、仇雲生等一些極好的內應,非但佈置周密,一觸即發,哪一面全都想到。中間並有許多被老少諸俠先後收服的賊黨。那大一片水寨,十之七八是自己這一面,癩和尚等棘門三俠又帶了好幾千義民,化裝當地土人,守在對岸。到時只消一個信號,便將停泊岸旁的船連成一條浮橋,立可殺進莊去。
  無論分途下手,單獨發難,均可互相跟進,分別擊破,無須再有別的顧慮。既免自己這面能手分配不開,新來義兵地理不熟,容易被賊漏網,又兔雙方發生混戰,水面上不比陸地,湯八夫婦所帶義兵精通水性的只數百人,一個不巧便多傷亡。雖是必勝之局,多傷了人也是不值。照此情勢自合心意。
  獨手丐、真布衣更是機警敏捷,料事如神,一聽婚禮改在半夜舉行,少去許多顧慮。好在近年君山湖心洲等幾處賊巢在水寇惡霸坐鎮之下,所有這幾處的廟產土地均被霸佔,不是賊黨莫想踏進一步。遠近水旱人民均知這幾處所在和皇宮禁地一樣,休說越境一步,便在附近水面上經過,相隔所立界牌標記稍近,便被巡船喝住。好了只罵上一頓,將船放走,還是萬幸;否則人船兩空,連命都保不住,誰都視為畏途。只管這場親事辦得那麼奢華熱鬧,前往看熱鬧的游船也須經這兩起惡霸賊黨細心挑選,知是紳富人家,還要有點名頭來歷的人們才得允許。
  常人只能在相隔老遠的高地和水面之上看個遠景,沒有一個敢於走近。先前時聚時散的大小漁船均在群賊所圈出來的巡查圈外往來游動。這些均是大俠湯八和童天保夫婦暗中帶來會水性的壯士,假裝看熱鬧的漁船,徘徊水面之上,準備待機而動。真正本地人對這男女兩家水寇惡霸十九咬牙切齒,看了這等場面,想起都是被人家刮去的血汗,只有痛心,真個存心看熱鬧的人極少。
  就有一些,相隔都遠,到了夜靜更深也各歸去。那些稍微有碗飯吃的人家又都恐怕坐船游湖容易招災惹事。群賊高興頭上,自然不會受害,被他看出虛實,認作可擾之東,豈不又有後患?因此是在場觀禮看熱鬧的差不多是一類人,便非男女兩家親友,也是大同小異,性質相等。另一面便是諸位英俠率領的義民壯士,無形中成了兩起對立的人,端的界限分明,各走一邊,表面上暫時卻看不出來。
  而君山這面水寇平日更是猖狂。往往大白天裡公然大張旗鼓攔截過往商客,往來湖口岳陽樓前一帶,滿載而歸。當地文武官吏不是畏賊如虎,惟恐得罪,便是互相勾結,狼狽為奸,巴結都來不及,哪裡還敢過問。日子一久成了司空見慣,即便殺反了天,官府照例裝聾作啞,若無其事。
  諸俠早已通盤籌計,改變不了多少,互一商談,知道時機成熟,無論何時均可動手。正要暗中通知自己這面的人,忽又接報,又有幾位得力幫手由荊門、武當、關中各地相繼趕來,已早到達。為想暗中相助,專防漏洞,又因為首二位老俠當日往來指揮,行蹤飄忽,不大好尋,故未相見,少時便來會等語。
  獨手丐聞言,立傳密令,將預計再略微改變,吩咐各路英俠各自為政,按照當地形勢隨時發難,不必一定等什信號。
  席、真二俠本定去往君山暗中主持,剛由隱僻之處縱上仇雲生所備快船,南宮李忽又趕來報信說:「賈二先生業已把人帶進山去,令其轉告,湖心洲惡霸莊中雖然能手不多,內中也有不少惡賊大盜。女賊吳碧雲更非弱者,專憑李玉紅、段無雙所帶男女諸小俠和尤延、胡修等內應恐還不能勝任。雖然事情必成,如其下手神速,防禦周密,自己這面便可不傷一人,手到成功。」
