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至  第一〇

1**時間: 地點:
    (第一回 喬篡竊亂登祈年殿 綱領哀唱《望江南》)
    (太平昌明之世,謳歌歸頌之元,一陽初泰之月,鍾镼奏雅之日。)
    (中華民國遍地笙歌,紀念良辰,徹天歡喜。)
    (百萬方裡,沒一處不彩麗燈明,四萬萬人民,沒一個不酒酣飯飽,吾大總統稱
    (堯述舜,勤政愛民,特發了個與民同樂的大願,將京師禁地,一律開放。)
    (百姓一個個歡天喜地;旌旗鼓樂,把一座周圍百里的大都,裝點得五光十色,
    (晝暗宵明。)
    (那萬家爆竹,比庚子年的槍炮還熱鬧;百尺鼇山,比圓明園的劫火還絢爛。)
    (真是御樓大餔,九天舞忭之時;仙仗玉京,萬里笙歌之會了。)
    
    
2**時間: 地點:
    (卻說那天壇為遊人麇聚之地,說的唱的,跳的走的,各種玩意兒都有,一處處
    (都是萬頭攢動,彩聲不絕。)
    (獨有兩個憊懶漢,一個叫劉哈兒,一個叫馬回子。)
    (這兩個人平日也各有各的事業。)
    (那馬回子是椎埋巨擘,劉哈兒是胠篋舊家。)
    
    
3**時間: 地點:
    (這日喝得醺醺的,在各處混了一回,覺得這「紀念」兩字,半明不白的沒甚有
    (趣,便踅上祈年殿來。)
    (那祈年殿前,玉檻蟠螭,銀階砌蝀,遠山拄笏,近樹垂紳。)
    (當日龍鱗映日,鳳翬拖雲,仙樂御香,百官侍從,正不知何等?皇整肅,想不
    (到今朝竟被這兩個憊懶漢嘻皮笑臉躐蹋而登,那殿門平常是鎖著的,這日也照
    (例開放。)
    (劉哈兒等向殿外走了一遍,便大踏步進殿。)
    (見四面空空洞洞的,中間設了個神位。)
    (神位旁邊排列著一個個的木籠,籠都囚著列祖列宗的神牌。)
    (一隻巨大無比的寶座,座上結了個蛛網,一個蛛兒踞在中間,大有楚重瞳「取
    (而代之」的氣概。)
AAA:(哈兒見四面無人,拾了根枯枝,將蛛網一卷,笑叱道)你也配蹲在這兒!
    (那蛛兒各索爬開,哈兒便一躍登座,笑向馬回子道)
回子道:屈你充個軍機大臣罷!
笑 道:(馬回子笑道)呸,你也瞧瞧自己的嘴臉配不配!快滾下來,把這位子給我罷!
狗兒道:(劉哈兒道)你要來覬覦非分麼?看我一封丹詔,驅逐你出京去!
AAA:(馬回子笑著罵著,將劉哈兒夾頸一拎道)你要驅我出京,我先逼你退位。
AAA:(劉哈兒被回子一拎,身子蹲不住,便小雞般跌了下來,馬回子一臀坐定道)做
    皇帝不算時髦,我來做個總統給你看。
狗兒道:(劉哈兒道)呸,殿還是殿,寶座還是寶座。總統罷,皇帝罷,憑你便了……
    (說沒有完,遠遠有幾個人走來,兩個便一縷煙走了。)
    (那走來的人,一個姓危名言,是前門外元通庵側的一個教讀先生,一個是元通
    (庵道士。)
    (兩人一步步上了崇階,憑檻眺望了一回。)
AAA:(危先生歎口氣道)不圖天壇乃有今日!
AAA:(道士道)先生這句話是替天壇傷心,還是替天壇快意呢?
危先生:傷心不敢,快意何曾。我只覺得凡百見聞,動增感慨罷哩。
歎 道:(道士歎道)清室自無存理。只年來種種,也把吾中華道德名教斲喪太甚了。不
    要說別件,就是我們隔壁那個當小子的,如今不是簇新的部曹麼?
危先生:爛羊都尉,牧豬將軍。叔季仕途,原多如此。我們住在這北京也久了,這一雙冷
    眼正不知看盡了多少升沉;滿腹熱腸,裝遍了多少齷齪。還有什麼希奇呢!
    (說完,不覺一雙老淚,止不住汍瀾起來。)
    (兩人正黯然相對,忽聽得遠遠的一陣弦索聲,接著又是一陣喝采聲。)
笑 道:(道士強笑道)把不乾己事傷心他什麼?橫豎你坐定了條冷板凳,我抱住了部《
    玉皇經》,上不為亂臣,下不為賊子,無功無罪,得過且過。還管那些事做甚?
