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康夢鶴客齋夜夢

  詩曰:
  靜觀萬物皆前來,是假是真莫細推。
  達者談天有可信,癡人說夢終難猜。
  豈期情切幽門感,不意心誠微顯開。
  留得隻身飄落在,安知離合不奇哉。
  卻說康夢鶴在姚安海書館中沉潛讀書,姚安海每日勸他求親。允升道:「小弟今日此來,原為功名,非為婚姻。」安海道:「今日無事,不如同到街市閑遊一耍如何?」允升道:「這個還不妨。」乃攜手同行。正是:
  身入桃源溪徑開,問針得線真奇哉。
  白雲本是無心物,又被清風引出來。
  二人走不幾步,遇著一個媒婆,安海認得他,把扇招他一招,叫:「張媽住了,我問你。」那張婆笑得忻忻,說道:「我今日有利趲不?姚官人是要抬舉我?」安海道:「你和我蔡兄做媒。」那媒婆將允升一看,說道:「姚官人你不要說謊了。那位官人這等花容玉貌,又這等壯大,還沒有秀才娘,我不信。」安海道:「瞞不得張媽,他前年失了一個佳配,如今是要續弦的。但他發誓必有才貌雙全、如前妻一樣,纔肯娶他,不然,雖終身零落,亦所不惜。我觀世杰之家有一個女子,正是蔡兄佳偶,煩你去求他一求。若是湊合,重重一個禮謝你。」那張婆道:「我看蔡秀才配得他過。但我問你有多少聘禮?」安海道:「才子配佳人,有甚麼聘銀。」張媽道:「這個做不得。他女立誓要才貌夫君,他父又要有財的女婿。每每去求他,有財又無貌,有貌又無才,養到於今,二十歲了,未有下落。我想他一個女,必寂守孤幃,鈞死然後有匹配。這個任是相知亦難撮合。」頭搖手擺,轉身而去。安海道:「這個老賤人,好大膽!不要管他,走罷。」二人遊覽街巷,日將過午,允升道:「回去罷。」過了大街,轉過一灣,望見數株梧桐,四周綠竹,宛如奚林幽居。當時卜玉真嘗遊此竹圃,有詩一首為證:
  竹柳幽陰日影秠,時遊樹下醉忘歸。
  閑觀粉蝶雙雙舞,驚得黃鸝處處飛。
時人亦有錄一首為證:
  桃開紅錦柳拖金,白玉鋪成綠竹陰。
  更有梧桐和月桂,珠璣錯落綴花心。
  允升觀了一會,忙問安海道:「這一個所在是誰家景致?」姚安海道:「即卜世杰後園,他的女兒玉真常在這園中玩賞花木。俺不妨到那時看一看。」行了數步,忽見玉真正園內井邊觀女婢汲水灌花。安海引允升密跡潛行,走到後園一堵壞牆處偷看。見得:
  柳煙桃露剪春衣,月色花香飄長翳。脣似桃兮腰似柳,臉如花兮膚如脂。立得竿般裊娜,行得萬般旖旎。花魄已消焉敢妒,月魂如動定相依,朱邊引繩舒玉筍,恍然洛浦臨溪遊。園內憑欄映芙蓉,猶如觀音蓮花坐。傅粉的委實羞,畫眉的真是謊。亭亭裊裊,記不盡嬌姿娉婷﹔悄悄冥冥,描不盡香蓮步穩。
當時有錄五言詩為證:
  花柳雖妖冶,終含草木形。
  何如閨裏秀,絕色自天生。
  允升見了玉真,斷送得眼亂,引惹得心慌,說道:「我試高吟一絕,看他說甚麼?