  並說:「君山那面可由賈二先生與歐陽笑翁代為主持,請席、真二位老俠帶了癩和尚、小啞巴專顧湖心洲這面。雖然兩下動手時互相呼應,但可各自抓緊時機隨意發難,無須等候,以免延誤。」
  席、真二俠聞言越喜,重又退往水寨之中。君山之事改由賈二先生、歐陽笑翁和同來諸位老少英俠主持一切。本來就是隨機應變,見機行事,比預計已要提前些時。為了君山賊黨均精水性,非但水面上巡查周密,快艇巡船往來如梭,連水底也時有賊黨往來窺探。
  諸俠雖知吳梟此舉全為當著許多新歸附的賊黨耀武揚威,表示他的凶燄氣勢,便是這些水上巡查的小船做的也均是表面。除卻故意逞能、賣弄威風而外,誰都沒有當他真事,決想不到危機密布,轉眼爆發。下起手來並非難事,到底不可不防,稍微泄機便要多費手腳。
  因此湯八夫婦親身率領的一些義民只管精通水性,依然守在漁船之上,不肯輕舉妄動,而童天保手下那些快船也還不曾全數開進。二俠想等湯、童諸俠所領水軍按照預定與君山後面那些來船遙相呼應,由大而小,將整座君山包圍過來,再行發難,並沒想到反在小賊湖心洲拜堂以前發生變故,不等水上包圍停當便動起手來。否則內兩首惡死得稍慢,另兩異派凶孽定必趕到,與之合流對敵。事雖一樣,諸俠這面的傷亡卻所難免了。
  當小賊夫婦所乘龍鳳舟開走之後,群賊原是通宵高會,歡飲取樂。前面演武場上本來搭有兩座大戲台和一座大擂台。童天保到後不久比武停止,此時群賊正在看戲作樂。
  妖道阮三元別有私心,意欲借此考量新來同黨,暗中物色教徒,準備多收服一些黨羽,增加未來威勢,便說:「當中空著一個大台沒有意思,我們將來最要緊的是人才,難得今夜燈月交輝,光明如晝,又有這等盛會,正好請各路英雄登台一試身手,以武會友。並不一定過手對打,只把自己專長的本領施展出來,由本教主和吳寨主評判高下,分別贈送禮物,並作將來分任官職之用,省得空在那裡。」
  群賊全都巴結妖道,自然奉命惟謹,又多天性強橫,心貪未來名利,打算人前逞能,同聲應諾。
  吳賊知道當日徒黨太多,高下不等,並還當眾聲言:「各人自練。自然儘量施展,無須客氣。如其是打對子,萬一雙方功力懸殊,不濟的一面便須退下,另一面也只點到為止,以免誤傷,失去以武會友的用意。今日來客不是教主門下同參弟兄,也是我吳某的好友部下,將來哪一路均要用人,不論本領高低均有官做,有財發,也都是自己人。
  「即便本領不如對方,也並不算丟人,大家都是同道,本領強弱彼此都有一點知道。本來無須囑咐,自知功力稍差的固不可輕於出手,本領高的也決不會恃強欺人;只為今夜高朋滿堂,內有許多水旱兩路的英雄尚是初見,大家又在酒興頭上,難免小節誤會,傷了本山義氣,不得不把話說在前面。最好單人上台,不打對子。
  「好在教主頭一個未卜先知,神目如電,便在座的諸位老輩英雄也都行家,本領深淺一望而知。沒有人做對手,反更容易施展,省得心存客氣,有力不施,或因今日喜期,惟恐拳腳刀槍沒有眼睛,萬一誤傷反多顧忌,不知各位英雄以為如何?」
  這班新舊賊黨,除童天保夫婦和另外混將進去的少年英俠而外,都把吳梟和妖道當作未來的皇帝和國師看待,自然同聲應諾,贊好不已。