    你不聽那廂歡聲動地,一片太平麼?我們也去樂一回,莫被他們占了便宜去。
    (說完,拉了危先生便走,危先生拭淚歎道)
歎 道:國慶大典,獨我來歡場揮涕。那班時髦百姓見了,不說是喪心病狂,也便說是存
    心詛咒哩。
    (兩人下了祈年殿,慢慢向人叢中走來。)
    (見一處處人山人海,呼笑雜作。)
    (想擠也擠不上去,便出了天壇。)
    (出門不上十步,見一個布篷兒。)
    (篷外豎著根竹竿,竿上挑著張白紙兒,寫著「故都新唱」四個字。)
    (再看篷底時,一個蒼頭皓首的黃冠,捧著只三弦兒,低眉垂目的調著。)
    (兩人覺得這黃冠倒很有些意思,便走將前去,聽著他調了一回,將三弦放下,
    (喝了口茶,便低低的說了四句開詞出來。)
    (詞曰)
    (玉泉山上白雲飛,昆明湖邊鹁鴣啼。)
    (惟有年年新燕子,猶向達官樑上棲。)
    (這四句開詞原也憂深思遠,不覺把兩人聽住了。)
    (那黃冠歇了半晌,接著便唱起他的正本來道:
    (  我一唱,一唱一汍瀾。)
    (妖火經天流帝座,金人墮淚下銅台,一夕六宮開。)
    (我再唱,一唱一汍瀾。)
    (玉棟珠簾賓館起,軟輿細馬貴人來,豐彩各非凡。)
    (我三唱,一唱一汍瀾。)
    (折矢刑牲成信誓,彎弓盤馬故徘徊,然到劫餘灰。)
    (我四唱,一唱一汍瀾。)
    (未嫁天孫工逋負,半妝妃子好豐裁,新樣鬥眉彎。)
    (我五唱,一唱一汍瀾。)
    (塞外狼煙紅似血,寰中人骨白於灰,猶自舞瓊台。)
    (我六唱,一唱一汍瀾。)
    (劉毅繞牀豪氣盡,分司入座美人回,行樂洵多才。)
    (我七唱,一唱一汍瀾。)
    (吮唼計工如蟣蝨,睚眥怨結誤蜂蠆,寄語不如歸。)
    (我八唱,一唱一汍瀾。)
    (芻狗未聞加斧鉞,銅駝會見臥蒿萊,不盡為君哀。)
    (危先生聽到這兒,不覺入耳痛心,再忍不住,上前拱手問道)
問 道:尊唱含括近事,憂心如焚。不知共編了多少?倘能刊行數千部,唱遍人間,不是
    件功德麼?
AAA:(那黃冠瞪瞪看了危先生一眼,冷然道)居士辛苦。天地不毀,拙歌不了。要教
    我刊行全部,咳!留得這雙老眼,看得見千奇萬怪,怕這三條弦上揮彈不盡哩。
危先生:這曲中事實,都是你老人家親見過來的麼?
    (黃冠如沒見的一般,向天望了望,道)
危先生:風雲詭幻,炎涼不定,天心人事,大略可知。雨快來了,居士請便罷!
    (說完,把竹竿拔了,抱著三弦翩然竟去。)
    (危先生發了回怔,才回頭向道士歎道)
歎 道:可知世上傷心人不止吾儕哩。
    (真是:
    (  借他一掬傷心淚,發我三年鑄鼎書。)
    
    (第二回 危教讀正規彈鋏客 劉僉事亂和閨情詩)
    
    
4**時間: 地點:
    (卻說危先生同道士離了天壇,黯然歸來。)
    (道士自回庵去。)
AAA:(危先生將到自己門首,一個小丫頭直迎上來道)爺快家去罷,姑老爺同姑奶奶
    都上京來了。奶奶正急著找爺呢。
    (危先生聽了丫頭的話,三腳並兩步走到家裡。)
    (只見院子裡堆了幾個箱籠,他妹子喚珠姑奶奶的,正立在院子裡看著個帶來的
    (老媽子搬動呢。)
AAA:(一見危先生,帶笑帶說道)哥你好自在啊!妹子帶了你家妹夫,老遠的來探望
    你倆哥嫂,哥反跑開了。
AAA:(回頭又高聲喚道)你舅子來哩。成日家說親戚隔遠了不得會面,今朝反裝著姐
    兒躲起來哩。
    (那妹夫戚少甫嘻著臉走了過來,郎舅相見,自然有幾句寒喧話兒。)
    (珠姑奶奶早先進了屋子,嚷道)
嚷 道:嫂子,哥回來哩。
AAA:(裡面應道)姑奶奶你坐著歇一回罷,那行李橫豎有他招呼阿桃安置呢。
    (危先生進了屋子,聽得老妻褚(鄭)氏在隔壁,把碗盞刀砧搬弄得鐺鐺介響。