  偶遇名花惹悶時,陽春和斷求心知。
  玉槎會渡天河路,要得嬌娥許一詞。」
  玉真聽得有人在牆邊吟詠,把秋波一轉,看見有兩個人躲在牆後,看見一個書生極俊秀,說道:「好個『思慕俊逸』之詩!但不知是那一個詠的?這等思慕之深也。我依韻和他一首。
  諸惜傾筐梅落時,靈臺一點有天知。
  引繩汲得漿中液,不是同舟無一詞。」
  那玉真和詩畢,把小小的雙腳兒輕移房內去了。允升道:「好酬應得快也!」安海道:「憑兩個是好做一首兒的。可惱走得快,亦不等我飽看一會。回去罷。」允升見境傷情,在路中如醉如癡,說道:「這女子行動聲音好似我平娘一樣。」歸至書齋中,愈想愈真,愈憶愈現,莫不是陰靈不泯,真身出現乎?又想道:「若是我平娘妻,為甚麼在這裏?且我在那裏吟詩,他亦舍得不認我?」又轉一念道:「莫不是夢?」正是:
  情因境遇愈思前,歡欲來時又淚漣。
  此日偏能惹追憶,新弦彈出疑舊弦。
  是時,天色已晚,金鳥漸漸西墜,玉兔徐徐東升。那允升獨坐無聊,一時困倦,身倚在床板中,頭枕在床欄上,輾轉思想,口念一絕云:
  坐對淺燈照悴容,幾聲夜雨落絲紅。
  因何柳絮牽花舞,醉殺遊心倒檻中。
  允升想了一會,不能成寐,將近半夜,不覺兩目酸澀,心內暗想道:「未知何日得見我平娘妻,不免來去追尋,會他一面,許多受用。」頃刻間,遂別了他鄉客,尋了故國人,早來到即是泉臺路。但見綠楊芳草萋萋,金鳳玉露颯颯,寒氣砭骨,陰冷侵膚。開了玉門關,走到轉鬼司,聽得裏面有婦人聲音,原來我平娘就在這裏。不免敲門。平娘道:「誰敲門哩?」聽了半晌,又道:「這聲音恍似我夫君夢鶴的聲音,他為甚麼到此?待我開門來看。」平娘一看,果是夢鶴,說道:「難得我君恁般心勤,衣褲蓋沾露泥了。」康夢鶴道:「我這幾日不曾見我賢妻,為你割肚牽腸。虧你昨日在井邊亦舍得不認我,到如今害我這等跋涉。」平娘道:「君差了,妾未嘗到陽間,為何有在井邊?祇因俺六月十四夜,梧桐樹下,石片上,不合雲雨,觸怒天威,城隍申文東獄帝君,把妾拘到陰府究問。帝君憐妾賢德孝慈,不甚拘究,惟責罰我君損了一長子,斷了俺夫妻三年風流債,然後,許再相逢。」康夢鶴道:「聽你這說,我妻你是死了,未曾到陽間?」平娘道:「正是。如今這裏乃是陰府。」夢鶴道:「人死不可復生,賢卿說甚麼日後再相逢?除非是夢中相逢·或是待我同到陰會相逢。。」平娘道:「君有所不知,那一日,東獄帝君喚注生司官拿簿來看,那司官稟道:『查得蔡平娘于二十二歲身一劫,過了這劫,壽至八十。今身尸朽爛,不可起生。小神查得廣東海陽縣人氏,係庠士卜世杰之女卜玉真,生得容貌才品與蔡平娘恍惚相似,玉真壽數,今年皆終,宜將蔡平娘神魂依在卜玉真尸魄上。』無可憑據,准妾心同而眼異。心同者,使妾將前事一一都記憶得﹔眼異者,使妾變易人身,將舊人的容貌都忘記得。若要重相會時,必依然記得天后娘娘為媒,簽詩為證,正顯陰光有應。妾即叩謝而出。今幸我君不辭勞若來尋妾,妾身可與君同回陽間。」康夢鶴道:「俺兒子如今在那裏去了?」平娘道:「判在河南開封府去投胎出世了。」康夢鶴道:「俺如今不在漳州家裏住了,現今羈身在潮州府城內姚安海書館中。」平娘道:「妾正要去潮州府城內尋卜玉真了。」二人一路相隨,歡歡喜喜,恰如:
  花開花謝謝更豐,寶鏡重新月復朧。
  誰識世間事是戲,那知天下人皆空。
  卻說康夢鶴夫妻同到潮州府城內,夢鶴道:「來到這裏,即是我寄寓的書齋了,請賢妻入內,同坐片時。」平娘道:「可有人在那裏麼?」夢鶴道:「僅小生一人而已,不須驚疑。」平娘即入內對坐,說道:「君這等淒涼,寧不思妾乎?」夢鶴道:「一日十二時,那一時不傷嗟?惟望賢卿垂念。小生自賢卿別後,枕冷衾寒,亦極渴想,今幸得見,希祈憐憫。」平娘道:「自今以後,合當謹慎。」夢鶴道:「如今在書齋內,非猶昔日梧桐樹下之比也。」平娘道:「務宜快些兒,妾要去了。」
  兩人正在情濃之際,忽聞敲門之聲,聽得查必明在外叫道:「蔡兄好起來了,天已亮了。」夢鶴翻身驚覺,卻是一夢,遍體困倦。忙忙起來,將門兒推開一看,見紅日已上半壁了。查必明道:「蔡兄好高睡。兄知提學不幾日將到了?」夢鶴道:「文宗到得好!查兄可急急去尋一個府名,便於進考。」查必明又說了些閑話,隨即出來覓府名了,且按下不題。但未知平娘回生之事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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