  吳梟隨命眾人隨意出場,並還指定主人須要讓客,原在本山的人不許上台。外來群賊知道吳梟借此考驗深淺,一些著名凶孽惡賊上來還端著架子,想等看過一陣再行上場,一些年輕氣盛的賊黨大都沉不住氣,吳梟再稍以眼色示意,立時受寵若驚,稍微客套了幾句便往台上縱去。
  吳梟覺著人數太多,時光有限,事前說好每人上場只將平生最拿手的本領稍微施展便罷,不必全數施為。
  名為是恐對方酒醉之後不宜太勞,實則是防那些無能之輩不知進退,多延時刻,真要遇到好手上去,臨時再行勸說。自來開場沒有好戲,連先上去三個,在常人眼裡雖不算太差,中座這些首惡看去自然不在心上,表面照樣稱贊,暗中卻估計了對方的高下,並還命人取來一本簿子,準備將上台的人全都打上暗號。
  第四起上去的乃是馬鈴山大盜,弟兄二人邢大、邢二均善地趟刀,輕功又好,每人雙手分持單刀拐,縱到台上便上下縱橫,縱躍如飛,滴溜溜滿台亂轉,打得熱鬧已極。
  吳梟正在連聲誇好,二賊也剛把勢收住,滿面春風,得意洋洋,同朝正面拱手發話,假裝客套,詞色甚是驕狂。吳梟雖知這弟兄二賊的地趟刀是獨門本領,縱橫山東路上極少敵手,新歸附的人這等詞色不遜,心中也自不快。
  先想,這兩弟兄雖是有人引進,連今日才只見過兩面,像那又矮又醜,看去已不順眼,平日對我也欠恭敬,今夜當著這許多的能手高人竟敢口發狂言,驕狂自恃,雖當用人之際,這兩個本領也實不差,不應和他計較,但是自己手下這多的人,似此不遜,以後如何統率,再說也不像個樣子。
  想到這裡氣往上撞,身是主人,君臣之分尚還未定,不便當時發作,口裡說著敷衍應酬的話,暗中想好詭計。正打算暗中指點一個能手,借著比武給二賊一點厲害,無奈方才說在前面,本山的人不許上台,又因大喜之期,只許上台演習,各展所長,最好不要過手,不便明言更改,二賊手法又頗厲害,如其上去的人為他所敗,反更掃興。
  新來的人雖多,哪一個都有一點名望,無奈十九耳聞,不知深淺。心正盤算,目光瞟著童天保,意欲叫他夫婦上去試試,勝了固是給二賊一個教訓,省得以後目中無人;如為所敗,童天保以前不肯歸附,也可使其知道一點厲害,真乃一舉兩得,總有一面顧到。
  誰知童天保正在聚精會神等候發難,明知吳賊用意,偏裝不解。台上二賊話將說完,也快下來,吳梟兇險狂傲,尊卑之分極嚴,最恨手下的人對他失禮,新歸附的賊黨不便當時發作,只當童天保不曾會意,心方有氣,暗罵「蠢才」。忽聽一聲「好哇」,由東台角席上縱落一個幼童,身後背著一個外有布套的兵器,手裡還拿著一件前頭形如青果、後有護手的奇怪兵器,飛也似往前馳去。
  到了對面台前,口喝:「二位寨主且慢,我要領教,看看你這祖傳獨門地趟刀是個什麼玩意,說得那麼厲害。」聲隨人起,只一縱便上了台口。
  來人是個未成年的幼童,邢氏弟兄也都生得矮小,三人恰巧一般高矮,連身材都差不多,後來這個身法步法偏又那麼輕快,不在邢賊弟兄之下,群賊不禁叫起好來。
  內有兩賊因覺吳梟不願人打對子,誤傷和氣,剛剛起立想要勸止。阮三元早就看出吳賊心中不快,又因東台角那面幾桌除卻兩處新歸附的大盜,另外還有一些隨同相識賊黨慕名來此觀禮,打算開眼的武師之類。因其多半無名之輩,主人看在引進人分上,雖然一樣以賓禮相待,並不十分重視。