    ()
    (走進去嘁嘁喳喳的講了幾句,便捧著支煙袋笑嘻嘻的出來,將煙袋送給少甫,
    (才各自落坐,敘起契闊來。)
危先生:妹夫在江南過活得好。前兒寄信來說不久要到福建去,我原不放心,常說父母面
    上只有這個妹子,這一去隔得愈遠了,不想今日倒得上京來。
AAA:(少甫正要說話,珠姑奶奶搶著笑著說道)老媽子浸沒鍋兒裡,說也話長呢。你
    妹夫前兒在江寧縣衙裡時倒也好。後來你外甥女兒沒了……
AAA:(鄭氏在隔壁聽了珠姑奶奶話,接著道)可不是麼,玉一般的孩子,怎便沒了。
    親戚家隔了路,錠也沒送包兒。我說姑奶奶是自己人。倒不得便抱怨沒禮節兒。
    要是別個,不說不疼孩子,便說是連親妹子都忘了呢。
笑 道:(珠姑奶奶笑道)嫂子說笑話呢。親兄親嫂面上,那裡就論到這些上頭來。後來
    縣太爺調了。你妹夫的飯碗是要人家送上門的。世界那裡有空飯碗擱著等人的呢
    ?高不就低不湊的閒了一年,家計自然越發艱難了。前兒你妹夫家姨丈有信從福
    建來,說做了巡按司署的秘書了,要四五十塊錢的勾當還容易位置。我喜得什麼
    似的,催他快走。誰知他一日挨一日的,不到一月,那姨丈又?誤斥革了。
AAA:(說時,向少甫手中接過煙袋來,吹了幾口,接著說道)哥,你想開門七件事,
    還是少得衣著、少得吃喝?天可憐見,千探萬聽的,曉得你妹夫的堂舅舅劉八爺
    ,現在財政部裡當差使,手面也還有,才赤緊的投奔了來。一來尋個出路,二來
    瞧瞧哥嫂呢。
AAA:(危先生沉吟了回道)至親聚首,原是件快事。只千里投奔,認堂舅舅做靠山,
    怕打錯了主意呢。
    (少甫不住點頭。)
笑 道:(珠姑奶奶笑道)妹子原說讀書人是子雲詩曰拘慣了的,哥說靠不住。有門路麼
    ?門路原要人去鑽的。小秦王登基還要打三年仗,世上有現成飯吃,叫化兒也坐
    著不動了……
    
    
5**時間: 地點:
    (正說著,鄭氏在裡邊喚阿桃。)
忙 道:(珠姑奶奶忙道)偏勞了嫂子了。左右是自己人,青菜白飯也行了。勞師動眾的
    ,家裡又沒三鬟四婢的。你要什麼,妹子來幫著罷。
    (說完,走了進去。)
    (一回又札著雙油手兒出來,向危先生道)
危先生:你妹夫是有些臨場怯。成日價記念著哥,見了面又啞了嘴巴了。
少甫道:(又向著少甫道)我幫嫂子去。你也把江南事情給哥談談啊!
    (說道,又笑著進去了。)
AAA:(危先生見少甫穿件半新舊的藍緞薄棉袍兒,方袖對襟團花元緞褂兒,鬢髮半斑
    (,風塵滿面,不覺歎息道)舉世渾濛,仕途尤穢。就令得志,殊非自好之士所
    宜久居呢。
AAA:(少甫停了會道)謀生事難,遂忘清白。明知得非樂土,怎奈失更牽愁。這『自
    好』兩字,只索向飽暖而後從頭懺悔哩。
    (危先生怕他不快,將話岔開,講些京華故實。)
    (那阿桃早捧了盤出來,盤內盛著兩碟菜,並酒壺杯箸等。)
    (那江南帶來的老媽子幫著打開了桌椅,郎舅兩人便對酌起來。)
AAA:(鄭氏道)姑奶奶也喝一杯去罷。沒見過客人廚下忙著,主人反坐著吃喝的。
笑 道:(珠姑奶奶笑道)我們還算得客麼?你妹夫這會得了事也罷,沒事時,看要四個
    肩膀擔著兩口兒吃著嫂嫂一輩子呢。
    (這幾句話,說得隔壁危先生同少甫笑都起來。)
AAA:(鄭氏笑攆著他道)你給我出去坐,莫盡在這兒鬥玩笑罷。
    (說完,直把珠姑奶奶攆了出來。)
    (珠姑奶奶才打橫坐了,一面喝酒,一面商量明天去找劉八爺的事。)
AAA:(珠姑奶奶道)這又須哥替你妹夫一遭了。他是才上京的,丈二長和尚那裡摸頭
    顱去?衙門上去找人是不便的,還得向衙門問明白了他的住處,到他住處找去才
    便呢。
危先生:這也不是費手腳的事。只那劉八爺官名職銜是應該先曉得的。
    (珠姑奶奶正夾了塊雞,擱下瞧著少甫道)
少甫道:不是叫其什麼嗎?