  自己卻認為真有本領的人往往藏而不露,並不一定便有名望。曾經仔細觀察,並令手下教徒分別設詞探詢,後來回報,說來人都有可靠的人引進,多半是初出道的少年,還有兩個小孩,餘者均是自己人。以為這幾個生人點點年紀,內中兩個老武師又都相識,並非真正高手,也就放開。沒想到內一幼童竟有這高功力,急於想看下文。休說能將邢氏弟兄打敗,便能打個平手也是難得。
  這類有出息的少年收作教徒比什麼都好。於是不等吳梟發話,先在暗中搖手,將要發話的賊止住。正令吳梟傳話,雙方過手無妨,但須一對一,點到為止。哪知他這裡話未說完,對面台上業已動起手來。
  原來那幼童看去不過十多歲,人卻靈巧已極,又因數月前受有一位老前輩指教,胸有成竹,新近又學會了一對兵器,先聽二賊口發狂言,表面謙虛,自稱學藝不精,一面卻說他那地趟刀和暗藏拐中的三鉤兩釘曾在山東道上走動了好幾年,不曾遇見一個對手。
  以後為教主、寨主出力盡忠,但盼多遇幾個廢物等語,心已有氣;又聽同伴好友說起二賊的罪惡,越發激動義憤,本就躍躍欲試,同時發現左近傳來的信號,全局準備停當,隨時均可發難,越發膽壯。也未向主人交待,便由上縱落,到了對面台上。
  邢賊弟兄打完下趟地趟刀,正在得意洋洋,全沒想到平日人太驕狂成了習慣,在自己還以為是巴結得體,就便逞能,全沒想到惡貫滿盈,連吳梟和在座群賊也都生出反感。說完快要轉身,忽見對面台上有一未成年的幼童縱落,朝上發話,語氣大是刺耳。剛將平日凶野之性激發,來人已縱上台來。
  二賊均覺對方年幼無知,又不知他來歷,恐有誤傷,兩打一也不像話,剛剛強忍氣憤,喊得一聲:「老弟,年輕人不要這樣,我們都是自己弟兄,為何口出不遜?令師何人?」
  話未說完,幼童已哈哈笑道:「我沒有師父,只有一個沒有家教的徒孫,名叫朱昌,外號金獅猴,你認得麼?」
  二賊一聽,對方說的正是他的師祖,不由怒火上撞,同聲怒喝:「你這小狗如何口出不遜?你有家教沒有?」
  幼童聞言也不發火,笑嘻嘻答道:「你兩個如知道家教,不會當眾發狂,放那狗屁,我也不會上台管教你們了。」
  二賊不知來人年輕膽大,有心激怒,要他兩打一,多丟點人,故意這等說法。二賊天性又都是那麼又凶又暴,哪經得起接連兩次挑撥,雙雙不約而同各將手中單刀拐一指一晃,本意都想發話,一對一見個高下。雖然心存毒念,拼著主人埋怨暗用殺手,至少把對方打成殘廢,並無以多為勝之意。
  沒想到來人刁鑽機警,傷人的話說得極低,不令主人台上聽去。
  等二賊同時暴怒,刀、拐齊揮,立時乘機答道:「你兩個要兩打一麼?再加兩倍也是送死!」
  口裡說話,手中兵器已隨二賊刀、拐揮舞之際,瑲的一聲,轉風車一般掃將過去。二賊沒料對方來勢這快,不容開口,手已先發,驟出不意,對方兵器分量又重,邢大右手刀差一點沒被打落,震得手臂皆麻,不是招架得快,差一點沒有受傷。可是左手鋼拐被對方連右腕震這一下也是隱隱酸麻,人被震退了好幾步。
  經此一來,全都怒火攻心,再也忍耐不住,各將手中刀拐上下翻飛,三人就此打將起來。
  吳梟見狀大是不平,方喝:「就要過手,也按規矩單打獨鬥。」
  忽聽對面台上幼童高聲喊道:「我也是師傳獨門功夫,一對一不過癮,兵器也施展不開,至少要打兩個才能得勝。他們兩弟兄又是練就專門兩打一的功夫,這樣打法再妙沒有,你們誰也不必過間。王八蛋他才走掉一個呢。」
  二賊本就氣極,聞言更是怒髮如狂,再見敵人年紀雖輕,本領甚高。先還恐有別的顧忌,稍微避嫌,及見對方人小力大,手法厲害,一打一未必能佔上風,分明不下殺手不行,再一偷觀為首諸賊紛紛議論,神色似不以他弟兄為然。
  吳梟又是那等說法,料知眾人業已有了不平之念。對方一個無名幼童,休說是敗,打個平手下台均丟大人;方才吹了許多大話,這口惡氣先難消化。再聽對方開口罵人,不由怒極心橫,決計殺死再說。另一面,吳賊看出幼童解數精奇,兵器特別,毫無敗意,只顧看了快意,並未細想對方所說口氣,也未再發令攔阻。
  等到雙方打了十幾個照面,未分勝敗,還是旁坐一個老賊覺著幼童本領高強,料有來歷,轉身向人打聽,方始提醒,立時喊人探詢:「台上幼童何人引進?師長是誰,可曾同來?這師徒叫什名字?」
  那人回說:「引進的人乃是自己人,如今去往湖心洲賀喜,剛走不久。此人是他好友之弟,姓彭名商,不知師長是誰。聽同座的人說,他兄長也是江湖中人,以前吃過邢氏弟兄的虧,又恨他人大驕狂,特意上台比鬥,為代兄長出氣。曾下苦功練了一對專破地趟刀的兵器,想給邢氏弟兄一個厲害,別無他意。如今兵器還在背後,要到時候才肯出手。」
  為首諸賊知道當日寨中戒備嚴密,不知底細的外客無法混進,尤其所戴喜花均有明暗標記,表面推說賓主雙方人多,水陸兩路各地賀客不同,有事奉請,一看喜花便知是哪一路的外客,這樣容易分辨。實則用以分別親疏和對方的來歷,連本領高低都可一望而知,想得十分周密。所戴的花種類不同,通體都是極上等綾羅錦緞彩絹之類製成,精巧非常。
  外人眼裡,只管主人喜歡排場,格外求工,決看不出內有文章。只有主人和一班心腹教徒賊黨心裡明白,待起客來暗中也有分別。早在未登岸以前,先由輪值迎賓的賊黨借著歡迎為由,先與來客敘談,問清來歷人數,稍微面生,或是新歸附的賊黨和臨時引進的賀客,不論男女大小,按照對方來歷分別送上一朵喜花,再將照例的一些信號和如何戴法一一告知。
  並說:「山中人多,近月常有強敵暗中擾鬧,雖經派人打退消滅,終恐乘機擾亂,夾在賀客叢中混進山來窺探虛實。此花乃賀客隨身標記,必須戴在身上,不可遺失。戴的地方也有一定。」
  這些迎賓的頭目均是極好口才,做得十分謙恭和氣,周到慇懃,但都機警非常,休說敵人不能混進,只要稍微面生一點,役有本山同黨引進,深知對方虛實來歷,休想踏進一步。為了來者是客,當時並不發作,照樣給花,以禮相待。
  登岸之後,早有預先埋伏的一些教徒賊黨假裝陪客,暗中窺探。來人不知所戴喜花,沒有暗記,無論走到何處,均有賊黨暗中監視,稍露破綻,立被誘往無人之處,或是綁起監禁,等候事完拷問,客氣一點,或是拿他不准的,便困入一所機關密布、內裡陳設富麗、酒食考究並有美貌婦女作伴的特製鐵房之內,由許多賊黨中的能手作伴,軟禁起來。
  來客由中途起要連經過三次表面是代主人歡迎賓客,暗中考察盤問的大關口才得入寨,歸到賓館,以客禮相待。全山那麼多的賀客非但均有來歷,連隨同服侍的小嘍囉也各有人保證。暗中窺伺動靜的教徒賊黨更無日無夜輪班巡查,到處都是。來客只稍露出幾句不滿的口風,也被暗中記去,端的嚴密已極。