少甫道:他官名原叫其光。只職銜卻不很明白,多怕是個簽事罷。
AAA:(危先生聽是劉其光,不覺撫掌道)不想妹丈竟望門投止到這人。
少甫道:舅兄認識麼?
危先生:人卻不認識,只他是個著名的寶貝,精圓透亮,財政部裡有數的幹員呢。
少甫道:(珠姑奶奶瞧著少甫道)可不是我那句話麼,誰是天生的三頭六臂兒,左不過會
    自己打點罷了。
    (少甫聽了微笑不語。)
正色道:(危先生正色道)一剎風華,吾儕自非所及,待到頭榮辱,卻還各未可知呢。
    (說時,阿桃端上飯來。)
    (這一宵至親話故,自然有許多的瑣屑。)
    (從此,戚少甫夫婦便暫住在危先生家裡。)
    
    
6**時間: 地點:
    (再說那劉其光,本來是全(前)清時的江蘇候補從九,在巡警講習所讀了半年
    (的書,居然成了個警政人才,署了南區區官。)
    (口才也便給,幾句應酬文字也還過得去,不上半年,便膺了上峰寵遇。)
    (後來巡警道壽州吉小香升調淮北鹽運,其光便加捐了個鹽大使,跟了小香去,
    (小香留他充了個總文案。)
    (從此兩人竟成指臂。)
    (民國成立,小香一帆風順,竟做了財政總長。)
    (其光便由鹽大使資格不次超擢,變了簽事的薦任官。)
    (自謂外而廳長,內而司長,可探囊而得。)
    (不想小香不久罷去,款段出都。)
    (一人更易,全局盡翻,小香舊人,被新總長粵東齊之章如掃落葉一般,一個個
    (翻下筋斗來。)
    (獨有其光早就預備下這著,懇著小香移交時,將他這簽事飯碗向新總長慇懃托
    (付,才算沒事。)
    (只廳長、司長的好夢。)
    (少不得暫且擱起了。)
    (那天是大總統特定的雙十節,各機關一律放假。)
    (那些部員如破籠而出的群雀,一陣陣滿京城裡的叫噪跳躑。)
    (主事哩,僱員哩,一輩小老爺們資格淺、荷包小,不過青雲閣一茶,至美齋一
    (酒,中和園一戲罷了。)
    (簽事大老爺身分大了,青雲閣、至美齋嫌人跡囂雜,不耐煩去的了。)
    (其光的公館在手帕衚衕,是崇文門大街的中段,交通最便利的地方,所以那些
    (預先約下的過節同著玩的朋友都在他家聚集。)
    (他正在書房中等著,手裡隨手拉著本新小說,看見裡邊載著一首濃圈密點的閨
    (情詩道:
    (  娉婷嫋娜更風流,倚檻憑闌傍畫樓。)
    (哀怨傷心愁緒裡,郎離妾去覓封侯。)
笑 道:(不覺笑道)詩做到這個地位,連我佐雜出身的也不由不贊賞哩。
    (說完提筆寫道:
    (  讀閨情詩,效作一絕。)
    (詩曰:
    (  放屁居然下氣通,詞人墨客更詩翁。)
    (無雙第一真難匹,如此閨情嚇煞儂。)
    (寫著,自己看了一遍。)
    (笑著將那部小說一丟。)
笑 道:(忽聽得背後一人撫掌笑道)好詩,好詩!只罵得人太刻薄,仔細被那班大小說
    家逞窮勁咬去你肉罷。
    (其光回頭一看,見是個華服少年,穿了件銀灰三閃緞銀鼠袍兒,玄色一斗珠的
    (緞褂兒,粉臉烏頭,出落得非常華彩。)
    (只嫌裝點過分,便不免有些油頭少年的氣味。)
AAA:(其光卻十二分的慇懃,忙立起握手道)失迎了!怎一聲也不出的進來了。
    (說完,把自己坐的那張椅挪上了半步。)
AAA:(那人讓也不讓,便自坐了,向書桌上翻了一回,一冊冊書的撩過了,便笑說道
    ()老劉,你在部中得了新聞麼?
    (劉其光是何等機警的,忙道)
忙 道:沒有啊!
少年笑:你預備著罷,這一個月內,怕有熱鬧戲瞧呢。
    (其光忙把椅子挪近了一步,悄悄的問道)
問 道:可不是有些更動麼?