  像童天保那樣突如其來的賀客為數極少,為了名頭高大,本領高強,吳梟早就用盡心思想要收服,不得如願。好容易軟硬兼施,最後還是托出一個負有盛名的江湖老輩,輾轉尋到天保的一個好友,同往龍眼崖曉以厲害,最近方始說動。童氏夫婦做得又好,始而寧死不屈,並有不辭一拼之言,一經答應歸附,便顯得十分忠誠。
  吳賊以為越是這樣有骨頭的人收服過來必成死黨。又為此事喪了兩個老賊,不但童氏夫婦本領高強,手下弟兄均非弱者,這一歸附要增加許多實力威勢,幾乎得不償失,本就看重,格外寬容,不以常客相待。偏巧童氏夫婦又在中途遇敵,人還受了點傷。
  為了心高氣盛,剛強好勝,覺得初次相見,還未入山先受挫折,又丟了兩船禮物,定要回山重新準備,並還明張旗鼓,親身押運禮物,想誘先遇對頭與之一拼。這一往返耽擱來得又晚了一些。童氏夫婦似因初次拜山,到的時候不巧,表面借口天時不早,所運禮物有好幾船,恐寨中執事人等增加忙亂,欲等大喜之後再行運送上岸。
  實則是知山中防禦嚴密,恐主人多心,連船都不肯靠岸,只由他夫婦二人帶了禮單親自投帖,上來表示恭敬,連兵器都不肯帶。隨身共只兩個十五六歲的男女幼童。就這樣事前也有吳賊派往迎接的心腹徒黨親筆書信,說明來人多少,叫什名字,另外還附有本寨信號,表示對方實是忠誠。
  阮、吳二首惡又都想做皇帝,這時愛才之心甚切,知道像童氏夫婦這一類人心高氣做,乃將來最得力的爪牙,反正沒有他意,樂得大方,這才暗傳密令,格外優禮相待,不許手下徒黨當他尋常看待。全山那多賀客,只此有限三兩起人沒有受到那三處關口明暗探詢。
  因這些人雖是初次登門,但其本領高強,來歷較大,算是將來得力爪牙,特在有意無意之間加上一點標記,以便暗中窺視的徒黨和知賓們格外留心,不致怠慢。
  新登台的這個幼童年紀至多十五六歲,可是鬢角上所戴的一朵喜花非但近於親信一面,並還表示來歷甚大,決非尋常。偏巧東台角幾個陪客的頭目因覺新娘業被新郎迎去,天已半夜,全山除卻一些來歷不明或是背後語言不謹軟禁起來的外客,並未發生事故,也未發現絲毫可疑形跡。
  就那些被軟禁的賓客也都是些慕名來看熱鬧的,事前不曾把人托好,這些江湖中人多半粗野冒失,不知山中戒備森嚴,答話再一含糊;有的雖已有人證明作保,以為來者是客,如何好意當成惡意,心中不快,發了幾句牢騷,旁邊窺探的徒黨認為來人竟敢背後議論教主寨主,認作大逆不道,於是小題大做,把人軟禁起來,有的並還上綁。
  到了正日早上已經分別拷問,得知誤會,吳梟覺著這班被禁的人雖然都是無名之輩,到底都是各地綠林豪傑和江湖上的朋友。人家不過言動冒失,無故當他敵人看待,未免太過,還覺不好意思,先打算親往道歉,解釋誤會,放將出來,以禮相待。妖道阮三元比吳賊還要狂做,別有機心,聽說內有不少均是北五省的二路盜首,竟想就勢收服,來個先苦後甜,引使入教。
  方言這班人名望本領十九尋常,你將來要做皇帝,必須保持尊貴身分。此事如怪手下人做得冒失過分,以後再要他們做這類事便難免於膽小顧慮,不敢放手,非但不可以罰,還要獎賞,才能使其格外忠心。至於這些外客業已得罪在先,如令手下頭目代你賠話,反使懷恨,非你親往不可。