AAA:(少年搖首道)怕還不止更動。
AAA:(其光急欲再問,忽聽得一陣笑聲,兩個人嚷進來道)他倒好,發明了這個秘窟
    ,竟從沒說過一聲。今天這東道是敲定他的了。
    (一路嚷,一路闖進房來。)
    (猛見那坐著的少年,忽然聲消氣息,面紅過耳,垂首鞠躬的立著。)
    (真是:
    (  不衫不履翩然至,竟使虯髯低首來。)
    (第三回 郭先生探歡場奇境 劉老爺演嫖界新規)
    
    
7**時間: 地點:
    (卻說那進來的兩人,一個姓郭,號鐵珊,加料製造的腦袋兒,卻裝在個長不滿
    (四尺的身體上,人因都呼他作郭矮子,是前門外瑞源祥的總管。)
    (瑞源祥原是京裡有數的錢號,同財政部很有些來往。)
    (矮子的手面本寬,又愛結交幾個官場人,便同劉其光混熟了。)
    (一個是湖南明保覲見交政事堂存記的候補道尹王定侯,前清補過善化縣,光復
    (後署過實業司長,是外省有數的幹員。)
    (兩人正笑著嚷著進來,忽然見了那少年,心中一驚,態度便登時侷促起來。)
    (虧那少年不甚注意,翻笑問道)
笑問道:今天怎不約而同的都來了?
    (兩個規規矩矩答應了幾個是,各自坐定。)
    (那少年同其光閒談了幾句,覺那兩人目目也舌結,很不自在,不覺暗暗好笑。
    ()
    (想莫惡作劇了,也給他們樂一天罷。)
一人道:(便立起身來笑向三人道)今天總有約罷,再多坐便煞了諸君的風景了。
    (三人連說沒有。)
    (那少年竟笑著走了。)
AAA:(其光慇懃送出,見左右無人,低問)部中到底有什麼事沒有?
少年笑:(那少年笑道)改天講罷,這也不過是新傳出來的消息罷了。
    (其光沒奈何,也只得罷了,只心裡卻非常的忐忑。)
    (送去了那少年,轆轤般的轉著念頭,一步半步回到書房。)
    (只見郭王兩人像鼠子離了貓一般,在那高談放論起來。)
    (見其光進來,齊將拇指舉著笑問道)
笑問道:不想你竟結交了這遮奢朋友!他來做什麼呢?
AAA:(其光也頗有得色,冷冷道)節上沒事,來閒走走罷了,那裡便有什麼事。
    (郭矮子嘖嘖不止,似窮措大見人尚主一般,眼看著其光大有涎垂一尺的光景。
    ()
AAA:(其光取出表來看著道)章子文沒同來麼?
AAA:(定侯道)他多半要敷衍那闊叔爺去呢。
回子道:(其光向矮子道)他不是已派了吉林中國銀行行長麼?多半又是他叔太爺招呼的
    啊。
AAA:(矮子點頭道)此刻的仲麟竟是極峰一人之交了。林翼謀寵眷雖隆,但小行不謹
    ,勢炎太張。上頭早知他是個跋扈將軍,只礙著利害關係,暫難棄置罷了。
AAA:(定侯道)仲麟原有件絕人本領。人家做秘書,總不免矜才弄博,將本意改頭換
    足。只他能平心靜氣,人家怎麼樣說,他怎麼樣寫,不支不蔓,平正條達,絕非
    蕭蒿虛有其表可比。有這樣制誥才,自然要極膺寵渥了。
AAA:(三人正議論著,忽一個人直笑進來道)你們好啊!什麼咀嚼不得,來嚼起吾家
    二叔來了。
    (三人抬頭看時,卻好就是那才說的章子文。)
    (那章子文身材短小,似十四五歲人,只面目的蒼老,舉止的乖覺,竟是個積世
    (老人。)
    (他也讀過幾年英文,依著叔父章仲麟的聲氣,便從北京中國銀行學習生一躍而
    (為吉林行長。)
    (今日也是由其光預約下來的。)
    (那郭矮子是最性急的,一見子文,便嚷道)
嚷 道:人齊了,走罷!