  但你本身威權關係重大,這班無知之徒懂什好歹,休說別的,只要內有兩個莽漢當眾責問,使你難堪,你有何法想?先疑心他是敵人,隨便殺死都不相干。這一當他賀客,你是主人,便須忍讓,稍受一點閒氣便要損傷威望,被他們傳將出去反失人心。
  為今之計只有將錯就惜,做他到底,好在他們雖被軟禁,內裡陳設樣樣齊全,侍候周到,表面仍像一座賓館,不過外圍鐵牆高大,設有機關,不能走出而已。此時放出,當著許多外客和自己手下也不是個意思。索性不去管他,只命輪值的人好好款待。我再派上幾個徒孫假裝新關進去的外客混在裡面。
  一面窺探他們言動心意,一面曉以利害,過上幾天再由我親身審問,作為此是看重他們,特意借此試驗。這時他們心意虛實早就被我探明,再經一次詢問,如其真心歸順,便令人教,稍有可疑,便行處死,免由他們身上生出枝節,豈不幾面均可顧到?吳賊也覺話不好說,聞言大喜,立時照辦。
  這幾個頭目覺著寬心大放,天下太平,酒又吃了不少,只顧和客人說笑縱飲,貪看熱鬧。
  那幼童年紀既輕,看去並不起眼,外面又穿著一件長衣,同座的又都是些初次相見的生人。因那幾個頭目勢利,有點地位來歷的外客座位均已排好,剩下五六個不相干的外客和隨同主人來的小頭目都安頓在另一桌上,因此不曾理會。雖有一個頭目作陪,偏又有事離開,因此誰也不曾理會。
  後問同座的人,說那幼童不大開口,早就入席,因其不大理人,只和先去頭目姚玉偶然說笑,口氣又似天真無知,不曾見過世面,誰都對他輕視。所戴喜花掩在一頂半舊氈帽之下,只有一半露出,恰將有標記的半邊遮住,越發當他是個別處寨主帶來的親信頭目子弟之類,無人在意。
  直到邢氏弟兄登台演武,口發狂言,幼童忽然生氣,說:「這兩個是我哥哥的對頭,方才相會本想尋他理論。因今天是大熱鬧的日子,沒有睬他。如今竟敢當眾發狂。方才又聽姚玉說他也是剛入伙還未入教的外客,不比本山主人,打死他也不相干,非要給他吃點苦頭不可。」
  邊說邊將外穿長衣脫下。眾人早就看出他胸前高起一塊,這樣熱天,外面還穿著一件長衫,身邊又另放著一件形似藏有兵器的包裹,斤兩頗重,偏只一尺多長。有人問是何物,他說:「袋中是我師父所用兵器,因嫌累贅,交我暫帶,胸前乃是一面大護心鏡,專作練功之用,也是剛剛上身。為了初練輕功,打算早點練成,所以不肯取下。」
  問他師父何人,只朝中間席上望了一望,笑說:「少時就會知道。」
  姚玉便在一旁插口,把話岔開。等把話說完,長衣一脫,那綁在胸前的彷彿是件可以折疊的兵器,用一個形似十字花的網套貼胸紮緊,不知怎的一來便到了背上,同時露出兩個鋼柄,高出肩上約有尺許,布袋隨即打開,內中也是一件兵器。前半像個棗形鐵錘,頭上一個四五寸長的三角尖,後有護手,一共疊成三截,一抖便直,人也隨同笑聲縱往台下,身手之輕快,便成名人物當中也都少見,餘均不知。
  吳梟雖怪姚玉粗心,就是有事走開,看幼童和他那麼親近,當然知道來歷。固然當日外來的能人太多,好些均是當日方始趕到,不是十分重要的不及仔細稟告,此人既然戴有這類喜花,非但大有來歷,並還可以收作將來心腹黨羽,安排在東台角尋常賀客之內已是不該,走時如何不向鄰桌頭目打一招呼?
  幸而酒席一樣,除當中五桌均是賓主雙方最有威望並負盛名的首腦和前輩能手外,餘均一律,表面上分不出高低;否則,對方師長看了豈不怠慢?先還急於查問幼童來歷,後見台上三人越打越凶,已似仇深恨重,非拼不可之局。幼童語聲時高時低,偶然雖有兩句氣人的話,並不甚重,始終滿面笑容,只說邢氏弟兄不該當眾發狂,目中無人,又是以一敵二,無形中連旁座群賊也十九生出偏向,心中不平。而邢氏弟兄這裡非但滿口惡言,氣勢驕狂,隨意辱罵,甚而說出許多無理的話,連吳、阮二首惡和滿台賓客均傷在內。
  吳、阮二首惡不知幼童機警聰明,只是罵賊的話語聲均低,兩台相隔頗遠,是群賊聽得進的都是勸告二賊,容易使人對他生出同情的好話。邢賊弟兄一向凶橫,心驕氣盛,不知對方新得高人傳授,有意除害,拿他試手,本和火炮一樣一點就燃,經不起挑逗,對方所說又是挖苦,又是刻毒,同時看出敵人本領甚高,一打一決難取勝,甚而反為所敗。
  這等無名後輩,即便僥倖得勝也不光鮮。再見對台群賊紛紛議論,遇到驚險解數被敵人避過,或是敵人稍佔上風便喊起好來,對他二人理都不理。有的並還說以武會友,點到為止,大家都是賓客,莫失江湖義氣,動手已夠,罵人不必。雖未明言,照那詞色口氣全都偏向敵人一面。本就滿腹惡氣不打一處來,恨到極點。
  中桌上有兩個明眼的老賊業已看出幼童武功得有正派中的高明傳授,為恨二賊驕狂大甚。又知幼童不致便敗,竟將吳、阮二賊止住,不令發話勸阻。旁邊也有人向中桌高聲發話,說久聞邢家弟兄必須兄弟同上才能儘量發揮他的威力,我們借這位老弟開開眼界也好,最好由他三人打去,話更刺心。
  二賊越發怒極欲狂,覺著人心偏向一面,反正勝了也是丟人;這個小對頭又口口聲聲說是和我弟兄有仇,要為江湖除害,間他姓名來歷偏不肯說,定是以前所殺對頭的門人子弟無疑。自己最拿手的是弟兄二人前後夾攻的連環地趟刀,為了手法凶狠,當眾比武並非遇仇對敵,恐人議論,尚未施展。
  小畜生這樣可惡,和他有什客氣,想到這裡凶心頓起。本來就要發難,幼童再低聲發話激鬥,並說:「我知你這兩個狗強盜練就滿地滾驢蛋的玩意,早想看你如何滾法,特意容讓,沒先要你狗命,如今時辰快到,再不把你那滾蛋玩意施展出來,小爺要先出手了。」
  二賊聞言獰笑得一聲:「無知小狗,想作死麼?」
  說罷飛身一縱,一東一西各往旁邊台角縱去。
  二賊明已聽出敵人口氣可疑,幾次將對台群賊罵在其內,怒火頭上氣昏了心,竟忘了事前喊破。又因幼童身法輕快,只管以一敵二,仍被逼住,如由一人迎敵,一人縱向一旁再殺回來這等取巧打法,當著眾人更不好看,當時滾倒並非不可,無奈對方手法精奇,氣力又大,上來一震嘗了味道。
  自己從十幾歲就出道,享有十多年盛名,萬一疏忽,休說受傷,只被殺個手忙腳亂,這人便丟不起。恨到極處,只得賣一破綻,兩面縱開。初意還料敵人追逼太緊,必要跟蹤縱來。正在暗中戒備,準備敵人縱到身後,就勢先用毒釘取他性命,雖然手法陰毒,也顧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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