其光道:到那兒去呢?京裡這些尋樂地,真玩得膩煩了。
AAA:(矮子拍手道)好麼!自己住在這花草薈萃的手帕衚衕,秘藏著滿園春色,還來
    人前作假惺惺態呢。
    (其光不覺一笑。)
    (原來那手帕衚衕一帶,是京城裡著名的私娼窩巢。)
    (滿洲人的生計本來極不堪的,不要說小家碧玉都有在財神面前作肉身施捨;便
    (是那些天潢貴冑,黃帶子、紅帶子哩,護國將軍、鎮國將軍哩,窮得沒奈何了
    (,也只得飾其妻女,飲糟亦醉。)
    (光復以後,私娼愈盛,盡有幾個銅雀歌姬、天寶宮女來點綴這首善花光。)
    (只是他們行蹤既秘,接引綦嚴。)
    (沒有極熟的人做這事提啟)
    (調,非特無從問津,並且危機遍地。)
    (像孫《北裡志》所稱鐵木葉銅盤的故事不難搬演。)
    (所以在京裡的人,既把手帕衚衕一帶當做獵豔趣場,又把他看成胭脂虎穴呢。
    ()
    
    
8**時間: 地點:
    (這日郭矮子逼著其光要去,定侯、子文也慫慂著。)
AAA:(由不得其光不允,只得向裡邊轉了一轉,笑嘻嘻的走出來道)你們定要做這事
    ,我有約法三章,要你們用心確守。
笑 道:(矮子笑道)儘管說,便三百條也守得,
其光道:第一條,不許問他們的姓名居處。
AAA:(矮子聽了躊躇道)陌陌生生的,不把這些話來敷衍,大家做啞子麼?
其光道:我原說你不能依的。你要問他們,你便別去。
忙 道:(矮子忙道)依你,依你。
其光道:第二件,不許問他們生涯好壞,
回子道:(矮子道)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笑 道:(其光笑道)你原是個蠢才。一樣是件買賣,難道你們四幫錢號有得行規,他們
    北京私窯便有不得嫖例麼?
    (定侯、子文一齊大笑起來。)
回子道:(矮子道)今天要玩,沒奈何,盡你罵罷!且問第三條呢?
其光道:他們同你說話時,你須看著我,我向你努嘴時,你要一聲也不言語。
笑 道:(矮子笑道)這是把我做再進大觀園的劉老老哩!我可沒有這樣呆。
冷笑道:(其光冷笑道)你原是個聰明人,仔細被我撮弄了,不去罷。
著急道:(矮子著急道)我的劉太爺,你莫盡玩罷!我原是個呆子,太爺可憐我,帶我走
    一遭罷!
    (說得三人都笑了。)
    (其光問三人有車來沒有,三人都說有。)
其光道:左右不過幾步路,我們散步著,教他們把車放到華東飯店罷!
    (說完,其光叫當差的吩咐趕車的去,四人卻慢慢出了門。)
    (轉過衚衕西口兒,一直向南,不一回便到了華東飯店。)
    (這個飯店是京中著名的私娼機關,其光來過幾次。)
    (侍者一見便知是那話了,殷慇懃勤的領到個極精緻的屋子裡。)
    (子文也來過一兩次的,只有定侯同矮子沒來過。)
    (仔細看那屋子,黑魆魆的雖不甚爽亮,裡邊的陳設卻非常華貴。)
AAA:(其光指著架巨大的八音器並一架刻銀屏風道)這是大內中物呢,庚子那年兩宮
    走了,被日人偷了出來。這兒本是日人開的。玉魚金碗,流落人間。這種陳設品
    ,也和天潢貴冑淪落為娼,一室輝映哩。
AAA:(定侯道)這種東西怕不止這兒有呢。我前兒在某書鋪,見部《原刻御批通鑑》
    ,那書連著天地頭足有半只桌子大小,上鈐著乾隆宸翰御章,直是天家鴻寶,色
    香都古的呢。
    (矮子不懂那些話,連催著其光道)
其光道:條子,條子。
正色道:(其光正色道)你真個要見那話兒麼?那便不該到這兒來了。
    (定侯、子文瞧著矮子只是笑。)
AAA:(矮子急得跺腳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一回事?我真給你們蒙死了。
笑 道:(定侯笑道)你今天認了晦氣罷!我早聽其光說,這一席是約著許多正經人在裡
    頭,專誠過節的。這偷偷摸摸的勾當,怕要擱著一天呢。
回子道:(矮子道)你們誆我呢,我只張著眼看便了。
    (說完,自燃著支雪茄抽他的煙去,似已察破眾人的奸計,氣度非常安適的樣子
    (。)
    (其光暗自好笑,一捻電鈴,便有個侍者進來。)
笑問道:(其光含笑問道)請的客怎樣了?
    (那侍者說一概就來。)
    (矮子聽了侍者的話,覺得不對。)
AAA:(他本躺在張沙發上,一咯碌爬將起來道)怎的你到底請的是誰啊?
其光道:不過幾個同寅罷了。
    (這一句話把矮子滿懷高興打得如水淋冰沃,沒精打采的道)
當差的:由你罷!
    (重向沙發躺著去了。)
    (那知頭還沒著實,簾子響處,一陣香風吹進個絕色麗人來,向眾人呵了個腰,
    (笑向其光道)
其光道:八大人總好哇!
    (矮子莫明其妙,只瞧著麗人發怔。)
    (其光攜著麗人的手,送到矮子身邊,指著矮子笑向麗人道)
一人道:這是有名的山西驢子,你們多親多近罷!
    (說時,那麗人一支香酥膩滑的玉腕,強納在矮子手中。)
AAA:(矮子心上一陣糊塗,不知怎樣才好,忙立起身來道)不敢當,不敢當。
    (引得眾人哄然大笑。)
    (子文正端著盞茶端祥著麗人,止不住一鬆手,把茶盞都砸了。)
AAA:(矮子瞪著眼道)又有什麼好笑呢?
    (眾人越發笑起來,直把個矮子笑得紫漲著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麗人掙脫了手,走到其光面前,攜了其光的手,一個個問了姓名。)
    (問到矮子時,矮子正要答應,其光急向他努了努嘴,矮子便瞪著不言語了。)
    (那麗人覺得矮子神情古怪,笑問道)
笑問道:這位爺給你們笑壞了。
AAA:(矮子見其光沒努嘴,忙答道)沒笑壞啊,我不過依著嫖律行事罷哩。
    (眾人又笑起來。)
    (這一笑中又走進三個麗人來,都是雲發垂縧,錦裙縩地,雙眉抹黛,香輔霏朱
    (。)
    (一個個問了尊姓大名,由其光提調著,介紹一人一個,只把先來的那個攬在自
    (己懷裡,咕噥著,笑著說著。)
    (定侯、子文在個中雖沒甚閱歷,卻也對付得來。)
    (只矮子覺得一言一動,總覺得有些生硬。)
    (只是那「嫖」字究竟比別種學問容易領會,憑你郭矮子頭腦裡帶著幾分呆氣,
    (也還理會得。)
    (況且明放其光等三人的模範在面前,進步自越覺得快了。)
    (不上一刻,他居然也會講幾句俏皮話來。)
    (正熱鬧著,忽聽得隔壁怪聲突起,把四人嚇了一跳。)
    (真是:
    (  沉香亭畔無雙豔,來作人間落圂花。)
    (第四回 春草玉關鍾傳名唱 名花綺席電達悲音)
    
    
9**時間: 地點:
    (卻說劉其光等四人正在華東飯店擁著妖姬說笑。)
    (忽聽見隔壁有個廣東人,在那裡應(引)吭高歌。)
    (在下嘗說聽中國人讀詩的聲調,約略可以代表各地的風俗節概。)
    (譬如江蘇人,他們讀詩時,無論是「黃河遠上」,「月黑雁飛」,聲調中總帶
    (著些金粉南朝的神韻。)
    (若到了山陝一帶,聽那些人讀詩,無論是「廬家少婦」,「雲想衣裳」,也總
    (脫不了拔劍擊柱的氣概。)
    (所以,古時季札觀樂識十五國盛衰,實在是真有至理,不是空言欺人的。)
    (獨有廣東人的讀詩,聲韻奇特,比眾不同,那潮州一帶,更來得車勾輈磔格,
    (不堪入耳。)
    (有許多潮州詩翁做出來的詩,不要說上下平分別不出,連平仄也時有錯誤。)
    (做既這樣,讀就可想而知了。)
    (那天劉其光隔室,正有個廣東大名士,在那裡高吟他的佳作。)
    (王定侯原是個前清大挑知縣,於此道有些懂得的。)
AAA:(便側耳聽著,用盡聰明,才聽出他兩句來道)玉關春草王嬙墓,笠澤秋風張翰
    家。
AAA:(便有個人說道)卓翁,你這兩句雅贍清新,真是第三唱的絕作了。
笑 道:(那廣東名士笑道)你那『蝶苟化莊應悔夢,花如顧影也銷魂』,把莊影兩字的
    蜂腰格也做絕了……
    (話沒有完,忽聽得一人突然問道)
問 道:你們知道葉樸齊做詩鍾,做了個亂子出來麼?
一人道:他是個敲鍾名手,那裡就鬧亂子來。
一人道:(那人道)就壞在這名手二字上呢。有一次鍾題是『秦檜同蟋蟀』,那老人家便
    不假思索,提筆寫了一聯道:『元帥精忠三字獄,相臣經濟半閒堂。』
AAA:(眾人齊聲道)慷慨悲憤,自是佳作,算什麼亂子呢?
笑 道:(那人笑道)詩果然好。只後來傳到了東海相公耳邊去,就有些不妥了。相公有
    天同著體已人說道:『葉某虧在我手裡,倘遇了別人,肯放他過去麼?』又說道
    :『名士的筆鋒徒足自殺。可知禰衡之死,其罪不盡屬黃祖一人呢。』你們想這
    亂子不是闖大了麼?
笑 道:(一個人笑道)自黃沅文北來,倚著海內一人的文章資格,把都中顯貴調侃得如
    程不識不值一錢。那些仰慕風華的才子,都依樣畫眉的充起清狂玩世來。照葉樸
    齊這般輕滑,也須得個人來警戒警戒他呢。
一人道:樸齊現有七子之譽,他同某公子行則聯袂,坐則接席。東海相公便真要做黃祖,
    怕奈何不得這主(位)知優渥的正平呢。
    (定侯聽著,心裡想)
心裡想:這輩人大約就算是京裡的寓公名士哩。
    (想覓個門隙瞧瞧是那幾人。)
    (忽覺得一人在肩上拍了一下,鶯囀般的笑道)
笑 道:菜冷了,請您入席。莫去管人家的閒事罷!
    (回頭看時,卻是自己叫的那個胡姬。)
    (便笑著隨他到席上。)
    (見矮子滿面怒容,氣吽吽的在那裡舉著大杯盡喝,其光、子文都向著他笑。)
    (定侯明知又鬧了笑話了,笑道)
笑 道:郭先生怎又不快起來,可是姐妹們伏侍得不週到麼?
    (眾人又哄然笑起來。)
AAA:(正笑時,忽見一個當差的喘噓的走了進來,向著定侯道)那裡沒去尋過,不碰
    見劉二爺,還不知道在這兒呢。
    (說完,遞上個封件來。)
    (子文坐在定侯旁邊,留心看那封面上時,卻標著「急電」兩字,便知定侯有事
    (,呆著看他。)
    (只見定侯看著電報,登時眼眶中含了一包(泡)急淚,卻強止著不落下來。)
    (沉吟了一回,把電信塞在袋裡,回頭向那當差的道)
當差的:這電報是你經手譯的麼?
    (當差的答應了個「是」字。)
正色道:(定侯正色道)怕譯差了一兩字罷。
    (當差的呆了一呆,卻不敢說沒差。)
AAA:(定侯喝聲「去罷」,說還沒完,便又接著說道)不許你亂講,你知道麼?
    (當差的摸不著頭腦,答應著自去了。)
AAA:(定侯這時到底有些悲慘,其光問他時,他卻歎了口氣道)不圖鵠別,竟至鸞摧
    。我又聽鼓京華,不容即去。這『薄倖』二字,自知難免哩。
    (說完,唏噓不已。)
    (矮子是個莽夫,接著笑道)
笑 道:死了個渾家,也值得這樣!定侯,你轉瞬是個觀察公,怕女孩子死絕了,沒個來
    做觀察夫人麼?
    (定侯瞅了矮子一眼,卻不言語。)
AAA:(其光、子文忙岔話道)你又發瘋話了。
    (一面卻竭力撫慰著定侯。)
    (定侯總是不歡,辭著先走了。)
    (看官,你道定侯那封急電上說死的是誰?定侯見了為什麼曉得譯差了字?那當
    (差臨走的時候,又為什麼叫他不許亂講?)
    (這幾句話定有篇文章在裡頭,待在下慢慢的說來:
    (  定侯離了華東飯店,在路上也揮了幾滴淚,只沒哭出聲來。)
    (到了寓所,躺在牀上反側了一夜。)
    
    
10**時間: 地點:
AAA:(明日便有些懶懶的,坐不起來,卻吩咐當差的)有人來訪時,只說夫人在原籍
    沒了,今天懶見客呢。
    (當差答應著去了。)
AAA:(定侯獨自躺著,一回捶著牀自己叮嚀自己道)良心利祿,孰重孰輕,在這個關
    頭,要你自己斟酌哩。
AAA:(一回又扶著自己心口,搖首歎息道)還是早作歸計,免人唾罵罷。
AAA:(正自言自語著,那當差的進來道)財政部劉老爺要見爺,說有要緊事呢。
AAA:(定侯沉吟了一回,披著衣服趿了雙睡鞋道)請他進來罷!
AAA:(當差的才出去半晌,劉其光早含笑進來,衝著定侯便是一揖道)定翁恭喜!宜
    關一缺,已由部中呈請照准。明後日便有明令了。
AAA:(定侯聽了,心中自是歡喜,只是面上卻仍悒悒道)自接昨電,萬念都灰。總長
    獎飾,固當報稱,內顧悲懷,又難解釋。這去就之間,真令人著實為難哩。
笑 道:(其光笑道)你是個達人,怎這般拘泥起來。古人為了國事,在父母面上尚有奪
    情視事的變通,何況是夫婦。我勸你振作些精神起來,明令一下,正有得忙呢。
    (說了回話,見定侯總是無精打采的,想他悼亡心切,一時勸解不來,只得安慰
    (了幾句走了。)
    (定侯在房內低頭沉思,背著手踱來踱去,足有一二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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